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章 第四十圈

  邵麗

  上部

  1

  十六歲那年我發表第一篇小說。說起來甚是好笑,這篇作品像一個孤兒,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其後將近二十年時間,我沒再寫過什麽東西。不但沒寫過東西,也沒做過什麽讓自己高興的事兒。生活粘巴巴的脫不開手,二十年時光,左支右絀,隻用來應付生計已是身心俱疲,遑論其他!在一次高中同學聚會時,有人提起這篇小說,告訴我小說中寫到的“那個人”現在已經是國家某銀行人事司的司長了。老天爺!“那個人”是哪個人?連這篇小說的事我都不記得,怎麽還會記得那個人!

  二十年,可以忘記的事情很多,而且都比一篇小說要大—生活在這個星球上,坐地日行八萬裏,渾然有序而又陰差陽錯。每天有三十七萬人出生,十六萬人死亡。想想看,與此相比,我們平凡的一生有什麽大事可言?

  不過,我著實聽說過一件大事。那是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下派到天中縣掛職當副縣長期間,縣裏很多人給我說起曾經在這個縣轟動一時的一起案件。是個殺人案,但也不完全是殺人案,案子裏麵套案子,挺複雜的。案件已經過去十來年了,現在大家還津津樂道。而跟我講述這個案件的人不同,案子的麵目也不一樣,對裏麵各色人等的評價更是千差萬別,真像一出“羅生門”。這誰也別怪,我理解他們,案件不管多複雜,那是別人的。

  第一個跟我說起的是我的司機劉師傅。可從我到縣裏任職一直到離開,他始終也沒把這個故事講囫圇,其他人說的更是支離破碎。那次劉師傅送我回省城,在路上主動向我說起齊光祿—齊光祿是這個案件的主角。“趙縣長,您是寫小說的,那齊光祿的事兒,講說起來比小說都好看。”—我相信他從未看過小說,他生活中就兩件事,開車和打牌。天中有俗諺:一怕孫書記講政治,二怕劉老四“推拖拉機”—孫書記是縣委管宣傳的副書記,他安排秘書寫講話稿就一個標準,“今天是開大會,話不能說矬了,給我寫夠五十頁!”劉師傅在家排行老四。據說他打牌可以三天三夜連軸轉,眼睛都不帶眨巴一下的,人在陣地在,不把對手熬趴下他決不下戰場。

  我說:“你說來聽聽。”

  “他怎麽就那麽狠,眼睜睜地把一個派出所年長給剁碎了。”他一邊吧嗒嘴,一邊說,“這個所長我們早就認識,過去他沒當所長之前,就在政府家屬院住。挺內向的一個人,從農村考上的大學,第一個老婆跟人好了。找這第二個老婆也不是個正經貨,名聲不好,老大不小也找不到對象,最後不知怎麽的就嫁給他了。”

  憑我的職業敏感,我知道這可能就是我下來掛職所要體驗的“生活”,就這短短的幾句話,一篇好小說所需要的張力已經有了。我問他:“你說的這個齊光祿為什麽殺所長?總有個前因後果吧!你能不能把這個事情詳細說說?”“哎喲!要說那真不是個事兒!那算個什麽事兒啊?唉嗨!錢,人家該賠也賠了,政府該補也補了,所長該免也免了。”他左手開車,右手捏著指頭算著這三個“了”,好像這是一樁可以計算的買賣似的。

  我堅持讓他從頭到尾說詳細點。他意思了半天,說,一時半會兒根本說不清,這得抽個時間好好說道說道。我說:“我們路上有將近四個小時的時間呢!”

  “四個小時?那不夠,太複雜了!”他搖著頭,又重重地歎了口氣,“太複雜了,想想就夠讓人鬧心的。”

  2

  汝河往南走了一大段,又掉頭往西去了。這樣的走勢在平原地區很罕見,屬於倒流,所以當地人也把這條河叫做回頭河。汝河河灣處夾著一個小鎮,很像一個人的胳膊摟著個孩子。小鎮與縣城隔河相望,但是無路相通,隻能坐船過去。別看這個鎮子不起眼,名字卻響亮得很,叫天中鎮。也是因為有這個鎮子,這個縣叫天中縣。據說這個地名是乾隆爺下江南路過此地時封的。但這種說法很值得懷疑,我從史書上看到關於天中的記載:“禹分天下為九州,豫為九州之中,汝又為豫州之中,故為天中。”後來,我又在縣誌上看到“天中”二字竟然是唐朝的顏真卿所書。可見,曆史真是不值得認真端詳。

  天中鎮鎮東頭住著一戶人家,戶主姓牛,人們皆稱呼“牛大墜子”。“墜子”在當地土話裏兩層意思,一層是對本地戲曲的統稱,一層是指一掛鞭炮最後那幾個最響的大炮仗。牛大墜子跟這兩樣都沾點邊兒。先說唱戲這一出,從小他就喜歡,隻要一出門口,小曲就掛在嘴上,咿咿呀呀,抑揚頓挫。如果碰上一群人紮堆兒在那裏聊天,他便湊上去。禁不住人家一攛掇,他就會半推半就拉開架勢。那麽胖大的一個人,踩起場子來如風擺楊柳,左手撮成蘭花指掐在後腰上,右手撮成蘭花指挑在胸前,其勢如鳳凰展翅,便一唱三歎地開始了:

  我不告天來也不告地

  狀告皇王禦妹婿

  我告的就是他強盜陳世美

  秦香蓮我本是

  他的結發妻呀、呀、呀、呀……

  至於把他跟大炮仗聯係一起,一來是他嗓門大,說話跟過悶雷似的,震得人耳朵轟轟響半天;二來他好充大,說話辦事總愛揀個高枝,好像凡事都比別人高明。

  墜子爺爺過去曾經跟過袁世凱,專門做手擀麵,說是祖傳手藝。老袁這個人一直到死都愛這一口兒。老袁死後,爺爺背著太子克定送的一把日本刀解甲歸田,剛好遇到兵荒馬亂的年月,技藝無以相傳。直到後來得了孫子墜子,他才將刀和做麵手藝傳給了孫子。

  不管爺爺是不是跟過袁世凱,用這方法做出來的麵真是好吃。刀看起來也是真的,像傳說中的皇室用品。墜子當了金豫賓館的經理之後,把做麵的手藝給解密了。相當簡單,小麥、紅薯、綠豆三種麵粉和在一起,磕幾個雞蛋,使勁攪和,待白黃綠三種顏色混為一色,用瓦盆蓋在案板上餳半個時辰,然後擀成半韭菜葉那麽厚的麵皮,晾至半幹,刀斜成45度,薄薄地片下去,便成了厚薄適中的麵條。用豬油擦一下鍋底,把蔥薑煸熟,待水燒成大滾,把麵順勢擺進去,出鍋前再放幾棵小青菜,點幾滴芝麻香油。吃的時候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年少的味道”(爺爺說是袁世凱語)。那時候,就靠著這“袁麵”,金豫賓館紅火了好大一陣子,如果不是後來的幾多變故,結局肯定不是現在的樣子了。

  墜子原來在金豫賓館當大廚,雖然有祖傳的麵點手藝,他卻死活不聽爺爺和爹爹的話,做了紅案。他不喜歡白案的冷清,對著一堆麵粉揉來搓去,讓人一點都興奮不起來。他喜歡紅案的熱鬧,爹怎麽打罵都改變不了他的誌向,於是隻好隨了他。很快他就出師了,煎炒烹炸相當了得,那完全得益於戲曲給他的啟示。他覺得炒菜跟唱戲十分相似,熱鍋涼油,一把作料撒下去,嗞啦一響,是過門兒,待主菜下鍋,一出大戲便開始了,鍋碗瓢盆叮當亂響,有韻律,有節奏,還有情趣。那是一門讓人上癮的藝術。

