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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種桃種李種春風

  餘一鳴

  一

  老陳書記的花園說白了是個菜園,中間挖了個方塘,無荷,也無魚。水塘的兩邊是一壟壟菜地,大太陽底下,那菜葉子你看上去蔫巴卷邊了,隻要水一澆,就鮮活得回了魂。老陳書記一條腿不好,在家拄拐,出門坐椅,可在這菜地裏,那條腿收放幅度看上去誇張,卻靈活自如,鋤草施肥澆水樣樣他都能幹。

  當初大鳳來陳家做阿姨時,一看這菜園,就提出,我隻做屋裏的活兒,菜地的活兒我不幹,那是男人幹的活兒。大鳳知道這話立不住腳跟,什麽年頭了,鄉下的男人都進城打工了,別說菜地,大田裏忙活的也都是女人了。好在老陳書記不計較,說,這點菜地,是我活動活動手腳的場子,用不著你。小陳書記扔過來一束打探的目光,大鳳順下眼,躲了。

  小陳書記是老陳書記的女兒,在下麵的鎮裏當書記。老陳書記原有多風光大鳳沒見識,但小陳書記在她眼裏已是呼風喚雨的神仙了。小陳書記是忙人,除了節假日一般不來老陳書記這裏,大鳳不希望她來。小陳書記來這裏不是做女兒,是來做書記的。她檢查大鳳的工作很認真,筷子上有沒有油膩,陽台瓷磚上有沒有灰塵。當然,小陳書記想檢查的不隻這些,老陳書記也是她的重點檢查對象,她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她老爸的花花腸子,時刻委婉提醒老同誌保持晚節。從名義上說,老陳書記是大鳳的東家,其實小陳書記才是決定大鳳去留的真東家。大鳳心裏明鏡似的,父女倆討論本縣政治風雲,都說過要跟對人,關鍵時刻不能站錯隊。大鳳耳濡目染,當然不糊塗。你隻要看見陳書記在小陳書記目光下心虛的眼神,大鳳就明白,同是書記,在位與不在位,眼光的力量高下立判。

  今天是個重要日子,有重要人物蒞臨老陳書記的家。重要人物都忙,有重要事情要做,比如這位重要人物陸海波,周一到周五要在實驗小學六年級一班上課,晚上要完成一大堆作業,星期六星期天要趕場子上各位名師的家教課。據說,小陳書記的座駕在鎮政府基本看不到,有時人們會看見小陳書記騎電動車來上班,形象極其親民。隻有她的司機知道,他和車都沒閑著,而且禮拜天也沒閑著,有比書記更重要的人物需要服務。沒辦法,重要人物陸海波的爸爸在一家公司的駐外機構上班,顧不上兒子。重要人物的日程排得滿滿的,偶有空閑,爺爺奶奶和外公才有幸親見。比較爺爺奶奶,外公這邊的吸引力明顯弱勢。除了勢單力薄,最讓重要人物不待見的是外公的諄諄教導。在學校有老師囉唆,在家裏有老媽嘮叨,出門做回客還得聽他老人家無休止地語重心長。老媽說,你外公做了一輩子領導,作報告作慣了,就像你們的老師,在課堂上講話多了去,節假日在家舌頭癢癢,隻能做家教煞話癆的癮。海波說,老師那舌頭打個滾,就能吐出鈔票,相當於印鈔機,哪次上課,不掏你口袋裏幾張鈔票?外公,他也就賺個唾沫。這話幼稚,小陳書記不與孩子計較,等他成長為社會的重要人物他就明白了。重要人物的日程安排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外公這裏他不想來也必須來。小陳書記來看老陳書記,比抄水表煤氣表的人來得勤,每月至少來兩趟。一回兩回一個人來,老陳書記寬宏大量,打聽一點重要人物信息,歎息幾聲。若是第三回在貓眼裏還不見重要人物身影,老陳書記就不讓大鳳開門,宣布小陳書記是不受歡迎的人。誰才是受歡迎的人?小陳書記當然能揣摩出她老父親的心思,下回來,必定是重要人物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老陳書記家的接待規格立馬上了檔次。

  大鳳也盼望重要人物陸海波,盼望同是盼望,目的卻是不相同。

  今天是中秋節,家教公司也放假,海波可以在外公家待半天,還有半天被安排在爺爺家。不是所有的官家子弟都飛揚跋扈,海波就是個乖孩子,不是一般的乖,用大鳳在鄉下的說法,三巴掌打不出一聲哼,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大鳳覺得,這怪不得孩子,孩子他媽當書記,書記在外能說會道,在家也刹不住車,把該孩子說的話搶說了。海波跟大鳳近,因為在外公家的大人中隻有她不是書記,也是說話沒份隻能聽話的主兒。海波喜歡到菜園地裏玩,城裏孩子稀罕小蟲小草。海波隻有到了菜園裏才像個孩子,蹲在那裏研究紅辣椒,秋天的紅辣椒像一盞盞紅燈籠掛著,招人疼。小陳書記就喊,海波,離遠一點,弄到眼睛裏可痛了。海波挪幾步,會坐到一隻癩南瓜上,小陳書記又喊,海波,那瓜上有毛毛蟲,弄到皮膚上癢癢。蔫孩子有蔫孩子的辦法,不理睬你。小陳書記急了,大鳳,大鳳,給我把海波拽回屋。大鳳停下手裏的活兒,看一眼小陳書記,不吭聲。小陳書記明白了,大鳳是不進菜園子的。倒是驚動了老陳書記,急急進去,肩膀一高一低地牽了海波的手出來。大鳳知道,老爺子既怕孫子弄痛弄髒自己,也怕孫子像闖進去的小犢子把他的菜地拱亂,老爺子是個講究的人,這菜地看上去青一簇,黃一簇,亂紛紛,在他眼裏卻是一本打開的賬本,有條有理。

  海波在外公家有一事求著大鳳,這就是家庭作業。海波上小學六年級,也就是畢業班,誰都知道“畢業班”這三個字的含義,小升初是人生征途中第一個關鍵台階。海波的班主任在家長會上說,教育學生從教育家長抓起,升學才能成為全民運動。大鳳反思自己高考屢考屢敗的慘痛曆史,輸在起跑線就是這道理。覺悟早,她一家三口才搬進這縣城。大鳳不能理解的是小陳書記,她急什麽呢,太把自己不當回事了,簡直把自己等同於普通百姓。要著急也輪不上她著急,就算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發令槍一響,別人是甩著兩條腿跑,海波可以坐在他媽媽四個軲轆的小車上踩油門。但小陳書記顯然不這樣想,抓海波的作業比抓她鎮上的招商引資還上心,這讓大鳳意識到,孩子的學習在誰家都是天下第一號大事。沒有最好,隻有更好!這句廣告詞用在誰家對孩子的要求上都合適。

  在海波的眼中,大鳳才是個有學問不叫喚的人。有的人會叫喚沒本事,比如他媽媽,當初是師範專科畢業生,現在是讀什麽在職博士,可是海波讓她做奧數題,她沒做對過一次。可大鳳阿姨是個保姆,不管是語文還是數學,海波的作業從來難不倒她。海波遇到難題就往外公這裏打電話,不找外公,找大鳳阿姨。老陳書記拎著話筒,訕訕地說,大鳳,看來我還得開一份家教的工資給你。話是這樣說,大鳳從沒當真,大鳳做題不是因為海波。大鳳對海波說,可不能小看你媽,你媽的學問往高處做了。你想想,一個人站在喜馬拉雅山頂上,他怎麽能看得清山腳下的幾棵小樹?你媽媽就是那樣。海波不吭聲。不信的人不信的事不必放在嘴上,與大人一樣叫喚才愚蠢。

  海波說,阿姨,你完全可以開一個小升初輔導班,比在外公這裏錢多了去了。

  老爺子說,好你個渾小子,有你這樣吃裏爬外的嗎?阿姨走了,你外公怎麽過活?

