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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陽宮

  葉廣芩

  (一)

  太陽宮是北京過去、現在都不太有名的地方。

  有時候母親會領我到太陽宮住兩天,太陽宮是鄉下,出東直門坐三輪車得走半天。

  去太陽宮的季節多是夏末秋初,早晚天氣漸漸轉涼,各種瓜果開始下市,氣候不冷也不熱,是個敞開了玩,敞開了吃的季節。

  我喜歡這樣的季節。

  太陽宮也是我和農村接觸的初始,從這裏我知道了什麽是“鄉下”,知道了什麽是漚糞、澆地、除草、打尖,以至我“文革”後到農村插隊,望著異地的河溝水渠,黃狗白楊才並不覺得生疏。

  當年,我和母親在胡同口雇三輪車,母親得跟蹬車的講半天價,因為人家不願意去,嫌太陽宮偏遠,回來拉空,掙不著錢。原本東直門有驢可雇,因打仗,驢主怕兵們拉差征用牲口,有去無還,都把驢處置了,這使得東城的燜驢肉,驢霜腸一類驢製品貨源很充足,驢卻不見了蹤影。

  出東直門是個大糞場,東城一片茅房的糞便都在這裏集中晾曬,這裏永遠的臭氣熏天,永遠的蒼蠅成群蚊子打蛋,但是這裏的土地相當肥沃。過了糞場往北拐,路漸漸不好走,兩邊都是亂葬崗子,墳頭起起伏伏,道路坑坑窪窪,有的棺木腐朽破爛,露出地麵,裏邊的內容一覽無餘暴露在陽光下。逢到這情況,我都要扭過臉使勁看,看那裏頭除了骷髏以外還有什麽新奇。母親不讓我看,我偏看,母親說我是“賊大膽”,不像閨女,像小子。蹬車的開始抱怨路壞,做後悔狀,母親就一大枚一大枚地慢慢往上加錢。對母親來說,這都是計劃內的,並沒有超出預算。蹬車的說這樣的地界以後他說什麽也不來了,他回去大半會遇到“鬼打牆”,他的內弟晚上路過東直門墳地,轉了一宿也沒轉出去,天亮一看,一地的腳印,全是他自己的,敢情淨是原地轉圈兒了。母親說他回城裏,太陽還老高,讓他放心,有太陽什麽鬼也不敢出來。我說我就是鬼,我就出來了,說著朝前頭做了個鬥雞眼。蹬車的回頭看了我一眼,撲哧笑了。

  太陽剛當頭頂,我們就到太陽宮了。車夫在村口停住,再不往前蹬,說村裏的路太爛,他心疼他的車。我們雇車的時候隻說是到太陽宮,並沒說到哪一家。我和母親隻好下了三輪,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往村裏走。

  我們去的那家姓曹,我管女主人叫二姨,管男主人叫二姨夫。我母親沒有姐妹,這個二姨用現在的話說是她在朝陽門外南營房做姑娘時的閨蜜,她們倆都是給作坊做補活的,各自憑著手藝養家糊口,是患難的姐妹。後來,二姨嫁了種菜的曹大大,我母親嫁了教書的父親,姐妹倆的環境由此而大相徑庭。母親是父親的填房,成了教授夫人,二姨成了種地養羊的村婦。夫人與村婦在文化程度上都是文盲,不分彼此,不同的是我母親會歪歪扭扭地寫“陳美珍”三個字,那是她的大名,是我父親教的,二姨到死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怎麽寫,逢有必要場合,她隻有按手印,那比一筆一畫寫名字方便多了。

  二姨有個兒子,在太陽宮村生的,給取了名字叫“曹太陽”,二姨夫嫌這個名字太大、太滿、太正式,順了個小名叫“日頭”。全村人都日頭、日頭地叫,叫得挺順嘴,知道他大名“曹太陽”的反而沒幾個了。日頭愛畫畫,我把他畫的雞冠花拿給我父親看,父親說,曹太陽長在太陽宮可惜了。

  我說,太陽可不就得住在太陽宮裏麽!

  父親卻說太陽住在東海,歇在一棵大樹上,那棵樹叫扶桑。

  我說,落在樹上的太陽會把大樹燒死。

  父親說,歇下來的太陽是隻三條腿的烏鴉。

  我總是不能理解。

  我們還沒進村,曹家的大黃狗就從旁邊的菜地裏鑽了出來,繞過母親,照直奔我,立起身子把前腿搭在我的胸口上,要不是我個兒長得高,非被它撲倒了不行。我說,去!

  黃狗搖著尾巴不去,我摸摸它的腦袋,它腦袋上頂著許多草籽。

  到底是秋天了。

  母親說,一年了,黃狗還認識你。

  我說當然,我跟它是姐倆,就跟您跟二姨似的。

  母親說,把自個兒降到了畜生檔次,不嫌寒磣。

  我說,王阿瑪家的太太還管狗叫兒子呢,我這算什麽!

  黃狗在前頭屁顛屁顛地跑,不時地回頭看我們。我和母親在後頭跟著。母親說,這狗通人性。

  我說,跟我一樣。

  母親說,黃狗怎知道咱們今天來了呢?

  我說,它會聞味兒。

  黃狗回家報了信兒,曹家的人迎出來了。

  我和母親的到來讓他們驚喜,也讓他們措手不及,本來一家人正在葫蘆架下吃飯,都丟下飯碗趕到了門口。二姨矮胖敦實,眼小嘴大,屬於不好看的老娘們兒係列,二姨父身板直溜,眼大嘴小,應該劃入英俊老爺們兒行列。他們說話的腔調帶有滾動滑溜,一帶而過的東城味兒,聽著親切自然,哪怕是初次見麵,也讓你有八百年前就認得的感覺。大人們沒完沒了地寒暄,我摻和不進去,就來到小飯桌前,探索桌上的午飯,我對吃向來比較鍾情,從小到老不能更改,稟性使然。曹家的飯桌上是幾碗豇豆、棒子稠粥,當間有一瓦盆暴醃老洋瓜,飯食簡單、清素,是平時的吃食。日頭笑眯眯地端來兩個小板凳,又盛了兩碗粥,添了兩雙筷子,摸出兩個鹹鴨蛋,算是待客了。看得出,我的到來讓他很高興,嘴裏一雙小虎牙朝外齜著,用手把小板凳抹了一遍又一遍。這裏所有的農戶都種菜,有人早上專門來收菜,用挑子挑進城裏去賣,城裏人都知道,太陽宮是北京城有名的老菜鄉。太陽宮鼎鼎有名的菜是韭菜和青韭,韭菜在春秋之際上市,一拃多長,紫根,叫“野雞脖”。我知道造反的黃巢有首詩說,“衝天香陣透長安”,老黃說的是菊花,我愛拿這句代替“野雞脖”,“衝天香陣透燕京”,在城裏,一家吃“野雞脖”,一條胡同都能聞見,味道那叫躥!青韭是冬天過年出現的鮮貨,產自太陽宮的暖棚,細嫩的青韭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黃綠黃綠的,包餛飩吃,那是冬天無可替代的一口。年根二姨夫進城辦年貨,順便會給我們家捎去一小捆青韭,青韭是用二姨的棉坎肩包著進城的,怕凍了。我們家的青韭餛飩都盡著父母親吃,孩子們隻有嚐嚐的份兒,這東西太稀少太珍貴了。廚子老王說給我們吃,那是糟蹋。