  剛開放之初,國營金豫賓館實在經營不下去了,學習外地經驗搞起了承包。那時候的人都小膽,商管委開了幾輪會議,沒人敢接這個攤子。墜子一拍P股站起來,簽了為期五年的承包合同。當時的報紙電台當作是一個重大新聞,進行了廣泛報道,說他是中原的馬勝利步鑫生,他的壯舉將會在中原大地掀起一輪改革大潮,雲雲。

  後來的實踐證明他這個決策是對頭的,他以“袁麵”打頭,以周圍鄂豫皖地方特色菜鋪底,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遠近聞名。那時候,他牛總經理梳著中分大背頭,一套上海“響鈴牌”大方格西服,脖子裏吊著猩紅領帶,皮鞋擦得鋥亮。不管他去哪裏,都讓人紮眼得厲害。一輛古董級的黑色“上海”牌轎車駛過,能聽到收音機裏傳出的老包下陳州的唱腔:

  久念陳州眾百姓,

  辭別王駕早登程,

  緊催八抬忙走動……

  3

  機關幹部下基層掛職鍛煉,總有點不倫不類。有錢有勢的部門下來還好,能給人家跑個項目批點資金什麽的,至少能為當地幹部提拔重用牽線搭橋。像我們這些文化部門下來的,兩袖清風,手無縛雞之力,很難融入當地。眼看著兩年的掛職期限已經過半,我心裏不免暗暗著急。一來,自己分管的文教衛屬於慢工出細活的工作,幹好幹壞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來;二來,有形的項目自己一個也沒幹。別人說起以往的掛職幹部,往往是誰誰誰修了水庫,誰誰誰蓋了一所小學。如果我回去,在縣裏不會留下任何可資評說的東西。有一次,我給在發改委任職的一個學弟打電話,求他幫忙給弄個項目。“姐啊,”人前人後他都這麽親熱地喊我,“不是我給你弄個項目,而是你得先編個項目,我負責給你點錢!”電話那頭亂哄哄的,好像是在歌舞廳裏,那時是下午四點多一點。“編個項目?是編製一個項目還是隨便編一個項目?”我玩笑道。“哎呀!姐,你這作家都當呆了,那還不是一回事兒?小說是把真事往假裏說,編項目是把假事往真裏說!”他那邊已經開始唱上了,吼了一句粵語歌又跟我說:“就這麽回事兒,年底快批項目了,正好今年錢多得花不出去。”說完又唱上了。估計他也喝得差不多了,不然他不會這麽跟我說話。他是一個知道分寸的人。

  第二天,我帶著辦公室副主任趙偉中和秘書下鄉搞調研。在縣裏,每個副縣長都有一個辦公室副主任跟著,其權力比秘書大,比辦公室主任小,我的一切活動基本上都靠他安排。走在路上我問他,“編”個什麽項目合適。趙偉中說:“趙縣長,您是真想辦事還是想辦真事?”—媽的,這都什麽語言,跟江湖黑話似的!我不禁想起學弟“編項目”之說—我說:“此話怎講?”“真想辦個事出出政績,縣政府項目庫裏的項目多的是,拿一個就是了。想辦真事,那就看您覺得事情辦得有沒有意義了。”我說:“那還用說?我辦事的風格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劉師傅插話說:“趙縣長,咱們縣我覺得最值得辦的事情,就是縣城往天中鎮修座橋。這事兒老百姓意見很大。”“既然有這樣的好事,過去怎麽沒人辦?”“哎喲!”他又吧嗒起嘴來,這個動作表示裏麵有戲,情況複雜,“您不知道,天中鎮人不好惹!就齊光祿那個事兒,前前後後拉扯多少年,到現在都沒扯白清楚。”趙偉中連忙喝道:“老四,別信口亂說!”

  我想了一下,說:“劉師傅,今天咱們就直奔天中鎮!”劉師傅扭頭看了一下趙偉中。趙偉中把前麵擺著的“縣人民政府”的牌子拿下來,扔在腳下,也沒看我,歎了口氣說:“走吧!”

  雖然咫尺之隔,可劉師傅說要繞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才能到。我想起他和其他人跟我說起的齊光祿的事情,心裏隱隱約約有一種不安。也不完全是因為今天趙偉中的表現,很多人說起這個事情,都是這樣一種態度。也不是避諱什麽,好像誰都想躲開裏麵的麻煩,害怕會纏上自己似的。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現在說起來還如此諱莫如深,那麽在這個案件背後,還有多少鮮為人知的東西?

  4

  牛大墜子承包金豫賓館的第三年,來了一個南方女子。開始她是來推銷報紙雜誌的,養生、口才、營銷、厚黑學,什麽都有。女子一來二去,跟牛總怎麽就對上眼了。牛總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她留下來做銷售經理。這個女子不尋常,在銷售上確實有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管什麽人見麵就熟,隻要見過一麵,下次一口便能喊出人家的職務。再到後來,牛總是一步也離不開她,連自己的家都很少回了。

  墜子的老婆也是天中鎮人,在家就是個病秧子。身體弱的人,往往性格暴戾。有時候,墜子跟她說不了三句話,她就能拿頭去撞牆。所以墜子平時也不敢招惹她,遇到什麽事都是躲著讓著。墜子當了老總之後,好話說盡,才把她和女兒搬進城裏。屋漏偏遭連陰雨,墜子和那女子的傳聞,不知怎麽的就傳到了她這裏。她氣不打一處來,抓不到墜子,逮住自己的女兒暴打了一頓。誰知墜子剛好回家來碰見,還沒解釋幾句,母女倆合著夥歹毒他。女兒哭著怪他惹事,老婆拿著熱水瓶朝他頭上砸。他狼狽逃竄。老婆本來身子就弱,又遇到這事兒,氣病交加,熬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婆死後,牛大墜子很快便跟這個女子結為夫妻。結了婚以後他才知道,女子還有一個兒子,比自己的女兒光榮小五歲。墜子心中暗喜,這是買一送一的好買賣,不費力氣就兒女雙全了。

  墜子的女兒牛光榮長得既不像墜子那麽肥碩,也不像他老婆那麽柴,是個細皮嫩肉的美人胚子,個子細長,瓜子臉,一笑倆酒窩,羞怯中有一種質樸。娘還活著的時候,光榮已經尋到了對象,是自己談的,隻是年齡不到無法辦結婚證。光榮的娘一死,光榮跟後娘之間像烏眼雞似的,你啄我一口,我掐你一下,沒個消停的時候。後來光榮索性搬到男方家去住了。再後來,光榮肚子裏有了。男方的家長找到墜子,支支吾吾地把這事告訴他。墜子大手掌拍在老板台上,說,那還扭扭捏捏扯白什麽啊?讓他們倆先上車再補票不就得啦!

  婚禮是在金豫賓館辦的。墜子本來就愛排場,當上經理之後結交的酒肉朋友又多,再加上雙方驢尾巴吊棒槌的親戚和鎮上的鄉親,前後開了二百多桌。光榮的後娘重裝登場,渾身披掛得比繼女都像新媳婦,在酒宴上撒著歡賣弄風騷。光榮看著她,當著人麵,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新仇舊恨窩成一肚子氣,強撐一天,一口飯都沒吃。

  婚宴一直拉拉扯扯到晚上才結束,牛大墜子與親家喝得昏天黑地。吃完喝完,一群晚輩鬧哄哄地簇擁著小兩口回去鬧洞房。開始還算文明,交杯酒,咬蘋果,親嘴……鬧著鬧著就不像話了,一群人先把新郎圍在中間“撞牆”,把新郎撞得筋疲力盡癱軟如泥,拱到床底下再也不爬出來。又開始折騰新娘,他們拉著她的胳膊腿往上拋,說是放衝天炮。一下,兩下,三下……光榮一天水米沒打牙,渾身連四兩力氣都沒有,被他們拋來拋去,開始還能挺著身子,到最後渾身就像一塊麵團一樣綿軟無力。最後一拋,麵團從眾人的手中滑脫。光榮四仰八叉朝水泥地上重重地砸去,像一列脫軌的列車,失速撞向一個未知的黑洞。