  大鳳喜歡海波喊她“阿姨”,這孩子喊“阿姨”是把她當阿姨。老陳書記和小陳書記也喊她“阿姨”,那是時時提醒她,她是個保姆,是下人。大鳳剛開始時還真不習慣,一個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喊自己“阿姨”,怎麽應得下呢?後來明白了,這稱呼就是衣服後領上那個標簽,注冊商標,不應還不行,別扭也得應。

  陳書記和小陳書記都在廚房擇菜,大鳳的耳朵跟著他倆。好容易等到扯上正題,也就聽到兩三句。老陳書記說,買就買吧,買了學區房,不就用不著求爺爺拜奶奶了嗎?這房錢我掏一半。小陳書記說,知道的人說是你掏了錢,不知道的人就要跑紀委告我的狀,幫我算收支賬了。要不,還是你找那一初中的校長,你這把老麵子他們總得買。老陳書記說,我看還是買房,我不去失那骨氣。大鳳進了廚房門,話題就斷了。大鳳知道他們說的什麽,但做阿姨有阿姨的規矩。大鳳說,不早了,我得趕緊洗菜了。

  老爺子顯然讓小陳書記失望了,她不知道,比她更失望的是老爺子家的阿姨大鳳。

  大鳳等到老爺子扒完碗中最後一口米飯,總是放下自己的碗,幫老爺子舀湯。大鳳剛捉住湯勺柄,小陳書記說,我來。大鳳愣了一下,小陳書記接過湯勺時,一瞬間,兩人的兩隻手腕子和白瓷湯勺組成了熠熠生輝的畫麵。都是因為餐桌上的燈光,盡管這餐廳確實不敞亮,可是別說大白天,平時就是吃晚飯,老爺子也懶得開餐廳的吊燈。今天是重要人物來了,又是重要日子,這花枝般招展的燈才打開了。燈光下這兩隻手看上去差別明顯,一隻手明顯剛用了護膚霜,白,潤,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絡峰回路轉,有隱有顯。那曲蜷的手指,角是角,窩是窩,曲著也能讓你想得出它伸展時的挺拔和玲瓏。這當然是小陳書記的手。另一隻手屬於大鳳,它遲疑,鬆鬆垮垮,手背手心都泛著黃,像是故意做舊畫頁上著的底色。仰麵的指肚燈光下倒是白,那是在水中浸泡久了鼓脹的白,細看,指肚上有凹陷的水紋,像是婦人肚子上的妊娠紋。這是勞作的手,保姆的手。耀眼的不是這兩隻手,是這兩隻手的手腕上都戴著同一款金光閃閃的手表,同一個品牌,大鳳記得小帆說叫“僵屍點燈”,當然明白隻是諧音。兩隻“僵屍點燈”金光流轉,大鳳慌忙縮了手,她腕上這塊是假貨。那陣子小帆倒騰假手表,真貨據說要幾十萬,假貨隻要幾十塊。大鳳的手背和手腕上還有一串傷疤,如果不是手表奪目,燈光下仔細看,那疤痕慘不忍睹。小陳書記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大鳳還是看出了她隱藏的不屑。其實,大鳳想隱藏的不是手表,而是手上的舊傷。

  小陳書記母子倆吃過午飯就走了,大鳳在廚房裏洗碗。那個高高低低搖晃的影子停在她背後,有一隻手拍在她的後腦勺上,然後順著長發擱在她的後腰,停在腰際,不動了。大鳳不願意的時候,最多讓那隻手碰碰後腦勺就躲開了,老爺子就幹咳幾聲,說,別累了。轉身退了。人知趣就好,大鳳得替他將長輩的臉麵留著。今天大鳳讓那隻手掌趴了一會兒。大鳳說,陳書記,你莫非真的一初中的指標連一個都要不來?那隻手就挪開了,背後的聲音說,憑什麽一初中的校長要把指標給我?

  你當過文教局的書記哩。

  這個你也知道?有句話叫人走茶涼,說的就是我這樣的老家夥。

  大鳳把水龍頭放到最大量,水打在餐盤上珠光四濺,大鳳不再理睬背後的那老頭,埋頭洗碗刷盤。大鳳心裏指望的那個水龍頭被關閘了,一瞬間她心如死水。

  二

  大鳳隻在陳書記家吃一頓,午飯。晚飯她回自己家做,得侍候上小學的兒子。她開了家門,兒子清華已在桌子上做作業。大鳳塞了一個麵包給清華,借著桌上的燈光拾掇晚飯菜。每天這頓晚飯進嘴,都得晚上七八點鍾了。大鳳擇菜心不在焉,當初到陳書記家做保姆,是帶了心眼去的,這老爺子是從文教局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的,縣城幾所中學的校長都做過他的部下,清華上一初中求他出麵應該能解決。想不到她看錯人了,這老爺子連自己的親外孫都不肯去招呼,清華的事更指望不上他。一初中的初中在縣裏是最好的初中,義務教育階段上麵有政策,就近入學,這幾年一初中的學區房房價漲瘋了。有一個傳說,一位學生家長為了孩子讀一初中,提前一年買了房,房價三十萬。三年初中讀完,孩子升高中了,家長賣房,成交價是一百萬。大鳳打聽過,這還真不是傳說,現在一初中的學區房一平方米上萬,趕得上省城的房價了。小帆說,姐,你就別操那個閑心了,我姐夫留下的那點錢,也就夠買個廁所。除了買學區房,還有兩種途徑進一初中,語數外競賽中獲市一等獎,這樣的孩子在全縣屈指可數。另一種途徑是關係戶,關係可以是上下級關係合作部門關係親戚關係金錢關係男女關係等等,名額不多,所以不是一般的關係能進的。大鳳笑自己簡單,以為隨手押一寶就能賭贏。想著想著不高興弄菜了,掏出手機撥了小帆的電話。

  徐經理,在哪裏發財啊?請你吃飯。

  哈,本經理剛吃完大餐,在回宿舍的路上。

  那也得再吃上一回,這裏有你的大客戶。這樣,也不跟你講究了,限你半小時內帶一隻鹽水鴨一盤韓國泡菜來這裏報到,否則,一份大單就沒了。

  清華開心地說,媽,舅舅馬上來咱家?

  大鳳說,你那心思放哪兒?做你的作業。

  大鳳下樓買了幾瓶啤酒回屋,小帆還沒到,清華鬼頭鬼腦地東張西望,大鳳順清華的餘光看去,明白了。這小子偷看電視了。大鳳繞到電視機後,那鍍鎳天線杆上掛著兩隻空易拉罐,再摸一摸電視機,還有熱度。平時家裏不看電視,電視機是房東留下的,大鳳把有線電視那線掐了,連“新聞聯播”都不看。一怕影響孩子的學習;二呢,那些國家大事離這個家庭太遙遠,浪費精神。可這小子不能理解做媽的苦心,說,人家家裏都電腦了,你連個破電視機都不給看。大鳳一巴掌下去那小子才啞了,真應了那句老話,娘爭氣,兒放屁。隻要不是學習上的事,他什麽歪門邪道都想得出來,還沒學物理,就知道鼓搗無線電信號了。

  小帆進來解了清華的圍,小帆說,清華,咱先吃飯,家事國事天下事,吃飯是大事。

  大鳳租的房子是六樓樓頂上的一間自建房,說白了是違建。據說在北京的高檔小區樓頂上,有人曾建有別墅假山。那麽在小縣城,每幢平頂樓上雨後春筍般長出小房子就不可避免了。大鳳租的這間屋子也就十幾平方,除了一張娘兒倆睡的大床,能稱為家具的就是清華做作業的那張方桌。屋內空間小,屋外乾坤大。大鳳把煤氣灶放在屋外,靠牆搭了一窄條鐵皮棚子,油煙進不了屋,除了冬天,娘兒倆的飯桌就擺在露天,圖個涼快,圖個天高地闊。大鳳喜歡這地兒,要命的是爬樓,徐小帆來一回就要叫一回苦,說再不換地方,打死他也不來了。他物色了幾處,大鳳不肯搬,說住平房草多蟲多,心裏不幹爽。