  瓦盆裏的老洋瓜肯定是曹家自產,才從地裏摘下來的。暴醃,是臨吃之前抓把大粒兒海鹽突擊性地醃製,既有鹹味又不損食物原本的鮮嫩,用現在時髦說法是“保留了食物原生態的狀態”。當然,隻有新鮮的菜蔬才能暴醃,蔫了的,走了水的,隻能醃鹹菜!盆裏的老洋瓜夾雜著星點紅辣椒和青蒜,頗引人食欲。我捏了一片仰著腦袋擱進嘴裏,嚓嚓地脆,好吃!母親遠遠地瞄了我一眼,我不怕,進了太陽宮,她的一切規矩都不管用了,在這裏,我行我素,每個人都是王爺!看大人還沒有往飯桌前坐的意思,我又捏了一片瓜,很誇張地嚼著。現在想,老洋瓜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在今天的菜市上已經絕跡,但在那個時代卻是繁盛得要命,推車賣菜的,車上都有一筐老洋瓜,老洋瓜比西葫蘆細,比黃瓜粗,白皮白瓤,皮厚籽硬,沒有任何味道,最大特點是便宜好存放,老百姓拿它當主打菜。那個時候,北京胡同的孩子,把老洋瓜基本都吃傷了,夏天,頓頓是老洋瓜,沒別的菜。話說回來,現在的孩子,哪個又見過老洋瓜呢,那些下裏巴的老洋瓜都跑哪兒去了?想念老洋瓜!

  我和母親的到來使飯桌上多了天福號的醬肘子和芝麻燒餅,農家的飯桌立刻變得奢華而熱鬧。燒餅夾肉,我一頓能吃倆,可是現在母親暗示我隻能喝粥,燒餅省下給日頭吃。二姨和姨夫在吃上不吝,也不客氣,把肉大塊大塊地往嘴裏填,順嘴順手往下流油,看他們的樣子,簡直舒展極了,幸福極了。日頭的筷子長了眼,專挑肥的往自個兒跟前夾,真正是吃著碗裏的,看著盤裏的。二姨夫說,過年也吃不上這麽地道的醬肘子,真解饞哪!

  二姨說,他大姨想著日頭缺嘴,回回來了帶東西,不是醬肘子就是燒羊肉,什麽是親姨啊,這就是親姨。

  在曹家人的攻擊下,一個大醬肘子,頃刻就少了大半拉。

  知了們在頭頂毫無倦意地歌唱,撒尿,細細的知了尿灑在粥碗裏也沒人介意。頭頂上的小葫蘆長得有茶碗大了,生著細細的茸毛,在風裏輕輕搖晃,好像也要參與到吃的隊伍中來。黃狗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湊了過來,拿嘴使勁拱我的腿,尾巴撲棱撲棱搖得很歡。黃狗心裏想的什麽我知道,我心裏想的什麽黃狗也知道,不顧母親的眼神,我夾過一塊肥瘦相間的肉,不敢立即兌現,偷偷攥在手裏。黃狗當然心知肚明,在桌底下用嘴拱開我的手,悄沒聲兒地把肉吃了,而後把我的手舔得精濕。最終,我的膝蓋上枕著狗腦袋,黃狗也不看肉,黑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等待賞賜。二姨踢了一下狗說,這東西是人來瘋,登著鼻子上臉!

  我喜歡曹家的稠粥,大柴鍋熬的,棒子渣很粗,有嚼頭,還擱了豆子,紅黃紅黃的。這樣的粥一開鍋在院裏都能聞見香味,糧食的香味,每每聞到這樣的味道,我都覺得踏實和感動,它們才是生活的真諦,醬肘子畢竟是虛華的,浮在表麵的東西,沒有根基,十分靠不住。我認識的老中醫彭玉堂說過,肥膩生痰,肘子不能多吃,大人容易得緊痰厥,小孩容易痰迷心竅,都是不大好治的病。我們家有根老祖留下的拐棍,上頭嵌著幾個字,“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對衣服和詩書我沒有特別記憶,對菜卻是念念不忘,牢記於心。人哪,什麽時候也不能忘了吃!

  這樣美好的柴鍋豆粥在太陽宮以外的地方,我沒喝過。

  醬肘子之外,母親還帶來一些哥哥們穿不著的舊衣裳給日頭,日頭在人前話語不多,一雙大眼睛很亮,二姨說過,日頭的精氣神全在這雙眼睛上,他的眼睛裏樹呀、人呀、雲彩呀裝了不少東西,想要什麽立馬就能掏出來畫在紙上。二姨一邊誇日頭的眼睛一邊稱讚那些舊衣裳,說日頭穿上我哥哥們的衣裳一點不比城裏人遜色,誰也看不出他是太陽宮種菜的。母親說,那是,咱們的日頭模樣周正,長大了能幹大事情,比如,當科員什麽的。

  在母親眼裏,“科員”是個很大很重要的職務,我父親在受任美院之前當過幾天“建設總署”科員,母親認為科員是個很體麵的職業,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這麽一來,把我熏陶得從小立誌要當科員。“文革”期間工廠到農村招工,我問人家,是招科員麽?人家說是招工人,我說我想當科員。招工的說,工人好,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進了工廠你就知道了,工人發工作服,有勞保,一個月還有兩塊肥皂,科員什麽也沒有。

  後來清理階級隊伍,內查外調,當我知道父親待過的“建設總署”是屬於北平日偽時期的機構時,便再不提“科員”的話了。

  日頭對我哥哥們的衣裳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我帶給他的一大遝子廢紙,那些紙都是我平時的積攢,有包茶葉的、包藥的、包雪花膏的,還有別人沒使完的作業本,日頭需要這些紙,紙的背麵都是空白,他在上頭可以畫畫,畫葫蘆,畫小廟,畫蛐蛐,什麽都可以進入日頭的畫紙,連黃狗也可以。這些紙被日頭很仔細地壓在炕席底下,一張紙畫得滿滿的再抽第二張,絕不浪費。

  不用二姨吩咐,日頭就知道下午該做什麽,放下飯碗他摘下了牆上的魚簍子,我一看他這舉動,立刻說我也去,二姨說外頭太陽太毒,留神中暑。我說我不怕。母親說,讓她去吧,哪回從這兒回去不曬得跟紅蝦米似的。

  我跟著日頭出了村向南直插下去,南邊有個叫夏家園的地方,夏家園村邊有個水泡子,長著大片大片的荷葉。水泡子當地人稱之為窯坑,是過去挖土燒磚留下的深坑,積了水,長了水草,表麵上清幽幽地水波不興,其實底下深淺無測,走著走著,剛到腿肚子的水一下就沒了頂。常聽人說,誰誰家的孩子在東直門外窯坑玩水被淹死了,窯坑是個可怕的所在,沒哪個孩子敢輕易下到窯坑裏去撲騰。倘若哪家的媽聽說孩子上窯坑玩了,一頓臭揍是永遠無法逃脫的,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

  日頭要到窯坑去摸魚,這讓我心裏特別忐忑,跟在他後頭,怕他下水又有點盼著他下水,不住嘴地說,你行嗎,你行嗎?

