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引子
我很早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禾呈》。這是一位大學教授的姓:程。我將他的姓拆開,變成小說題目。類似這樣的小說我寫了好幾篇。有一篇叫《言午》,是我拆開了“許”字,還有一篇叫《金中》,我拆開了“鍾”字。這一組小說發表了許多年,我本已忘卻。卻不料忽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禾呈先生。於是駐足閑聊了幾句。我看著他的眼睛,驀然發現其中的疑惑和茫然,比之以前似乎更深更濃。再往下聊,又發現後麵的事情愈發有意思起來。隱忍不住,我要將禾呈家的故事續寫下去。
一切還是從頭說起吧。
有關禾呈的故事
禾呈是一個尖下巴的人。尖到小時候外祖母做鞋一旦找不到錐子,他的表姐雪青就說,用禾呈的下巴吧。禾呈而且還是個招風耳,中學體育課一逢跑步,禾呈便跟不上隊伍。他的同學則笑道,關鍵是禾呈的耳朵阻力太大。禾呈的眼睛偏還近視,幾乎小學一年級起他就戴了眼鏡,為此“四眼狗”的綽號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
禾呈的父親是個喜歡穿中式布衫的中學老師。雖然畢業於大都市的學校,可行為做派卻十分老套。而禾呈的母親卻是個時髦女性,並且漂亮。她一輩子都夢想成為一個詩人。故而經常外出交遊,與一些落拓的、自稱才華逼人懷才不遇的真正詩人一唱一答。這使得老派的禾呈父親始是邊忍邊勸,終是拂袖而去,從此再未露麵。禾呈的母親是生活在丈夫工資裏的人,如此一來,就隻能拋棄詩歌詩友而顧及溫飽。禾呈的母親也做了老師,她教的是小學。家裏沒男人,免不了被人欺負。那時刻,禾呈的母親便在家摔花瓶、砸茶杯,以及披頭散發地哭訴自己的不幸和悲哀。所有的這些場麵,都隻有一個觀眾,那就是她的兒子禾呈。
禾呈經常坐在牆角,透過他厚厚的鏡片,麵無表情地望著他的母親縱情發泄。
慢慢地,禾呈就長大了。長大了的禾呈在人們眼中成了一個寡言少語、性格古怪的人。既不像他的父親,也不像他的母親。他習慣眼睛盯著一處呆想,卻永遠沒人知曉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初識他的人都在暗地裏說禾呈這個人很陰。這種印象主要根源於中國的一句老話,叫做“不叫的狗咬人”。而同禾呈相處長的人,卻從未感到他陰出什麽名堂。這意思便是說誰也沒有吃過禾呈的虧,禾呈也從未比別人多占過什麽便宜。既然如此,這樣的“陰”也就沒有多大的意義。
其實,禾呈究竟在想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說他想的東西實在太少。他大約隻有一個願望,就是想過一種很安靜也很安全的日子。他對他的表姐雪青說過這個願望。表姐雪青那時就用一種十分憐惜的口氣對他說,那是你小時候從未有過的日子。
表姐雪青的聰明,為禾呈整個家族所公認。外祖母說,如果雪青沒有大出息,那麽天下就沒人能有大出息了。
隻是很奇怪的,表姐雪青沒有考上大學,而禾呈卻考上了。
禾呈在大學裏讀書的時候,表姐雪青嫁了人。表姐夫是個中學校長,表姐雪青也就進了那所中學教語文。表姐雪青像她的姑媽也就是禾呈的母親一樣,很想當個詩人。
禾呈比表姐雪青晚結婚幾年。禾呈的老婆是他的大學同學。她初始追求禾呈時,令禾呈茫然不知所措。禾呈其貌不揚言語木訥,人多之地從不露麵,學習成績在班上也是平平。如此平庸之輩竟然吸引女孩奮而追之,委實令大眾不解。好在禾呈習慣順從天意,心想既有人願與他相好,又何必堅拂其意,令大家都不愉快呢?便順水推舟,與之成了一對情人。直到畢業前夕,才有風聲傳出,說那女孩之追禾呈,乃是她在少年時期被其繼父奸汙過數次,否則犯得著跟禾呈?禾呈聽後有幾分懊喪,但也未浮到臉上。緣故是假期之中,禾呈糊裏糊塗地同她過了夜。禾呈被女人溫熱的鼻息和芬芳的體香所震驚,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所以他想他將來不能沒有女人而活,而他又沒有膽量和能力去追求別的女人,那麽眼前這一個現成的,也該滿足了。於是他就真的滿足了。
禾呈老婆的個子比禾呈高出一頭,這不能怪她。主要是禾呈自己太矮的緣故。大學的同學有了點文化,喜歡追逐風雅,便戲稱禾呈的老婆為“明月”,稱禾呈為“故鄉”。禾呈所學專業為曆史,對文學素無興趣,領悟力頗差,一時間也猜不透同學們為何如此而叫。直到有一天表姐雪青來看他,禾呈方才解開綽號之謎。表姐雪青是語文老師,又極喜歡詩,自然懂得其間奧妙。她說這是李白的詩呀,“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說罷便捂嘴自笑。禾呈怔了怔,抬頭望望老婆,恰那一刻,老婆也正低頭顧他,不覺恍然。兩人皆感歎“明月”、“故鄉”一稱,還真神似。
禾呈大學畢業後,留了校,隔年便登台講課。禾呈專講魏晉南北朝。這是一段非常熱鬧的曆史。原來為禾呈他們講這段曆史的老師是一個極愛衝動的老先生。講到戰亂慘狀他聲淚俱下,講到權力爭鬥他感慨萬千,講到帝王的荒淫無道他咬牙切齒,而講到貪官汙吏魚肉百姓時,他更是按捺不住跺腳拍桌地大罵出聲,如那貪官就在眼前。所有的學生都愛聽他的課,仿佛在課堂,能真切地感受到曆史上一幕幕真實的場景。隻是老先生在為禾呈這個年級開完課後,忽有一天死在了自家的飯桌上,死時手上還拿了一壺酒。
禾呈留校後便接替了這老先生的課。禾呈幾次試著像老先生這般將曆史的情緒帶到講台上。但怎麽都不行。禾呈不是個能將內心東西盡興表述出來的人,他隻能以史料的翔實、推論的嚴謹和資料的豐富一節節往下講。禾呈很熱愛教書這一行。每往講台一站,便想起他的母親是教小學的,他的父親是教中學的,而他們的兒子禾呈,教的卻是大學。由此,一股自豪之感便由腹內直衝頭頂。禾呈千萬遍想過,這一生,他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職業。他要好好地幹,爭取盡早地當上教授。有了如此的思想基礎,禾呈便極其認真地備好每一次的課。縱然所有的史料都爛熟於心,但在每次的課前,他仍然要把教案從頭至尾溫習一遍。他老婆常嘲笑他,說他做人做事做到這樣一個笨的地步,必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禾呈的老婆畢業後分配到了政府機關。在那裏,她漸漸將她學的曆史忘了個一幹二淨,而學會了喝茶看報織毛衣以及寫總結報告和領導講話。