  秋風有些涼意,清華吃完飯就被趕回屋子做作業了。姐弟倆坐在樓頂,月色明亮,街道上燈火通明,看一眼,就有了在繁華之上的虛幻。

  小帆說,姐,隻有這條道了?想好沒有,不是小數目。

  大鳳說,沒別的道,這也算是一條道。明天你帶我先去見你們那老板。

  小帆走的時候,清華已趴在桌上睡著了。小帆揉揉他的頭發,醒了,劈手就奪舅舅手中的作業本。小帆閃過,看了一眼就笑了。

  君子坦蕩蕩,小人寫作業。

  舉頭望明月,低頭寫作業。

  商女不知亡國恨,一天到晚寫作業。

  洛陽親友如相問,就說我在寫作業。

  垂死病中驚坐起,今天還沒寫作業。

  人生自古誰無死,來生繼續寫作業。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正在寫作業。

  大鳳說你笑什麽。小帆說,沒什麽,清華的作業寫得一點沒錯,外甥隨舅,我驕傲。回頭低聲說,臭小子,你不但偷看電視,還偷偷上網吧。幸虧落在你親舅手中。

  第二天小帆在街口見到大鳳時,大鳳完全變了個人,新洗了頭發,換了一套挺時尚的新裝,關鍵是把摘了多少年的眼鏡戴上了。當年那種黑框的眼鏡現在卷土重來,變成年輕男女追求的新款,同樣是眼鏡,大鳳看上去卻洋氣了。小帆說,姐,差一點沒敢認出是我姐。大鳳說,今天本來就不是來做你姐的,是來做你的客戶。小帆說,怎麽了?換了身行頭,就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認了?大鳳正色說,我有我的道理,見了你們老板,我不是你姐,是村上的族親,男人在省城裏做生意,想在縣城買房,娘兒倆搬城裏來住。小帆說,行行行,弄得我真能沾你什麽光似的,他嫂子,您放心。小帆知道大鳳不是開玩笑,那副眼鏡自從不再參加高考後她就不戴了,怕別人笑話她那段屢考屢敗的曆史。這回居然不顧不忌,她這是想演哪一出?

  小帆所在的大有公司究竟做什麽生意,小帆自己也說不準,小帆隻曉得自己在做什麽。小帆隸屬於大有公司一分部,用小帆的話說,一分部就是倒騰,買進賣出。這話等於沒說,誰做生意不是買進賣出?小帆向大鳳解釋,我們倒騰的是概念。比如說中秋節,我們賣月餅賣螃蟹,都是高檔貨,買的人不吃,吃的人不買。送的人不嫌貴,收的人還嫌煩。商機就在其中,月餅一張卡五百元,螃蟹一張卡一千元,店麵裏的月餅放長了要黴,螃蟹養久了要死,成本太高。其實真沒有多少人來提現貨。有送卡的,就有上門送實物的,再說,領導夫人到店裏來提著拎著,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是受賄,這不是有意往領導臉上抹黑嗎?這邊的卡賣出去,一分部就有人在那邊把卡收進來。賣卡的人有兩種,膽氣足的直接找小帆這種客戶經理,謹慎的就在七大姑八大姨中找可靠的親友中間轉把手。月餅卡回收是三百元,螃蟹卡回收是五百元,嫌低?你本來就是白來的,沒花自己一分錢,揣著紅票子總比揣張紙片踏實。大鳳說,扯了半天,你們倒騰的不就是卡嗎?小帆說,卡不是卡,是概念。大鳳說,那其他分部呢?小帆說,公司不準互相打聽業務。不過,我肯定,四分部是經營你要的那類生意,對親姐我不打誑語。

  大有四分部的辦公室不在大樓上,在城南的舊巷子裏。跟別的小城一樣,城南都是平民聚居的地方,忽然有一天,傳說要拆遷蓋大樓了。人遷了,屋沒拆,修舊如舊,變成了“明清一條街”,這條老街就如一條蜈蚣趴在城南,兩邊的巷子成了蜈蚣的百足。沿街的老房子搖身一變,成了店鋪,四分部就廁身於這些店鋪之中。與別的商家不同,四分部門口掛著紅燈籠,卻沒有懸橫匾,也沒掛豎牌。店堂裏空空如也,沒有櫃台,沒有貨架,連個招呼人的營業員都沒人影。小帆說,就是這裏。大鳳跟著小徐跨進門檻,立即有女聲迎客了。徐經理好,這位姐好,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嗎?尋聲看去,原來人藏在那落地的鏤花木窗後麵,她看得見人,人看不見她。

  負責接待大鳳的人是個四十多歲的幹癟男人,穿著中式對襟夏衣,臉色灰黃,兩顆齙牙尤其灰黃。這樣一個男人,與這屋高窗小、光少影多的舊房子很般配。小帆稱呼這人為“黃經理”,黃經理看了一眼大鳳,那眼光像是要看穿大鳳的五髒六腑。大鳳不看他,仰起頭看那高高的雕花原木屋脊。小帆說,這是我們村上的三嫂子。黃經理說,那好,你可以走了。小帆想說什麽,大鳳說,謝謝徐經理,改天我再登門致謝。黃經理笑了,黃經理一笑,那包著一點點牙齒的嘴皮就徹底撤退了,慘不忍睹的牙齦頓時一覽無餘。黃經理說,四分部也會感謝你。小帆隻能轉身走了。黃經理這間辦公室不大,是深宅大院裏眾多蟄伏在寂寞中的房間之一。黃經理轉身為客戶泡茶,大鳳看一眼茶葉盒,說,慢,我不喝綠茶。大鳳從包裏拈出一小包包裝精致的茶葉,凍頂烏龍。陳書記平時愛喝,大鳳臨時順的。大鳳說,黃經理,麻煩您先洗一遍茶葉。黃經理說,放心,我們老板也愛喝烏龍,泡茶總提醒先洗一遍。大鳳就在沙發上坐下來,右腿一騙,騎到了左腿上。

  大鳳講了要求,黃經理說,你找我們是找對了,這是我們經營的業務之一。我們有穩定的供貨人,不過,做生意是有了下家再去找上家才沒有風險,你先看一下價格,有意向就填一個登記表。需要簽單時我們會通知您。

  黃經理取了一張登記表,“貨源”一欄黃經理填的是英文,iunio rmiddle school。one,大鳳想不到這人還能寫英文,還真不能小瞧這四分部。“商品價格”欄目黃經理填的是阿拉伯數字,100000,遞給大鳳。大鳳數了數後麵那一串圓圈,沒錯,跟傳說中的一致。大鳳填了姓名和手機號碼,“介紹人”欄目空著。黃經理說,在這裏填上小徐的姓名。大鳳說,跟他不是很熟悉,我嫁過去就沒在村裏見過他,托村裏人介紹,拐了幾道彎才要到他手機號,他姓名怎麽寫?黃經理說,徐小帆,剛才他不肯走,就是怕我不登記他的姓名,按公司規定,生意成交他有獎勵。大鳳想了想,說,那還是寫上。

  黃經理送客時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鈕,有穿著套裝的女子立在門口,她引導著大鳳往宅子深處走。大鳳知道小帆肯定在前街等她,也不能說破,默默跟著那姑娘走。這是一大群舊房子連在一起,天井綴著天井,院子套著院子,大鳳跟著穿堂人廊回環曲折像進了迷宮,奇怪的是,一路竟沒遇見一個人。終於聽到人聲,這才發現繞到後街了。大鳳怕小帆著急,趕緊用電話通知小帆,小帆說,我知道你在後街,隻是不知道你從哪扇門出來。原來,四分部有許多後門,而且有眾多通道,走哪條道出哪扇門都有講究。有一個基本原則,絕不讓甲客戶遇見乙客戶。小城就十幾萬人口,在場麵上走的就那麽一些熟麵孔,在這裏碰見了不方便。從生意經而言,上家與下家對上眼就沒中間商什麽事,讓雙方見麵是大忌。小帆想不到大鳳真敢這麽大手筆。整十萬哩,小帆說,這才是清華花錢的第一步,後麵路還長,你把所有家底都砸在這兒,後麵的路怎麽走?大鳳說,走一步看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先走走看。記住,反正這事我把你撇開了,你與這事沒瓜葛,我有我的章程。

  小帆哼了一聲,姐,我們公司可有大背景,你想怎麽著?

  大鳳撞了撞小帆的膀子,說,這麽快P股就挪到大有那邊了?不就是這單生意你沒撈著回扣嗎?