  日頭拍拍魚簍子說,待會看這個你就知道我行不行了。

  在坑邊,日頭脫了衣裳,鑽到水裏去,水很清,我能看到他的兩條腿在水裏蹬,日頭說他是在踩水,窯坑這邊水深夠不著底。他指指東邊說,那邊水淺,有太陽,暖和,魚多。或許坑東邊的水真不深,有時候他一個猛子紮下去,水麵上蹬出一片泥花;有時候鑽進去半天也不見露頭,我怕他淹死,在岸上使勁喊,黃狗也跟著叫喚。日頭從水裏伸出腦袋說,魚都讓你們嚇跑了!別在這兒裹亂,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

  我說,我得看著你,你淹死了,我好回去報信。

  日頭說他淹不死,他是屬龍的,是龍王爺的二大爺。

  我摘了張荷葉頂在腦袋上遮太陽,在窯坑附近轉悠。夏家園也是種菜的地界兒,夏家園的菜長得比太陽宮的好,這裏離東西壩河更近,是元代通大都的漕河,因水源豐富,土地更肥,所有的菜都很水靈。太陽宮和夏家園的西北,有個叫芍藥居的地方,我對那個地方很向往,曾經想讓日頭帶我去看那盛開的芍藥花,日頭說芍藥是春天開,現在秋天了,就剩了狗尾巴花。二姨夫說,芍藥居還是種菜的地方,那兒並沒有芍藥花,不過是有個老菜農在自家院裏種了幾株芍藥,文人們便附會成了芍藥居。

  二姨說,芍藥居哪兒有太陽宮好,太陽宮多大氣!

  在窯坑東邊,一塊石碑旁邊,我竟然發現了幾棵西紅柿!要知道,那時候的西紅柿可是珍貴的東西,賣菜的挑著挑子沿街叫喚,“香菜、芹菜、辣秦椒、茄子、扁豆、嫩蒜苗……”其中沒有西紅柿,西紅柿很晚才在老百姓的飯桌上出現。那時候的西紅柿,隻是偶爾才能在孩子們的眼前閃亮一下,通紅的,圓潤的,多汁的,昂貴的,當水果吃。

  夏家園這幾棵西紅柿長得過了頭,紅得發紫了,充滿著誘惑,充滿著招搖,讓人無法拒絕。我過去,毫不猶豫地擰下了一個,地裏長的東西,難分是你的我的。四下張望,除了黃狗歪著腦袋欣賞我以外,周圍並沒有眼睛。我問黃狗,咱們還揪不揪?

  黃狗高興地搖尾巴,表示讚同,我不客氣地又揪下個更大的,用衣裳兜著,四處踅摸弄個再輝煌點兒的。石碑橫在眼前,擋住去路,看碑上的字,多不認識,隻識得“夏……大人……”幾個字,便對著墓碑說,夏大爺,吃您幾個西紅柿……沒法子……饞啦!

  自然沒誰搭理我,隻有草窠裏的蟲子在吟唱。

  打過招呼,我心安理得地來到窯坑旁邊,日頭的簍子裏已經裝了不少魚,都是小麥穗,也有不安生的小泥鰍。

  日頭看見我手裏的西紅柿說,你怎麽動了夏二的洋柿子,這是夏家留籽的柿子,夏二看見了得拿鍬拍死你!

  我說,夏二有什麽可怕,我連雍和宮的鬼都不怕!

  我知道,日頭對雍和宮的鬼很向往,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想到雍和宮看打鬼。雍和宮打鬼儀式在正月,除了送青韭,曹家人怵頭上我們家,他們不願意見我父親,怕我父親嫌棄他們。

  猛然,日頭指著我後頭一聲喊,夏二來了!

  我撒腿就跑,日頭後邊緊跟,黃狗竄得沒了蹤影……

  蹦過河渠,蹚過冬瓜地,穿過柳樹林。繞過荊條叢,我一路狂奔,不敢回頭。

  跑回太陽宮才發現,哪兒有什麽夏二,都是日頭胡編的。我怪日頭騙人,日頭狡猾一笑,虎牙往外一齜說,你不是不怕夏二嘛,不怕你跑什麽?

  我說,我不是偷了人家的西紅柿嘛!

  日頭背著魚簍朝家走,抬頭看,西邊天空一片晚霞,美麗動人,我說這景致能入畫。日頭說那是火燒雲,明天準是個大晴天,秋老虎沒幾天了。

  二姨在門口招呼日頭,讓他回去幫忙燒火做飯。

  今天晚飯是曹家的精彩—貼餅子熬小魚兒。

  魚就是日頭在夏家園摸來的小麥穗,大鍋、柴火、風箱、小板凳,日頭在灶下燒火添柴拉風箱,有條不紊,一會兒就把鍋裏的水燒開了。二姨把拾掇好了的魚倒進去,從小缸裏舀一鐵勺自做的大醬,扔一把香蔥,丟兩瓣小蒜,用勺子慢慢地攪;二姨夫抓一把和好的棒子麵,使勁地甩在熱鍋鍋幫上,氤氳的蒸汽裏,那些生麵團像一圈手拉著手的娃娃,誰也不亂動,可愛極了。緊接著大鍋蓋嚴絲合縫地蓋上,日頭抽了硬柴,灶底的火變得平順、溫柔,由著小火慢慢地燉。一家人配合默契,像共同完成了一場演出,各有角色,各司其職,真好!

  鍋裏冒出了噴香的魚味和貼餅子的香氣,撩撥得人心裏發慌,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光想往鍋跟前走,想掀開鍋蓋瞅瞅,那裏邊變成了什麽。晚飯的桌上還有頂花帶刺的黃瓜,嫩得一咬流水的小水蘿卜,甜而不辣的羊角蔥,它們都是蘸醬用的。醬是純黃豆醬,曬了一夏,揭開醬缸,噗噗地冒泡,酵發得火候正好。我摘來的西紅柿被二姨切成瓜瓣模樣,擱在糙碗裏,擺在我跟前。西紅柿的籽硬了,吃在嘴裏得吐核,肉也發幹,不好吃。就這個吐核的東西還讓我落了個偷的名聲,想想真劃不來。這晚上,我吃得不少,肚子裏至少裝進二十條小麥穗的身子,我不敢吃魚腦袋,怕它們進到肚子裏造反,咬我。真要那樣,我怎能敵得過它們!餅子我隻吃上頭的焦疙渣,嘎嘣嘎嘣,又香又脆,吃幾塊都丟不開手。至於被揭了疙渣的餅子,日頭很主動地接收了。

  黃狗在遠處趴著,不時拿眼睛往這邊瞅,模樣委屈極了。我問二姨怎不給黃狗吃飯,二姨說,鄉下的狗從來不喂,它們會自己出去找食吃。我覺著黃狗挺可憐的,對曹家人這麽忠心還得不到曹家一口飯,我要是狗呀,早就“不跟你們玩了”!