係裏領導對禾呈的教學態度早有所聞,故經常大會小會加以鼓勵。每逢此時,青年教師皆撇撇嘴,以示不屑,有刻薄的甚至還脫口一句“書呆子”。當然,不屑和議論不會傳達到禾呈耳朵裏。他對領導的表揚總是心存感激。隻是他永遠也不知道學生們對他的講課充滿牢騷。其症結不在於禾呈的水平,而在於禾呈一口濃重的地方口音。學生們發牢騷說禾呈講話像鳥語,每堂課都令耳朵勞累不堪,甚至知其在言卻不知其所言。尤其女生,一聽說禾呈上課,便紛紛稱頭疼肚子疼。禾呈言語難懂,外貌又毫無英俊瀟灑可言,實在是沒有一點魅力去吸引那些虛榮心十足的女學生。至於禾呈,少有女生聽課,他覺得極其自然。按他的思路,女人懂什麽曆史?女人有什麽必要去懂曆史?中國的曆史是男人的曆史,女人在其間隻是少有的幾個醜角而已。禾呈雖然怕老婆,心裏卻十分大男子主義。
有一回一幫學生在一起議論,說像禾呈這樣的老師怎麽會留校任教呢?當年留他的領導可是具有非凡的聽力?其中某一父母均在大學工作的學生深諳其故,說他家成分肯定是貧農,那時候留校就看這個而不介意是否說得好普通話。於是這一夥學生便毫無顧忌並且不知天高地厚地抨擊了一通當年如何如何。其實,他們也沒有經過當年,他們對當年的了解和認識也是許多因貧農而留校做先生的人在課堂上講述給他們聽的。他們在講述者的語言籠罩下遙想當年,又哪裏真能看清當年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現今的人好說學生娃兒狂妄,委實是一點也不冤枉。
禾呈的家顯然不是貧農。否則他的母親就不會去寫詩和交際,而是去喂豬或是以不讓肚皮空閑的速度去生孩子了。禾呈的父親也不會為了女人的風騷背井離鄉。他多半會把老婆打得半死然後在夜裏繼續壓她在自己的身下。正因為不是貧農,禾呈的父親不會伸手揍人,可又臉皮薄得忍受不了他人的恥笑,便隻好一走了之。而今他或許業已黃泉作古,或許仍懷著曾有過的羞恥遠居他鄉不願回來。這一切都不得而知。總之禾呈留校肯定不是因為貧農。
禾呈留校說到底還得歸功於他的老婆。他老婆的伯伯多少有一點職務,覺得上天待他的侄女太不公道。小小年紀喪了父親,又遭人蹂躪,實在是不幸。為此他動了憐愛之心決意幫她一把。其實他這個幫忙也不費多大勁,隻稍加活動,便將禾呈留了校。這是他問侄女需要什麽幫助時,侄女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侄女說我將來隻要做個教授夫人就什麽都滿足了。
禾呈的老婆在公布分配方案的頭三天告知了禾呈他將留校。禾呈欣喜若狂。因為像禾呈這樣成分不硬、學業一般的人總是隻能去人人都不想去的地方。那天夜裏禾呈便留在了他老婆家裏。當時他們沒結婚,一切都是秘密地進行。這主要是禾呈老婆的膽子大,畢竟她比禾呈多一些經曆。禾呈因為興奮而顯得激情萬丈。那夜,他有些放縱,致使次日一整天都疲憊不堪。
禾呈上班一個月後,他的老婆,準確地說還應該是女朋友,慌慌張張來找禾呈,說月經該來沒來。禾呈說這有什麽好緊張的,等它來就是了。禾呈老婆說哎呀你真笨,可能是有孩子了。禾呈這才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兩人一道去找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那時業已生養了兩個女兒。她不斷地打量禾呈老婆的肚子,說辦法隻有一個,就是趕緊結婚,越快越好。
禾呈也就如此照辦了。一個星期後,他們開始了家庭生活。像許多小說裏寫的那樣,他們是將兩張小窄床拚起來做的婚床。蜜月之中,禾呈不敢歡情做愛,他的老婆不準他放肆,說是怕小孩沒站住腳,一下子流產了。掉了孩子事小,臉麵卻必將丟盡。禾呈一想到後者,不寒而栗,便隻能拚命壓抑自己的欲望。每夜與老婆皮肉相貼,卻不能釋放,心中的痛苦自不必說。好在久之成習慣,欲望漸漸隨夢而去。
禾呈的老婆為禾呈生的是雙胞胎,一對兒子。這倆小東西占去了禾呈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光是起名,禾呈便三天三夜沒顧上別的。禾呈是有學問的人,自是不會給兒子起名大寶二寶或大雙小雙之類,否則就顯得禾呈俗了。長考之後,禾呈終於想出兩組名字,以供老婆選擇。一為“惟妙惟肖”,一為“亦步亦趨”。那時正是半夜,隔壁人家有隆隆的鼾聲傳來。禾呈搖醒老婆,以他少有的衝動之情說,起了兩個,你看哪個更好些?老婆睡意正濃,懶得搭理他,就說前一個即可。其實老婆早已提出一組名字,其為“有權有勢”,遭到了禾呈強烈的抨擊,老婆遂有些慪氣,放棄取名權。最後小孩的名字終究還是按禾呈起的,叫了“惟妙”和“惟肖”。
小孩到了三歲之後,禾呈方感到兩個小孩相貌是惟妙惟肖,性格卻完全兩樣。惟妙好靜,喜讀書,惟肖好動,愛打架,仿佛一文一武兩大將。禾呈的老婆便常譏笑禾呈起的名字,說何苦想幾天幾夜叫惟妙惟肖,不如叫南轅北轍來得形象。禾呈啞口無言,隻能任由老婆取笑。
禾呈家住一樓,這是結婚三年後分到的一個十四平方米的房間外加一個小廳。一樓的門窗正對著馬路。為此除了螞蟻、毛蟲易入外,各種驚人的消息亦頻頻光顧。有一陣子路上總是匆匆行走著麵孔惶恐不安的人。忽傳張家教授自盡,李家老先生放牛,又忽傳王家講師批判老婆白專,鄧家助教摑了其老師一個大耳光。禾呈聽得頭皮發麻,日夜擔心有一天什麽事會輪到他頭上。幾次提出要把門窗改向,另從屋後開孔。禾呈的老婆嚴厲地叱責了他一遍,依然令門窗如舊。幸而沒多久,禾呈即去了幹校。走時,表姐雪青去送了他。表姐雪青說去了那裏還是要好好改造自己,爭取脫胎換骨。禾呈連連點頭,但卻不知自己應改掉什麽再換上什麽。
表姐雪青那時已不在中學了。她因有一回批判稿寫得漂亮被登了報紙,於是進了一個什麽寫作班子。經常住進賓館為公家寫社論以及其他具有什麽指導意義的理論文章。據說各級領導都十分賞識她、重用她。她的文章總是再三再四被人琢磨,力圖從中悟出新意。至於競相模仿者那更是不勝枚舉。這使禾呈想起當年外祖母所說的關於大出息的話。禾呈想外祖母果然是有眼力的人。
