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
一
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這次出名了。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警察差點對倆七旬的老太婆動粗。第一次警告,警察已經吼得很絕望:你們是不是想跟我們走一趟!但是,她們輕視了警察的警告。事情到最後,很多年輕腿快的壞人都跑掉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因為遲鈍、傲慢,真的被帶進了出事轄區的小天青派出所。
高老太婆麵如重棗發如雪,如果她一不高興吐出假牙,就像一個風幹的棗子。七十來歲的老高滿頭白發,依然保持靜電牽扯的張揚動感。如果是年輕姑娘,有這樣一頭倔強的雪發,人們會說非常前衛,但是,在一個幹癟的棗子臉上,你隻能感到怒發衝冠,世事不平。
林老太婆整個人像一個醃橄欖,黑褐色的,兩頭尖中間粗。橄欖尖上端,年輕時可是一張細膩無骨沉魚落雁的臉,鼻梁秀美,下巴輕盈,標致得令人無措,現在呢,一張用舊的臉上,杏眼下垂,鼻梁和眼袋爭鋒,下巴界限模糊了,但總體而言,她比一般的老太婆,還有幾分姿色殘餘,尤其是豐碩的胸部和豐碩的臀部,雖然感覺上看去質地稀軟垮塌,但走起路來,那些性別元素的搖曳,也還是有些女人味道的。林老太婆依然是個美女,如果按分組評斷的話。
兩個老太婆今天上午出的門,相約在紅茶餐廳。她們邊喝茶邊等張麗芳。如果不是張麗芳,隔一兩個月在紅茶餐廳見見麵的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肯定還是按照老習慣,八點半九點過來,然後一杯老水仙茶,吃點雪片糕,排毒似的,各自抒發完心中的鬱怨,十一點鍾左右又各自回家做中飯。但今天張麗芳要參加,計劃就有點改變了,變成要一起吃午飯。是誰提議的,都記不住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總覺得是張麗芳要請客。張麗芳去新加坡陪兒子孫子,兩年三年一個來回,一回來總是眼界不凡,四處批評。開口閉口“人家外國”。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聽來先是羨慕,後來漸漸生氣,覺得張麗芳太神氣太不愛國。而且,她每次回來的禮物又總是很輕。上回帶回來的是比較獨特的圓筒濕紙巾。昨晚,張麗芳來電話,說回國了,要敘一敘,說給她們倆帶了禮物。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並不動心,但碰上她們既定的約會日子,兩人就順口邀她一起來世貿中心旁邊的紅茶餐廳見了。張麗芳說,好呀好呀,一起坐坐。
張麗芳當時還撒了點嬌,說,哎喲!人家都多少年沒回來啦,怎麽找得到呢?
打的呀!高老太婆氣鼓鼓地罵,你兒子那麽有錢!你全家那麽有錢!你不打的誰打的?!
二
這一天,皇曆上肯定是老太婆不宜出門的日子。
從一開始就哪裏不對了,可惜兩個七旬老太太到底遲鈍,照樣克服困難,執拗地按照習慣行事。事後,兩個逾七腦袋瓜尋思一下,一起埋怨張麗芳,如果不是她插進來又約吃飯,又害她們等了老半天,就不會發生那麽麻煩的事情。誰知道呢,真是很糟。關鍵就是,張麗芳害她們一直拖延在那個很糟糕的情況裏。惹毛警察,平心說,也從來不是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愛做的事。她們還是有點敬畏警察的。何況老都老了。一個老人,除了壞脾氣,還有什麽可以拿出來做有恃無恐的憑據呢?
這一天的早晨有雨。高老太婆翻出自己褲縫筆直的灰色滌綸褲子,特意把插電的小暖水袋放進包裏。關上自家的門,她慢慢走下五樓。還是那樣,兩隻膝關節上下樓走一步疼一下,平路就不痛,有時,左邊膝關節每下一步就嘎嘎響,這聲音讓高老太婆覺得自己的膝蓋裏麵好像是天津麻花,隨時就四分五裂地炸開了。
樓道有點潮濕。高老太婆扶著舊住宅樓生鏽的鐵欄杆,慢慢往下走。身邊,那些趕上班趕辦事趕上學的鄰居們,左一個右一個,兔子狐狸老虎一樣跳層而下,衝衝撞撞地超過她,奔竄下樓。男女老少都比她快,沒人和她打招呼。六樓那豬臉男人,邊大步衝邊為那個總是遲到的上學女兒打開雨傘,彈開的傘刮了高老太婆肩膀一下,他也沒有一句請罪招呼。這個多層建築是丈夫單位二十多年前蓋的。單位的人有一半把這個便宜的房改房賣了,去外麵換了大房子。現在住進來的住戶,高老太婆大都不認識。就是本單位的,談得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他們的子女親戚住進來,更是彼此視若路人。不過加裝電梯運動的時候,四樓以上的住戶彼此都是戰友同盟。但說起關係,真正隻有一樓103獨居的老頭子叫趙會計的跟她最好。趙會計退休前很會巴結高老太婆的丈夫王局長。王局長死了以後,他對高老太婆一家比之前不那麽周到,但也沒有一落千丈。前年加裝電梯一事,趙會計就態度明確地說,他簽字同意,完全是因為五樓獨居的高老太婆,她走樓梯太困難了。不是可憐她,他絕對不同意安裝電梯。因為他根本無需電梯。那個時候,這個九樓的居民樓,為了加裝電梯,高層住戶彼此熱絡同心同德,住戶代表開會、找專家論證、研究電梯供應商、跑申請手續、低層逐戶談判。諸方麵交集密集而貼心,但這事最終流產。因為104和203的住戶堅決反對,尤其是那個104的釘子戶,說,誰敢叫她簽字同意,誰就先和她換房子。對峙一年半毫無結果,有些人對“百分百住戶同意”的政策喪失信心,就把房子賣了,走人,去別地方住帶電梯的房子去了。高老太婆沒地方走,雖然兒子女兒都住電梯房,雖然高老太婆最需要電梯。但高老太婆沒地方走。
一樓的趙會計家的擦腳墊,被上下樓梯的人踩得稀拉拉的。即使雨天,也擋不住那門縫往外冒出的孤老頭子的腐臭氣味。高老太婆皺著鼻子,厭惡地走過他家大門。剛走出防盜門,就聽到趙會計的問候:下雨啊,還出去。
他正在陽台上掛晾一件白得發灰發黃的白襯衫。
一個老同學從國外剛回來啦,高老太婆炫耀式地抱怨似的說,下雨天!非要見!神經病!
高老太婆說得有一點點誇張,這個誇張讓她感到滿足。
那也等雨停啊,趙會計說,和趕上班的人一起擠車,不好。
確實不好。趙會計說得沒錯,擠上公共汽車,那些趕上班的人,有座沒座的,看到高老太婆都很不高興。站著的人瞪著她,嫌厭這個不識時務的老太婆,堵了搶座的機會;有座的人更不高興,這個顫巍巍的老東西,分明是來煎熬人的。尊老扶弱誰不懂啊,但你也不能因為我們懂這個道理,就一大早過來逼迫人啊!高老太婆更不高興,知道自己不該揀這個點和年輕人一起擠公交,可是,既然已經上來了,讓個座會死嗎?一個個在座位上假裝看風景、看手機,打瞌睡,尤其是她跟前座位上的一個女人還看起了病曆!高老太婆一直想啐她一口。看上去,高老太婆是緊抓著扶手,其實呢,她是暗暗控製身子,為車輛的顛簸推波助瀾地搖晃。果然,後排有個坐客看不下去,起身要讓高老太婆來坐。高老太婆一看是個六旬幹瘦老漢讓座,而且老漢頭發比她還雪白,高老太婆氣得斷然拒絕。老漢看出她的客氣,更加想讓,結果拉扯間,碰翻了一個女孩的早餐麥奶。女孩大怒,說,你們還嫌不夠擠啊!一個四旬女子趁亂坐了下去:嘿,你們不坐我坐!老漢傻眼了。高老太掄起傘柄就要敲那個女人,車子正好一個顛簸,高老太婆連人帶傘,栽進一個小夥子懷抱,小夥子反應不及,自己也在趔趄中。高老太婆滑到地上,還撞到了鐵扶手。額頭頓時鼓包,老太婆痛不可當。她聽到了自己膝關節脆麻花的嘎嘎響。她的拐杖掉在一個推銷員一樣的男人身上。
男人怒斥:站都站不穩,還打架啊!