  吃完飯,母親和二姨坐在院子裏聊天,她們總有說不完的話,二姨夫不說話,坐在旁邊一袋又一袋抽煙,煙笸籮就擱在他腳底下,他一邊抽煙一邊揉搓那些煙葉。二姨夫裝了一袋煙遞給我母親,母親接了,很內行地就著二姨手裏的火嘬了兩口,吐出了悠悠的煙。我不知道母親還會這個,在家裏從沒見母親動過煙,到了太陽宮怎的連大煙袋都叼上了。我想,這事我回去一定得告訴我爸爸。

  二姨問姨夫,羊喂了沒有,姨夫說下晚往圈裏扔進去兩筐草,早晨日頭拉出去拴村外了,回來時肚子吃得圓圓的。二姨對母親說,太陽宮的羊隻能圈養,方圓十幾裏都是菜地,啃了誰家的都不合適。他們家的羊是德勝門外羊店躉來的兩隻半大羊,估摸今年底就能殺了,到時候給我們送羊肉去。

  我使勁吸了吸鼻子,果然聞到一股羊臊味兒。

  日頭拿著荊條在編筐,天漸漸黑了,鄉下沒有電燈,也不點油燈,借著微弱的星光也還模糊看得清楚。二姨夫要到棚子裏值夜,他種了半畝香瓜,馬上要開園了,不是怕人偷,是防備地裏的野物糟蹋。二姨夫夾著衣裳走了,黃狗跟在後麵,它是值夜的主要成員。我透過籬笆看外麵,田野裏黑洞洞的,有螢火蟲在遠處紮堆,黑暗裏有一雙綠眼倏忽閃過,我朝母親身邊挪了挪,盡管她身上有陌生的煙味兒,也不計較了。二姨說,剛竄過去的是黃鼠狼,它惦記著屋後的雞雛。

  日頭說他天黑前已經把雞窩門頂上了石頭,黃鼬那雙小爪想扒也扒不開。一個鄉間的小野物,二姨叫它的小名黃鼠狼,日頭叫大名黃鼬,就像有人叫日頭,有人叫曹太陽一樣。日頭告訴我說,有一天夜裏他從瓜地回來,月亮照得地上明晃晃的,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他看見一隻黃鼬在路上直立著身子對著月亮手舞足蹈。日頭問我,你知道它在幹什麽嗎?

  我說不知道,日頭說它是在拜月亮。我問黃鼬為什麽要拜月亮,日頭說,黃鼬和狐狸一樣,老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精,它們不停地修煉,練到一定水平就能隨意變化,變成美女,變成老頭什麽的。不過,黃鼬的水平比狐狸低一個檔次,狐狸會煉丹,黃鼬不行。

  我問日頭,那晚上怎沒有把那隻黃鼬像捉小魚兒一樣捉回來。日頭說,哪能臨到我捉,我還沒靠近,那黃鼬就打了個噴嚏說,呸呸呸,晦氣,今兒個不該出來!

  我問為什麽,日頭說,我攪了它的好事,它還得再煉五百年。

  可憐的黃鼬!

  有股輕微的風從西邊吹過來,夾帶著絲絲涼意,樹葉沒動,但是我感覺到了。西邊是燕山,北京人管它叫西山,西山橫盤在天邊,蜿蜒得像條不老實的大龍。我朝西望,看不見西山,西邊天上有光,那是城裏的燈。看頭頂,頭頂是滿天繁星,牛郎織女遙遙相望,包括牛郎擔子裏挑著的兩個孩子,兩顆忽閃忽閃的小星星都看得清清楚楚。又粗又壯的銀河,恍恍惚惚,密密匝匝,橫亙瓊宇,想那浩蕩大水隔斷牛郎一家人,母親和孩兒再不能相見,隻是讓人心酸。二姨說,丫兒看銀河呢吧,教給丫兒個秘密,你記著,銀河調角,棉褲棉襖,銀河分叉,單褲單褂,將來丫兒當了媽媽,這是應該知道的。什麽時候給孩子穿什麽衣裳,得看天,銀河會告訴你。

  我問二姨,現在銀河是調角了還是分叉了,二姨吭唧了半天說大半是正在調角。

  其實二姨自己也說不清。

  田野裏的秋蟲聒噪得振聾發聵,滿世界似乎都成了它們的聲響,每一隻蟲子都在努力張揚著自己的歌喉,宣告著自己的存在,包括那隻想吃雞,還得繼續修煉的黃鼬,它們使得黑夜中的太陽宮田野充滿了生機,充滿了靈動,充滿了神秘和未知。我對日頭說,明天你領我去看看太陽宮。

  日頭說,太陽宮有什麽好看的,小破廟,快塌了的。

  我說,破廟也是“宮”啊,出東直門,稱得上“宮”的也就是這兒。

  日頭說,雍和宮不算?

  我說,雍和宮在城裏,在安定門。

  日頭想了想說,我帶你上太陽宮,你得帶我上雍和宮,我要看打鬼。

  我滿口答應說,沒問題。

  去年、前年我跟著父親連著看了兩回打鬼,把細節給日頭講了,成了他的心病,害得他日日盼著能看一回。清朝的皇帝信奉密宗,雍和宮過去又是雍正的府邸,所以每年正月雍和宮打鬼就成為北京城的大事,為這個,廟裏早早就提前準備了,屆時皇上要派欽差來現場參與。後來皇上倒了,打鬼的儀式依舊熱鬧隆重,不因時局的變化而有所改變,老百姓祈福禳災的心願什麽時候都是一樣的,不管有沒有皇上。我們家看門的老張,最信奉雍和宮的神靈,動輒就跑到雍和宮去燒香、打問,連他臉上長了個癤子要不要擠破了,也要去雍和宮問佛爺。好在雍和宮近,我們家住戲樓胡同,胡同口就是雍和宮,幾步路的事,跑去又跑回來,鍋裏蒸的包子還沒到火候。有一回他崴了腳,腳脖子腫得老高,做飯老王打趣他說,咱們是上醫院呢,還是上雍和宮呢?

  打鬼這天,雍和宮天王殿前搭了台子,鋪上紅氈,台下人頭攢動,密不透風,千萬人鴉雀無聲,靜等儀式開始。時辰一到,鑼鼓號聲震天而起,先是有金盔金甲的四大天王上場,威武莊嚴,在四角站立,又上來幾個活潑小兒和彌勒佛,歡快舞蹈,引人入勝。接著鼓聲一轉上來個白鬼,頭戴骷髏麵具,手握招人牌子,陰森可怕。白鬼走得離觀眾很近,邊走邊撒白色粉末,沾上白粉不是什麽吉利的事,人群紛紛後退,把場子清擴出來。所以,有經驗的看客一般都不往跟前擠,站在後頭遠遠地觀望。白鬼演畢金剛上場,還有鹿首、牛首的神,耍著各樣法器,把妖魔團團圍在當間,捉拿、清除、皆大歡喜。整個過程,無異於一部巨大舞劇,服裝豔麗,造型特殊,充滿神秘色彩。

  去雍和宮,日頭要跟我拉鉤,說不能反悔。我不拉,說那是小孩子玩意。但是日頭卻拿筆認真記下:“正月三十,雍和宮打鬼”的字樣。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大亮我就起來了,睡不著了。為什麽呢,因為咬,蚊子整宿在耳邊飛,嗡嗡嗡,你剛一迷糊它就來了,剛一迷糊它就來了,誠心不讓你睡覺。土坑上的跳蚤也很活躍,鑽到我的褲腰上轉圈咬,那些大紅包連成了串,癢得鑽心,鄉下的一切也不是全好,比如這些大包,回去讓我抓撓半個月怕也不能平複。母親和二姨還在熟睡,她們昨天唧唧喳喳聊了大半宿,比蚊子還討厭。