  三

  三紅比大鳳小六七歲,女兒卻跟清華讀一個年級。算起來,三紅初中沒畢業就出來打工,不到二十歲就當上娘了。當年三紅爹一心要兒子,到了第四胎才如了願。三紅自小在家就沒被當回事,在外麵遇到男人的甜言蜜語就暈了頭,等男人突然沒了、女兒真的有了,那迷糊才醒。她男人沒了不是死了,死了倒也解恨,那家夥在老家有老婆兒女,跑路了。三紅也沒真當回事,罵過哭過也就過去了,她一人在縣城拉扯著孩子還是過得有滋有味。有一次開家長會,三紅認出了大鳳,風風火火衝到大鳳身邊,你是大鳳姐不是?大鳳點頭,看她有幾分麵熟。三紅說,我是你隔壁村的,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你可是我們鄉裏的名人。這話說得讓大鳳沒辦法接話,簡直是當麵揭短。三紅又說,大鳳姐,你孩子怎麽才上六年級?大鳳說,你說曉得我有名氣,不就是笑話我高考考了五年沒考上,沒考上,把結婚生孩子耽誤了,才跟你搭上一班車。三紅沒聽出大鳳生氣,說,那可好,咱倆小孩在一個班,我遇事有個人商量了。

  看來三紅這種人,屬於你沒辦法跟她生氣的那類人。大鳳問她打什麽工,三紅說,陪讀。“陪讀”這詞大鳳知道,原來是指出國留學生的親屬去照顧生活,在小縣城,許多鄉下人家為了讓孩子上名校,買房或租房,留下孩子的母親燒燒洗洗,也算陪讀。陪讀沒人發工資,得有人養活,一般都靠孩子他爸在外麵賺錢。大鳳當時不知三紅的底裏,心裏羨慕,難怪這女子沒心沒肺,有個男人疼著護著她。

  自從清華到了六年級,老師與家長的聯係越來越多,周測和月考是例考,聯考會考模考接二連三,家長們自發建了網站,還有QQ群,據說熙熙攘攘,比集市上還熱鬧,不是對老師評頭論足,就是對升學政策捕風捉影。大鳳沒有電腦,手機也是老掉牙的二手貨,消息來源全靠三紅。這次三紅打電話讓她過去,說是商量“團購課”的事。老陳書記有午睡習慣,大鳳趁這空去過幾回三紅家,去過幾回大鳳就不去了,不方便。三紅聽了說,大鳳姐,你眼睜著就當是瞎了,耳聽了就當是聾了,誰還敢把你怎麽了?三紅說話不靠譜,做事更不靠譜。可想到三紅也是苦命,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大鳳也生不了她的氣。

  三紅租的也是一間房,在一樓,不過中間做了隔斷,後間是臥室,前間是兼客廳餐廳廚房等。三紅和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一人占了一麵桌正喝酒。秋分都過去幾天了,那男人還赤著膊,一點都不怕冷的樣子。大鳳要退,三紅衝過來拖她坐下,說,姐,不是外人,咱邊喝邊聊。三紅把進她屋子的男人都不當外人,大鳳隻能硬著頭皮坐下。倒是那男的見大鳳不自在,說,菜少了,我去給加兩個。三紅這房子是“城中村”的房,擠得比大田裏的高粱稈還密,屋內一年四季都見不到陽光。牆上隻抹了水泥,連塗料都省下了。靠牆砌了水池,煤氣罐和灶具就貼水池擺著,那男人背對著她倆洗菜切菜。打著了火,三紅說當心燙著,把他的上衣扔給他,他嘴上說沒事,還是把衣服穿了。這男人四十出頭了吧,大鳳心裏估計。看他這麽胖的大塊頭,手上幹的活卻利索。一般的男人在廚房偶爾幹個活,兩隻胳膊不管手裏有物沒物都懸著,像是展翅欲飛的大鳥。這人不是,左手捏鍋把,右手拿著鍋鏟,當的一聲把水龍頭打開,用完了,又當一聲把水龍頭關了,腳下紋絲不動,先後有條不紊。一會兒菜端上桌,大鳳試探著問,大哥,看你身手,你莫非是位大廚師?男人驚訝,說你怎麽知道?三紅說,你看,你看,我姐厲害吧。你睡了我半年,一直藏頭瞞尾,磨嘰了多少回才告訴我你是誰,我姐一眼就把你脫光了。大鳳說,你怎麽又胡說?幹淨的話讓你這張嘴說出來也沒法進耳朵。

  果然是廚師,大鳳說,師傅在哪家飯店高就?

  男人說,我姓羅,不在飯店,在一初中食堂掌勺。

  大鳳的眼睛像被火點著了,說,了不得,你在一初中?

  三紅看出了大鳳的激動,說,姐,淡定。在一初中能怎麽?他就一火頭軍。

  大鳳眼裏的火苗熄滅了。大鳳說,討教一下,什麽叫“團購課”。三紅解釋說,是群裏一位家長發起,就是召集多位家長,集體購買老師上家教的課時。大鳳弄明白了,現在家教市場生意興旺,但“注水教師”多,很多上課教師是在校或失業的大學生,他們報酬低,成本低,家教公司喜歡,家長不喜歡。名師當然好,但開價高,家教公司不能做虧本生意。有錢人不怕,他們為自己的孩子請家教選擇“一對一”,你名教師不是牛逼嗎?我買斷你的課時,就輔導我孩子一個人。一節課多少錢你開價,一千不行兩千,兩千不行三千。有大款給孩子每門課都請家教,都是“一對一”,水漲船高,名師的家教費越提越高,這就苦了普通百姓的孩子,他們的家長請不起,用專業術語說,優質教育資源被富人壟斷了。但是,群眾的智慧無窮無盡,家長群裏就有人提出了“團購課”的設想。“團購課”與網上“團購商品”概念不同,團購商品是要求商家減價,給大家批發價。“團購課”不要求減價,還主動適當加價,比“一對一”略高一點。“團購課”對賣方有挑選,對買方也有要求。牽頭“團購課”的家長自設門檻,排名在年級前三十名才具有資格,店大欺客,客大了不欺店,至少可以挑揀店家。高興的是,三紅和大鳳家的孩子都有這資格。大鳳說,好事,該出的份子我肯定出,我參加你們這團購。三紅說,不是所有的老師都配得上我們團購,數學這門課的老師大家精挑細選看中了一位,大家覺得你去談最合適。大鳳說,誰?誰能給我這麽大麵子?三紅說,你們村上的梁亞民,是我們縣唯一有小學奧數賽教練證的老師。你別說不熟,都打聽好了,是你在村上的鄰居,你家清華轉進這小學就是由他出麵辦的。

  這情報不假,可是群裏的家長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大鳳說,我真沒把握,讓我想想怎麽去跟他說。做家教這事也有規則,上麵明確規定教師不能從事有償家教。世上好多事弄得詭異,有些事隻能說不能做,有些事隻能做不能說。非要去說明,誰去說、怎麽說還真有講究。

  羅大廚見倆人有正事,正要借口開溜。大鳳說,我這人福氣好,出門遇貴人。正端著鐵鍋尋灶台,灶台就送到我麵前了。羅大廚,您食堂那邊要不要招臨時工,洗菜洗碗,打飯賣菜,拜托您給我尋份工。三紅說,喲,姐,人家是大廚,不是大灶。要真是座大灶,我還坐在灶台上,得先端了我這鍋子。大鳳說,你瞎摻和什麽,姐是討口飯吃,尋個飯碗。你不幫姐,倒耍爭風吃醋的潑。三紅說,逗你玩呢,羅胖子你記下我姐的話沒有?羅大廚連聲說,記下記下了。走到門口又返回,在窗台邊摸索了一番,衝她倆嘿嘿一笑才走。大鳳看見那窗台的舊剪刀下壓了幾張紅票子,心裏明白,三紅也不顧忌大鳳,說,這死胖子,多一張都不給。我說女兒買學習機要五百塊,他就隻留下五百塊,一分不多,我娘兒倆喝西北風去?大鳳說,你又不止這羅大廚一個,你給他們分時段,順便也分分工,就什麽都有人管了。

  大鳳說,但是,這事可千萬不能讓孩子知道。

  三紅說,你放心,這事都安排在白天,白天她上學。晚上她做作業,我陪著,任誰都不敢來敲門,我手機都關機。我想好了,撞見了就說是表叔。不說這事,該說的是你的事。怎麽了,老家夥得不了手,趕你走?