  5

  齊光祿原來並不是本地人,老家是東北那疙瘩的,父親是軍工廠的老工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與蘇聯交惡,因為形勢所迫,軍工廠大部分遷往三線。他跟著父母來到了鄂豫皖交界的這個山旮旯裏,初中沒畢業,就回廠接了父親的班,分到機修車間開叉車。父親在噴漆車間工作半輩子,退休之前就幹不動了,退下來不久就因肺癌去世。家裏剩下他和母親,還有一個患小兒麻痹症的小妹。

  齊光祿先是開叉車搬運鋼材的時候擠斷了一條腿,雖然治療得差不多,但是走快了還能看出來跛腳。後來又遇到企業軍轉民,很快他就下了崗,成了一名待業青年。當時政府為了維護社會穩定,給待業青年開了口子,鼓勵他們自謀職業,並且在稅收、經營場所等方麵給予照顧。他就在縣城一處居民區的小蔬菜市場裏擺了個豬肉攤子。

  豬肉攤子離牛大墜子住的樓也不遠,隔半條街。按理說他跟墜子沾不上邊兒。墜子開飯店當經理,家裏吃的用的根本用不著從外頭買。可是事有湊巧,有一次墜子下班回來得早,在菜市場下車。他看見齊光祿賣肉的時候,把半扇豬吊在橫梁上,誰來買肉他就拿刀過去砍一塊,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而且肉切下來賣相很難看。墜子一時技癢,快步過去,把豬從梁上卸下來橫在案子上,橫著剁五刀,豎著剁了三刀,整整齊齊一十五塊豬肉碼在案子上,煞是好看。

  他把刀遞給齊光祿說,要想賣好肉,先去換把好刀來!

  齊光祿看得傻了,半天才緩過勁來,連忙遞上煙,忙不迭地喊師傅。墜子把煙叼在嘴角,示意齊光祿點上,舒舒服服地吐了一口煙。齊光祿說,師傅……墜子也不答話,哼著小曲走了。

  旁邊的人告訴齊光祿說,你今天算是走紅運了。這個人你不知道是誰吧?他就是牛大墜子啊!

  從此,每次看見墜子回來,齊光祿離老遠就打招呼,倆人慢慢熟絡起來。女兒光榮結婚的時候,墜子也請了齊光祿去喝喜酒。齊光祿手也不小,封了一百塊錢,還添了一床當時算是奢侈品的鴨絨被子。

  那天牛光榮被摔到地上,齊光祿就站在旁邊。墜子雖然喝得醉醺醺的,可非要堅持把他親家送回家。齊光祿怕他有什麽閃失,也跟著過來了。光榮這一下摔得真是不輕,當時就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動都沒動一下。後來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抬起來,趕緊往醫院送。肚子裏的孩子沒保住,光榮也昏睡了四十多天。光榮的婆家在她入院的時候交了兩千塊錢押金,後來再也不露麵了。牛大墜子去找他們理論,婆家說,他們倆又沒登記結婚,這婚姻不受法律保護。人是你們家的人,我們又沒動她一指頭,憑什麽該我們管?

  墜子氣得回家喝了一斤二鍋頭,跳起腳在屋子裏大罵,可是於事無補,畢竟他沒能力拿住人家。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才是他倒黴的開始,要不怎麽都說禍不單行呢!飯店五年的承包期到了,他要跟商管委續簽合同。商管委的頭兒說,你來得正好,省我們跑一趟冤枉路。趕緊交鑰匙吧,這賓館我們已經包給別人了!墜子一聽如被雷擊,站在門口跟人家嚷嚷道,金豫賓館的門樓子沒塌下來,到現在還這麽紅火,都是我牛大墜子一鏟子一鏟子炒出來的!你們把我一腳踢開,這不是卸磨殺驢嗎?還講不講理?頭兒說,我們不能講理,隻能講法!現在是法製社會—簡直跟光榮婆家一個口氣—他急得跳腳撒潑,指著頭兒說,我一把火把賓館給你們點了,看你們還跟我講法不講!頭兒根本沒搭理他,從兜裏摸出一個打火機,扔給他。看他沒動靜,又摸出一個,扔給他扭頭走了。

  一整天,他眼裏心裏盡是打火機。晚上回來又灌了一斤二鍋頭,哭著罵道,這是什麽鬼世道兒?對你們不利的事兒,你們就跟我講理。對你們有利的事兒,你們就跟我講法啊!

  罵歸罵,現實還要麵對,末了還得乖乖聽話。鑰匙交了,車子也交了。當天晚上,他把齊光祿喊過來,兩個人一人一瓶“汝水白幹”酒對著吹。悲憤指數升高,酒的度數也要跟著升,七十三度,一點水都沒摻。喝到七八成熟,他從桌子底下拽出一個紅木匣子。打開來看,裏麵是一個明黃色布包,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常人家的用品。墜子把黃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擺在桌子上,輕輕打開。齊光祿隻見寒光一閃,一陣涼風穿心而過。那把刀便順在墜子手裏。墜子放在眼前看了半天,雙手捧著遞給齊光祿。齊光祿接過來細細地看了,暗暗叫絕,真是一把好刀!青脊白肚,背厚刃薄,像一條鱗光閃閃的青魚。在刀柄與刀身的結合處,刻著兩行非常不起眼的小字:関孫六。大日本明治二十七年製。

  6

  那天我們去天中鎮並沒有遇到什麽麻煩。為了防止意外,開始我們沒到鎮子裏去,而是沿著河堤,一直走到與縣城對麵的碼頭上。鎮上的書記鎮長已經接到通知,帶著一幹人在河堤上列隊迎接我們。簡單寒暄幾句,我們順著河堤上的一條小路往下走。我從來沒這麽近距離地走近過這條河,來到河邊我才發現,從這邊看縣城,簡直是近在咫尺,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對麵河岸的柳葉。

  河邊是一個兩岸人員來往擺渡用的小碼頭。離碼頭不遠,幾個船工模樣的人圍著一個用磚頭水泥壘起來的小桌坐在河邊喝茶。看見我們過來,他們隻拿眼睛斜楞著,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我回頭問鎮上的書記:“在這裏幹幾年了?”書記說:“過來快半年了,”—怪不得老百姓都不認識他—他說著看了一下趙偉中,遲疑了一下,又補充說,“誰在這個鎮子上幹,也不會超過兩年。”我問:“為什麽?”書記笑了一下,說:“地球人都知道為什麽。趙縣長,很快您就知道為什麽了。”

  聽他那語氣,我心裏咯噔一下,莫非又是因為齊光祿?

  看完現場,我們正準備往回走。劉師傅問那幾個人:“墜子他小老婆現在幹嗎呢?”其中一個麵皮青黑的中年人說:“不還是該幹嗎幹嗎!”又反問道:“你認識墜子他老婆啊?”劉師傅走過去,給他們每人散了一根煙,說:“不認識牛大墜子的老婆,不是在這裏白混了嗎?”一群人聽罷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覺得似乎劉師傅這話說得不是很合適,空氣有點緊張。一個人問劉師傅:“你們是政府的吧?”劉師傅未置可否。那人又道:“別看了,趕緊回去吧!我還沒結婚,你們就在這兒看來看去。現在我兒子都結婚了,你們連一塊磚頭都沒埋下。”劉師傅跟他玩笑道:“吸人家的嘴短!你再亂說我讓你賠我煙!”大夥兒一陣哄堂大笑。我感覺到現場情緒明顯鬆動了很多。

  晚上,我們在鎮政府吃飯。趙偉中特別安排不在外麵吃,就在他們的機關小食堂裏。飯菜很有特色,都是當地土裏刨的、河裏撈的特產。開始大家都還很拘謹,按套路敬酒。酒過三巡,我站了起來,先用茶杯倒了一杯酒,準備一口幹了。趙偉中見狀趕緊奪過去,說:“趙縣長,您這是辦我的難堪!下麵這酒要怎麽喝,您隻管吩咐就是了!”