  我這麽早起床,不知幹些什麽。來到院外,外麵天氣有些涼,草上有了露水。

  東邊天空已經泛紅,天邊的雲彩染上了胭脂的顏色,房子、大樹、菜地、水塘,在雲彩的渲染下好像畫出來的一般,都映著紅。樹後頭的天空最亮,我知道,待會兒太陽就會從那裏升起來。我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塊地方,生怕錯過了那個偉大莊嚴的時刻,這個時刻很難得。很快,樹後冒出了一個通紅的亮點,那應該是太陽的腦門了,太陽的腦門一躥一躥的,躥一下高一點兒,似乎不忍和大地分離。我的眼花了,隻是感到一個大雞蛋黃在上上下下地抖動,跟大樹若即若離。

  日頭從院裏跑出來,黃狗也跑出來,日頭問我在幹什麽。我說在看出太陽。

  隻這一轉臉,沒盯住,太陽頃刻跳出了樹枝升上天衢。大地一片金光,連風吹動樹葉也帶了金屬的聲音。光明中,迎著太陽,沐浴著晨風,我的心裏充滿感動,低頭看,連黃狗的表情也變得十分神聖。我覺得在這樣重要的時刻我得像我父親一樣作一首詩,才對得起這為我而升起的太陽。我父親愛寫詩,看月亮寫詩,看菊花寫詩,看賣小金魚兒的寫詩,看人家放風箏還寫詩,他畫的每幅畫上幾乎都配著他的詩。現在,我看到了太陽的升起,怎能沒有詩歌相佐,而讓太陽孤寂地上天呢?

  我對日頭說我要為太陽宮的太陽寫詩。日頭說,那你就和皇上一樣了。

  我問此話怎講。日頭說這事夏家園的夏二知道,夏二說乾隆有一天東巡,走到這裏,正好看見出太陽,望著光芒萬丈的大地,皇上跟我一樣很感動,作了一首詩,說這裏像是太陽宮!後來,村裏人就在這兒蓋了廟,叫太陽宮。

  我說那個夏二怎什麽都知道?日頭說夏二念過半年私塾,他們家是書香門第。我說,他怕是連《千家詩》也沒念過。

  日頭說,可能。

  我讓日頭帶我看太陽宮,日頭說我身後就是,我回身看,哪裏有什麽紅牆黃瓦的宮,不過是座頹廢的小院罷了。院子門口有個看不出模樣的影壁,露著土坯的內膽,殘留的牆皮上畫著一棵歪歪扭扭、沒精打采的樹,是不是父親所說的太陽落腳的扶桑也未可知。院門口兩棵老榆,房後一株病柳,三間歪斜的平房,一隻半埋的破鍾,無一不顯露出破敗殘缺。我說皇上的廟應該有琉璃瓦,比如雍和宮,黃燦燦一大片屋頂,那才應該叫太陽宮。日頭說他不知道什麽叫琉璃瓦,他從來也沒見過琉璃瓦。太陽宮不是皇上的廟,是他們村裏自己蓋的廟,每年二月初一太陽過生日,有人過來燒幾炷香,僅此而已。我說,太陽比黃鼬還可憐,那麽大的名聲,住這麽個小地方,委屈了。

  日頭說,比土地廟好多啦,我們村的土地廟還沒有我膝蓋高。

  走進“宮”門,內裏比外頭還荒涼,草有半人高,堆著渣土、垃圾、糞屎,一條腐爛了的長蟲橫陳在台階上,被一群螞蟻包圍著……三間小屋的房頂露了天,北牆有二尺高的土台子,上頭坐著四個缺胳膊少腿的神像,神像泥皮脫落,麵部塌陷,粗糙拙劣,無法打眼。我問四個人是誰,日頭說,夏二說過,是日月水火四老爺。

  又是夏二!

  我說,太陽宮一個太陽就夠了,他們幾個跑這兒湊什麽熱鬧?

  日頭說大概是怕太陽一個人悶得慌,來做伴的。

  我對太陽的宮殿十分失望,它打破了我對“宮”的認知和憧憬。破爛的太陽宮堅定了我要讓日頭見識雍和宮的決心,我一定要他看看真正的“宮”是怎樣的氣派,怎樣的不同凡響。

  早飯後我和母親就要回城了,日頭搬來昨晚編的筐,裏頭裝著金黃的倭瓜,黑紫的茄子,紫根野雞脖韭菜,還有四個花皮香瓜。半口袋棒子渣,二十個柴雞蛋……這些東西,真夠我們拿的。

  二姨夫和日頭將我和母親送到東壩河,路上,日頭還追問我作的太陽詩,我說下回來了帶給他看。日頭說等不到下回,他就會跟他爸爸去戲樓胡同,去雍和宮。

  曹家爺倆看著我們上了三輪車才離開,黃狗追著車跑了很遠。

  (二)

  正月底,二姨夫帶著日頭來了,專門來看雍和宮的打鬼。母親讓日頭和他爸爸住在南屋,南屋是一進大街門的倒坐房,平時不住人,沒火,在京城滴水成冰的日子裏,睡慣了太陽宮熱炕的父子倆,其難熬程度可想而知。老王為曹家父子蒸了一鍋發糕,做了熬白菜,雖然簡單粗劣倒也熱熱乎乎,曹家父子很滿足。我父親領著學生到河北雞鳴驛寫生去了,二姨夫鬆了一口氣,說早知這樣應該讓日頭媽也來雍和宮逛逛。但是二姨夫看到我那些同父異母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便不再說讓日頭媽來的話了。哥哥姐姐們哪個的派頭都很大,哪個都不拿正眼看來自京郊種菜的二姨夫,他們接納青韭餛飩但是不能接納種青韭的人,這讓我好生奇怪。我們家隻有我和母親視他們為親戚,跑前跑後地張羅,陪著他們說話兒。

  我覺著,人得將心比心,夏天我到太陽宮去,曹家傾著全家實打實地待承,讓我挑不出一點兒不好,現在人家到了我這兒,我們就拿熬白菜對付人家,我都替我母親害臊,下回還怎麽去太陽宮呢!母親有母親的招數,我看見她偷偷塞給日頭十塊大洋,讓日頭想吃什麽到外頭買什麽。十塊大洋,真不少了,二姨夫和二姨半年大概也掙不出這個數來。所以,二姨夫和日頭都很高興,他們沒挑禮兒,冷就冷唄,熬白菜就熬白菜唄,懷裏揣著錢呢!

  傍晚,曹家爺倆的飯是出去吃的,回來二姨夫說日頭吃了四碗鹵煮火燒,把賣鹵煮的嚇怕了,第五碗說什麽也不賣了。鹵煮火燒是北京小吃,嚴格說它更應該屬於河北範疇,把烙好的火燒放進帶有豬肉和下水的鹵湯裏一塊煮,吃的時候把火燒撈出來,橫豎切四刀,再舀進鹵湯,肉爛餅香,非常進味兒,是受歡迎的大眾食品。可惜,我到現在也沒吃過北京的鹵煮火燒,每回從鹵煮的小館前走過,都為香味吸引,但是一見那眉目甚不清爽的大鍋和鍋裏那些騰挪翻滾的莫名其妙,立刻沒了胃口,真難想象,日頭連火燒帶湯竟然吃進去四大碗,他的肚子總共才有多大地方啊!