禾呈從幹校回來沒多久,時局便產生他意料不到的變化。這倒讓禾呈常去回味《三國演義》開篇第一句話:“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學校又開始熱鬧起來,禾呈又屢屢登台講課,縱然他的口音仍使學生們耳累,但學生們還是喜歡聽他的課,因為他們已經太久太久沒坐課堂了。禾呈很快就做了講師。
禾呈當講師的那天,心情特好,兩個兒子為之慶祝,買了些許酒肉。兒子舉杯與之相撞時,禾呈才感到兒子已經長大了,而且從背後看,全然與大人無二。
這一年禾呈的大兒子惟妙考入了大學,子承父業,學的亦是曆史;小兒子惟肖則參加了工作,在學校車隊裏開車。禾呈的心便明顯地偏到了惟妙一邊。但實際上,能給家裏解決問題的卻全是惟肖。於是惟肖總說,幸虧我跟惟妙長得一模一樣,要不然我真懷疑爸爸是不是我親爸爸。惟肖的話令禾呈一愣一愣。
過年的時候,禾呈例外地同老婆一起去看表姐雪青。他聽說表姐雪青停職反省了好幾個月。禾呈想她現在倒了黴,可她到底還是親戚呀。去的那天,突然飄起了雪,惟肖就說一定要去的話,我用車送。禾呈說公家的車,怎麽可以!惟肖說副院長的媳婦回娘家,要了我的車接,我順路捎你們一腳就是了。禾呈坐惟肖的車幾十分鍾就到了表姐雪青的家。若不如此,他們在路上至少得耗兩個小時。
表姐雪青出乎禾呈意料地意氣風發。她麵色紅潤,眼睛發亮,眉毛上且著了點淡妝。給她拜年的人絡繹不絕。人人手上提的禮物都令禾呈帶去的兩盒點心猥瑣不堪。但表姐雪青還是隻留了禾呈而沒留別人用飯。表姐雪青說,血濃於水,自家人當然不可同一對待。
表姐雪青見禾呈一臉疑惑不堪的樣子,便寬容地笑說,你以為我正苦著,是不?禾呈點點頭。表姐雪青看人心思的確是不同尋常。表姐雪青說,現在已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時代啦。禾呈還是不明白,問為什麽不是。他知道曆史從來都是一朝人馬替換一朝人馬地往前走的。表姐雪青笑,就你還活在曆史裏頭。
禾呈品不出她的話音,連一向自恃聰明的禾呈老婆也不明白表姐雪青為什麽總是比他們活得好,而且盡說些謎語似的話。
惟肖後來說,表姑雪青辦了家公司,名叫“新世紀”,人少而精,滿天下賺錢。生意已經做出了國境線。禾呈聽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又想起外祖母當年的話,心裏暗歎表姐雪青真真是個人才。
春天的時候,表姐雪青來禾呈這兒。一想到表姐雪青已經是什麽公司的總經理,禾呈連手足都不曉得該往何處放。
表姐雪青是來請惟肖做她的私人司機的。雖說是私車,但也是公司出錢專門為總經理雪青所買。許多公司小車司機常因與老板關係不睦或因比老板賺錢要少而起心謀害老板。表姐雪青說這樣的事既有發生便應早早預防。惟肖是自己親戚,自然可靠得多,每月的工資按學校工資的三倍支付,另外還有獎金。惟肖聽罷一蹦三尺高,他早就在學校車隊憋不住了,又窮又累不說,還不順氣,動輒要看院領導的老婆閨女以及媳婦的臉色。表姐雪青說,我是你表姑,自然虧待不了你,但你也別指望賺得同我一樣多。惟肖說我明白。
禾呈說惟肖你是公家的人,怎麽能走呢?領導不準假怎麽辦?惟肖神氣地一揚頭說,辭他媽的職!禾呈甩甩耳朵,似沒聽清。惟肖便又重複了一句。禾呈說,你這樣胡來,領導會不高興的。惟肖說,我辭了職,他就不是我的領導了。我的領導就是表姑,她高興就行。表姐雪青又像當年送禾呈去幹校那樣,諄諄教導禾呈。表姐雪青說你不能老是去為領導著想,你得集中精力想自己。天重要地重要都不如自己重要。禾呈想起當年去幹校前她的教導,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便追問一句,是不是自己善變重要?表姐雪青笑,說真是夫子,也算是吧。中國第一本書,叫《易》,易者變也。中國人全都善變。
禾呈又一次對表姐雪青產生欽佩之情。
惟肖一下子成了家裏頂神氣的人物。原先這份神氣是他的哥哥惟妙的。惟妙已讀到博士這一檔,每次回家便與禾呈談曆史上的什麽什麽。惟肖便叼著一支洋煙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他的衣裝已經都換成名牌了。有一次拿回一個打火機說是好幾百一個,不過,是一個老板送的,那老板想通過他與表姑雪青沾上關係。禾呈和惟妙聽之都如天方夜譚。惟妙在惟肖麵前漸漸地變得謙卑起來,而且不得不放下架子撿著惟肖淘汰的舊衣來穿。穿去了學校,同學還都道時髦。
在惟妙畢業的那年,禾呈參加了評職稱。他申報了副教授,以為把握很大,可到了高評委那兒卻第一個被刷下。禾呈一聽傻了眼,忙跑去找係主任。係主任說以你的資曆是應當做副教授的,可你的科研成果太少,比那些青年教師少得多,我們無法為你據理力爭,如果明年你還無專著,弄不好仍上不去。
禾呈辯解不了什麽,掃興歸去。見他的學生以及學生的學生皆趾高氣揚地做了副教授,心裏的滋味委實難受。禾呈再淡泊也有些按捺不住。三十五歲以下的破格,四十歲以下的也破格,而禾呈五十歲以上了,什麽都輪不到他。原先想著好好教書,順著走也總會有一天做教授的,現在卻又不講這個。易就是變,表姐雪青說的還真是。
禾呈想,看來他隻有去寫一部專著了。因為即便他不想去爭做副教授,他的老婆兒子也不允許。老婆天天沒完沒了嘮叨屋子窄小潮濕,乃非人住地。這是講師級別的房子,不改變地位就沒得搬家的機會。惟妙惟肖亦牢騷滿腹。惟妙說家裏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惟肖說交了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往家裏帶。矛頭一致對準了禾呈。禾呈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渺小,於是他決心寫一部專著。