  我說:“我吩咐算嗎?算了,我還是喝了吧!不然我這個掛職副縣長,說什麽都沒人聽!”我話音剛落地,趙偉中仰脖子把一茶杯酒喝了。書記鎮長也趕忙站起來,學他的樣子,一人喝了一茶杯。三個人都拿眼看著我,也不說話。我拿過杯子,又倒了三分之一,說:“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喝這麽多,我相信也是最後一次喝這麽多。不管我在這裏,還是離開,我僅僅是女作家趙芫,而不是一個副縣長或者其他什麽。如果你們覺得我還像那麽回事兒,今天咱們就放開喝酒,放開說話。我希望好好聽聽你們天中鎮,聽聽牛大墜子,聽聽齊光祿和牛光榮!”

  “好好好!”他們一邊說一邊每人又倒了一杯喝下去。誰知幾杯酒下肚,話都多得控製不住,七嘴八舌地胡亂插話,一會兒就攪和成了一鍋粥。我的頭也暈得像坐海輪,忍無可忍地坐在那裏,到末了也沒聽明白他們說的什麽。

  7

  墜子被解職之後,在家待了有半年多時間,一直等到光榮從醫院接了回來。說是痊愈了,其實隻是保住一條命,根本沒有得到很好治療。剛回來那一段時間,跟個傻子差不多,既認不清人,也說不成話。養了一段時間,雖然有了很大改善,但跟正常人還不一樣。說話非常不清楚,還經常不自覺地流口水。自己坐在那裏,總是忍不住笑。問她以前的事情,婚禮之前一直到鬧洞房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自那之後,包括現在的很多事情,她有的能記得,有的一點都記不得。不過,從外表看起來她還跟個正常人差不多,依然那麽漂亮,而且家裏的活計一點都不少幹。

  墜子新娶的小老婆經過這兩件事,倒也安分平和了不少,對待光榮也不似過去那般刻薄了,有時候看見光榮忙不過來或者有什麽不方便,她也主動上前幫忙。仔細說來,過去倆人掐架也不光是後媽的責任,按她自己的說法,她有追求幸福的權利。這話也不無道理,平心而論,她隻是跟追求自己的男人結婚,何罪之有?

  飯店開不成了,墜子老婆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又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幫人家推銷報紙雜誌辦公用品,每個月都有進項貼補家用。倒是墜子幹了這幾年經理,心大了,野了,手也軟了,再也捏不住刀把勺子柄了。光榮回家,他就開始跟著開飯店時結交的一個大老板跑業務。據說這個大老板很有後台,在北京凱賓斯基飯店包了一層樓,全國各地都有分公司。誰也說不清楚墜子到底跑的是什麽,但見他每天進進出出,西裝革履,掂著一個黑亮的大提包,忙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那時候物資短缺,而且每個機關單位都要辦企業,所以皮包公司滿天飛。江湖上都傳說他根子硬,門路廣,見過大世麵,按當地的話說“是吃過大盤荊芥的人。”而他也從不隱諱自己的能耐,手裏不是有一百噸鋼材,就是有海關處理的走私電視機,“都是人家小日本國內生產的,塑料紙都沒揭掉,”他對追在P股後麵的人說。生意做沒做成沒人說得清楚,反正看他的身材,肯定是每天都落個肚兒圓,還常常車接車送,前呼後擁,煞是風光。

  後來,各地政府都有了招商引資任務,他按照大老板的安排,搖身一變成了外商投資的代理人。大項目多得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把皮包磨壞了好幾個。皮包裏除了合同、委托書,還有他跟各地領導的合影。最高級別的領導是某個省的黨外副省長,據說這個副省長的父親是黃埔軍校四期的高材生,和林彪、劉誌丹他們同是老三連的同學。“我們都是名門之後啊!”他拉著黨外副省長的手這樣說的時候,眼圈有點濕潤,但也不全是裝出來的,“要是你在沿海當省長分管招商引資,我可以幫你辦成一件大事。遺憾!真是遺憾!—”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從提包裏掏出一遝子花花綠綠的文件,是旅歐黃埔同學會的投資委托書,“他們想搞一個海水淡化項目,建成之後可以從根本上解決華北地區的缺水問題。可惜咱們這裏是內陸,不靠海,我也幫不了您這個大忙!”

  坊間關於墜子類似的傳說很多。還有人造謠說,墜子事先知道副省長接見後,專門查閱了副省長的出身,然後自己去打印了這份委托書。但是,這樣的說法明顯缺乏其他證據支持,不足采信。況且還有那麽大一個後台,一個副省長算什麽呢?

  全國各地招商引資的虛熱症冷下去之後,墜子的門庭也冷落了一段時間。後來大老板又為他開辟了新的生財之道,但是已經不麵對政府,而是麵對企業和個人了—不是承包了一段高速公路,就是發現了一個稀土礦,現在隻缺前期啟動資金了。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來找睡在肉鋪子裏的齊光祿。他坐在齊光祿的床頭,從提包裏掏出一遝子夾雜各種文字的複印材料,說是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合同。他的大老板,全家已經移民加拿大了,記念著與墜子的老交情,專門從國外回來找他,想幫助他先富起來。大老板與美國波音公司簽訂了五百套生產機艙門的供貨協議,現在就差三萬元啟動資金了。墜子想讓齊光祿“幫忙墊一腳,先登上去再說”。

  “不管是機艙門還是機槍門,看在你過去看得起我的分上,這隻三萬塊錢的腳,我先給你墊上,”齊光祿披衣坐在床上,上半身靠著牆,肋骨一根根地起伏著,“可是,你拿什麽擔保呢?”

  “光榮嘛!”墜子知道齊光祿癢在什麽地方,他眼裏燃著一把賊亮的火,眼珠油汪汪地轉動著,“我拿光榮擔保可以吧?”

  齊光祿一腳把被子、合同和提包蹬到地上,跳下床來,一隻手提著快滑脫的大褲衩子,一隻手點著牛大墜子說:“你們家就光榮還值點錢!”

  8

  縣城通往天中鎮的新大橋開工並沒有依慣例舉行典禮,施工隊悄悄進入了工地。縣政府專門成立了一個“大橋建設指揮部”,我任指揮長,縣公安局一名分管治安的副局長任副指揮長。後來我才弄明白,這樣安排是為了好臨時調動警力應付突發事件。用“突發事件”這個詞,聽起來怪瘮人的,其實就是指群眾上訪、圍堵縣領導、阻撓施工什麽的。

  在縣政府常務會議上,當討論到我這個項目時,除了主持會議的縣長講了幾句話,其他沒一個人發言。按理說這是一個重點項目,既關乎群眾的切身利益,又有非常大的投資,應該由一個有實權的副縣長當指揮長。可是在會議上,沒一個副縣長主動攬這個活兒。縣長問,這個項目怎麽辦?怎麽辦?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都打在我身上,好像這個項目是我認領的一個孤兒,就該我負責。我看了一圈沒人表態,便說,這個指揮長我來擔任!好好好!一圈人用僥幸的、因為卸下擔子而鬆了一口氣的態度看著我。

  會議結束後,我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副主任趙偉中就跟著過來了。我問他:“天中鎮的事情到底有多大麻煩,大家都這麽回避它?”他說:“多大麻煩啊?都是嚇怕了!趙縣,別看您平時不吭氣,關鍵時候真能拿出來!不過,”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對麵,“您來幹這個事情,未必是壞事。其一,您是女同誌,人家老百姓也不會真去為難您。這裏雖然民風彪悍,但是不跟女同誌較勁兒。其二,您是下來掛職的,能幹則幹,不能幹則走,誰能怎麽您啊?其三,最危險的地方,其實最安全……”“好了!我腦子裏哪會有這麽多彎兒?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的是,這個天中鎮,還有這個齊光祿什麽的,到底有多大問題在裏麵?”