  比起我的二十條小麥穗魚,日頭真是吃多了,剛開始還沒覺怎的,後來肚子脹得越來越厲害,老王叫他摳嗓子吐出去,日頭舍不得,情願撐著。後來我母親采取了治我的辦法,讓老王沏了半碗起子(蘇打)水,給日頭灌下去了,日頭才勉強躺下睡了。

  第二天,母親不讓我去看打鬼,說喇嘛手裏打鬼的鞭子胡掄,抽著人的事情年年都有,父親不在,沒人能管得住我。不讓我去,母親也不去,讓老張帶著曹家爺倆去雍和宮,還特別囑咐,看看就回來,別看到底,工夫太大,把人凍壞了。我為不能陪日頭看打鬼遺憾了一早晨,巴不得把那些喇嘛凍翻了,打不成鬼才好。

  老張和曹家爺倆出門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刮起了灌脖子北風,氣溫降得厲害。我坐在南炕玻璃窗前看下雪,不到一個時辰,房上、樹上、院子裏就全白了。院裏沒人走動,一片寂靜,隻有母親的貓黃黃兒從雪地上跑過,留下一串好看的梅花印兒。母親給我點了個手爐讓我抱著,得意地說,不去好吧?在家暖暖和和的多好,大下雪的跑雍和宮看什麽打鬼,鬧不好把鬼再帶回家來。

  鑼鼓聲還有大銅號沉悶的嗚咽聲從西邊借著風雪傳過來,號聲低沉卻富於穿透力,頗具煽動意味,仿佛這漫天大雪就是借助號聲從高天翩翩而來。母親的想法太簡單,太直接,她哪能理解雍和宮那些色彩豔麗,造型怪誕,動作誇張的儺舞對小孩子是一種多麽大的誘惑啊!

  自鳴鍾剛轉了兩圈,老張就領著曹家爺倆回來了,老張說再不回家日頭的小命就沒了!母親急著問怎麽了,二姨夫說日頭的魂讓白鬼勾走了。

  再看老張身後的日頭,頂著一腦袋一身的白粉,牙關緊咬,眼睛發直,簌簌地哆嗦。母親問話他也不回答,把牙磨得哢哢響。母親說,這還真是中魔了,合算喇嘛把鬼趕日頭這兒來了!

  老張說,他使勁往前擠,站到台跟前兒了,這要命的粉末子不揚(念ráng)他身上揚誰身上。

  母親趕緊過去拍打日頭身上的白,老張讓母親別拍,說這白落到哪兒哪兒倒黴。母親說這怎麽好,老張說拍到大街門外頭去,讓過路的踩了帶走。

  我說,這是以鄰為壑,有點缺德。

  老張說,到了這份兒上也別說什麽德不德的了,誰讓咱們攤上了呢。

  日頭像街頭耍“嗚丟丟”的小木偶一樣,被老張和二姨父提溜到當街,在雪地裏好一通拍打。被拍打的日頭眯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有點兒魂不守舍。二姨夫說,日頭,日頭,你說句話呀!

  日頭自始至終一聲不吭。

  沒想到日頭看打鬼看成了這種效果,我心裏覺著怪對不住日頭的。老張說,小門小戶的日頭屬草芥之命,太薄,扛不住這轟轟烈烈的場麵,在場子上被追趕得團團亂轉的邪氣、孽障自然是奔他而來。

  母親讓老張不要說了,越說越邪乎,她讓老王燒了滾燙一鍋薑湯,逼著那爺倆喝了。半夜,日頭開始發高燒,嘴唇起了一圈燎泡,不停說胡話。母親說日頭頭晚鹵煮火燒吃多了,停食著涼,到胡同口藥鋪買了一大包焦三仙。煎了,給日頭灌下去了。

  焦三仙沒起作用,下午日頭起了一身密匝匝的紅疙瘩,整個人都變成了紅的。

  老張說這是鬼風疙瘩,日頭真是讓鬼撲了。

  母親讓老張趕緊想驅邪的辦法,老張頂著大雪和二姨夫去了東邊的柏林寺。

  柏林寺是元代大廟,據說原有十裏柏林的稱謂,後來柏林逐漸消失,名字沒變。在我記憶中,柏林寺很大,有大殿幾重,高台階,還有精美的磚雕影壁和老得說不出年齡的榆樹,以及《萬古柏林》的大匾。大匾的印嵌在正中,當是哪位皇上的作品。那天,老張找到廟裏的負責人,請人家幫忙想想辦法,救孩子一命。人家一聽就拒絕了,說無能為力,另請高明。聽老張回來學說,老王說,該著絕你,喇嘛惹的事你找和尚,人家不讓你“另請高明”才怪。

  還是我們家老七,我的七哥請來了大夫彭玉堂,給日頭看了,大夫說是急性傳染病猩紅熱。

  猩紅熱是小孩子的病,母親一聽就害怕了,比聽見鬼進了家門還害怕,胡同裏年前死了一個叫二丫頭的孩子,就得的是這病。二丫頭死後,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到各家往孩子身上噴藥水,老七說都是瞎掰,猩紅熱是飛沫傳染,噴孩子管什麽用。母親說噴總比不噴好。特意讓人家把我前前後後都噴了個遍,不管怎麽說,猩紅熱在那個年代是個可怕的病。

  母親前腳雇車把曹家爺倆送回太陽宮,後腳就把我隔離到小套間,不讓出來了,她說日頭留下的病菌還在屋裏飛散活躍著,讓我撞上哪個都會像二丫頭一樣,必死無疑。母親天天看我的嗓子,量我的溫度,風聲鶴唳,我稍微咳嗽一嗓子,她都急著讓老七去叫彭玉堂。我被封閉在小套間,想著法子嚇唬母親,今天說腦袋疼,明天說身上癢癢,後天說肚子脹,我喜歡看母親著急的樣子,喜歡看她因為我而無處抓撓,提心吊膽的緊張。一時,我成了家裏的中心,仿佛我“病”得很重,沒有幾天活頭了,為此我自己也覺得自己活不了幾天了,所以盡著想象給母親提要求,今天要吃雞蛋羹,明天要吃核桃酪,後天要吃貼餅子熬小魚……

  老七對母親說,把她放出來吧,都慣成什麽了,沒樣了。

  (三)

  一晃大半年過去,又到了夏末初秋,給日頭攢的廢紙已經厚厚的一遝,跟著老七上東安市場逛舊書店,還給日頭找了一本畫畫的書,上頭有蘿卜、白菜、蟈蟈、喇叭花什麽的,想的是該跟著母親上太陽宮了。

  沒想到,我們還沒動身,日頭自己來了,沒坐車,是走來的,渾身的油汗渾身的土,最讓人驚心的是那一身熱孝,在夏日的熱浪中,頭上頂著的麻包片說明了曹家有重要的至親過世了,披麻戴孝啊!日頭進門就磕頭,給老張磕,給老王磕,給我磕,母親從屋裏跑出來大聲喊叫,日頭啊,咱這是怎麽啦?!

  日頭說,我爸爸歿了—

  母親說,正月不還好好兒的麽?

  日頭說,昨天夜裏咽的氣。

  母親一聽,拽著日頭就往門口跑,邊跑邊喊著讓老張趕緊雇車。老七給母親遞了些錢,說這個是必須帶著的。母親接過錢,有些木然,帶著日頭上了三輪,讓車夫快蹬,要多少錢都給。我追出大門,黃狗一樣跟著三輪跑,叫著,媽!媽!還有我哪!

  母親回過頭說,在家老實待著!