實際上禾呈是一個很適宜做學問的人。一旦咬緊了牙齒,伏案操作,焉有寫不出來的道理?更何況魏晉南北朝一段曆史,他了如指掌,光是史料和引證豐富的教案就足可以修正成一本巨著。如此想想,禾呈便心頭鬆快了許多。禾呈老婆說,書嘛,好寫。不都是你蒙我,我蒙你的,哪有什麽真才實學,你要寫了半點也不比別人差。禾呈遭此一打氣,多出許多信心。於是將他的教案重新歸納、調整以及充實。禾呈埋頭筆耕時,隻覺得自己才思如泉,汩汩而出。大有言語妙天下,理論驚四座之感覺,心裏無端地自得起來。洗了十幾年的碗,例外地甩給了老婆;買了十幾年的菜,也例外地由惟肖代勞。一時間弄得鄰居皆紛紛打探,說禾呈老師怎麽了,也不見他買菜,可是在生病?老婆響亮地回答,沒病,在寫書!老婆的語氣從來沒有這樣充滿自豪感,這叫禾呈感動萬分。
禾呈用去了五個月零七天,終於完稿。給書取名為《魏晉風雲》。禾呈用一張硬紙殼,很精致地做了封麵,而後挾了它去出版社。
令禾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出版社連看都不看一遍書中內容,即答複說這絕對不能出。幹脆得讓禾呈討價還價央求說情的餘地都沒有。
返回時的禾呈恰如一隻遭雨打過的蔫雞,一瘸三拐去乘車。糊塗中竟反了方向,下車後四顧茫然,全然不知自家身在何處。研究了半天站牌,方知去表姐雪青家已經很方便了,便索性到了那裏。
表姐雪青差不多什麽書都出過,比方《樂府詩研究》《宋人小說藝術研究》,又比方《經濟改革與企業家》《企業文化論》,還有傳記《將軍的一生》,暢銷小說《玫瑰不該凋謝》,女性讀本《女人心態與眼態》,而最受歡迎的一本乃為《釣魚十八法》。禾呈不明白出版社每次是怎麽給她答複的,或說是不明白她是怎麽同出版社交涉的。
禾呈到表姐雪青家時,她尚未歸家。問及表姐夫,表姐夫說她那些書全都是些狗屁胡扯。表姐夫一直都在教中學,現已退休在家。表姐雪青想讓他去公司兼個職,賺點外快。表姐夫拒絕了。表示寧可沒錢,也不行商。他天天泡在圍棋書裏,一個人打譜,顯得其樂無窮。禾呈心想,表姐夫此言當屬實。隻是他不明白出版社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版這些狗屁。
後來表姐雪青回來了。一張粉臉差點叫禾呈沒認出。表姐雪青說,拿錢買書號呀。禾呈說得多少錢。表姐雪青說至少三千吧。禾呈大驚,說這麽貴?表姐雪青說還不一定弄得到哩。禾呈想起老婆的嘮叨和老婆的自豪,心一橫,便托表姐雪青幫忙。表姐雪青說幫你弄書號,我答應,但我不能再借錢給你。我們要向美國人學習,經濟賬分清。而且我也曉得你的償還能力。禾呈有幾分尷尬。他心裏正欲找表姐雪青借錢,不料卻叫她一語點破。禾呈忙說,我自己籌錢,自己籌。哪能叫你又出力又出錢呢?表姐雪青淡淡一笑,說這就好。
禾呈將此言說與老婆聽,老婆先罵了幾聲表姐雪青狐狸精之類的話,而後便坐在床邊歎氣。睡覺前,從抽屜找出存折,跟禾呈說全取出來吧。禾呈見上麵是兩千一百塊錢。禾呈說還是不夠哇。禾呈老婆說找惟肖再借九百塊錢好了。
三千塊錢湊齊了,還沒來得及給表姐雪青送去,就接到惟肖捎來的表姐雪青的信。信中就一個內容,即買書號的錢已經漲至五千。禾呈拿了信發呆,緩過勁來方想,也不一定非得去做那個副教授。
禾呈老婆激烈地抨擊了他的倒退思想,並說教授夫人是她的一個夢,她一定要實現。次日一早,禾呈老婆找來幾個人,把電冰箱拖走了。那時候,禾呈還在早市上買菜。回家見電冰箱不翼而飛,急得如熱鍋之蟻。中午,老婆回來,又給了他兩千塊,說是賣了電冰箱,還賣了錄音機。禾呈這才發現不翼而飛的還有錄音機。禾呈有幾分激動亦有幾分感慨,卻什麽也沒說。拿了錢,下午即送去了表姐雪青家。
入夏之後,書便出來了。裝幀得還挺漂亮,著實令禾呈一陣振奮,老婆兒子也都翻閱得愛不釋手。出版社不管銷售,亦不付稿酬,隻是將所印的幾百冊書一並發給了禾呈,算是兩清。
禾呈托惟肖將書拖回。因尚不知何人何處會買他的書,便隻能將幾百冊書皆堆在小客廳裏。這個結果是使原先很窄的屋子更窄了。惟妙惟肖牢騷更大且不說,連禾呈老婆都開始懷疑,這事幹得值不值。
書堆在屋角的第一天,禾呈仍處在激動中,不時地去翻幾下他的專著。晚上十一點多,仍無睡意。半夜起來如廁,經過客廳,見一堆黑乎乎的影子,一想此乃自家所著之書,油然而起自豪。
便是在那時,禾呈發現書上有東西。他取了手電筒,彎下腰仔細照了照,卻見書堆上爬了兩條鼻涕蟲。禾呈不覺渾身汗毛一聳。倘書上顯示出那樣些痕跡,誰還肯買他的書呢?
禾呈戰戰兢兢用火鉗和草紙,弄走了那倆家夥。但他知道,不會沒有後續部隊。他住一樓,陰暗潮濕,實乃鼻涕蟲世界的大本營。想到這個,他所有的自豪和做副教授的自信,統統被焦慮和憂愁所替代。
打那之後,禾呈每天夜裏打著電筒抓鼻涕蟲。
打那之後,禾呈也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而評定職稱的日子還遙遙無期。
惟妙和惟肖
先前的小說是短篇,到上麵就結束了。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後麵的故事還沒發生。這十幾年,世界變化之劇烈,令日常生活也成傳奇。現在我要把它續上來。
禾呈過了大約半年的尷尬日子,到底還是評上了副教授。當然,那本五千塊錢換來的專著功不可沒。盡管他根本也沒賣出幾本,更多的是讓惟肖帶到公司送了人。惟肖說,我差不多是求著送人家哩。送走一點,家裏至少寬敞一點。禾呈聽這話時,滿心委屈。覺得非但斯文掃地,簡直就是把斯文扔進了茅坑。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惟肖說的是事實。他自己也覺得那堆書放在客廳實在礙手礙腳。
時間倏忽而過,一晃便是幾年。大學的日子漸然好過起來,仿佛每個月都在漲工資。但禾呈卻在好過的日子裏到了退休的年齡。退休前,他老婆奮勇地找到校長家,陳述了禾呈教授在學校裏的事跡種種,要求隻有一個,退休前必須評上教授,不然,分房子都比別人小許多—這時候的大學,新蓋的宿舍樓已經開始變得漂亮。如果不給評,禾呈老婆說,她會以上吊的方式抗議這種不公平。
此一招還真管用。對於這樣一批“文革”前留校的教師,學校終於網開一麵,讓諸多如禾呈教授類同的夫子,回家賦閑時有了教授這塊金牌裝點門麵。但禾呈心裏卻不好受,覺得仿佛是校方的施舍。他想,以自己的學問水平以及教學態度,為什麽就不能名正言順當教授呢?所以,他並不高興。
不高興的還有研究古漢語的馬教授。馬教授的學問精,書教得好,但也沒有多少專著。馬教授委屈萬分,說述而不作呀。我的先生們,以及先生的先生們,也都沒有多少專著,誰又說他們不是大家呢?