  “我跟您說說有多大問題吧!”他拿起我麵前的記事簿,用筆在上麵劃拉著,“我光說結果吧,您看看麻不麻煩?因為這件事,撤了公安局的局長、政委。一名派出所所長被雙開後,又被當事人砍了五十多刀,剁成一堆排骨,死了!兩名警察被免職,一直掛到現在,還沒給人家個說法。這還不算,還有呐!縣政府先後有五位分管信訪的副縣長受到了行政處分。到現在為止,這個案件還是國家信訪局專門督辦的重點案件。”

  “這案件跟副縣長有什麽關係?”我問他。

  “您來這麽久了,這個您應該知道啊!”他對我問這個問題非常吃驚,“您沒看,分管安全和信訪的副縣長都是一年一輪換。誰管這項工作的時候,隻要下麵出了問題,分管領導都要負連帶責任,跟著受處理。您比如吧,前年,安徽省的一輛客車和湖北省的一輛貨車在咱們縣境內撞上了,死了十幾個人。您說這事兒跟咱們縣有什麽關係啊?到末了,不是還要處理咱們的縣領導?鄭副縣長背了個處分。對了,那天天中鎮的書記說,沒有一個書記在這個鎮幹足過兩年,也是這個道理—害怕群眾上訪,受牽連!”

  我好像有點明白,但也不是真正的明白。

  下午,我既沒帶趙偉中,也沒帶秘書,讓劉師傅開車去了工地。到了工地上才發現,那裏秩序非常正常。工人們正在整理場地,搭建帳篷,各種機械設備也正在忙碌著。幾個船工還在那兒喝茶,看見劉師傅過來,他們老遠就打招呼,喊著政府政府,過來喝碗茶!

  沒等劉師傅搭腔,我徑直快步走過去。到了他們跟前,便像背書似的主動自我介紹說,我叫趙芫,是個作家,其實也就是個講故事的。省裏把我下派到這個縣掛職當副縣長。現在我又有了一個新職務,是建設咱們這個大橋的指揮長。今後我要經常來這裏。不過我也是邊學邊幹,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希望大家多指點!

  我雙手合十,向他們鞠了一躬。

  他們幾個一下愣了,呆呆地看著我,忽然都站了起來。一個老者說:“趙縣長,坐坐坐!您的事兒我們都聽說了,這座橋就是您跑下來的!修橋鋪路可是積德行善的事兒,咱們老百姓什麽時候都不會忘了您!”

  我坐了下來,這才發現兩條腿都是哆嗦的。其實從下車的那一刻起,心裏就緊張得要命,害怕遇到突發事件。這麽一段時間以來,周圍人營造的緊張氣氛緊緊地壓迫著我。剛才的鎮定都是裝出來的,現在更是感覺到虛脫得厲害。我把他們都讓坐下,轉身跟劉師傅要了一盒煙,一邊在心裏數著一二三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邊控製著發抖的手把煙盒打開給他們分煙。其實我發現他們比我還緊張—也許不是緊張,是過分吃驚吧。看著我遞給他們的煙,他們把手心手背在衣服上反複擦了好幾遍,才伸著粗糙的雙手接煙,並用羊一樣潮濕而溫良的眼睛歉疚地看著我。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分裂成為兩個人;一個憂慮萬端地坐在他們中間,像一個被縛的飛蛾,在投入與逃脫之間痛苦地掙紮。一個脫身而出,站在我身邊—不僅僅站在河邊,而且是站在心靈的深處—靜靜地打量著我。說不上來什麽原因,我有一種越來越委屈,也越來越別扭的感覺,真想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

  9

  牛大墜子紅火的時候,盡管牛光榮落個那樣的結局,齊光祿也沒敢打過她的主意。在這個縣城裏,畢竟他隻是個做小生意的外地人,手裏沒幾個錢,背後也沒什麽人,而且還是個殘廢。墜子家道中落以後,他托了一個人讓他說合說合他和光榮的事。這人先是找到墜子。墜子倒是一點都沒猶豫,二話沒說就點頭同意了。可是說給光榮的時候,她隻是搖頭,也不吭氣,一副決然的樣子。

  現在,她同不同意,已經無關大局了。隻要墜子同意,隻要墜子接了他的錢,什麽事兒都得他齊光祿說了算。齊光祿恨恨地想。

  要說他的恨也沒有來由,不管他對牛大墜子怎麽樣,人家牛光榮也不欠他什麽。況且這婚姻大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無論如何也勉強不得。可他不這樣認為,他覺得牛光榮壓根就看不起他。他把錢給了墜子沒幾天,就去找牛光榮。牛光榮見他進來,轉身進裏屋把門給鎖了,把他撇在客廳裏,讓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牛光榮的弟弟坐在一個角落裏抄寫著什麽,扭頭看看他,連個招呼都沒打。這孩子已經長成個大人了,一點禮貌都沒有。他站了一會兒,覺得沒趣極了,摔上門就出來了。

  媽的!我是個殘廢,你不也是個殘廢嘛!還跟我窮裝什麽大頭蒜哪!他站在樓下,看著樓上,羞憤交加。

  又過了幾天,他趁墜子沒外出,買了三張戲票交給墜子,是省墜子戲劇團的拿手戲《雙玉簪》。墜子知道他的意思,晚上好說歹說把老婆兒子拉出去海吃了一頓,然後帶著他們去看戲,撇下光榮在家裏看家。夜幕降臨,家家戶戶邊看新聞邊吃晚飯,正是熱鬧的時候。齊光祿敲開牛光榮的門,這次沒給她躲開的機會,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按倒在地,然後提溜到光榮的床上,剝光了她的衣服。他翻身壓在牛光榮白花花的身上,定睛一看光榮的身子下邊,心裏不禁一陣發酸。床上的被子還是結婚時他送給她的那床鴨絨被。不管對她有多大惱怒,這樣欺負她,是有點過頭了。但是,他隻是遲疑了半秒鍾,一種更野的想法霸占了他:如果這時候不做一回男人,他將永遠不會是男人了!

  很快倆人就成了婚。本來齊光祿想辦個婚禮,墜子也同意,但牛光榮死活不同意。最後,兩家人在一起不冷不熱地吃了頓飯,就算結婚了。

  齊光祿婚後沒地方去,就住在牛光榮家。日子雖然平淡,過得倒也紮實。光榮在家洗衣做飯,齊光祿天天還是去市場上賣肉。據說這個市場很快就要搬遷了,縣裏創建文明城市,所有的馬路市場要一律取締。城東邊新建的菜市場開張以後,這邊的生意明顯不行了,有時候兩天還賣不完一隻豬。齊光祿也正打算搬到新市場去。

  有一次他早早收攤回來,看見牛光榮和弟弟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他和光榮,兩個人都不意外,也沒吃驚,隻是互相看了看。他退回到客廳裏坐下,招呼他們兩個穿好衣服過來。他們過來後,齊光祿平靜地說:“牛光榮,我知道你忘不了那個男人,也知道你是想方設法報複我。所有這一切,我都一清二楚!但是,如果你還有一點記憶力的話,你弟弟也不是你這一段時間找的唯一一個男人,”他遞給弟弟一根煙。弟弟看了看他,哆哆嗦嗦接了過去。他打著火給他點上,然後自己點著,“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是,我跟你撂明白了,為了你爹,也為了你,當然也為了我,希望你老老實實給我生一個兒子。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們家幾代單傳,不能到我這裏斷了香火!否則—”他把煙在桌子上摁滅,手按在煙蒂上一直沒鬆開,直到聞到一股桌布被燒焦的臭味,“你可別說我不君子!我相信你也聽說過東北人的脾性,而且還是個曾經造過武器彈藥的東北人!”