  我哪兒跑得過三輪車,眼瞅著母親和日頭的背影到了胡同東口,往南一拐,沒影了。

  太陽宮那場喪事辦得很簡單,母親第二天就回來了。曹家死了當家的,二姨成了寡婦,日頭成了沒爹的孩兒。原來正月日頭那場猩紅熱沒有傳染給我,卻傳染給了他的父親,敢情大人的猩紅熱麻煩程度遠過於孩子,沒多久,日頭爸爸就轉成了腎炎,全身浮腫,尿中帶血。人說這個病是最怕累的,可是種菜的二姨夫哪裏歇得下來,一家人的嚼穀都在他身上啊……聽說二姨夫入殮的時候頭膀得有鬥大,看不清鼻子眼睛,腳腫得穿不上鞋和襪子,鞋和襪子是用紙糊的。

  幾十年後我成了一名醫生,傳染科的醫生,這與曹家二姨夫並沒有什麽因果關係。我在西北的傳染病院幹了八年,在我的手下,處理過無數猩紅熱病人,有大人也有孩子,也有轉化成腎小球腎炎的患者,基本都痊愈了,在醫學科學發展的今天,這個病對人類已經構不成威脅。但是,麵對病人,我常常想起太陽宮,想起了那風光秀麗的鄉村,想起穿著紙襪子紙鞋入殮的日頭爸爸,想起他的煙袋和煙笸籮……

  日頭爸爸去世不到一年,是二姨大喜的日子,二姨為日頭找了一個繼父,母親作為娘家人,婚禮是必須要參加的。母親在路上教導我,到了太陽宮臉上要喜興,嘴要甜,多說吉祥話,不能提死了的曹大大,最重要的是還得管那個新進門的男人叫“二姨夫”,要叫得自然親切,不能打磕絆,這樣新二姨夫才高興,二姨才踏實,我們這趟才算沒白來。

  母親問我聽懂了沒有。我說,沒懂。

  母親說,你已經是小學生了,怎麽還不懂人情世故,你二姨一個女的,帶個孩子,在鄉下活得下去嗎?你得替她想想……

  母親說著哭了。

  我問日頭的新爸爸是誰,母親說是夏家園的夏二。

  我說,啊呸—

  母親說,你這是什麽態度?夏二怎麽得罪你了?

  我一路沒有說話。無話可說!

  一切還是老樣子,土房、籬笆牆,雞窩、葫蘆架,但不能說是曹家,現在得稱夏家了。

  夏家的喜事辦得簡單潦草,做了一鍋打鹵麵,隨到隨吃。鹵做得很鹹,澆半勺能把人齁死。二姨穿著紫花夾襖,夏二穿了件藍布長衫,以示自己有過半年私塾學曆,出自書香門第。母親給二姨請安道喜,背過身去卻在偷偷抹眼淚,二姨的眼圈也紅紅的。夏二的身板很壯,禿頂,留著山羊胡子,眼睛有些斜視,這樣你就看不出他的眼神到底在瞅誰,怪怪兒的。夏二誇張地招呼著我們,說我們是城裏大宅門的親戚,他說他到北小街炮局送過菜,路過我們家,廣梁大門,高台階,上馬石,一看就是有身份的皇親貴胄,這下好了,以後他再上炮局就有地方歇腳了。夏二一邊說著一邊遞給我一個梨,梨太大,他切了一塊給我,我接過來,偷偷擱在窗台上了。大喜的日子,吃梨,這個兆頭可真不怎麽地!我不喜歡眼前這個叫夏二的男人,他話太多,斜眼珠子太靈活。跟原來的二姨夫比,我更喜歡先前的那個。所以,自始至終我也沒管夏二叫一聲“二姨夫”,母親暗示了我幾回,我就是張不開嘴,奈何!

  那天,我在太陽宮小廟裏找到了日頭,他抱著腿在四老爺腳底下坐著,目光呆滯,臉色蒼白,全沒了昔日的活分和明朗。見我進來,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害死了我爸爸。

  我說,你怎麽這麽想?不應該的。

  日頭說,以後不論遇到什麽。我都罪有應得。

  我說不是那麽回事,老張嘴頭常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日頭說,我不知道那病會傳染。

  我說,老天爺就這麽安排的,誰也不能不聽老天爺的。

  我讓他以後好好待承他媽,他媽最可憐。日頭說,她可憐什麽,又有了新男人,她高興著呢!

  半天日頭說,你知道麽,我現在不叫曹太陽,叫夏太陽了。

  我說,我以後還叫你曹太陽,叫你日頭。

  日頭搖了搖頭說,嘁,一個賤名兒,怎麽叫都行。

  我說,咱們一點兒也不賤,光芒萬丈的太陽,能賤嗎?

  日頭說,我沒了爸爸也沒了媽,沒爹沒媽的孩子,比草還賤。

  我說,說什麽哪,你媽可是親媽!

  日頭說,我爸墳上的草還沒長圓……她就朝前走了……

  我覺著好端端一個家,已經散了。

  我說,日頭,我也不能常來看你了,我上學了,以後逮著機會你來戲樓胡同找我吧。

  日頭苦笑了一下,沒說話。

  一直到我們走,日頭也沒回來。二姨說,日頭太拗,心思太重……

  母親勸二姨說,時間長了慢慢就好了。

  我說,鄉下的孩子也不是沒心倒肺的。

  母親讓我不要火上澆油,二姨的心裏現在夠亂的了。

  以後,我再沒有到太陽宮去過,主要是身不由己,已不是兒時脫韁的野馬,被戴上籠頭了。其間母親去過太陽宮,是為二姨去的。二姨死了,死得很突然,說是不留神滑進窯坑淹死了。母親不解地說,她待得好好兒的,上窯坑幹什麽呢?

  夏二說她是去找日頭,很多時候她是滿村喊著日頭的名字,四處尋找,日頭這孩子有點不合群,性格孤僻。母親奇怪她的朋友怎會進了窯坑,夏二的解釋是,窯坑是個沒深淺的地方,裏頭有淹死鬼,每年都要拉替身,非此而不能托生。

  我覺得是二姨活得沒了意思,自己尋了短見。聽母親說,從坑裏撈出二姨,她全身穿的都是新衣服。按老張的分析,雍和宮打鬼,日頭被撒一身白即是被鬼跟上了,性情已然迷亂,厄運便接連不斷,這都是冥冥中閻王爺的安排。

  母親說是。

  我說老張迷信。

  很快夏二再婚,又有了自己的兒子,叫夏曉陽。

  日頭真的沒爹也沒媽了。

  1952年抗美援朝,日頭當了誌願軍。

  出發前他特意到我們家來告別,穿了軍裝的日頭威武英俊,再不像四老爺腳底下那個萎靡不振的半大小子。我摸著他的嶄新衣服和大皮帽子十分羨慕,我告訴他,我們這些學生正給前線的誌願軍做慰問袋,裝上書簽、毛巾、筆記本什麽自己喜歡的東西交給學校,再由學校分配到朝鮮去,大家都希望自己做的袋子能送到英雄的手裏,那該是多麽幸運,多麽有意義的事情呀!日頭說他不要毛巾,他希望他的慰問袋裏裝一本美術書。我說打仗怎可能一心二用,你要保家衛國呢!

  母親在旁邊插嘴,日頭,你真要離開太陽宮呀?

  日頭說,姨,我真要離開。

  母親說,走了以後,你不想家?

  日頭說,不想。那裏有什麽需要我想的嗎?