這些話,誰會去聽。
回家賦閑就賦閑吧。好在三室一廳的房子分到了手。禾呈到底有了一間像樣的書房。搬進新居,他在自己書房裏來來回回踱步,長歎複長歎。說好容易有了一間可以認真做學問的書房,卻退休回家不必做學問了。
惟妙一直住在家裏,所以他在家占有一間房。惟肖在公司分了宿舍,他隻是偶爾回家一下。如想留家過夜,隻需在禾呈書房裏搭一張折疊床即可。惟肖已經升任為辦公室主任。既然公司能有專門的辦公室管理內務後勤,說明表姐雪青的公司顯然還不小。
其實豈止是不小,簡直可說是非常之大。表姐雪青早就先百萬後千萬再過億而成為這個城市的第一代富豪。禾呈聞知她賺錢的速度,咋舌得厲害。表姐雪青卻笑,說你是夫子,自然不知道錢有多麽好賺。社會主義到處是空子,隨便鑽一個便財源滾滾。禾呈更是不解,說難不成你賺錢是靠鑽空子鑽出來的?表姐雪青說,當然呀。隻有像我這樣鑽空子的人多了,國家才會想起來去堵。如果我們不鑽,那些空子永遠都會存在。所以,我們鑽這些空子對國家來說,是有利無害的。
禾呈聽此一說,舌頭更是咋得叭叭響。事情做到這種投機的地步,不拚命隱藏,卻還自豪無比。禾呈的老婆更是為此氣了好幾天,說我們省吃儉用社會主義了一場,倒是特意讓他們這號人來吃勝利果實似的。空子若放在那裏沒有人鑽,不等於沒有空子嗎?
惟肖的立場永遠站在表姐雪青一邊。他覺得表姑雪青跟他的父母相比,簡直就是智者與傻瓜。他就不明白,讀書把人讀得一個個都像木頭,何故國家還在成天叫嚷讀書讀書。為此惟肖每逢他們嘮叨,便會出頭反擊。惟肖說,切,就你們書呆子不懂社會。打社會主義牆洞的人遍地都是,現成有空子還會沒人鑽?表姑鑽空不打洞,這就是幫社會主義忙了。
這理論讓禾呈聽得一愣一愣。他以前就不太懂社會,現在似乎更加看不懂了。
可惟肖依然不屈不撓。惟肖說,這算什麽。年輕人不照樣看不懂你們的以前?不曉得你們怎麽可以蠢到那種地步。憑什麽讓人搜家?憑什麽讓人打耳光?憑什麽拿著一本小紅書天天表忠心?憑什麽沒事天天寫檢查?還到街上跳忠字舞,多丟人呀。禾呈被惟肖問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他才是。
夜晚,禾呈躺在床上想,憑什麽?難道還需要憑什麽?他怎麽從來也沒有想過憑什麽這件事?而惟肖自自然然就想到?是了,這時代真是變了。我已垂垂老矣,退休也是應該。
惟妙獲知惟肖對禾呈的詰問,便說,爸爸你不要理他。他沒文化。他哪裏懂曆史。哪裏懂得你們那代人經曆過什麽樣的災難。哪裏懂得那時的人們幾乎沒有自己選擇人生方式的權利。禾呈嗯了一聲,覺得惟妙說得也是。
惟妙在研究中國知識分子的發展史。惟妙一直說,知識分子的曆史就是一部倒退史。無論從人格、能力還是思想,一段段曆史看過來,看到的全是退步。禾呈有點讚同他的這個觀點。但他沒說。禾呈隻是說,你還是要小心點,話不要說狠。現在雖不是“文革”,可用“文革”思維的人還很多。惟妙說,看,爸爸就是一個證明。禾呈正色道,你要曉得,哪朝哪代都有我這樣的人。你研究曆史,不可以偏概全。
惟肖最煩惟妙在他麵前說文化。惟肖覺得自己唯一比不上惟妙的就是少一個文憑,而其他的,惟妙卻哪樣都不如他。就算是給家裏解決問題,惟妙也一點插手不上。惟肖常一邊忙碌,一邊不滿道,難怪老話講,百無一用是書生。禾呈則替惟妙幫腔說,書生本就不是用來做這些事的。
禾呈的老婆卻一P股坐在惟肖一邊,說難不成就光用來讀書?禾呈說,書生是給曆史作記錄和總結的,書生還要給社會樹一個榜樣。禾呈的老婆指著禾呈和惟妙說,就你們兩個?還榜樣?你們兩個的榜樣就是讓大家明白了,最好都別讀書,越讀書越沒用。禾呈的老婆自打以死相拚為禾呈爭得一個教授金牌後,就對教授再也不屑。她覺得,讀書讀這麽多,結果讀得一點用都沒有,把人都讀廢掉了。
禾呈家分成兩派大概就是有過許多次這樣的爭執而始。禾呈和惟妙是讀書永樂派,禾呈的老婆和惟肖則是讀書臭屁派。永樂派在家明顯處弱勢。因為家裏所有大事,都是由禾呈老婆做主,而所有的小事都是由惟肖操辦。禾呈和惟妙除了讀書備課寫文章,其他方麵經常呈束手無策狀。但他們並不覺得是自己無能。惟妙喜歡說,這些雜碎,何必讓我來做。
然而無數不請自來的日子,卻都是雜碎。在穿珠一樣不斷線的雜碎麵前,惟肖有著何等強大的力量。禾呈的老婆倚在沙發上坐鎮指揮,惟肖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仿佛藥到病除,一切就立即平安無事。所以,禾呈和惟妙雖然高談著讀書永樂,可是離開兩個罵著讀書臭屁的人,他們就樂不起來。就連家裏保險絲斷了,都得打電話叫惟肖回家接上。設若惟肖出了差,學校的電工恰又不在,搭著板凳站在高處接保險絲的人也隻會是禾呈的老婆。
有一天表姐雪青來找禾呈。見禾呈的老婆站在凳子上接保險絲,禾呈則在下麵扶板凳,不覺大驚失色,說怎麽能讓女人做這樣的事?禾呈說,為什麽不行?不是說男女都一樣了嗎?表姐雪青說,到底還是有所不同呀。禾呈說,這又不是體力活,女人手指靈巧,接保險絲當然比男人行。表姐雪青覺得跟他無法爭論,便打電話叫她的司機進來,替下禾呈的老婆。禾呈的老婆一下板凳,便對表姐雪青說,這就是讀書讀多的結果。
禾呈對這樣的結論相當不悅,說這跟讀書有什麽關係?禾呈的老婆說,讀多了,人傻。禾呈說,這隻是我的個人素質問題,跟讀書沒關係呀。有的人讀了很多書,同樣會接保險。而我一本書不讀,或許仍然不會。你這個邏輯大有問題。禾呈的老婆懶得跟他辯,隻轉身對表姐雪青說,你說是不是?不光人傻,還說瘋話。
表姐雪青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嘴上沒表態,心裏卻著實覺得像禾呈這樣的人,的確是讀書讀傻了。可是轉念又想,這樣的人,如果不讀書,或許真的會更傻。傻到這世上沒有合適他做的事情。
表姐雪青這次來家裏,是來告訴禾呈兩個喜訊。一是她的公司做得非常好,主業已改做房地產。眼下做了兩個樓盤,公司的銷售部一直不得力,她準備委任惟肖去做銷售部的經理。禾呈驚得張大嘴,說他哪能行?他一個高中生,沒什麽文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哩。