高老太婆分不清他是敵人還是朋友,便放任地哎喲呻吟著,捂著額頭不起來。
整車人立刻屏住呼吸。沒有人過來扶她,但整車人隻是不呼吸了一下子,漸漸就鬆動起來。有人見老太太凝然不動,大喊,不好啦!老人家怕是摔壞啦—
司機嚇得靠邊停車。亂七八糟的聲音同時傳來:
哎呀添堵!剛才人家讓座她又不坐!
老人骨頭鬆,要去醫院好好查查!
喂快開啊!上班遲到扣五十塊啊!
真他媽的缺德,搶老人讓座的位子坐!
天啊,這會害死人哪,我有個早會啊!
老人可碰不得,一碰就骨折。
這都站不穩了,大清早還來擠什麽公交!搗亂嘛!
那個搶了幹瘦老漢讓給高老太婆的位子的女子,招呼熟人一樣大喊著,說,來來來,老人家還是你坐吧!站都站不住你還客氣什麽呢?來!來!你坐下來休息一下!
高老太婆把臉一下扭開,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
你來啦來吧—那女子又骨頭輕滑地叫喚著,語氣間甚至有了些大人寬容倔強小孩子的語氣。
高老太婆狠狠回頭,說:你、不、得、好、死!
這一聲詛咒,有點震撼,不讓座就是死—這個懲罰,有點重,多少讓乘客們消解了不少歉意。高老太婆也感到大家不友善的安靜和嬉笑,但她不在乎他們想什麽,反正,這個車廂裏的人,根本沒有一個好人。
剛才那一撞,額角很痛。高老太婆真的後悔擠這趟車了。
這時,女司機哭喪著臉分開乘客走過來,她對著老太婆喊,她以為她耳朵不好還是怎麽的,事實上,高老太婆很明顯地戴了個助聽器。她喊:一個摩托車突然衝出來,我、我……—女司機眉眼悲憤,但眼神茫然地不敢聚焦某一個人,她歇斯底裏又有氣無力的,我都播放三四遍了,請給老弱病殘的乘客讓座—可你們—
—謔!刹得那麽急,綁在位子上都會跌下去的,你想怪誰?
你一路都把車子開得像甩幹機!
更多的乘客齊聲吼起來:喂喂!要遲到啦先開車!趕緊先開車!
有個好心的聲音說,讓公交公司領導到下一站接老的去醫院—
女司機猶豫著似乎想把高老太婆扶起來:老人家,你……還好吧?能起來麽……你要是摔壞了,我肯定要扣獎金了,我已經……
女司機畏首畏尾地不敢動老太婆。原來安坐在老太太跟前大看病曆的女子大聲說,我不是不讓老人家座啊,我是自身難保,去醫院保胎哪……一車人齊心笑起來。笑得聰明又陰險。高老太婆勇氣倍增,自己抓著旁邊的座位扶手,呼地站了起來。膝蓋嘎嘎亂響,有點驚心動魄。高老太婆痛得又彎腰撫膝。有個男扮女聲的戲謔的聲音說,奶奶,下車我們打市長熱線去!又有個聲音反駁說,別聽他,沒用!那電話我打過兩年半,一次都沒有打通過!那才真正是聾子的耳朵,還沒有助聽器!
整車人嬉笑起來:好啦好啦快開啦快開啦。
高老太婆在下一站就告別了這趟不義的公交車。
紅茶餐廳就在站點的斜對角。她下去的時候,有個同下車的人,若有若無地攙扶了她一把,老太婆感到她移動踏上下車梯階的時候,車子裏麵的人,都隨著她嘎嘎刺耳的膝蓋骨頭響聲,又一起屏住呼吸了一下子,然後,那輛車就如釋重負地走了。
紅茶餐廳的鮮黃色的招牌一抬頭就看到了,不能看到全部,是因為它旁邊有個世貿中心副樓的世貿美食城霓虹燈大招牌的鐵架。紅茶餐廳都是白色鋼塑桌子,白塑料椅子。茶綠色的大吧台。它是那種猛看一眼很時尚打眼,細看一下就明白是討巧的低檔粗糙貨。但客人還是很多。它有各種茶,包括奶茶、鮮榨果汁,還有早中晚的商務簡餐。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總是在這裏約會,她們會選大玻璃幕牆的那個拐角座位,那裏和大堂之間有個裝飾性半牆,裝飾著塑料爬山虎和紫藤什麽。半牆表麵,貼的是紅磚牆紙,每一次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都會發現,那逼真的紅磚牆紙又被手賤的客人撕掉了一些,暴露出的水泥麵積越來越大。
高老太婆落座老位置的時候,發現林老太婆居然還沒有到。高老太婆很不高興。是她提議要早來,說好久沒見,想說一點不要外人聽的體己話,言下之意就是避開張麗芳先說點私房話,高老太婆欣然應允。沒想到,林老太婆言而無信,害她在公交車上受那麽大的委屈,都沒有時間去計較。
高老太婆坐在那個半牆邊的座位上等林老太婆。一落座,和原來一樣,高老太婆招來服務生,把她的軟質插電熱水袋遞給他。服務生遲疑了一下,扭頭看櫃台裏一個女子,女子像點頭那樣一閉眼睛,服務生便看不出表情地接了熱水袋,到櫃台把不知誰的充電手機拔掉,把老太太的熱水袋插頭用力插上。
高老太婆把加熱後的熱水袋,捂在自己的左膝蓋上。她小口啜吸著一杯有檸檬片沒檸檬味的免費檸檬水,撫摸著自己腫脹的老膝蓋。她瞪著世貿美食城七樓那大白天也燈光明亮的玻璃大窗,在鈍痛中發愣:七樓那裏那麽明亮奢侈的光,感覺照耀的不是地方小吃,而是世界寶石。這時,她看到一個鹹橄欖一樣的兩頭尖老太婆,塗著鮮紅的嘴唇,抓著一個分辨不清顏色的舊傘,褲縫筆直地一步步向這邊走來。
雨過天晴了。一街道的樹木和地麵,都是濕淋淋的陽光碎片。高老太婆覺得林老太婆走得太神氣也太造作。她一輩子都自我感覺是美女。高老太婆皺了一下眉頭,額角包也跟著痛了一下。
三
高老太婆今天看林老太婆特別不順眼。她遠遠地看著那個生薑黃的熟悉身子過來,就感到額角的包在一步步跳痛。當然是都怪她,要是晚一點出來,什麽屁事也沒有。那個生薑黃是雞精廣告T恤,林老太婆前一次穿的時候,非常得意。她把胸口上棕色的母雞圖案,用一朵巴掌大的粉紅梅花給縫蓋掉了。她覺得自己手很巧,但高老太婆覺得很拙劣。林老太婆的手是巧,她甚至能把禮品包裝盒裏的黃色白色綢緞,一塊塊收集縫製起來,然後連成片,把家裏的被頭一一包上。這樣,容易肮髒的被頭,就被保護起來了。生活裏的這些小聰明小匠心,讓林老太婆有成就感而且自視不低,她一向看不起手笨的女人。