  大鳳說,人家老幹部思想覺悟高,作風正。是我不想在他那裏做了。

  三紅說,老家夥對你有想法,才肯明著暗著給你加工資,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可聽說了,一初中食堂的臨時工才一千五百塊,隻有你保姆工資的一半。

  大鳳心裏說,就一半也值得去,但嘴上說,我有我的難處,三紅,你就幫一把姐,在羅大廚那裏多催問幾次。

  大鳳從三紅那裏出來時,要變天了,風在窄巷子裏橫衝直撞,將紙片樹葉卷遠卷近。大鳳想,剛才順口那麽一說,其實是勝過深思熟慮的,書上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用在這裏不太適合,但是至少那樣一來我與一初中近了,近了才有機會才有可能。如果說升學指標是池塘裏的魚,有權有勢的人得到指標就如同釣魚,一根線牽著魚就行了。但是對於大鳳這樣沒有漁竿漁線的人,自身跳進魚塘試試勇氣,總比在魚塘邊上歎氣跺腳好。

  大鳳在風中抱了抱自己,像三紅這樣的陪讀家長,據說在縣城有不少操這營生。這三紅,原來以為是有一個男人疼著護著她,其實是有好多男人。

  四

  怎麽村裏還沒人來?梁老五看腕上的表,快八點了。今天是梁老五擇的吉日,是花了錢在卦攤上求來的。時辰也選的是良辰,八點八分,這是老五自己選的,不都這樣選嗎,誰家辦事選數字都選“八”,電視上也這樣宣傳。泥瓦匠和木匠已上了三樓,蹲在水泥板上抽煙,水泥板被夜天鋪了一層霜,鞋底踏上去,蓋了印似的。大梁昨天就上了三樓,一夜風霜,桐油味還沒散盡,大梁粗如桶,霸氣地橫著,兩端紮上了紅綠大綢。整箱的鞭炮也搬上了樓。這層樓板上要紅有紅,要綠有綠,喜氣立即有了。隻等鞭炮炸響,泥瓦匠和木匠的大師傅就緩緩起梁。

  梁老五家今天上梁。鄉下說法,上梁時要十二生肖聚齊,主家才吉慶。按說這不是難事,老五排行老五,自家一大家子就湊齊了。可這日子不對,往前是秋忙,往後是春節,人都在。但平時,大部隊都進城打工了,隻剩老弱病殘在村裏。老五昨晚還特地在村裏走了一圈,見老的發煙,見小的發糖,煙是二十元的金南京,糖是包著錫紙的巧克力。老五說,明天去的都有,都是這,還有新票子,五塊的,十塊的,嶄刮刮,一甩能甩出響。都懂,誰家這事都不敢小氣,上梁的大斧一響,就有煙糖和紙幣飛下來,招惹眾人瘋搶,孩子叫,大人鬧,圖的是人氣,旺喜。

  那些人嘴上是答應了,真要一早起床,身子還是千斤重,挪不動。老五長年在外做小工頭,隻曉得皇曆是老的,不知道村人起居習慣早變了,老的小的都貪個懶覺。太陽已露臉,樓下還見不著村人,老五急了,在樓板上招呼老婆兒子去巷子喊幾聲,發動發動,這大喜的事,得有人捧場。大兒子被他在工地上吆喝慣了,應聲就進了巷子。小兒子在縣城做小學教師,本來是被老五硬抓的差,咧著塗滿牙膏沫的嘴不耐煩地說,知道了,別大聲嚷嚷行不行?

  這兒子讀書迷了心竅,上梁事小,測民意事大,他不知道老爸梁老五是個有追求的人,梁老五的奮鬥目標是競選下一屆村主任。

  其實有人今天起得比老五還早,隔壁的大鳳,老五上樓梯的腳步聲響起,大鳳就打開自己家的院子門。大鳳幾乎是村裏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她是送孩子去上小學,這女子有點怪,人家把孩子放村小,她把孩子弄去了鎮小,離村子七八裏,大冷的天她早晚接送,風風雨雨也不嫌累。就算是鎮小的老師水平真高一茬,也犯不著大人小孩受那麽多苦。老五沒弄懂的還有一件事,這事存在心裏許多年了。老五和家寶住隔壁,家寶是大鳳的男人,大鳳剛嫁過來時,就與別的小媳婦不同,閑時在院子裏捧一本書,斯文,樣子卻不雅,把臉貼在書上像雞啄米一樣近,她不難受,看她的人難受,去城裏配副近視眼鏡才幾個錢?摳。但她夜裏卻不斯文,弄那事的時候一聲追一聲,老五被那浪叫折騰得烈火焚身。女人長得好看,你眼一合上,忘了。女人生得狐媚,你念頭閃一閃,也過去了。但女人半夜發出的那叫聲長了鉤帶了爪,是男人你聽見一回就扯不下了,扯不下,老五就生了心。村裏巷子本來窄,老屋基上起的樓更是把巷子擠成了“一線天”,窄有窄的妙處,男人女人遇見了錯身,如果男人中意女人,那手就不老實了。隻是手賤,就摸一下P股捏一把奶子,把握好分寸,皆大歡喜各走各的路了。女人不中意你,你點到即止,不弄痛人家,最多挨一聲罵,她也不真生氣,下回見你就主動避了。女人有心,就會和你在巷子裏接連撞見,冤家路窄,心急的幹脆尋個僻靜的牆角做在了一處。老五挑最窄的巷子撞見了大鳳。老五出手快,大鳳出手更快,老五手還沒抽回,臉上已挨了耳光。老五不知道大鳳念書時喜歡打乒乓,打乒乓講究短平快,拉大弧看上去架勢大,優美,但不實用。老師說,反抽時手不必高過鼻尖,速度就是力量,大鳳記住了,沒想到若幹年後抽人也能用上。老五捂著臉,看著大鳳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老子看得上你才摸你一把,還把自己當菩薩了?他把一口惡氣咽進肚裏。老五家在村裏是大族,人多勢眾,但這事擱不上台麵。老五忍了好多年,借這一回蓋樓把這口氣吐出來了。

  老五起地基時貼著家寶的院牆,二樓開始,陽台就欺了家寶家領空一米五。家寶沒吭聲,他女人沒吭聲,讓老五得意的是村裏能說得上話的沒一個吭聲。這說明什麽,說明梁老五在村裏是人物,沒人肯得罪他,說明下一屆競選村主任有戲,在鄉下,拉選票有的靠利誘,有的還得靠威勢。