禾呈的老婆聽禾呈如此一說,幾乎發怒了,說哪有這麽貶自己孩子的?我們惟肖多能幹?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他做事,靠得住,這跟讀過多少書沒什麽關係。
表姐雪青說,是啊。我也是看著惟肖各方麵能力還不錯哩。再說了,他還年輕,還能成長嘛。禾呈一想,也是。惟肖年齡不大,諸事慢慢學也來得及。他教的學生,有的三十歲才上大學,不也一樣有出息?想過便覺得自己剛才一番話的確該打嘴,若傳到惟肖耳裏,還不知道多傷他哩。於是忙知趣地岔開話說,還有一個喜訊是什麽?表姐雪青說,還是跟惟肖有關。公司的生意紅火,蓋了幾棟樓。惟肖現在是經理,新房子也有他的一套。說時她環視了一下禾呈的家。這是一套不錯的三室一廳居室,學校對教授樓的麵積還是很照顧。表姐雪青輕描淡寫地說,嗯,比你們這套可能略大一點點。
這回不光禾呈驚愕,連他老婆也一樣驚愕了。禾呈的老婆說,表姐已經夠照顧我們惟肖了,提拔就可以,房子可不敢要。哪能得這麽多好呢?會折壽的。禾呈覺得難得老婆跟他想的完全一樣,忙順著老婆的話說,是呀是呀。年輕人,不可一下子得到太多好處。
表姐雪青笑道,難怪惟肖要我親自來告訴你們。說是如果他來跟你們講,你們定會覺得他在外麵搶劫發了橫財。兄弟,時代變啦!你們也該醒醒。多勞多得,這是惟肖靠自己努力得來的。他堂堂一個銷售經理,哪裏能沒有一個像樣的住處?這豈不是顯得我公司沒有實力?再說一句你們愛聽的,沒這樣的住處,老婆都找不到好的。
禾呈和老婆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表姐雪青走之前,又一次輕描淡寫地說,怎麽講惟肖都是自家親戚,我的事做大了,首先要用自己人,他的職位應該還會提拔,往後你們盡管享他的福好了。
禾呈和老婆嘮嘮叨叨著一起把表姐雪青送出門。他們根本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麽。
表姐雪青的車是一輛黑色的奔馳。表姐雪青雖已六十好幾,屬花甲係列,身材卻依然苗條,頭發染得油亮油亮,臉上塗著薄粉,細眉朱唇仿佛粉上的點綴。明亮而不豔俗。她穿著一條黑色連衣裙,大方典雅。抬腿跨上車時,輕盈得像個小姑娘。禾呈和他的老婆都看得發呆。
這天禾呈的老婆居然沒有因惟肖的好運而高興。她甚至有些憤然,說這個老妖精,跑我家來炫耀哩。我站在她麵前,就好像她的媽似的。禾呈想起表姐雪青的麵孔和她上車的輕盈,不覺想笑,覺得老婆形容得很準確。但他卻沒敢笑,因為一旦笑了,老婆心裏一定不好受。便轉了話題說,我最搞不懂,她怎麽會這麽有錢呢?禾呈的老婆說,削尖了腦袋,賺黑心錢唄。有什麽了不起,擺闊擺到我家了,顯得我家惟肖是靠了她才有好日子過。
禾呈不太讚同老婆的話,他自小同表姐雪青一起長大,雖然對她的做派頗是納悶,但也不願老婆這樣說他的表姐。禾呈說,人家也是好心。得到實惠的還不是你兒子?禾呈的老婆說,何止惟肖?聽聽那口氣,就連我們兩個將來的好日子,也得靠她施舍似的。禾呈說,她就這性格,你也別計較了。惟肖過得好,我們自然也沾光。禾呈的老婆更加憤然,說我寧可餓死,也不沾她這個光。
晚間惟肖回來時,他們卻沒有表示一點不悅,一家人都恭喜惟肖。禾呈的老婆說,現在想來,人一輩子,圖的還是個升官發財呀。我們惟肖一下子都得了。惟妙說,媽媽何必說得這麽俗氣。禾呈忙說,我就對升官發財沒興趣。還是教書育人最是了不起。禾呈的老婆嘴一撇說,你升得了官發得了財嗎?
對於他們的拌嘴,惟肖沒有理會。他正處在興奮之中。他有了新房子,工資也相當不錯。生活的美景很明朗地展開在他眼前,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抬腿,散著步即可成美景中人。於是,他說了一句話,這話讓家裏其他三人的表情有如受到驚嚇。惟肖說,我準備去買輛汽車。
惟肖把車開到家門口時,惟妙正在跟學生講課。他講的是魏晉時代知識分子也就是士大夫僅有的出路。這個題目很深奧,盡管惟妙一口普通話還不錯,聲音也鏗鏘有力,全不似他父親那樣滿嘴方言,但學生們還是沒有聽講的興趣。惟妙長得瘦高瘦高,大約是長年不曬太陽的緣故,臉顯得很白。白麵孔上掛了副與他父親差不多的近視眼鏡,黑粗粗的框架,一派舊式夫子的模樣,與女學生們追逐的帥哥形象相距頗遠。現在的學生,女生居多,一個青年教師如果不帥,說話又不風趣,且不抨擊社會,不傳達內部新聞,尤其不說豔情八卦或世俗段子,他的課就變成了混學分。女生們的嗬欠一個接著一個,毫無忌諱地響在教室。有時一堂課下來,仿佛全世界都在打嗬欠。
好在惟妙也無所謂。講不講在他,聽不聽在你。有些東西無法強求。你不想學,按著你的頭你就學得進?東扯西拉迎合你胃口你就學得進?想通這個理,惟妙很坦然。再說了,他跟他父親有一點想法很是接近,那就是女生嘛,懂點風花雪月就可以了,懂曆史做什麽呢?他之所以在此認真講課,隻是盡自己的教職而已。
惟妙下課回家,見家門口的路邊圍了好多人,鄰居看著一輛銀色汽車。鄰居見惟妙過來,都望著他笑。惟妙有些不解,一鄰居便說,你家買車了。惟妙指著那車說,我家的?鄰居說,是呀,你弟弟開回來的。惟妙便沒做聲。惟肖要買車,在家裏作過通報。盡管預先知曉,惟妙還是有吃驚感。他想此刻回家又得去領教惟肖得意。想罷念頭一轉,便決定去書店轉轉再說。等惟肖跟父母炫耀累了,再回家也不遲。
書店挨著宿舍區。店麵雖不大,但書的品位還很不錯,畢竟是大學書店,一點斯文總是要有,所以書架上倒也總有一二可讓人津津有味翻看一通的書。這些書自是不對學生的胃口。惟妙不好出入商店,這地方便是他經常的去處。
學生的閱讀水準降到惟妙已經不願意與他們讀同一類書的地步。記得自己上學時,同學與老師還經常交流讀書心得,彼此提供好書信息。現在,他與學生的閱讀完全是兩條根本沒有交叉點的路。學生們嘰喳著想要買的書,他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反過來也一樣。現在的學生,自小光顧考試,全無讀書時間,他們的閱讀史尚在童年期,盡管他們身體都長得牛高馬大,壯碩雄偉,腦子裏的溝壑卻未經書本打磨,粗糙不堪。他們的思想史也未能正常生長,一開口說話,幼稚得惟妙恨不能建議他們去重讀幼兒園。惟妙想,如此四肢發達,又如此頭腦簡單,他們將來該怎麽辦?