高老太婆是個手笨的女人,不過,林老太婆看得起她,非但看得起,而且有類似崇拜之情。她們倆說話,基本是高老太婆拿主意、定主張,林老太婆積極附和,她的語句一般是:是的呢!是的呢!或者:真—的是!真—的是!為什麽會這樣,因為高老太婆和街道裏的那些女人不同。這是從小就注定了的。幹部家庭出身的高老太婆,雖然從小到大都不漂亮不苗條,但從來都是很驕傲的人,雖然她也不會讀書,除了大嗓門,除了魯莽大方,沒有什麽更多的過人之處,但是,她就是很神氣。到處都是她嘎嘎嘎嘎大笑的聲音。班上的同學們也就是允許她驕傲。其他女孩如果比她整齊漂亮,可以的,但是比她神氣驕傲,別說她自己不答應,全班同學都不同意。有的人就是這樣一輩子被人從小到大地慣著。這兩個人同過桌,後來上課太愛講話被老師分開。直到初中,兩人已經結成飛短流長的鐵閨蜜。雖然,高老太婆年輕時就從心底看不起小市民林老太婆。但高老太婆由衷羨慕來自街道小巷的林老太婆的小家碧玉的幹淨漂亮與乖巧,好像和她在一起,她自己也變得熠熠生輝起來;而來自街道的小市民閨蜜小林,則從小就羨慕高老太婆幹部家庭的無厘頭的優越氣質。甚至她的彩色皮筋、白球鞋,她家裏的大收音機,都是林老太婆年輕時的無盡向往之物。反正有這麽個閨蜜,她在街道的身份自然就高了些,在學校,她們形影相隨,獲得的禮物也是連帶享受的。
兩個閨蜜平平庸庸地交往了幾十年,共同應對生活的磨難。林老太婆因為美貌,嫁給了一個城東九市王漢哥,也就是第九菜市場那邊的一霸。九市王漢哥的父親家族是屠夫世家,雖然養了四個男孩,但家裏有點積蓄。漢哥嘯聚九市四大街,人高體壯,義字當頭,喝酒打架,有錢有威風,當時吸引過不少街道小女生,最終還是林老太婆嫁了給他。生了一男一女。後來九市王趕上“嚴打”發配新疆最後死在那邊了;同年,他們那個長得比女孩還美貌的十一歲男孩子,莫名其妙死在河裏。所以,林老太婆也算命苦。
高老太婆和一個門當戶對的幹部家庭孩子結了婚。這對出自小地方幹部家庭裏的一男一女,彼此都有點自命不凡,所以,兩人互不買賬、吵吵鬧鬧地過了一輩子,為子女起名、為借錢給鄰居、為要不要糾正孩子的左手寫字、為公公死後的拉舍爾毛毯分割、為兒子工作、為先買電風扇還是中華鱉精,什麽大事小事都要吵一吵。但是沒有離婚的念頭。高老太婆每次都是到林老太婆那裏,狠狠說了一大堆丈夫的刻毒壞話,然後,就懷著深厚內疚而生發的柔順心情回到丈夫身邊,繼續過一般般的、吵吵鬧鬧的、互不買賬的日子。
兩個女人,從年輕到老,就經常訴說她倆以外的所有人的壞話,包括國家領導人、包括張麗芳。張麗芳也是她倆的同學,初中之後常和她們一起玩,但是,她們兩個還是暗暗另眼看她,隻要她不在,她們就要嘀咕一頓,惡評幾句。這樣宣泄,保證了她們再見張麗芳時的格外友好友愛。所以,張麗芳一直以為自己是她們最好的朋友。嘀咕、抱怨、差評、謾罵,好像成了兩人的養生健身之道,這樣無需負責的宣泄,好像花蛤吐泥一樣,不僅使她們身子輕快,更主要的是使她們精神純淨輕快。
兩個小閨蜜就這樣互相精神按摩地廝混到了老閨蜜。
四
大橄欖一樣頭腳尖、褲縫筆直的林老太婆,春風盈盈地進了店裏。她覺得自己是熟客,所以主動跟一個穿白襯衫打黑領結的侍者優雅點頭微笑。侍者很淡漠,甚至有點皺眉頭。說起來,這些閱人無數的角色,基本看不起這些一杯茶一包雪片糕耗一上午的顧客。這些老家夥,幾乎清一色的小氣得要命又挑剔得要命。茶都續成白開水色了,還是舍不得再泡新的。一包雪片糕吃一半還剩一半帶回去,一份布丁蛋糕,恨不得用挖耳勺吃;不過有些遲鈍厚道的侍者,也不一定都給這些討厭的老顧客以眼色看。好在天下還是遲鈍厚道的人多一點,所以,紅茶餐廳大體還是和諧招客;而林老太婆看到那侍者的白襯衫下擺發黃發暗,就對侍者本人和這個店的管理十分不屑,立刻斂起優雅笑容,回敬對方一個不屑性的冷臉。但是,轉眼她看見高老太婆又樂了,她笑著走過去,一拉開白色鋼塑座椅,就放了一個響屁。
高老太婆避嫌地捶了下桌麵。林老太婆很洋派地聳起一個肩頭,很無奈很瀟灑,也有一點點的機靈的造作,這主要是害羞造成的,但那個屁實在是很響亮。高老太婆狠狠翻了她一個沒好氣的白眼,說,我上次就跟你講,這雞精衣服難看死了!還穿!你給人家做免費廣告,人家一包雞精有便宜你兩塊錢嗎?神經病!
神經病是高老太婆的口頭禪。林老太婆也好不到哪裏去。她也習慣用神經病來表達吃驚、憤怒、不解、咒罵,不過,她最近有了個新的口頭禪:搞笑!
太搞笑了!她說,我家那個做肉鬆的,你知道嗎,沒事了。什麽世道!這種人要關起來槍斃!肯定是花錢消災擺平了工商局那些混蛋。
高老太婆更想讓林老太婆關注她額角的青包。她心裏也惦記那個黑心肉鬆店被查處的事,可是,她還是先把自己的飄揚的白發歸攏按到一邊,好讓林老太婆看到她的包。
林老太婆果然看見並大為驚訝:搞笑啊!這麽大的包!你摔倒啦?!
這樣,今天倆老太婆見麵第一主題就是罵人心冷漠、罵公交車司機素質低。因為住菜市邊上,見多識廣的林老太婆旁征博引地揭批了很多她所知道的公交車的可惡,比如,一輛新公交車,把菜市口一個靠修自行車微薄收入糊口的自行車修車鋪整個撞塌。
有人可罵,就比較上下通氣。老水仙茶第一杯也差不多喝完了,倆老太婆心情轉好,高老太婆開始關心林老太婆要避開外人跟她說的事。她說,你什麽鬼事?害我這麽早擠車被摔,快點說啦!
林老太婆矜持地挺拔了有些佝僂的身子。
跟你說的那個,老蘇,他又來提那事了。
高老太婆愣怔了一下,並為對方害自己顯得遲鈍的囫圇表達而生氣:什麽老蘇啊,還藏頭露尾的,不就是蘇景貴!怎麽,高老太婆說,他子女想通了?同意你們結婚啦?
屁。誰答應他了?
神經病!那蘇景貴說什麽?
他說兩個辦法,一是要我直接住過去,反正他一個人,好互相照應;二是,我們去領證,但做份公證,說我自願放棄蘇家全部財產,這樣各方都安寧—搞笑啊!
那你呢?
我不是來聽你的意見?我自己在想,年輕的時候,他老蘇不要張麗芳,死活追我,這你知道的,我沒答應;後來老蘇他老婆死了,守寡的張麗芳又對他動了心思,老蘇也沒理她。你知道嗎,張麗芳每次從新加坡回來都偷偷邀老蘇吃飯—看,從來不叫我們去!—還說她就是為了老蘇才回來的,唉。林老太婆縮著脖子笑,那身體語言是蔑視張麗芳的肉麻。林老太婆說,她說新加坡比我們這文明。不是為了老蘇,她根本不想再回來。這次,她還給老蘇送了兩包新加坡肉骨茶—他老蘇偏偏又都送給我了!搞笑吧!我才不稀罕。你說,我們女生再怎麽也不是沒有原則是不是?是你在追我啊,怎麽又跟我講條件?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你老蘇一直叫我住過去,說我現在的這一間也租出去,說反正幹洗店和肉鬆店都想擴張,誰出錢高就租給誰。噢,我那麽下賤啊,我要麽跟你非法同居,要麽公證棄權,還把自己搞得沒地方住,這太搞笑了吧?!