  我覺得日頭的參軍帶有些許逃離的成分在其中,這使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這個口號在日頭這裏多少打了些折扣,變得不太純粹。接下來母親的話更讓我吃驚,母親讓日頭到火線上要多長心眼,別低著腦袋傻衝,槍子兒是不長眼睛的。要孝敬長官,讓長官高興,在戰場上得罪長官是人命關天的災難。子彈盡量別往人致命地方打,無論誰都是一條人命……

  日頭說他懂,讓母親放心。

  我母親在當時是街道積極分子,治保主任,主任對即將上戰場的誌願軍戰士說出這樣的話,讓我對她有了新的看法,母親把她的另一麵毫無保留地亮給了日頭,她或許有了什麽樣的預感,但她對我,卻一直都是硬錚錚的街道治保主任。那天日頭離開我們家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我說,呃,太陽宮的廟現在改成小學校了。

  我問,四位老爺呢?

  日頭說,扔窯坑,徹底化成泥了。

  日頭走了,到朝鮮去了。

  時間過去一年、兩年、三年……我沒有收到他的音信。

  回國的人一批、兩批、三批……我沒有看見他的蹤影。

  一直到1958年底,誌願軍全部回國,我也沒有得到日頭的任何消息。

  “文革”的時候遇見夏二,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了,佝僂著腰,趿拉著鞋,邋遢不堪。他說還住在老地方,夏曉陽在城裏當學徒,他是來看兒子的。我向他打聽日頭的消息,他說日頭到朝鮮的當年就當了俘虜,後來去了台灣。

  ……

  夏二說,日頭給家裏帶來了麻煩,要不他兄弟不會連學也不能上。

  停頓了一下夏二說,按說他姓曹,跟我們夏家沒關係。

  日頭這是被連根拔了。

  我說,曹太陽會回來的。

  夏二說,不會回來嘍,他回來幹什麽?

  (四)

  北京隻幾十年的工夫便已是滄海桑田。幾個月不上街,識不出本真麵目的情景常有。

  因為拆遷,我們家從戲樓胡同搬到了城市東北角的望京,住在高高的21層樓之上。每天雲裏霧裏地看著北京,看一片片高樓從遠處、近處拔地而起,越看越模糊。我每天要坐三站公交車到早市買菜,菜場的名字叫“夏家園市場”,市場的旁邊是地鐵十號線“太陽宮站”。在人群熙攘的市場,窯坑、菜地、夏大爺的石碑已經幻化成鮮魚水菜,幻化成玻璃鋼大棚和忙碌的小販,小販們雖與夏二沒有任何關係,但個個身上都有夏二的影子。一個留著山羊胡的男人在賣西紅柿,價格比別家貴一倍,廣告上注明是“本地產傳統沙地西紅柿”,見我在攤前流連,山羊胡子說,買斤回去嚐嚐,能吃出小時候的味道,保你明天還來!

  花鳥市上有賣小倉鼠的,小鼠在籠子裏無休止地蹬著轉筒,堅忍不拔,我想起了日頭說的,在月光下修煉的黃鼠狼,五百年時光,還很遙遠,都是車水馬龍的馬路,堵車是經常,它到哪裏去煉呢?改蹬轉筒了麽?太陽宮的精靈,讓我在有意無意間碰撞,心被一次次觸動。有些酸澀,有些溫馨,更多的是隻屬於自己的懷念。

  提著一兜菜我站在汽車站,周圍林立的高樓讓我不知身在何處。太陽從東邊升起,懵懂模糊的一個紅團,剛露頭便閃在了樓房的身後,很有羞於見故人的模樣。太陽宮,太陽的宮殿,如今又有誰還知道它曾經的模樣?我想起了我要為太陽而寫的詩,幾十年了,一直沒有完成它,關鍵是再沒有看過那樣動人的日出,沒有過那樣的心情和感動。不遠處有南湖和南湖公園,它的前身大概和窯坑沒有關係,西山已然不見,風景依然秀麗,草坪新鋪,假山人造,沒了野趣,少了自然。一隻黃狗搖頭擺尾地從馬路對麵跑過來,我驚喜地迎了過去,狗在我跟前停頓了一下,看那眼神,竟是似曾相識的熟悉。我問跟在它後頭的主人,這是什麽品種。主人說,拉布拉多。

  哦,洋種的。

  抬起頭再看那太陽,太陽已隱入雲層,再不肯露麵。一群人從太陽宮地鐵站湧出來,這個站或許就建在太陽宮的小廟上,對麵那座玻璃牆的大超市,或許就是日頭過去的家。

  海峽對麵的曹太陽,你是否還在人間?

  2013年農曆九月初九

  原載《當代》2014年第1期

  點評

  之所以會對葉廣芩的《太陽宮》投去比別人多得多的目光,是因為筆者就住在太陽宮附近、小說中也有所提及的芍藥居,帶著一份探索與好奇的心態,想看看這位前清皇室後裔、土生土長的老北京會道出太陽宮如何驚人的前世今生。這想必也是人之常情吧。

  小說寫“我”有關太陽宮的回憶,這些回憶都與二姨和日頭一家的點點滴滴纏繞不清。如果說“生活在別處”是法國詩人蘭波畢生的夢想,那麽“我”就幸運得多。從今天的北京地圖來看,太陽宮一帶已經屬於鬧市,然而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裏還是東直門外廣袤的菜地。隨母親探親一趟,初次體驗京郊農家的夏日生活,就仿佛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無論是稠粥的醇厚還是暴醃老洋瓜的鮮脆,無論是下窯坑撈魚的新奇還是有關西紅柿、黃鼠狼的真真假假的傳說故事,無一不是凡人瑣事,又無一不在作者散淡簡約的敘述中顯得妙趣橫生,民間生活的無窮樂趣被展示得淋漓盡致。尤其是那些看似漫不經心的細節:攢下包裝紙當畫紙、搖尾討肉吃的黃狗、一頓可以吃四碗鹵煮火燒的農村少年,以及太陽宮荒涼頹敗的小院、清晨日出的壯麗之美,作者信筆寫來,卻如撒落在沙灘上的寶石,耀眼奪目。而對雍和宮過年“打鬼”過程的詳細記述,又使小說具有寶貴的民俗誌價值……但這一切或溫馨或新奇的鋪墊,都是為了襯托出日後二姨一家巨大的變故—二姨父染病去世、二姨改嫁又意外身亡、日頭投身朝鮮戰場卻最終淪落台灣。當年太陽宮的破敗襯出了農家小院和和美美的日常,而如今太陽宮地鐵轟鳴燈紅酒綠的生活,卻道不盡家破人亡、天各一方的淒涼。時代的變遷、人世的無常,都由作者不動聲色地娓娓道來,其間的悲歡離合,令人唏噓不已。

  小說篇幅不長,這在中篇小說越寫越像小長篇的時代顯得有些另類;撲麵而來的清新氣息,以及作者一貫的散文化敘事,都令《太陽宮》通篇透出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小說以一句“太陽宮是北京過去、現在都不太有名的地方”開頭,特色鮮明;而文中以大段篇幅描寫京城東郊農家的日常吃食,以及小兒女之間兩小無猜的童年友誼,自然而然地讓人聯想到汪曾祺先生那些樸素雋永的傳世佳作。曾幾何時,有人感慨說,由周作人、沈從文、廢名發端的“京派”風格,延續到汪曾祺便中斷了,因此汪先生被冠以“最後一個京派”的稱號。從《太陽宮》中,我們多少可以看出葉廣芩向汪曾祺學習、延續京派文脈的努力。

  (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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