惟妙顯然有點杞人憂天。連禾呈都覺得他想得太多。這世界是年輕人的,他們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有什麽樣的人,就有什麽樣的世界。而有什麽樣的世界,就有什麽樣的人。他們永遠都相互匹配,用不著他人操心。這一點,研究曆史的人應該比他人更清楚。禾呈嚴肅地說,從這點上看,你的曆史觀也很幼稚。
惟妙走到書架前,他的眼光仔細逡巡著。一本錢穆的《中國曆代政治得失》落在他眼裏。他伸手準備抽出,恰這時,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惟妙縮回手,轉臉一看,卻是中文係教古漢語的馬教授。惟妙一向所知,馬教授學問做得好。學校一堆教授中,他父親禾呈最佩服的人便是馬教授。據說他們曾一起在“五七”幹校放牛,天天繞著牛討論學問,最後為了這些討論兩人還寫了檢查。
馬教授見惟妙先開了口,說惟妙是你呀,我說現在哪裏還有人讀這類書哩。果然是你爸的兒子。惟妙亦說,馬伯伯好。我爸爸一直說您的學問好。
馬教授沒有接惟妙的話,轉身向一個女孩說,馬小珍,過來一下。我來給你介紹個好老師。接著又對惟妙說,這是我老家的遠房親戚,準備考研。她爸媽讓我來輔導,我還真不知道從哪裏輔導起。惟妙,你幫我這個忙如何?你的學問好,這我太知道了。
惟妙瞥了一眼女孩,覺得她盡管穿得時尚,不過,臉色和眼睛裏都還透著鄉下姑娘的氣息。看來在鄉下待的時間長,大學三年都沒換過氣味,這樣的女孩,多是老實人。惟妙說,好的。馬伯伯瞧得起哩。隻是不知是否對路數。馬教授說,沒問題,她正猶豫是考曆史係還是經濟係。這下好了,也不用再猶豫,考曆史係豈不正好。
惟妙奇怪了,望那女孩,心想,她本科讀的什麽?馬教授似看出惟妙的不解,忙又說,她的本科就是曆史。可她覺得學曆史的人畢業後一個個都窮哈哈的,學經濟卻發了財,所以想改行。瞧瞧,現在的年輕人,多麽荒唐的想法。想賺錢還上大學做什麽?考研更是不必。一個人隻要會識字,就能賺到錢,小學畢業差不多就夠用了。惟妙說,是呀,史上最會賺錢的人都沒讀多少書。
叫馬小珍的女孩望了望他們,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可是我現在並不是活在曆史上,而且曆史也會改變是不是?
惟妙回去便有不悅,心想既然不愛自己的專業,又何苦考研。這種學生,又有什麽好教頭,不如早點嫁人算了。
到家惟肖果然還在得瑟。見惟妙,非拉他過去看車。強讓惟妙坐他車上,載著他兜了一圈風才回來。車是新的,裏麵還有濃重的氣味,熏得惟妙頭暈眼花,嘴上連說好好好,心裏卻隻想趕緊結束這場罪。
晚飯後,惟肖準備回他的住所,未及出門,馬教授夫婦竟不請自來。兩人身後還跟著那個馬小珍。馬教授進門便打著哈哈,說是登門拜師的。禾呈雖覺奇怪,但也熱情不過地接待。退休數年,來訪者少到令他已有寂寞之感。
從一坐下,茶尚未及喝到嘴,禾呈和馬教授便緊鑼密鼓地談起魏晉南北朝。馬教授說外來文字的侵入,禾呈則說佛道二教的登堂入室,仿佛延續他們當年在幹校的討論。馬教授夫人坐聽三分鍾,便顯煩意,起身拉著禾呈老婆到廚房嘀咕去了。
惟妙奉命陪馬小珍說話。惟妙本來話就不多,與馬小珍又不相熟,便不知談何是好。得幸惟肖端茶過來,見倆老頭聊得熱火朝天,倆青年卻相對無言,於是上前助陣。
惟肖一向巧舌如簧,開口說話便能吸引聽客。惟肖問馬小珍,你打算考研?馬小珍說,不然怎麽辦?惟肖說,這話說得!人家沒考研的都不活了?馬小珍說,我們是師範哩,本科回去隻能當中學老師。惟妙說,當老師不好嗎?
馬小珍說,到目前為止沒想出一個好來。惟肖笑了,說沒錯沒錯。我們車隊有個司機以前就是中學老師。說是每天伺候那些小畜生,比在村裏養豬都要累。
馬小珍捂著嘴笑了起來。這一笑,讓惟肖來了勁。他索性坐下來開聊。惟肖說有一回,他的同事—就是那個不想伺候小畜生的司機,這老兄喝多了,回家時上了出租車,東指西指,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司機說,你家到底在哪呀?同事說,我要知道我家在哪,我犯得著花錢坐你的車嗎?