  光榮聽了這番話愣住了,盯著齊光祿的臉看了一會兒,眼淚突然流了出來。她已經記不得什麽時候曾經哭過了。

  這事過了沒幾天,齊光祿就把肉攤子搬進了新市場。他租了兩個店麵,簽了十年期的合同。他有自己的打算,他不能讓未來的兒子再這麽窮下去。他要讓兒子一生下來就有房子,有臉麵。他得擴大經營規模,把生意一步一步做大。

  牛光榮主動提出來,自己在家閑著沒事,還不如跟著他出來打打下手。齊光祿遲疑了一下,說,把你弟弟也帶上吧,這樣我們就不用雇人了。

  街坊鄰居看到光榮的情形一天好似一天,話多了,說得也清楚了,有時候一天下樓好幾趟,過去她很少出門。早上吃過飯,他們三個肩扛手提,一起往市場走去。光榮走在中間,齊光祿和弟弟一邊一個。三個人邊走邊說,偶爾說點什麽高興事兒,光榮還會吃吃地笑個不停,肩膀抖得東倒西歪的。

  10

  那天我與幾個船工師傅聊得甚是愉快。在他們的回憶裏,沉沒在歲月深處的某些東西慢慢顯影了。那些影像雖然已經泛黃,模糊得像沉在水底,但已經被賦予了生命,在我心裏慢慢鮮活起來。

  他們嘴裏的牛大墜子,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像他這麽好的富人已經絕種了,真是絕種了!”剛才跟我說話的那個老者搖著頭對我說。我很吃驚,一般像他這樣年齡的人,說話應該不會這麽淩厲了,“隻要他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我們餓肚子。他寧願自己啃窩頭,也得讓鄉親吃飽。為什麽這個鎮子裏出去這麽多人,光將軍就十幾個,有的人門檻不管多高,從來都沒人踩過?他家天天跟過年一樣,都是咱鎮裏的人。有一次我孩子患絞腸痧,疼得受不了,半夜去找他。他披著衣服就領著我往醫院跑,所有花費沒讓我掏一分。”

  還有一個船工回憶了另外一件事,那時候墜子還沒當老總,他為孩子分配的事情去找他。女兒大學畢業,想留在縣城教書,托不到合適的人,最後找到了墜子。墜子說,你誰也別找了,就在家等信吧!不久女兒分到了縣直二中。“後來聽他們說,最少得花一個數,”他在我麵前晃動著伸不直的食指,“您想想,那時候一個數值現在多少?我就是把全身零件都拆下賣完,也不值這個數!所以現在每到清明,我先去給他燒炷香,再去祭拜父母。人不能忘恩!”

  有人對齊光祿的評價很有意思,“是個漢子,就是太拗,他認準的事兒,你就別想扳過來。不過,咱得承認出手太重了!把人撂倒正好,仇也報了,氣也消了,兩不找,您看多合適是不是?嗐!這個倔種,何必再砍那麽多刀?明明是咱們有理的事兒,這幾十刀剁下去,讓人家看起來好像咱們就是殺人不眨眼。你這樣,人家判的時候,咱們就吃大虧了不是?”—話說得好像跟齊光祿是同案似的。

  有人附和道:“趙縣長,您得評評這理兒。雖然國家大法說殺人抵命,但也得考慮齊家的情況不是?齊光祿他爹的屍骨都找不到了,他又是單傳,沒有個後代,把他槍斃了不是讓人家齊家斷後嗎?”

  我們第一次來見到的那個黑青臉漢子不同意他們的看法。他認為“那個派出所長,殺他一百次都不虧。他幹的就不是人事兒!光榮那閨女,見人不笑不說話,很知道跟老家人親。他說毀就給毀了?咱三千多口天中鎮人會答應不?不過話說回來,這公安上就沒幾個好東西,都剁碎了也不解恨!”

  趁他去旁邊提開水瓶,有人小聲提醒我說,他兒子因為賭博,抓進去過好幾次。

  我想引導他們回憶一下,牛光榮沒進城的時候在老家是什麽樣子。我總覺得在周圍人的陳述裏,她的形象是那麽稀薄,像個符號,連喜怒哀樂都那麽不真實。

  他們隻是說這個閨女好,真是太好了,但是連一件具體事也說不上來。她不大跟別的孩子玩兒。在學校也沒聽說成績有多好。“她娘很厲害,除了上學,就不讓孩子出門。打孩子手也狠,有時候滿街筒子攆著打她。平時這孩子看見人就躲老遠。”

  我想想,他們剛說了牛光榮見人不笑不說話,怎麽又這樣躲著人?忍不住想提醒他們,後來看看大家都沒在意,就算了。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有些細節哪能記那麽準?不過我又非常糾結,整個事件不都是靠細節串聯起來的嗎?

  “光榮這個弟弟是個好樣的,跟光榮比親弟弟都親!”一個船工說,“光榮她兩口子出事之後,他弟弟帶著母親回咱們鎮上就住下不走了。他在十字街口當街跪下,說,從今往後,我生是天中的人,死是天中的鬼!要是不給姐姐、姐夫報仇,大家就把我當成個畜生踩成肉泥,扔河裏喂鱉!就這一點,我看比墜子還有血性!人家一個七不沾八不連的外人都這樣對待墜子一家人,您說我們不跟著他們去討個說法,還是天中的人嗎?”

  我想象著那個情景,在蒙蒙細雨裏,一個單薄而蒼白的少年跪在十字街頭,緊握雙拳,心裏默念著為親人複仇。簡直就是美國西部片的一個經典橋段。

  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老百姓之所以鬧事,是政府處理這個事件太沒道理。不公平,也不能服眾。當初公安上抓牛光榮,逼迫她要麽承認齊光祿強奸她,要麽承認她自己賣淫,必須二選一。最後光榮忍辱承認自己是賣淫,被勞教了小半年。這邊光榮才出來,那邊齊光祿又被抓進去了。公安上怎麽能出爾反爾?聽說後來的那個公安局長,跟齊光祿殺的所長是老朋友了。這不明顯是報複老百姓嗎?光榮除了以死相拚,還有什麽活路?我們不去跟著上訪,把這老理兒給捋直了,還靠什麽報答人家墜子?

  11

  齊光祿他們的店麵位置並不是很好,處於菜市場中間部位。新建的市場橫穿半個城區,從東到西走一趟差不多要半個小時時間,所以除了閑得沒事幹的人,很少有買菜的到中間這個位置來。好在齊光祿有這麽多年的銷售經驗,知道薄利多銷,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賣出的豬肉質量高,價錢也公道,生意還能勉強維持下去。而他兩邊的商戶,有的關門,有的則改成加工作坊了。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既改變了他的生意,也改變了他的人生。縣政府基於創建衛生城市的需要,決定對老城棚戶區進行改造,這樣就需要開出一條新路縱穿市場。齊光祿的店麵正位於新開出的道路旁邊,臨著兩條大街,從雞肋變成了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

  果然,道路打通以後,他們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牛大墜子聽說之後,還帶著光榮的後媽專門來看了一趟。墜子背著手,邊看邊點頭,他看見肉案上是一把普通刀,問齊光祿:“怎麽用這麽小的刀!我給你的那把大刀呢?”齊光祿說:“大豬用大刀,小豬用小刀。現在還沒碰見那麽大的豬。”墜子哈哈笑了,說,操練操練,我看你手段如何?齊光祿扛過來半扇豬平在案子上,橫著五刀,豎著三刀,一十五塊豬肉碼在案子上甚是齊整。“好!”墜子左右揮著肉乎乎的大手,“今後啊,你們以這個為根據地,可以搞幾家連鎖店。一旦成氣候了,咱就建設自己的肉聯廠,養豬場,冷凍廠。至於投資嘛……”後媽打斷他的話,說,這麽好的位置光賣豬肉真是太可惜了,建議他們增加牛羊肉,再搞深加工,做一些熟食,臘製品和肉餡之類的產品,也可以附帶賣一些煮肉的大料,調味品之類,這樣人家來的時候就不止買一樣東西。既方便了顧客,也擴大了經營。

  墜子說,就是!我就是這個意思嘛!