  小帆一行人乘四輛出租車到達村口時,惹眼的紅綠車身給鄉野增添了幾分喜氣。天冷,塵土都抱緊了路麵,不像夏天,拖網一般拖起的灰塵遮天蔽日,車身都看不到囫圇個兒。車上下來的一行人全是戴著製服帽,穿著藏青色過膝大衣,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進了朝他家來的巷子。老五在城裏見過世麵,不是來賀喜的親戚,像是黑社會,港台片裏打打殺殺的角色。老五在城裏可沒得罪誰,鄉下人,人生地不熟沒那膽子,硬著頭皮迎上去,遞煙,讓茶,正要打聽什麽來路,家寶的女人說話了。家寶的女人站在院子裏曬白菜,她站在凳子上,扶著白菜一棵棵依次倒騎在繩子上,她說,梁老板,這是我弟弟,專程來賀您家新屋落成,上梁大吉。老五看領頭那小子臉麵,與家寶女人確實有幾分相像。老五說,客氣了客氣了。那小子說,不客氣,耽誤您片刻,借我姐那屋裏說個話。老五隨著他進了大鳳家屋裏,大鳳在,家寶也在,茶在瓷杯裏泡好了,蓋子罩著,煙在桌麵上擱著,中華牌,顯然是想演一回“鴻門宴”。老五心裏冷笑,好你個家寶,咬人的狗不叫。眼光掃過去,家寶怯怯地躲了,這軟貨也沒這等膽子,想必是大鳳這陰險女人使的這招。老五說,不就是我的陽台占了你家的淨空,你們早點說一聲,我砸了就是,也犯不著鬧出這麽大動靜。大鳳遞上煙,又劃著火,替他點上,啪的一口吹滅,說,那不成,要是把這弄好的陽台砸了,就等於在這村裏把你梁老板的臉砸了,遠親不如近鄰,我們做不出這種事。老五猛吸了一口煙,說,那就報個價,你們覺得我該賠多少我不說二話。大鳳說,這個“賠”字傳出去不好聽,有失梁老板體麵。老五將大半截煙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成了粉末,說,這麽說,家寶家的,你弄這麽多人來就是要砸我的場子,在我上梁的吉日見血見肉了?大鳳說,梁老板,你想岔道了,我說過,他們是來給您賀喜的,這十幾個人中十二生肖一個不缺,專門為上梁請來的。我隻是覺得,梁老板這新樓氣派高檔,卻少了一點什麽。老五不知道這女人葫蘆裏賣什麽藥,不說話隻往下聽。缺什麽呢,缺一個花園。從前的大戶人家,有前花園後花園。現在城裏人買的別墅,跟我們農村裏的小樓房也沒什麽大不同,隻是多了個花園。你家這高樓大廈,如果配一個花園,是不是更風光洋氣?老五明白了,這女人是想把房子賣給他,拆了做他家的花園。這想法當然不錯,是這個事理,若是早先兩家坐下協商,梁老五樂意。可是現在這陣勢,十幾個“黑社會”兵臨城下,還能有什麽好商量,簽下的也隻能是不平等條約,城下之盟。梁老五說,你講的那些都是有條件講究享受的人家,我粗人一個,在家務農,出門打工。老了有個牆根靠著曬太陽就行,用不著那花花草草的院子。大鳳替他茶杯裏續水,說,你不必把話說死,我知道,你就是怕我們訛你。你要是有心,我報個價你盤算一下,三萬整,瓦房灶屋連同院子。老五心裏一愣,這真是白菜價了。老五說,好端端的房子院子,都說故土難離,你們在別處找到金山銀山了?大鳳說,我們戶口還在這村裏,隔三岔五還要回來看老兩口,人離了根沒離。你要是覺得這價高了,你說話。老五沉吟了一會兒,說,價格是不高,嫌高就太不厚道,這麽說,你兩口子是鐵了心要把這房子賣給我。

  大鳳掏出了兩張打印紙,一個模樣,是擬好的合同,還有一個印泥盒。大鳳推到家寶麵前,家寶簽了兩次字,又摁了兩次手印。老五發現,做主的是大鳳,做場麵都是家寶。談到現在,一張四方桌,老五、家寶和小帆各坐了一麵,還空著一麵,大鳳偏偏不落座,隻是立在老五和家寶之間侍候。這女人把女人做到了頂峰,有這樣的女人,阿鬥都能扶得起。老五取了筆,大鳳說,梁老板不急,我還有一事相求,就是,我們賣房是去縣城謀生計,別的事都有打算,有一事犯難。我兒子清華得跟我們轉學到縣城,想來想去,隻有你和你家梁老師有能耐幫我們辦成。老五用指頭敲了幾下桌麵,說,話說到這份兒上,我都成全了你們。當年小兒子進第三小學當老師,老五是花了錢打點校長的,把走過的門路再走一遍不算難事,至於花費,就當作這房子開價高了三五千,有在其中了。

  老五簽了字,還好,離八點八分還有十幾分鍾。老五起身,小帆領著人也過去湊熱鬧,轟轟烈烈的爆竹響過後,木匠的大斧朝榫頭敲一下,嘴裏念一句,然後拋下各色糕點糖果,還有盒煙紙幣,色彩繽紛,不少都落進了大鳳這邊的院子裏。

  家寶和大鳳坐在桌前沒去搶喜,聽得兩位木匠師傅一唱一和。

  左邊的唱:

  手拿發錘四角方,魯班許我上正梁;

  金龍登位紫薇到,紫薇令我打發錘。

  一打金雞叫,二打龍頭抬,三打中狀元,四打大發財,五打五子登科,六打事事順,七打娶新娘,八打八仙到,九打壽星笑,十打主家大富貴。

  右邊的和:

  我拿團子白如玉,魯班令我敬龍珠。

  東南西北我不撒,先敬主家萬年柱。

  親朋貴賓頭張望,財源福氣滿家降。

  團子落地滾元寶,四鄰八舍都來搶。

  小夥搶到配鴛鴦,姑娘搶到配情郎。

  中年搶到富貴長,老人搶到壽無疆。

  讀書人搶到下筆如有神,高中狀元郎。

  種田人搶到一粒種下地,萬擔糧歸倉。

  十二生肖聚一堂,主家福祿萬年長。

  撒了團子撒喜糖,一本萬利錢財旺。

  淚水在大鳳臉上滑落,家寶伸手去抹,大鳳一把打開,說,咱也去搶份喜,他梁家喜慶,我們家也從此大吉。

  小帆來告別的時候,大鳳給他口袋塞了二十張老人頭。一人一百,餘下的算租車和租衣服的錢。小帆說,你這錢可是砸鍋賣鐵的錢,我不能拿,還是讓兄弟們賣我個麵子算了。大鳳說,拿著,餘下的請他們吃個飯。在外麵混生活,為難別人不如為難自己,摳門就像自家養的一條狗,寧願讓它咬自己,也不能讓它咬親友,要不,就沒人肯上你家的門了。

  梁老五說話算話,真的辦妥了清華轉學的事。大鳳心裏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看來,梁亞民這小夥子在三小很有人緣,這才進去教了幾年書,就能辦成這麽大的事了。這事在大鳳眼裏是頂天的大事。隻是大鳳不知道,要說有麵子是梁老五有麵子,說到底是人民幣的麵子,與小梁老師無關。開學不久,大鳳去三小找過一回小梁老師,清華插班後坐在教室後排,個子小,黑板隻看得見上半邊,可小學老師女的多,寫字基本上隻夠得著下半邊。大鳳想請小梁老師跟班主任打個招呼,把清華移到前排去。

  第三小學在縣城八九所小學中屬於上遊,是一所新建小學,設在新區。大鳳說是學生家長,門衛不讓進。大鳳說是找梁亞民老師,門衛讓她填了單子,還指給她看梁老師辦公室是西樓東三。大鳳走進校園,學生們都在教室裏上課。教學樓是新的,操場是新的,草坪是新的,她抬起頭,秋天的天空也像是新的。陽光曬在她身上,她全身溫暖,溫暖得淚水要從眼眶裏溢出來。兒子能在這樣的環境讀書,她和家寶的所有付出都值了,她的夢想就是讓兒子能在這樣美好的校園讀書,不隻是讀一流小學,還要讀一流的中學大學。大鳳找到小梁老師的辦公室,一位女教師指著一處空座位說,梁老師負責搞競賽,他不用坐班,一般都在宿舍裏。梁亞民真的就在宿舍,他開了門,把著,警覺地說,你是誰?大鳳嫁到家寶村裏的時間不算短,隻是梁亞民一直在外麵讀書,跟這位鄰居見麵不多。大鳳自我介紹一番,小梁老師才放她進門。也難怪他不讓進門,這房間那髒亂,實在見不得外人,大鳳揀了一塊空處站了,小梁老師自顧坐到辦公桌前,不說倒水,也不招呼她坐。大鳳見過很多小學男教師,他們頭發一絲不亂,衣著幹淨整齊,你細心一點,還會發現他們說話表情豐富,口型和動作都有幾分誇張,那都是長期和小朋友互動的職業習慣。但這些在小梁老師身上都不存在,他臉上幾乎沒有表情,眼光似乎要越過大鳳的頭頂,直射到牆壁後的天空。天還不算涼,他在襯衣上已加了毛衣背心,領口和袖口扣得嚴實,隻是沿口都已髒得發黑。大鳳以前也見過這個小夥子,並不惹眼。或許,這就像一棵奇異的花草,長在田野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引不起人注意。倘若它長在塑料大棚裏,長在都是一樣高矮一樣綠油油的青菜壟上,它就怪異得醒目。大鳳直接說了自己的請求,並將準備的一籃水果放在桌上。小梁老師說,這點東西不夠。大鳳臉一下子紅了,像是那句話打中了她的臉。小梁老師說,真的不夠,換個座位,至少得送班主任一條南京煙,黃南京,兩百塊一條。大鳳聽明白了,說這水果是給你梁老師帶的。班主任那煙,我明天一準送來。大鳳想不到小梁老師這麽直接,轉彎抹角都不帶。小梁老師說,那你可以走了。小梁老師拉開門,像是送一個被談話的學生,大鳳窘迫地告辭。出門前她瞥了一眼小梁老師拉門的手,隻一眼,就諒解了這位怪異的小學老師。