林老太婆上氣很快,剛才還笑吟吟的,現在嘴角都氣得又白又皺,而且唾沫飛濺,高老太婆一把推開她的臉,不客氣地阻止她唾沫飛到自己的茶杯裏。高老太婆哼了一聲說,幹洗店和肉鬆店想擴張,你不說,蘇景貴怎麽會知道?高老太婆譏諷地刨問。
林老太婆嘟嘟囔囔地避過高老太婆的鋒芒:我才沒有窮到幫黑心店賺錢呢!
謔,你清高啊!管它們擴不擴店,也都是黑店,你老早不也租給他們了?!
那我原先又不知道。現在知道了,老蘇不是叫我提高租金不是,說就讓他們……犯罪成本變高。這是跟不良現象作鬥爭。
哼!我就知道你什麽事都要跟蘇景貴說!現在你和他,比和我說的話都更多。
才沒有呢。
在第九菜市邊的林老太婆的家,是林老太婆嫁給九市王漢哥後一直住的老房子,六七十年了,它實際是麵臨拆遷的磚木舊房子。那是解放初期的政府公房。後麵那一排火災過,就拆掉了,前麵這一排也說要拆,幾年前就有部門來察看過,也在牆上寫了很多“危”字,並加了紅圓圈。但後來又沒有動靜了。緊臨菜市,那些小日雜店、糧油店、魚丸店、製冰店、豆腐店、饅頭油條鋪、青草藥鋪擠擠挨挨占道經營地開,菜市場越來越膨脹發達,後一排的那些要拆遷沒拆遷的二線房,也沾上了出租需求的較好風光。林老太婆隻有一個日型套間,但她嫁出去的女兒和女婿幫她把套間前一間出租,而且一分為二,五六平方租給賣肉鬆的,六七平方租給隔壁家租戶擴張過來求租的幹洗店。老太婆自己住裏間,裏牆打了個小門,簡易地外搭了個小廚房。
林老太婆的生活從此有了改觀。在倒閉的街道拖鞋廠退休的林老太婆,過去不時去收市的菜場,揀點販子們賣不了的菜,人家也說得好聽,說幫幫忙我帶不走啦。當然,貴的菜,比如龍須菜、豬肚菇、荷蘭豆,人家還是再麻煩也會帶走的,處理好明天再來賣。但是,自從兩個屁大的小店麵租出去後,林老太婆就不再去幫忙處理那些賣不了的菜了,說起來也都是不像樣子的爛水葉菜。她小心眼地告訴高老太婆:你想如果灑灑水,明天還能有賣相的,他們哪裏舍得送給我?
現在林老太婆也是個收房租的人了。她不僅不要靠賣春餅皮的女兒接濟,每月三四千的收入,還讓她自己也有了一點點富人的感覺。本來,高老太婆的條件比她好很多,後來,丈夫王局長死了,兩老太婆就基本扯平了。隻是,事業單位退休的高老太婆,加上兩個兒女不是公務員,就是醫生,整體經濟狀況還是優越些。不過呢,兩年前的一天,回國的張麗芳跟她們倒八卦,竟然說,她妹夫單位有個離休老領導,已經在醫院高幹病房住了十二年!高幹的老婆幹脆把自己家房子出租,也搬到醫院病房裏去住。白住、白用,其他什麽都由護士等醫院人員照料,吃喝拉撒,連水電費都不用交,這比住自己家好多了。高幹病房反正是一個套間,高幹妻子在外間用電磁爐煮飯炒菜,護士醫生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他們批評勸告,那位老幹部就呼吸不暢、心跳加速、病情加重。
高老太婆聽得氣得要命,痛斥張麗芳造謠傳謠:這是不可能的!這是社會主義社會!
張麗芳說,你自己去第一醫院看啊,人家有名有姓,又不是死人!你兒子不是醫生嗎,你去問啊!
林老太婆關心的是—那老幹部自己房子的租金是多少?
我哪裏知道?人家離休幹部,肯定是三房四房好地段,租金肯定比你的破房子高啦!
輪到林老太婆氣得要命。一個人,怎麽能生病住院都在撈公家好處?!
這種糟糕的話題,會讓兩個老太婆氣結很久,她們要通過罵很多人、批評很大範圍的事,才能一點點緩過氣來。慢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們越來越老,心胸越來越萎縮,脾氣越來越壞,還是世道越來越糟糕,越來越讓人失望,反正,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一杯老水仙茶在手,總是戳天罵地,唾沫四濺,比巫婆還遭人討厭。不過,一旦招呼服務員添水、要紙巾什麽的,她們都會比賽似的讓自己顯得優雅尊貴,有時彬彬有禮到讓服務生背過身去哂笑。不過她們今天沒有一直麻煩服務員,她們不約而同地要等張麗芳來,才點茶點,比如雪片糕布丁蛋糕什麽的。這是禮貌,也可能是推斷出張麗芳會願意買單。反正,尊重她的意思吧,人家兩三年才回國一趟呢。倆老太婆達成共識。
五
張麗芳還沒有來,反複過來的是一個新來的服務生。他很固執地向兩個老太婆推薦一種綠豆做的新式茶點。高老太婆禮貌地說她不喜歡吃甜食,林老太婆也優雅地解釋說綠豆太涼了。但那個該死的服務生,竟然走馬燈一樣,又拿來了核桃鹹糕,又拿來花生芝麻酥,又拿來了板栗餅。他說這些都是名品新茶點,不甜,有的健腦,有的健脾胃。高老太婆問了一下價格,林老太婆率先放棄禮貌地叫喚起來:死貴啊!這一份都可以買三份雪片糕了呀!
高老太婆就火了:說不要就不要啦!你靠推銷拿提成啊?!
服務生用無辜而實質傲慢的耐心說,在這裏喝茶的人,都要用茶點的!
兩個對神氣與傲慢最為敏感的老太婆,立刻接收到服務生骨子裏的瞧不起人的信號。高老太婆叫囂:叫你們何老板來!他知道我們喜歡吃什麽!
就是這個時候,林老太婆又放了一個很響的屁,但是她很快地指著服務生說,上班時間不要放屁!
服務生哭笑不得、百口莫辯,他瞪著高老太婆,指望她給他平反。沒想到高老太婆哈哈大笑,說,去去去,先去拉屎再來賣你的綠豆糕—
服務生絕望得汗都要下來了,也就是這個時候,所有本來被這兩老一少吸引的全體服務生,呼啦都跑向餐廳大門口,每個人都在急切地抬望世貿大廈的美食城餐廳那裏。
倆老太婆的玻璃幕牆邊的桌子位置太好了,隻是一轉腦袋,她們就看到了那個自殺的男人。在世貿中心九樓的美食城霓虹燈廣告牌上,一個穿藍鋼筆水顏色舊外套的男人站在上麵。倆老太婆驚得茶杯都拿不住了。有人要跳樓?!真真切切地要自殺呀!她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也到大門口去看,但很快就發現,大門口還不如她們的茶位看得清楚,但是,她們聽到了一些議論,確認那個男人是真的要尋死,因為,他把美食城通往戶外平台的小門反鎖死了。而且,即使他沒有鎖死門,那也很難走過去,因為那個巨大的LED燈廣告牌鋼架,把那上麵的空間都擠占得差不多了。是怎麽發現那個男人的?有人說,聽到他哭著上去,有人說,他把球鞋砸下來了。那男人坐在廣告招牌的最外緣鋼架邊上,有時站,有時坐。坐的時候,兩隻光腳就晃蕩在九樓邊緣,把下麵的人看得非常緊張。不過,他站起來的時候,大家也跟著捏一把汗,因為,他會劇烈地晃動手臂,好像在抱怨,在對天訴說什麽,看得出他情緒很激烈。下麵的人總以為他狂亂揮舞著手臂,會計劃外地提前失足摔下來。
十幾分鍾過去了,那個男人並沒有跳下來,也沒有失足掉下來。張麗芳也沒有來。半個小時過去了,倆老太婆站在人群裏看得很累,慢慢回到自己的茶桌前,繼續喝茶。茶水變得冷了,高老太婆招呼服務生過來換。好一會才有個女孩過來,一聲不吭地給她們續杯,還抽空看了兩眼那個準備跳樓的男人。
高老太婆說,我就不愛喝太濃的茶。
是的呢!她以前也是拖拖拉拉,我就是跟她合不來。林老太婆說。
女孩不理她們,加了水離去。
六
兩個老太婆隔著落地大玻璃牆,為那個準備自殺的人,設想討論了很多種理由。因為那個人久久不跳,茶餐廳的現場經理把手下都嗬斥回崗。那個被她們栽贓放屁的推銷茶點的服務生,路過她們的桌子就繞開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見狀,交換得意又調皮的眼色後咕咕直笑。高老太婆說,我們還是買一份核桃鹹糕吧,可憐可憐他吧,反正叫張麗芳請客!