  於是他們又雇了兩個人,專門負責進貨和加工熟食製品。齊光祿和弟弟在店內各負責一頭。光榮負責收銀,打理鋪麵。兩間小店收拾得幹幹淨淨,溫溫馨馨,很有居家的感覺。光榮把生、熟、臘製品分成一個個大格子,像公用電話隔間那樣隔開,一來看著好看,二來也方便顧客揀選,互不影響。兩間房子的結合處是一根支撐梁,光榮讓弟弟靠著梁柱擺了一個小茶幾,兩邊擺了幾把小凳子。茶幾上擺著應時的茶飲,夏天是甘草二花,清涼解暑。冬天是枸杞黃芪,補氣去濁。街坊鄰居的大叔大嬸買了菜,可以坐下來歇歇腿腳,聊會兒大天。還有些耐不住寂寞的老人,專門到這裏來找人擺龍門陣,一坐就是大半天,外人看起來這裏一天到晚都是熱熱鬧鬧的。這裏還是保姆們接頭的地方,一說到哪裏碰頭,便說十字街肉店。有的保姆想辦點私事,也會把孩子托付給光榮。

  光榮已經基本痊愈了,這一兩年的時間裏她的病沒再複發過。說話沒障礙了,現在還喜歡上了唱歌。櫃台裏擺著一個小音響,一天到晚播放著流行歌曲。有什麽新歌,那些保姆們會主動給她送過來。顧客少的時候,她們還會嘰嘰喳喳跟著唱一陣子。有一次,一家企業為了宣傳自己的產品,在老體育場搞了一次卡拉OK大賽。光榮在弟弟的攛掇下,鬥膽上去唱了一出。雖然沒有獲獎,還是讓她興奮了好長一段時間。

  那天傍晚,他們正準備收拾東西打烊,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白麵書生走了過來。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就開始問:“誰是當家的?”齊光祿趕緊迎上去讓座,遞煙倒茶。那人先低頭看了看凳子,然後又上上下下把齊光祿看了個遍,並沒坐下來。他從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齊光祿,啞著嗓子低聲說:“小事兒,站著就說完了—這是我的名片。”齊光祿接過來看了,是縣天宇電腦公司的經理,叫張鶴天。齊光祿一臉迷茫地看著張經理,他們的生意跟電腦怎麽都扯不上關係。張經理見他詫異,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還是壓低聲音不緊不慢地說:“是這樣的,電腦生意我做煩了,想改一下行。看你這裏生意不錯,你開個價,我想把這個鋪子盤下來。”

  齊光祿的迷茫變成了驚愕,他張著嘴半天合不上,扭頭看了一下光榮和弟弟。他們兩個還在埋頭收拾櫃台裏的東西,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麽。他又扭頭看了一下大街上。街上車水馬龍,市聲喧囂,絲毫沒受他們談話的影響。齊光祿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說:“我可是簽了十年的合同……”白麵書生沒等他說完,提高聲音說:“合同是人簽的,人也可以廢!這事兒就這樣吧,我還有事!一星期後我來接房子!”說罷揚長而去。

  後麵這句話光榮和弟弟聽到了,他們停下手裏的活兒,疑惑地看著齊光祿,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12

  天中縣的縣域圖看起來非常有意思,像個頑皮的孩子,細長的身子彎曲著,頭插在淮河裏,頂著安徽。腳踩著大別山,蹬著湖北。P股坐在平原上,拱著河南。不過,可不能小看她懷抱著的三條大河,條條都有說不完的故事,開國將軍有一小半都是從這裏蹚水殺出去的—這裏是著名的鄂豫皖紅色根據地,過去屬於古中原的版圖,人民一直到現在還保守著我遠古先民的遺風,性情彪悍,寧折不彎,認準的道兒一直走到黑,到死都不會改轍兒。據說周圍幾個縣的暴力犯罪案件,按人口比例算,在全國都是最高的。這裏的人性情暴烈,風景卻是非常柔美,天藍水清,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空氣質量可以達到優良。

  頭天晚上學弟給我打電話,說要過來看看項目進展情況。我說,看項目是假,看風景是真吧?他笑了。我又說,不管別的項目是真是假,你姐可是從來不含糊的。然後,我問他過來之後怎麽安排。他說:“公事公辦,私事私辦。我這一條小命喝醉之前交給黨,喝醉之後交給我姐你。既然你說看風景,那我也不能枉擔這個罪名。”

  聽說他過來了,書記縣長都放下所有的工作陪他。雖然學弟職務不高,隻是一個小小的副處長,但他是具體負責項目的,所以下麵的人都很抬舉。

  說是看項目,其實大家都明白是怎麽回事。基層對上麵檢查都有一套應對的程序,也知道所有的檢查都是準備的時間長,看的時間短,隻要把麵子活做好看就行了。這個項目我專門安排趙偉中不能搞形式,是什麽樣就什麽樣。可書記縣長知道後,連夜讓辦公室發了通知,要求提前把工地整理好,插上彩旗標語,看起來要熱火朝天。

  學弟過來後,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從縣城這邊上了河堤,看了不到十分鍾就下來了。學弟很滿意。書記縣長用讚許的眼光看著我,鬆了一口氣。這麽大一個工程,他們倆都是第一次來現場。

  中午四大班子一把手全部出動宴請學弟。他喝了不少酒,但是看起來還很清醒。程序走完,時間也差不多了。他開始踩刹車,說,今天的公事到此為止,剩下的時間由我姐安排,你們都不要管了!

  下午我安排學弟上大別山喝茶。那裏遠離塵囂,是個說話休息的好地方,也知道他疲累的身心需要充充電。出了縣城往南不遠便是山區,我隻帶了秘書和司機,沒讓趙偉中跟著,主要是顧忌他的小聰明會讓學弟嘲笑。學弟也隻帶了一個司機,路上他坐我的車,讓司機在後麵跟著。走到山腳下,發現還有一輛車等著我們。學弟說,站在車旁的人是在鄰縣掛職當副縣長的一個校友,叫周友邦。我想起來了,剛下來掛職的時候,曾經與他通過幾次電話,但是沒見過麵。

  上得山來,心情大好。大別山絕對是一個天然氧吧,周圍幾個縣新中國成立前窮,新中國成立後還窮,都是國家級貧困縣。縣裏沒什麽工業,所以也沒有汙染。這些年山上種茶,老百姓剛剛過上了好日子。縣政府在山上建了一座賓館,條件達到四星級,專門用來接待上麵的領導。

  坐在山頂茶室,舉目四望,可以看到鄂豫皖三個省的地界。斜陽夕照,山下紅頂白牆的農舍曆曆在目,一時間似有恍若隔世之感。我們喝茶聊天,信馬由韁。在省城的時候我就很喜歡這個學弟,他知分寸,懂進退,敏感和聰慧好像是與生俱來的,不管大小場合都能應付得滴水不漏,而且從來不讓人感覺到不舒服。他有時世故得令人不可思議,據說有一次他們單位搞年終測評,一百八十多號人,有他一張反對票。他硬是用了半年多時間,把這個人篩出來,倆人後來成為朋友。然而他又很善良,對下麵跑項目的人不但從來不刁難,而且想盡辦法幫人家把事弄成。但他也相當圓滑,有一個縣的書記好大喜功,給了他幾個項目,都做得不倫不類。後來他再來要項目,學弟把項目庫的大門關得嚴絲合縫,一個都不給。不過,每次他走的時候,學弟總是親自下樓把他送到車上,握著手不鬆開。書記說,處長,你隻要一握我的手,我就知道這事兒又黃了。今年你已經跟我握八次手了,我連項目毛都沒看見!

  學弟在車旁點頭賠不是,說,下次再說!下次再說!