  他的手腕處長著硬幣大小的白斑,像是地圖中海麵上浮起的幾處礁島,那袖口的深處,說不定已連綴成陸地。

  別人不懂,大鳳懂。大鳳在第三次高考受挫後,她爸還是堅持要送她去複習班。有一天早晨梳妝,她先是發現頭皮掉了銅錢大的一片頭發,接著發現手背上出現了星點的白斑,她嚇壞了。頭皮可以用長發遮住,手上的白斑太搶眼,大鳳以為是患了白癜風,她在絕望中用指甲剔,用鉛筆刀刮。就是那些日子,村裏有人在背後傳說,大鳳大學沒考上,人卻瘋了。她爸發現,領她去縣醫院看病。醫生說,是壓力大情緒緊張鬧的,壓力解除就會痊愈。這小梁老師肯定也是遇上了什麽壓力,大鳳當時想,小夥子可能戀愛鬧的。現在看,十有八九是因為小學奧數賽,評價一所高中考得好不好,是看它每年考上北大清華的人數。評價一所小學辦得好不好,那就看你的小學奧數賽有幾人能在市裏獲一等獎,也就是說有幾個畢業生能破格進入一初中。這事其實沒有條文規定,但老百姓眼裏那杆秤是這樣衡量,上上下下的領導心裏就是這麽給學校和校長打分。最終這壓力被校長無限放大,毫無疑問地落在競賽老師頭上。

  小梁老師人雖有幾分怪異,事情辦得實實在在。南京煙送去的第三天,清華就如願坐到了前排。在大鳳心中,梁家父子就是兒子的命中貴人。大鳳有幾分惦念小梁老師,不知他可好,他那腕上的白斑有沒有褪去?大鳳本來就有心再去三小看一回小梁老師,現在正合適。

  小梁老師在小教室給學生上課,教室隻有二三十套桌椅,桌子椅子少,聽課的學生更少,隻有八九個人。大鳳從窗外看進去,每個孩子的臉上都馱著眼鏡,葵花向陽地朝著講台。說起來清華也在上奧數,但那隻是數學老師在年級上大課,家長群裏的人打聽好了,隻有能進小梁老師的奧數課堂才是代表學校的選手。大鳳盼望有一天清華也能坐進這課堂,那麽多座位空著也是空著。這些孩子都是尖子生,是校長眼裏的金豆子,大鳳不敢影響他們,在走廊上折回樓梯處,等他們下課。沒等幾分鍾,小梁老師就走出來了。大鳳說,梁老師,下課了?梁亞民說,沒有,我怕你等不及,讓學生先做習題。大鳳沒想到這小梁老師還挺顧她的情麵,就說了家長群那幫家長團購課的請求,人頭費每次一百,大鳳特意強調。小梁老師說,我也有事請求你,不,是我爸有事要請求你。大鳳想不出她能幫上梁老五什麽事。小梁老師低聲說,我不答應,他還打了我一耳光。梁亞民說著,下意識用右手捂住了臉,他的右手戴了棉線手套,手套本色是灰色,粉筆粉快把它塗成白色。這年頭小城的年輕人不時興戴手套,況且是這種老土手套,他的左手並沒有戴。小梁老師說,就是,就是我爸想請你在競選村主任時回去一趟,將你家的票都投給他,就是下個星期天。大鳳心裏明白,梁老五是讓兒子替他拉票。為這,他竟打了小梁老師一耳光,憑這條,他就不配當村主任。可是小梁老師是他兒子,不看僧麵看佛麵,說到底,大鳳是為了自己兒子,選票的事與清華讀一初中的大事比輕如鴻毛,或者說,輕如選票本身那張小紙片。大鳳說,你告訴你爸,沒問題,除了我家,隔壁村的三紅家,全都投他的票。三紅家雖在鄰村,行政村劃分卻屬於同一村。小梁老師說,那太謝謝你了,隻是我這一張口,讓你們莊嚴的一票不怎麽莊嚴了。大鳳說,我們是看梁老師的麵子。梁亞民說,這樣的話,我也答應你上課的事。為了感謝你,我不收你兒子的課時費。大鳳缺錢,但大鳳眼裏有東西比錢更重要,大鳳說,錢不要免,你受累多指導他,如果能把他帶進競賽隊,我給你磕頭都樂意。小梁老師將戴著手套的右手一揮,說,錢必須免,免了,我就替我爸把欠情還了。競賽的事,得看你兒子的天分。

  大鳳離開三小的時候心情不錯,出校門就打電話給三紅,梁亞民應下了。三紅說,她一定動員父親母親姐姐、姐夫投梁老五的票,否則,就別想做她女兒的上人。大鳳猶豫了一下,沒告訴她小梁老師免除清華上課費的事,怕三紅說她存私心。大鳳對自己說,三紅比你寬裕,她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也登門。

  大鳳將手機放進口袋時,一眼看見了手背上的疤痕,被喚醒了似的,尖利的劇痛從她手臂上傳到全身,她不由得佝僂了身子,用左手壓住傷疤。除了醫生,很少有人知道,怎樣才能剜去一塊完整皮肉,大鳳當年嚐試著做到了,切口整齊,不及筋骨,血肉下是薄薄的白膜,血湧來前就隻是瘮人的寡白。多年後大鳳第一次吃荔枝,剝開荔枝皮她就尖叫一聲扔了。大鳳的呻吟聲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她鬆開左手,陽光下的疤痕十分明顯,大鳳甩甩手,努力將浮現的幻覺丟開。

  五

  大鳳上農貿市場買菜主要是買葷菜,隔幾天才去一回。她出了菜場,手機響了,看一眼號碼不熟,十有八九是推銷家教和教輔書的人,大鳳掐了。那些人神了,你一接電話,他就說,喂,您是清華的家長吧,嘮叨半天,最後才露出廬山真麵目。學校怎麽就把家長的號碼透露給了這些生意人,好多家長都說是被老師賣出去的,大鳳不信,就是真有這回事大鳳也不計較,才多大事,你掐了不接就完了,犯不上把老師得罪下。手機又響了,還是那號碼,大鳳這回接了。一個男聲說,您好,我是大有公司四分部黃經理。大鳳抬起頭看看天,太陽像隻淌蛋黃的雞蛋餅掛著,梧桐樹的枝頭光禿禿,連一片樹葉都沒了。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冬天就到了。黃經理說,您要的貨有眉目了,我想與您見個麵,確定下來。大鳳說,謝謝您,聽您方便。黃經理說,我此刻就在悅來茶座二樓,你偏一下腦袋,我就在臨街的窗口。大鳳看過去,真是那個黃經理在朝她搖晃手機。

  小城人沒有上茶館喝早茶的習慣,一樓的桌椅都整齊排列著,大鳳徑直上了樓梯,二樓上也就隻有黃經理一個客人。黃經理說,清華媽媽,是這樣。大鳳說,且慢,你叫我什麽?黃經理說,清華媽媽,我還知道你是徐小帆的姐姐。大鳳覺得這黃經理邪乎,簡直比得上間諜特務。黃經理說,四分部業務的特殊性,決定了我們每筆生意都要細致深入。我們已經確認您是陳書記家的保姆,並在家政公司看過您的身份證複印件和登記材料。這與您在我們大有公司登記的表格稍有不同。我為了對上家負責,今天一早從陳書記家追蹤到菜場,證實了這一點。大鳳說,怎麽了?我做保姆怎麽了,保姆就不能和你做買賣?黃經理說,您別上火,先聽我解釋,四分部的業務第一條是保守客戶秘密,認錢不認人。了解您的真實身份,沒別的意思,隻是想知道您對這筆生意的誠意。大鳳聽出了黃經理的意思,她打量了一下自己,上身穿著一件舊式的滑雪衫,胳膊上兩隻袖套出門沒顧上摘,下身是家寶留下的厚絨運動褲,褲腳太長向上挽了幾道,腳上是雙老棉鞋。與那天戴著眼鏡喝凍頂烏龍茶的女客戶確實不像同一個人。這家夥狗眼看人低,懷疑她是不是能掏得出買指標的錢。大鳳窩了一肚子火。黃經理說,您誤會我了,我相信您不是忽悠我們,全縣六十萬人口沒有幾個人敢拿本公司當兒戲,這一點我不說您也清楚,您弟弟徐小帆也是本公司資深客戶經理,他一定提醒過您。我們做過調查,您有實力付出這筆錢。姓黃的喝了一口茶,說,您決定要做這筆生意,按規矩要先交一萬元定金。