老太婆對那個服務生招手,服務生遲疑著。
高老太婆突然吹了一聲銳利的口哨,嚇了所有人一跳。高老太婆若無其事。林老太婆替高老太婆謙遜又自得地聳起一個肩頭,一偏腦袋,很灑脫地示意那小弟快點過來。
吃著核桃鹹糕,倆老太婆悄悄議論:味道還真是不錯呀。
不知道有沒有放什麽化學毒在裏麵。現在好吃的東西,一般都放了毒。
對,對。我第一口就覺得味道好得有點怪。
因為張麗芳還是沒有到,她們一邊關注那個孤零零呆坐在高高的世貿九樓廣告招牌下的跳樓男子,一邊開始打賭那個男人到底會不會真的跳下來。
兩個老太婆都認為他不會真的跳下來。不是會不會的問題,是她們一致認為,是敢不敢的問題。她們覺得他不敢跳。跳樓是那種很勇敢的尋死人才能做的事,高老太婆說,以前他們總工會有個女人跳樓,電線杆把她腿刮了一下,那條腿就分家了。掉到地上,哎呀那個響,簡直比放大炮還響!腦漿都像核桃仁一樣摔出來了。我沒告訴你嗎?
林老太婆說,沒有。
肯定有。
我覺得沒有。
是你忘記了!
不會了。
你就是忘記了!你現在忘性大得很!
是的呢。不過,如果摔成那樣我怎麽會記不住?
高老太婆歎氣,你真是老糊塗了!
高老太婆是個愛抱怨的人,因為個性明亮坦蕩,所以她的抱怨都具有明火執仗的激烈攻擊性。
林老太婆說,你的頭要不要緊?回去叫你那個醫生兒子看看哦。
哼,他幾個月沒有來我那裏了。
他那個紅包風波過去沒有?是不是真的都退繳了?
我哪知道!他們主任帶頭退,下麵還不是都得乖乖退!
也是,是不應該拿病人家紅包了。病人多可憐啊。
醫生不可憐啊?你不懂!我老二累死累活,賺的不及他出國同學的零頭,人家外國醫生一天才幾個病人啊!國際上的情況你又不懂,我也懶得跟你說!
高老太婆鋒芒畢露,林老太婆不接她的話茬,又開始吃核桃鹹糕。但這兩個老太婆是閑不住嘴巴的,緩了緩,林老太婆說,他為什麽幾個月不回你家啊,唉,醫生還真是辛苦啊!
看你這忘性!不是每次都跟你說,他老婆不喜歡他來我這嗎?來我這她會死啊!神經病!
哦,那個老護士。她那人不好。我怎麽不記得,我都記得的。那個人不太好。過年過節到你家來,買了一袋蘋果也要叫你兒子報銷的,對不對?還把人家巴結你老頭的畫,借回家掛了就不還你,對了,還有那年你生日,他們沒有一個人記得你生日,隻有一個騙子,來騙你錢的騙子,對你說生日快樂的那次?
高老太婆有點發愣,她隻是感到莫名的不快,鉛塊似的堵了心口,可是林老太婆以為她記憶不好,大聲解釋說,不是嗎,騙子聲音很像你兒子,他要騙你打款,你一直說,阿斌,你不是出差了嗎?阿斌,我還以為你是來跟我說生日快樂的。然後,那騙子就說,媽媽,生日快樂。後來你問阿斌,才知道,他根本沒有給你打過電話啊。那天,隻有一個騙子,跟你說生日快樂—你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都是記壞人壞事!阿斌太忙了。
林老太婆說,你就沒有說過他們什麽好事。唉。對了,你外孫鋼琴考級過了沒有?上個月我們一起喝茶,你說她要考級不是?
是是是,算你記憶好!
那考過了沒有?
神經病!哪有那麽好考過的?
是呀,那就不要再考了,都是燒錢呢。我早就說了,培養這個培養那個,都不如培養孩子孝順心。他不孝順,你讓他上天也沒用。你看你,辛辛苦苦煮了一桌菜,他們來了,兒子啊,孫子啊,女兒呀,外孫呀,一大桌人吃啊喝啊,沒人要等等你。說是來陪你呢,給你麵子呢。等到你解下圍裙到飯桌邊,人家都吃了一半了。然後呢,大人小孩手上都一個手機,每個人都低頭玩自己的,誰搭理你啊。你買啊洗啊煮啊燉啊,累死累活,就沒有人想和你說一句話。你看,我的記憶好著呢。不過,你女兒晶晶還是比兒子好,她給你買過鞋,是你嫌太小給我穿了,是不是?我都記得呢。她小時候真是漂亮。人家還以為她是我的孩子!我們家愛華醜是醜,不過,還比較孝順啦。算啦算啦,人世就這樣,有一好沒有二好,我們愛華雖然肯陪我逛服裝城,但是脾氣壞得沒有人受得了,所以她隻配一輩子賣春餅皮沒有出息,可你們晶晶是公務員喏,退了休,什麽都不幹,一個月七八千塊,保險還不用自己管。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們愛華……林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說,她沒有注意到高老太婆正專注地伸著脖子,轉臉在看那個想自殺的男子。
也真是搞笑嘢,林老太婆剝著核桃鹹糕,笑吟吟著。吃鹹糕怕掉散粉,所以,她的嘴變得尖尖的,舌頭也不時伸出來,吃相很像一隻老土撥鼠。她以為高老太婆盯著自己,所以,她吃得很悠然。從小她就知道,小夥伴的脾氣很壞,基本上是隻有由她欺負自己的份。但是,現在,高老太婆已經沒有地方任性了。她要是不樂意聽高老太婆說話,那高老太婆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哼。所以,倆老太婆的友情,隨著世事變遷,越來越平等,這個情狀,讓林老太婆變得報複性地愛表達,愛指點。
核桃鹹糕的粉已經沾了林老太婆一鼻尖,但是,對麵的高老太婆沒有發現,她在開小差。當然,核桃粉不是那麽白,可能她看見了也看不真切。靠林老太婆自覺發現,基本不可能。人老了,不止視力差了,皮膚也變得遲鈍。倆老太婆曾經吃雪片糕,被一陣風吹過,弄得像兩隻花貓臉,不是店老板老何路過,連忙發她們紙巾並示意揩擦,她們還一樣挺著腰身很鄭重地喝下午茶。
鼻尖發灰的林老太婆說,想一想就很搞笑,你以前一直反對我嫁給漢哥,我為什麽愛嫁九市王漢哥?說白了,他就是個孝順人啊,他死在勞改農場,雖然不得好死,但是,憑這一點,我到現在都沒有後悔呢。
高老太婆敲了一下桌子,哎!你說人跳到消防員那個墊子上,是不是蠻舒服的?
林老太婆張大眼睛。
不知什麽時候,世貿樓下來了很多警察和消防員。八九個消防員,在拖像席夢思那麽大的大方塊,跟著上麵走動的那個男子,把墊子移來移去。圍觀的人更多了,有人性子急,大喊起來,到底跳不跳啊!把人累死啦!