  喝茶的時候,我和周友邦一屜一鬥地抖摟他這些糗事。他隻是抿著嘴笑,並不答言。後來說著說著,我怎麽不自覺地扯到了牛大墜子一家人身上。可能最近一個時期這些事情一直在糾纏我,讓我脫不開身。前幾天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帶著牛光榮去看病。飛機開始說去上海,怎麽走著走著又說去新加坡。在穿越馬六甲的時候,遇到了強大的氣流。飛機掉頭往下落,好像有一股力量拽著。我聽見有人高喊著下去了下去了!扭頭一看,不見了牛光榮,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故事還沒怎麽開始,周友邦就說:“你說這個事情我也知道,據說那一家人很不好惹。到現在你們縣P股還沒擦幹淨,每次市裏開信訪穩定會,總是點名批評你們。”“這家人不好惹?”在縣裏,從來還沒人這樣說過,“怎麽個不好惹法?”“據說這家人,父親是個騙子,還是當地一霸。聽說有一次差點把縣政府的賓館給點了。女兒女婿誰也不管誰,都在外麵瞎胡混。隻是可惜了被殺的那個派出所所長,死得有點太冤枉了!”我很驚詫,學弟好像知道得比我還詳細,“說實話,我們也常常在一起議論,因為這個案件處理的幾個幹警和縣領導,不合理。反正隻要老百姓鬧事,不管他們有沒有理,先把我們的幹部處理了,把群眾的情緒壓下去再說!沒下來掛職之前,我還真不知道基層幹部這麽苦、這麽難!”

  不知道這是我聽說的第幾個版本了,但我認為是最不靠譜的一個。我問他是從哪裏聽來的。他說:“我們縣有好幾個幹部,是這個派出所所長的同學,對他的評價都相當高。每當他的忌日,同學都去看望他父母和留下的一個女兒。對了,你們縣當時處理的那個公安局長,就是從我們縣調過去的。他也是個人才,可惜了!”

  “你這是道聽途說,不了解真實的案情,”我滿有把握地說,其實說完就知道自己用詞不當,難道我的信息不也是道聽途說?“你真不知道這一家人有多可憐!”

  “那是!那是!”周友邦搖晃著杯子,看著杯中的茶葉在水中翻滾,“聽來的東西畢竟不是很可靠,何況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姐啊,”學弟插話道,“你是一個小說家,而且過去的作品也都喜歡同情弱者,總認為弱者必對,強者必錯。難道你忘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老話嗎?你弟我—”他點著茶幾,笑著看著我,“對下麵的人來說是個爺,對上麵的人來說是個孫子。你說我是強者還是弱者?該同情還是該批判啊?”

  “也不是同情誰,”嘴裏雖然強著,心裏還是有點虛。最近有幾個評論家確實指出我這個缺點,“總要有人替他們說話吧?”

  “這是兩碼事。就像我們上山喝茶,我們是奔著茶葉來的,可是喝到最後,把茶葉都扔掉了,因為茶葉不過是一個形式。我覺得—當然了,我這是順嘴胡說,你別介意啊姐—一個小說家要有穿越情緒的能力,要找到苦澀背後真正的味道。是不是,姐?”

  13

  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縣城是一個非常獨立的單元。往下說,鄉鎮的人少而稀疏,很難形成一個共同的生活群體;往上說,省市的人多而分散,串聯在一起也很難。唯獨縣城不一樣,縣城的人上下層層疊疊,左右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比如辦公室副主任趙偉中,他是政協副主席的女婿,他妹子是人大主任的媳婦,妹子的小叔子娶的是組織部長的小姨子……我相信,如果這樣深挖下去,估計小半個縣城都能攏在一起。

  然而,這種盤根錯節的關係,總會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這些被排除在外的人,像碎屑一樣散落在縣城各種各樣的罅隙裏,成為這個區域灰色色調的一部分。對於這些人而言,縣城不管多小,都算是大得無邊無際。齊光祿和牛光榮他們的感覺就是如此,他們認識的人很少,認識的事也很少,既沒親戚也沒朋友。要說一個賣肉的,並不需要這樣的關係。可那是沒攤上事,如果攤上事,尤其是攤上大事就很不一樣了。

  天宇電腦公司的張鶴天來過沒幾天,又過來一個年輕人。這人戴著黑框眼鏡,打一根紅得像西瓜瓤一樣的領帶,看起來像個賬房先生。他過來直接點名找齊光祿說話。齊光祿把他讓坐在門口的小茶幾邊,趕緊把煙掏出來讓過去。那人接過煙放在茶幾上,從包裏掏出一遝紙看了看,又放回了包裏。他把包放在眼前,兩隻手交疊著壓住,問齊光祿道:“今天什麽日子你知道嗎?”齊光祿說:“天天睜開眼就是賣肉,哪看過日子?”那人說:“整整一個星期了,張總說的事情你考慮好沒有?”齊光祿明白了此人來意,想了一下說:“沒考慮。這店我們不轉讓。”那人把兩隻手放在包上,交替著用力地握來握去,幹咳了一聲,提高了嗓門問道:“真的?”齊光祿笑了笑,眼皮都沒抬,自己把煙點著,也沒再讓他。那人握了一陣子手,點著頭說:“轉讓不轉讓,估計你說了不算!”“那誰說了算?”齊光祿把煙P股捏在手裏來回轉著,吐著煙圈。那人並不答話,把包拿在手裏,瞪了齊光祿一眼,出去了。

  出了門口,齊光祿聽到他低聲嘟囔了一句,真不識抬舉!齊光祿把吸剩下的煙蒂吐到門口,用腳跐滅,回到店裏繼續幹活。

  那人沒走多久,房主就找上門來了。平時齊光祿和房主的關係不錯,這人過去是開煙酒店的,賺了些錢,買了這幾間門麵房。他是個老實人,齊光祿有時房租一時不湊手,他從來沒催促過。這次過來看見齊光祿,他現出一臉的為難。沒待他開口,齊光祿心裏已經明白了。齊光祿說:“劉大哥,到底怎麽回事?”房主看看周圍沒人,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知道要這個房子的是誰嗎?”“誰?”齊光祿問。“城關派出所所長的小舅子,原來也在公安上幹,因為喝酒傷人被開除了。這人百事不成,就是能混。他姐嫁給所長後,他現在成了縣城的一霸,沒人敢惹……”房主往外掃了一眼,突然惱怒地抬高聲音,說:“這事就這樣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月底前我是要用房子!”

  齊光祿扭頭看去,發現剛才那人在馬路對麵站著,一隻手支在下巴頦上,正盯著他們兩個看。他一把把房主搡出門外,指著他高聲罵道:“你別他媽的狗眼看人低!我一沒傷你的房子,二不欠你的租金,憑什麽說收就收走?我跟你說,除非把我們三個劈碎當柴燒了,否則誰也別想從我手裏把房子弄走!”

  房主又怒氣衝衝地跳到屋子裏來,從懷裏掏出一遝紙,拍到櫃台上。光榮和弟弟也連忙從櫃台裏麵跑了出來,站在齊光祿身後。齊光祿看到這遝子紙正是剛才那人拿出來的東西。“你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把這個東西簽了,咱們兩清!否則,你走著瞧!”房主點著齊光祿的腦袋說。齊光祿低頭看那紙上打印著“解除租賃合同書”幾個黑體大字。趁齊光祿低頭的當兒,房主捏了一下齊光祿的腿,小聲說:“兄弟,胳膊擰不過大腿,趕緊撤了算了!”齊光祿聞聽此言,抓起合同摔在身後剁肉的案板上,拿起切肉刀順手一刀砍過去。合同牢牢地釘在刀下,立即被案板上的血滲透了,像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隨後的一個多月,再也沒人來打擾他們。齊光祿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所以店裏又添了幾個鹵菜新品種,還與一家做“西安白吉饃”的談妥,在他店鋪門口設一個專賣點兒。

  出事那天晚上六點多,齊光祿他們正在家裏吃飯。下午他們很早就收工了,這天是光榮的生日。齊光祿讓弟弟專門去買了幾個熟菜,定了個大蛋糕,用大紅的盒子裝著,還沒切開。齊光祿給光榮倒了一杯橘汁,咬開一瓶老酒,跟弟弟倆人一人一茶杯滿上。正邊說邊喝熱鬧著,忽然聽得有人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