  黃經理低頭看著茶杯,大鳳卻覺得這家夥用剛才那番話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剝下了,剝得她身上一絲不掛。她羞憤交加,說,黃經理放心,明天上午我過來交定金。

  黃經理慢條斯理地說,清華媽媽,這定金交了就收不回了,您不妨再作商量。

  大鳳能和誰商量?這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戶口本兒你就是一外人。當年她為了拿到城市戶口,高考成了她的攻城之戰,連考五次,屢戰屢敗,成了鄉人的笑柄。現在她人是進城了,但是她認識這城市,這城市不認識她。小帆是她的親弟弟,可小帆不靠譜,能和他商量出什麽結果。小時候,村西的墳地裏常有女人哭墳,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鬼節,哭的女人不是死鬼的寡母就是死鬼的寡婦,一半是哭一半是訴,大鳳常常和小夥伴去看稀奇,哭到傷心處,那些女人就在墳地裏打滾,頭發上衣襟上沾滿草葉、蒼耳和泥土,看的人累了就散了,哭的人累了還守著墳頭捯氣哽咽。大鳳那時候隻覺得那人可憐,現在想起來倒讓她羨慕。她們畢竟還有個地兒可以號哭,畢竟還有個地兒可以打滾,遇事了,傷心了,抬腿就到了村西。大鳳在這縣城,想打個滾都沒地兒,想哭喊都不敢放聲。晚飯後,大鳳把家寶揣在懷裏,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不由自主走到禦園小區。

  家寶曾經是這小區地下車庫的看守,出門打工,村裏的男人要麽在工地,要麽做保安,家寶偏偏選擇了看車庫。家寶喜歡小汽車,一個農民工喜歡小車,這說出去不著調,就像叫花子說喜歡上皇帝的金龍椅,喜歡也隻能心裏喜歡。家寶沒有把這喜歡掛在嘴上,但他買了不少時尚的汽車雜誌,這種雜誌貴,買一本雜誌要花掉家寶十天半月的煙錢。和老婆兒子走在街上,每過去一輛小車,他盯一眼車標就能報出車牌。大鳳不譏笑他,人活著就得有個趣味,有個念想,男人的孩子氣,做女人的不能斬盡殺絕。看車庫人空閑,工資低,家寶除了節省,還想辦法搞點創收。全家進城後,家寶和大鳳有個約定,賣房的錢加上這些年的積攢,除了給清華上學花費,一分錢都不能動。清華平時學習的花銷,當然不算在其中。比如買教輔,比如上家教,還有這樣那樣學校的費用,算起來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家寶總有辦法把這些窟窿抹平。家寶的地下車庫有兩百多個車位,停滿時那車輛看上去威武雄壯,像是一個個穿甲戴盔的鬥士。空閑時車庫就像一個大足球場,在白熾燈映照下仿佛是電影場景。家寶說,這些小車進出看上去雜亂無章,其實各有規律。比如像日本款的豐田本田蒙迪歐和美國款的別克雪佛蘭等,車主一般早上七八點鍾走,晚上六七點鍾回,準時上下班。那些奧迪淩誌和中低排量的奔馳寶馬車主,大多是午飯前走,半夜回,這些人應酬多,生意人多。最牛逼的那些跑車型或者越野型奔馳寶馬保時捷,多是晝伏夜出,往往十天半月玩失蹤。禦園小區是個高檔小區,它就建在縣城中心,鬧中取靜,左是商貿城,右是美食街。家寶感興趣的是車,有人看中了商機,門衛的老張說,你那車位每天總有空著的,空著也是空著,我每天放幾輛車進來停車,咱倆也能賺出份工資。這裏屬縣城黃金地帶,當初規劃時,沒想到突然有一天滿大街全是車,現在停車就成了老大難,比找廁所還難。家寶擋不住誘惑,誰不喜歡錢呢,何況清華上學大大的缺錢。家寶摸索出了車位空位的時段,偶爾時間上撞車,向業主賠個笑臉,隻說是親友暫停蒙混過去。家寶另一個財源是洗車,當初洗第一輛車時還真沒想到掙錢。車庫新停了一輛卡宴,家寶在汽車雜誌上見過它長的模樣,現在真車就停在他眼前,他那份激動就像是粉絲見到了偶像。要知道,這縣城有錢人不少,懂車的人不多,有錢人不是買奔馳就是買寶馬,別的品牌再怎麽大牌也白瞎。卡宴的車身有些髒,家寶用塑料桶拎了水,不敢用毛巾,雜誌上說過一般的毛巾不宜擦車,他把車庫裏撿到的專用毛巾洗淨,細細致致將車身擦了一遍。他貼著車玻璃,貪婪地看著駕駛台,嘴裏嘟囔著這款車的一連串數據,戀戀不舍。其實,他沒有駕照,不會開車,但這不妨礙他對車的迷戀。第二天,車主見了一塵不染的新車,賞了他一包大中華煙。家寶舍不得抽,到小店換了一整條綠南京。自此家寶晚上有了活幹—洗車。家寶洗車不嫌貧愛富,隻要看見車身髒了,不管高檔車低檔車,他都把它洗幹淨,有人大方,第二天會遞盒煙。有人小氣,裝著沒看見,家寶也不計較,本來車主就沒請你洗車。水用多了,物業有意見,家寶給主任塞了煙,幹脆在值班室的水管上裝上水表,營私不舞弊。家寶還買了軟皮水管、洗車液、噴霧水槍等,把洗車活兒幹到專業水平,有車主幹脆把洗車活兒包給他,直接給錢了。你可別小瞧這活兒,清華要交費,錢湊不夠,家寶把各種香煙分分類,拎到小店,錢立馬就有了。教師節春節送禮,大鳳也不用犯難了,在小店將那些散煙換成整條煙,上老師家送禮,麵子十足。

  傳達室的老張還在,見了大鳳點點頭,放她進了小區。大鳳沿著車庫的方向走,路麵上的小車多了,排著隊占掉了一半路麵,估計是地下車庫裝不下了。大鳳在花園的長凳上坐下來,對家寶說,到你的地盤來了。小區都是十一層的小高層,夜風寒,燈光暖,亮燈的窗戶內,大多數人家都聚在客廳裏看電視,偶爾,有熱鬧的嬉笑聲跑進大鳳的耳朵。家寶說這裏是他的地盤,大鳳笑話他,就算是你的,也是地下那塊,這地盤屬於那些住樓的業主,人家不是把小區叫做樓盤嗎?在車庫的進口處,有家寶的一間房,也就是五六個平方的值班室,是他的地盤。擺下一張床,這地盤就隻夠他一人轉身。大鳳來看他,他抱著大鳳就要上床,說免得P股撞P股,不耍流氓也是耍流氓。大鳳在這車庫有過快樂時光。夏天的夜晚,大多數小車歸位後,家寶開始勞作。天熱,地下車庫通風不暢,家寶喜歡赤膊,汗一出,就惹來一群群蚊子,咬得他東蹦西跳。大鳳來了就幫他一把,大鳳用水龍頭衝,家寶負責擦拭。家寶說,灌個頂。大鳳手一偏,水柱就隔著車身直撲家寶,砸得家寶的排骨身子啪啪作響,家寶卻快樂得像嬉水的孩子,大聲喊叫,來,再來。有一回活兒沒幹完,夜深了,家寶讓大鳳先歇,大鳳不走,家寶拿起水龍頭朝大鳳身上射去。大鳳一邊跑,一邊罵,家寶一邊追,一邊大笑。嬉鬧聲將偌大的車庫填滿了。住車庫,夏天洗澡本來就隻能衝個涼。大鳳跑累了,撐在一輛越野車的引擎蓋上喘氣,濕漉漉的頭發披下來遮住了臉,肩胛和前胸高是高低是低,波瀾起伏。家寶扔了水管,繞到了大鳳後麵,水澆透了大鳳的連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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