嗨呀呀,要跳就跳好啦!林老太婆其實視力很差,但她起哄地說,那些消防隊員真是一頭汗哪!嘖嘖嘖—
我打賭他不敢跳!要跳早都下來啦。
林老太婆說,我也賭他不會跳。
高老太婆轉過臉來,你要賭他跳!既然打賭,當然要不一樣,我說不敢跳,你就要說他敢跳。不然我們賭什麽賭?!
那我也覺得他不會跳啊!
你前麵就有說他會跳,還說張麗芳來晚了看不到好戲。
林老太婆想了想,好像她是說過這樣的話。
你賭他跳!我賭他不跳。高老太婆說,輸了的人買單,或者買一斤鹵鴨心!
唉,張麗芳這個人一貫說話不算數。到底還來不來呢,再不來人都跳下來了!
看—你又說他跳了!高老太婆大叫一聲。我們不管她了,反正我們賭了。輸的買單。不靠她!
七
沒想到又等了快一個小時,那個男人還是沒有跳。他隻是把他的藍鋼筆水色的舊外套扔了下來。下麵一陣潮湧,以為是尖峰時刻,但不是。很多圍觀的人發現浪費了太多時間,折損了太多期待,所以,對他隻扔外套不扔自己都有點生氣了。有一些人走掉了,又有新的人加入。一直不走的人,就是那些很執拗要看到結果又沒什麽事幹的人了。
所有的人都疲遝了。有個警察好容易挨近那個地方,通過一個小間隙,給那個尋死男人送了一瓶礦泉水。倆老太婆以為他會不要,沒想到,他還真沒誌氣地接過了。他在上麵肯定被太陽烤得夠戧。一接過水,他就擰掉蓋子,仰頭大喝起來,隨後,把瓶蓋又扔了下來。人群又有一點點騷動。喝夠了水的男人,又開始晃晃悠悠地走在高樓廣告鋼架子的邊緣上,從下麵看上去,他真的很像隨時都會一腳踩歪就掉下來,但是,那個男人就是沒有跳也沒有掉下來。警察一頭臭汗,拿著一個灰色的小喇叭筒輪流在喊什麽話,那個男人打著劇烈的手勢表示不屑,表示反對,也表示了憤怒。他做很多有力的動作,大家都以為,他就要跳下來或者他馬上就要掉下來了,可是,很奇怪的,他就是不掉下來。
下麵的人真是筋疲力盡。七八個消防隊員貓著腰,提著那個沉重的救生大墊子,急急忙忙地跟著他在下麵移來移去,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圍觀的人們也跟著他擁過來擁過去,一個個也累得慌。那個男人就是沒有跳,他張臂比畫了很多好像是毅然決然的跳躍意思,大家陣陣驚聲潮起,後來發現都是騙局,是自己白白捏了把汗,繼而就淡定麻木了,而且,一個個越來越不高興,有的人簡直是大光其火。
這個進行中的自殺事件,讓倆老太婆的吐槽約會也有點心猿意馬。
玻璃牆外,那個自殺的景觀一直沒有突破性變化,前後快兩個小時了,很多人有了審美疲勞。兩個老太婆又開小差罵了一會張麗芳。按過去約會時間,待了兩個多小時,想倒出來的話也倒得比較徹底了,想罵的人也基本罵得比較痛快了。周遭景色漸漸遲鈍,茶葉淡了,心也空了,該一身輕鬆地分手說再見了。但是,因為那個要來不來的張麗芳,倆老太婆隻好再坐一會。又因為那個想自殺又不自殺的男人,害得她們今天的談話斷斷續續,身心都有點不舒泰,好像便意還在卻拉不出屎了。再後來,那兩杯老水仙茶,也確實有點和白開水差不多顏色了。高老太婆說,算了!反正張麗芳買單,再來一份核桃鹹糕!
可是,高老太婆喊出來的是,再給我熱一下熱水袋。
一個係綠色小圍裙的女服務生過來,說,剛不幫你插過了?燈不亮。
現在可以了!高老太婆把熱水袋高高遞著。女孩沉著臉一把抓過。旋即又把熱水袋拿回來,放在桌上還有點手重:燈不亮!女孩邊說,邊利用這個好位置不動聲色地瞟察外麵進行中的自殺景觀。
喂!高老太婆說,你是跟我說話,還是跟那個找死的人說話?!
女孩愣了一下,說,沒有徹底降溫,指示燈真的不會亮。還、不、行—
其實那女孩語氣已經婉轉了,但高老太婆沒有覺察。她發出了耳背人習慣性的高亢音量:什麽態度?!那放櫃台等不就行啦?馬上給我摔回來—還給我臉色看!顧客是上帝又不是神經病!
櫃台裏一個領班模樣的人,立刻走了過來。那女人笑起來牙縫發黑,但是,一張大胖臉倒很機智隨和。喔,您別著急,她拿起熱水袋說,奶奶,我再試試。我們小妹是怕你要捂腿,所以,插不上就先還你了,好不耽誤捂腿麽。我知道奶奶風濕病,每次來幾乎都帶這個,是吧?
風濕?哪有那麽簡單!我是關節增生,半月板也退行性壞了。上個月又打了玻璃酸鈉,昨天還在裏麵抽了液。風濕我才不麻煩你們呢!風濕!
哎喲,可憐啊,看不出奶奶遭這麽大的罪還來照顧我們生意呢。
黑牙縫的美女邊說邊偷瞄美食城上那個要自殺的男人。到了這個前線位置,她也到底忍不住。高老太婆也在偷覷自殺的動靜,但卻不喜歡她們一個個對待她的事這樣三心二意地分神,所以,她斬釘截鐵地說,知道就好!問你們何老板,他懂!我這快碎掉的老膝蓋,上下五樓一趟,起碼要十分鍾!這樣的老顧客,一個小服務生還給我臉色看?我神經病啊!
領班嗬嗬笑,哪裏!奶奶!我們最喜—
領班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自殺圍觀者忽然地波濤洶湧,奇怪的是,內圍的警察和消防隊員沒有一個奔竄。茶餐廳所有的服務生和顧客都站了起來。這時,大門外一個男服務生報信似的瘋狂大喊,哎呀!扔個本子呢!說是遺書下來啦—
關鍵的東西還是沒有下來。
圍觀秩序很快又恢複,單調和沉悶也很快卷土重來。倆老太婆收回枯燥的目光,重新落座。可是,黑牙縫的美女發現自己忘了剛才說了一半的話,她不為人覺察地愣怔了一秒,馬上嗬嗬笑著,說,奶奶,這樣吧,我送你倆一杯新茶吧。那熱水袋我先拿過去,等好了馬上給您送來?
高老太婆舒坦了,但她依然把不舒坦橫在臉上,就不給對方占一絲便宜。高老太婆凝重地點頭,說:那人是真的要跳樓?
黑牙縫美女哂笑,說,也許他在等什麽人。
高老太婆狠狠啐了一口,最看不起這種男人!死能解決什麽問題?
搞笑!林老太婆說,他也不一定真的想死呢。你看吧,說不定他鬧夠了就走了—唉,張麗芳怎麽還不來啊,等下子人都跳下去了,她還沒有到。
你不是說,他不會跳嗎?高老太婆說。
我是說萬一跳了,或者不小心掉下來,她就看不上好戲了。
對啊,我們這個位置簡直就是貴賓席啊。老太婆們重新興高采烈起來。她們喝著領班贈送的新茶,一邊牽牽掛掛地賞景,沒一會,又各自輪流去了趟廁所。高老太婆回來的時候,一直對林老太婆使眼色,林老太婆循著她的暗示,東瞅西看,看不出餐廳裏有什麽變化的名堂,隻看到一個女的從她們桌前款款走了出去。
你猜那人是男是女?高老太婆說。
哪個?
剛不叫你看了嗎?就那個!
女的啊。
男!的!他從男廁所出來!我嚇了一大跳!
林老太婆說,我才不會被嚇呢。哼!現在的男人,都喜歡打扮成女人的樣子。我們家肉鬆店那小老板的表弟還是什麽人,哎呀,你要不聽他講話,他就是個女人!還動不動比畫蘭花指,小指頭這麽粗,惡心死人了!有一次,我看他拔拔鼻毛、拔拔眉毛,那眉毛修得比女人還彎……
都神經病!高老太婆說,我上次跟你說的我們頂樓來小偷的那事,記得吧?
林老太婆的茫然又刺激了高老太婆。她說,你真的老糊塗了,很多事情你都記不住!一個人老不老,就是看你記不記住事!你現在要我回憶我們小學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有一次,我經過我們學校那個鬧鬼的老樟樹,鄒老師她……
你剛說小偷什麽呢?
又打岔!我說過我說話你別打岔!很不禮貌又讓我腦子亂了—誰小偷?
我不知道。是你說的。
我沒說小偷。我不是跟你說我們學校那棵鬧鬼的樹嗎?那樹在河邊的那樹……
是的呢。
那樹上老掛下一種黑色的毛毛蟲,這麽長的,高老太婆比畫了一下,有一天,王安富—哎,我們說學校幹嗎呢?
說鬧鬼呢。
不是不是!我想說什麽來著?—都怪你!我說話你非要打岔。
倆老太婆沮喪地沉默下來,她們各自看著玻璃幕牆外,都致力於糟糕記憶的挖掘中。那個自殺的男人叉腰站在高空,有些憤世嫉俗、仰天長嘯的樣子。幾個警察和消防隊員上上下下的,有人給那個男人打手勢,好像是從一個縫隙給那男人遞送一盒快餐,警察拿著一個導遊用的那種老式喇叭,在跟那男人咿咿哇哇什麽。男人背對著警察和快餐,根本不貓腰看後邊廣告牌鋼架縫隙外的東西。他迎風而立,沉默決絕。
一個男服務生過來,一邊給她們續杯,一邊順便瞅著外麵的自殺風景。高老太婆指著那個男服務生說,你這個小指頭的指甲長得打卷,都像瓜蔓了。還不去剪掉!
是的咧!林老太婆說,還兩隻手都這樣呢。
服務生居高臨下地瞟了她們一眼。什麽也不說,水壺一收,轉身就走。
林老太婆傾過身子,對高老太婆耳語。她說,他還有耳洞呐!什麽世道啊……
我聽得到!高老太婆一把推開林老太婆,口水都到人耳朵裏了!
你不是助聽器沒有電了?
有電!是快沒有電了。我關掉是好等一下再用!等一下,他真的跳下來了,等一下張麗芳來了,都要用的。現在,我聽得見!你不要自己像個聾子一樣,對我大叫大嚷。高老太婆憤憤地盯著那個男服務生,說,哼,不稀罕!男人打耳洞,我早就不稀罕了。現在的男人還算男人嗎?哈!我想起來了!我剛跟你講小偷的!還記得吧,我前年講過,說我們那棟樓來過小偷不是?
輪到林老太婆一直斜眼瞟察玻璃幕牆外的自殺動靜,她覺得圍觀的人好像潮動了一陣子,她這個角度,看不到那個自殺的男人的一個工友來了。救援的人和男人的老鄉們,好像在熱烈交換什麽救援意見。林老太婆分了心,但她對高老太婆點頭,說:嗯,搞笑咧。
就是我們那個樓道頂樓的那次,那一家,那個男人和兒子,小偷一來,父子都躲進了衛生間,隻留老婆在外麵和小偷對打。那十四歲的兒子很胖呢,那個男人也很壯,結果,那個瘦瘦的女人差點被小偷砍死了。
真的是!搞笑啊。
那女人平時是凶,但是,你說,一個女人再凶,那種關鍵時候哪有你男人的力氣大?結果,真是笑話啦,那女人在客廳和小偷對打,男人都躲起來發抖。所以,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那女的媽媽在醫院甩了她女婿一大耳光。活該!
你上次是說,是她爸爸打了那個女婿一大耳光。
高老太婆一下子反應不出來林老太婆在說什麽,直愣愣地看了對方半天,掉轉眼睛看玻璃牆外麵。兩個老太婆似乎彼此都接不上話,彼此看上去都有點呆頭呆腦。
那個男的還是沒有跳下來。
高老太婆突然用力砸了一拳桌子。她自己也不知道怒氣從哪裏來。所有的男女服務生包括收銀台小妹,都一起轉過來看老太太。高老太婆指著外麵美食城上準備跳樓的男人的方向說,他肯定不敢跳!我就是賭他不敢—他不敢!
高老太婆怒氣衝衝地虎視紅茶餐廳。沒有人接她挑釁似的目光。
八
張麗芳還是沒有來。外麵圍觀自殺的人,不知道換了多少撥人馬,很多人拿著手機等著精彩一刻的拍攝,後來一直等不到,實在熬不住,就隨便拍了一個見證現場的意思,怏怏離去。到中午下班時分,圍觀的人更多了,很多人舉著手機在拍。也不斷地有口訊號外,在附近傳播,這大大滿足了那些不得不堅守在崗位上又實在牽掛這頭的人們,比如,那些賣處理毛線的特價攤子、那些廣場一樓化妝品專櫃的小姐們,京東包子鋪、牛排館、茶餐廳、土特產超市、果蔬地帶等形形色色夥計們。總之,以自殺者為中心點,百米半徑的範圍內,各色人等都在引頸翹望,工作者基本都三心二意。有消息說,消防人員準備從側樓飛吊過去,但又害怕驚動自殺者,反而促使他急跳;所以,還需要有人在這一邊吸引自殺人的注意,讓他分神。有消息說那男人的親生父親來了,又有人說是他舅舅。說那個來的人一直在用老家話,破口大罵上麵尋死的人。大家聽不懂,可是,大家心裏都巴望九樓上尋死的人能聽到他的鞭策;最後,有個模糊不詳的消息傳來說,這男的是個精神病患者,要不就是在精神病院做護工。還有人說,他是個大學生。
關於尋死者的簡介陸續傳到茶餐廳,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漸漸地變得越來越不以為然。不知早上在公交車上趔趄的那一跤,是不是傷到了老膝蓋。高老太婆感覺自己的膝蓋仿佛越來越痛,那個自帶的熱水袋,死死捂著,好像也沒有緩和多少。高老太婆心煩意亂。
看來自殺也是相當耗神的事,圍觀者雖然沒有作為,但是那種關注與巨大焦慮,就是勞民傷財的本身。所以,那個男人久久沒有付諸自殺行動,很多人嘴上雖然沒有說什麽,憤怒失望的心裏也有了一些鄙夷。
茶餐廳裏,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雖然沒有和外麵一線的觀眾交流心得,但是,很明顯,她們對這一突發事件,正在淡化關注,鄙夷感也有那麽一點點滋生暗長。
張麗芳還是沒有來。倆老太婆不由又說起了張麗芳的壞話。林老太婆把椅子往高老太婆身邊拉。林老太婆說,你知道張麗芳對老蘇怎麽說我嗎?她說,我要是用租金入股,就是合夥犯罪。嘿嘿,她說我犯罪?!
又老蘇!神經病。高老太婆在輕輕按摩自己的膝蓋。哼!可惜人家才不要你入股。
你說什麽呢!當時最早的時候,那個肉鬆店被我發現用豆粉摻假時,他們家就是怕我呀!那時,我要入股不是一句話?
高老太婆睥睨著林老太婆。她已經想不起來那事後麵的發展,但出於維護記憶的自尊心,高老太婆閉口不問。其實,左右租戶違法亂紀的事,一直是林老太婆每次見麵必聊的大事,隻是,一耳朵進一耳朵出,高老太婆竟然忘得差不多了。
你想想,一斤肉鬆起碼摻了三兩豆粉,是不是太過分太黑心了?我心裏就是一直有這個氣。他租我的房子,就在我眼皮底下發橫財,不講良心,這怎麽行呢!
怎麽不行?高老太婆一個指頭塞在鼻孔裏,然後退出指頭使勁捏鼻子,鼻子似乎很癢,聽上去也有鼻涕的動靜。林老太婆趕緊遞了一張紙巾給她。高老太婆甕聲甕氣地:怎麽不行?你又不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才不管這個!工商局管。我女兒說這黑店有保護傘。
你不是告過他?高老太婆心不在焉地掉轉眼光去看自殺風景。林老太婆絮叨說,老蘇說,我行動太慢了。等人家有保護傘你再告他,他就不怕了。老蘇說我心太軟了。
高老太婆意義不明地哼了一聲。
林老太婆賊頭賊腦地竊笑,鬼祟中透著自得。她說,張麗芳沒有想到,任憑她怎麽說,老蘇還是護著我。老蘇就說了,肉鬆加點豆粉,至少是人家可以吃的東西,添加物算是很綠色啊!這比那些毒奶粉、毒豆芽、毒鳳爪、毒鹽、毒銀耳、毒粉絲、毒腐竹、毒水產,還有毒什麽毒什麽的有良心多了。是不是?
加豆粉就是加植物蛋白,對身體好著呢!
高老太婆被林老太婆的話吸引得扭過脖子,一下子老臉漸漸漲得通紅。
她說,是蘇景貴說的?
林老太婆側臉看外麵自殺的動態,幸福地點著頭。
那是不是還要給這個假肉鬆店發紅旗?發文明經營獎狀?
林老太婆吃不準高老太婆是不是生氣了,她謹慎地咕噥著:豆子是有營養的。附近的幼兒園都進他家的貨……吃不壞,反而好……
那你那時告他家幹嗎去?
就是看不慣在我眼皮底下亂來。要是讓入股的話,收入也比租金更高一些嘛。
你還想入股幹洗店呢!你說過。我記得清清楚楚。
是啊。那個黑店又不一樣了。她們家弄了個報廢的幹洗機做擺設,說是幹洗,其實全部是水洗。亂洗嘛。主要是靠燙。後來那次,我不是跟你說的,她們把人家西裝給洗壞了,變得很短,襯裏這麽長!嚇死了,賠了錢了。五百塊!我最知根知底。老蘇說了,要麽提高租金,要麽讓我們入股分成。不能由他們黑得這麽逍遙自在!
什麽黑店你都想入就是!高老太婆咬著腮幫子,好像膝蓋很痛。
我說良心話一下吧,說黑也不是很黑了,就是弄虛作假了一點點。用水洗也很辛苦的,唉你不知道,現在的人和我們那時不一樣,什麽衣服都要幹洗噢,是寫在衣服上的,它就要你幹洗,不幹洗就不好看。所以,如果我們兩人合夥開個幹洗店,那真是……
開你個骨頭店!成天做夢發財!高老太婆瞪起渾濁的老眼。
不是我想發財噢,是他們都這麽壞地賺錢,你不做真是不甘心……
蘇景貴從來就不是個東西!我看你現在—
高老太婆突然發現了一個人。那個人抱著一包超市的大購物袋,站在人群裏看自殺的熱鬧。其實他看了蠻久的,老眼昏花的老太婆剛剛才發現。一看清那人,高老太婆的滿頭白發,通電一樣直立如刺蝟。她不說蘇景貴的事了,她說,看到沒有?就那個男人!
林老太婆懵裏懵懂,說,什麽呢。
就是他!那個穿大頭菜顏色衣服的,軍褲,抱著個白色大袋子的,看到沒有?白汽車那邊,喏,他在走動,就那個,那個紅衣服女人旁邊,看到沒有?
林老太婆茫然,而且也沒有多大興致。高老太婆站了起來,她的膝蓋嘎嘎地響了幾聲,果然像要爆碎的麻花。這聲音讓高老太婆一下又跌坐下來,膝蓋隨之再次爆響,高老太婆像被子彈打中一樣,呆滯了一下,一臉凶惡之相隨之而起,看上去有點瘋狂。
就是我跟你說的那沒出息的混蛋!204室的混蛋!他同意我們補償他兩萬塊,讓我們加裝電梯,家庭代表開完會大家都簽了字了,後來他就反悔了,說他老婆不同意,他說的不算數。你看,就是那混蛋!都簽了字了的!什麽爛雞巴東西!算什麽男人!高老太婆像個備受委屈的孩子,絕望而憤怒地指著外麵。她已經把話說完了,可是顫抖的老胳膊還是指著外麵點點戳戳。餐廳裏的服務員被老人突然的激動震撼了一下,以為那邊終於跳下來了,腿快的直接往大門外跑。
結果,服務生們的倉皇行狀,又刺激到倆老太婆,她們也慌慌起身,林老太婆站得比高老太婆利索,她邊站邊扭臉看了一下那個想跳樓的男人,無恙啊!那男人還在高高的頂樓邊上矗立著。高老太婆無比焦躁地捶了一下桌子。
林老太婆說:急不來的。
高老太婆使勁擂桌子,兩萬塊啊!她說加裝電梯會擋住他們客廳的光。說誰要她同意,誰就先跟她換房子的!神經病啊!這麽自私自利的混蛋!七樓有個八十歲的老頭子,十年都沒有下過樓。下不來嘛!他那個老婆明明看到我上下樓梯很難,到處造謠說我裝的!說我假裝走得慢假裝上不了樓梯。我氣得又上樓去拿病曆,我就要給她看看。她竟然把我的病曆一把撥開,說,她不看!她沒吃那麽飽!她老公出來,就那個混蛋,他係著花圍裙出來說,這年頭造一份假病曆太簡單了!愛信誰信!我當時就要用拐杖打他,她護著他趕緊關門,躲在裏麵還罵我。後來看見我都躲著我。我使勁打他家門,都不開。門上有貓眼……
林老太婆就是不被跳樓者分心,就算她認真聽,高老太婆這段他她不分的指代,她也糊裏糊塗,根本聽不明白誰和誰的。但反正她知道,高老太婆就是被人欺負了。所以,林老太婆說:真的是!這種人怎麽不去死?
林老太婆說這話的時候,高老太婆已經離開茶桌,她直接往店外走。走平路她好像還行,雖然緩慢,倒也步伐分明,看不出拖泥帶水的艱難,膝蓋也沒有嘎嘎直響。林老太婆也拉開椅子,但她想了想,怕店家或別的茶客以為她們要走,把這觀賞跳樓自殺的貴賓席給占了,她把自己的雨傘放在桌上。走兩步又怕雨傘被人順走,又過去收回傘,然後把一方手帕放在桌上,特意與核桃成糕的碟子整齊擺在一起,表示正在使用中。
九
一出來才知道自殺場麵氣氛的鼎沸喧騰。
剛才,隔著玻璃幕牆,就隔絕了那種生煎的情緒波瀾。那種高度牽掛的緊張與期盼,那種箭在弦上又緩滯綿長的尖峰時刻,那種讓時間變形、空間變異的生死對決,都在空氣中發酵、彌漫、湧動,大潮一樣、針尖一樣擊撞人心。這些稠密幽微的氣息,到底不是玻璃幕牆能夠傳達致意的。
走出茶餐廳的老太婆們完全感覺到了。
高老太婆還是向那個抱著超市白色大購物袋的男人走去。有兩個趕路的人,因為扭臉察看高高在上的自殺者,先後不小心撞到了高老太婆。但他們不約而同都一指天上的自殺者,莞爾而過。老太太瞬間就諒解了彼此不看路的緣由,因為她自己也不斷抬頭看那個自殺者,她一改平時敏銳的被冒犯感。在這件進行中的自殺前提下,圍觀者好像已經達成一種包容的默契。就在高老太婆就要走到那個抱購物袋的男人後麵時,那個男人突然登高,站到了一個水泥預製排汙管的大圈上。那上麵還有兩個觀望男人。他們似乎正在打賭那個男人跳不跳、死不死得成。水泥預製圈那個角度,能看到一個黑衣女人在警察的幫助下,正在接近那個自殺男人。救援者一直在打著手勢,喊什麽。
褲縫筆直的林老太婆,一出茶餐廳門就歎了一聲:真的是!不知道她是感歎自殺的漫長,還是抱怨高老太婆的快捷,抑或是感歎場麵的熱鬧。她語焉不詳,攫著傘,絮絮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