馬小珍又笑,捂著嘴的手剛放下又捂了上去。惟肖繼續又說,還是那個同事,有一次,又喝多了,從酒店出來,坐上車,發現自己的車怎麽看都不對勁。定神瞧了瞧,原來是方向盤不見了。他立馬報警,說他汽車的方向盤被盜。警察火速趕到現場。一看,發現他老兄坐在小車的第二排。見警察來了,他還指著前排的椅背說,看看看,偷個方向盤也就算了,居然連儀表盤也偷走了。把幾個警察笑得幾乎跌倒。
馬小珍再次大笑,笑得險些從板凳上跌下去。連不苟言笑的惟妙也忍不住笑出了聲。惟妙說,難怪他覺得教書比喂豬累,自己就是豬智商呀。
他們的陣陣笑聲令禾呈和馬教授中止了談曆史,不禁側目。而在廚房裏嘀咕的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也都被笑聲引出來看究竟。
馬教授歎道,還是年輕的好呀,有放聲大笑的心氣。禾呈說,我家惟妙還從來沒這樣笑過哩。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臉上也都堆出了笑意,相互說,笑得好笑得好,家裏就是要多幾個女人,笑聲才會沒個完。
惟肖與馬教授一行三人一起出的門。惟肖說,我正好回去,順便送你們吧。馬教授說,我們才幾步路,散著步就到了。你送我們小珍吧,她的學校遠,免得去搭車。惟肖說,沒問題。禾呈老婆說,不然惟妙跟惟肖一起去送小馬?惟妙說,要這麽多人送幹嗎,她又不是小孩子。
惟肖亦說,我就代表了吧。不然我還得把惟妙送回來哩。禾呈老婆見如此,也就沒再多說。
客走如退潮,家裏一下就清冷了,氣氛立即回到從前。安靜並且沉悶,仿佛笑聲從未來過。
禾呈老婆不等惟妙回到自己房間,便把馬教授夫人跟她在廚房嘀咕的話一攬子拋了出來。禾呈老婆說,馬教授想給惟妙做個大媒哩。禾呈說,就是這個小馬?好像還不錯呀。惟妙說,都瞎忙個什麽啊。禾呈老婆說,惟妙你也不小了,早該成家了。當年你爸結婚時,比你年輕了快十歲。禾呈說,其實我也不想這麽早,是不結不行呀。禾呈老婆眼睛一瞪,說你什麽意思?禾呈一看,知道自己有錯,忙改口說,是是是,惟妙也是該成家了。禾呈老婆說,惟肖有女朋友都幾年了,他是弟弟,想等你先結婚,他再結。人家雙胞胎都心息相通,你們倆怎麽一點都不通呢?惟妙說,要不您怎麽說當初該叫南轅北轍的哩。
馬小珍的選擇
周末的那天,馬小珍大大方方地到禾呈家來了。她帶著書本,說是馬教授讓她來跟著惟妙複習功課。禾呈雖然有點訝異,覺得現在的女孩太大方。可一想到自己老婆當初亦是大方如此,便也坦然接受了。禾呈老婆卻持喜出望外的態度。忙不迭地叫惟妙,還親自倒水遞送點心什麽的。
惟妙心裏清楚緣故,別扭中倒也客氣。見她真還帶著書本,便也一本正經地輔導起來。這事似乎就這樣了,各方都有點心照不宣的意味。
因是周末,惟肖多半也會晃回來看看父母,順便混餐飯吃。自小在家吃慣了口,外麵再多山珍海味,還是要回來吃一頓媽媽的菜,胃裏才會舒服。
惟肖進門見到馬小珍,有些驚異,卻也沒表現出來。想起那晚的笑,便立馬逗起了樂子。於是馬小珍銀鈴一樣的笑聲又開始出現在禾呈的家裏。
從那時起,禾呈家所有人的笑點都變低了,一家人經常就會大笑出聲。禾呈和禾呈老婆也都開始喜歡這個女孩子。覺得有她在,他們家的惟妙也會變成一個快樂的人。而實際上,笑聲都因惟肖而起,惟妙與馬小珍之間,永遠停留在一個老師輔導一個學生複習功課的程度上。
馬小珍複習的地方是禾呈的書房,這是禾呈老婆的主意。禾呈老婆說,你老都老了,還占著書房做什麽?禾呈有些不服氣,覺得活到老,學到老是他做人的信條。沒有書房就仿佛沒有了生活。禾呈老婆撇嘴說,大半輩子都沒有書房,那時候的生活未必就不是生活?禾呈嘀咕說,那隻是活著。禾呈老婆並沒有聽到這句話,而禾呈也不敢讓她聽得到。
好在書房是暫借給一個年輕人學習,不是壞事。何況也不是天天來,又何況考完即退還,就算破壞了生活,時間也不是太長。這樣想過,禾呈也就坦然。馬小珍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態在這裏複習。有問題就竄到隔壁惟妙的房間討教。每次她跑過去,禾呈老婆都會跟禾呈說,你說他們兩個是在講功課還是在談戀愛?會不會在那裏親熱?禾呈此時多是說,你老太婆了,管他們做什麽?
惟肖有了車,回家來方便,回來的次數也增多。除了蹭飯,也送髒衣服回家洗。當然,還會送點公司的福利用品以討禾呈老婆歡喜。像電飯煲呀電磁爐呀什麽的。這些新鮮玩意兒,大受禾呈老婆的熱愛,誇惟肖孝順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多。禾呈每每不以為然,覺得像惟妙這樣會讀書,並且讀到了博士,那才是真正的孝順。
惟肖心知父母的態度,也不介意。他從小就習慣了。父親嫌他讀書差,母親卻喜歡他能幹。他心想,讀了你們這些破曆史,還不跟沒讀一樣。這世界有什麽改變?
每次見到馬小珍,惟肖都會前去打趣一番。惟肖說,這曆史哪有必要這麽下氣力去讀。馬小珍說,學問深著哩,你不懂。惟肖說,我不是不懂,我是覺得不需要懂。馬小珍說,不懂的人才會覺得不需要懂。惟肖說,我媽是曆史本科畢業的,你看她這輩子需要曆史了嗎?再說了,所有的曆史是人寫的,它就是小醜,誰都可以按自己的設想去寫它,你還能當真?馬小珍說,你胡說哩,我們一上學老師就說過,以史為鑒。懂得曆史,才能理解現在。惟肖說,怎麽是胡說?我爸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他的曆史是在無產階級領導下學習的,我哥的曆史是我爸這代人教的,你的老師就是惟妙這代人。都三手貨了,到你手上的曆史早就被改編得跟真正的曆史不搭界,哪裏鑒得起來?學這種假東西,還不如到外麵擺小攤賣點假名牌哩。
馬小珍把這話說給禾呈聽。禾呈有些發怔,心虛得仿佛被人揭了老底。又想惟肖這家夥沒文化,怎麽說得出這樣刻薄的話來?當下問惟肖,惟肖說,我手下幾個員工,不是碩士就是博士,都很憤青,哪天不牢騷來著?我聽了一耳朵,回來逗馬小珍的。爸你別當真,你該怎麽學還怎麽學。禾呈怔得更厲害,心想你高中都是個混,怎麽有博士碩士當手下?禾呈很不懂這是怎麽回事。
馬小珍也把惟肖關於曆史的話說給惟妙聽了。惟妙嗤了一鼻子,說他懂什麽,沒文化不學曆史,才隻會看到那些暢銷書上說什麽就是什麽。聽人幾句話,見風就是雨。真正學曆史的,會通讀萬卷,從古讀到今,讀多了,就會自己思考:曆史到底是什麽樣子,它怎麽會被寫成這個樣子。真以為老師說什麽是什麽嗎?
馬小珍覺得惟肖和惟妙都說得有理,也不知該聽誰的。心思一亂,學習起來便懈怠很多。
有一天,馬小珍在商場購物,下樓梯時,不慎崴腳。打電話給惟妙,要惟妙陪她去醫院。惟妙卻告訴她自己有課,絕不可能扔下學生去陪她。讓她自己想辦法。馬小珍便掛了電話。
上完課回家,惟妙說起此事,禾呈老婆罵道,你那個課有什麽好上頭。她又不是讓你陪她逛街,是上醫院!惟妙說,她隻是崴了腳,又不是嚴重的病。上課是我的工作,我不能不講職業操守。臨時脫課,算是事故。禾呈老婆說,你以為你那些學生真想聽你那狗屁課?你請假走了,他們恐怕還巴不得哩。惟妙說,他們想不想上是他們的事。但我必須講,這是我的事。
禾呈一向怕老婆,當時沒說話。待老婆一離開,便忙對惟妙說,別聽你媽的。她大學白上了,說話比白丁都不如。你做得對。怎麽可以不上課去陪女朋友呢?學生淺薄,但老師卻不能去配合。做好自己的事,是最重要的。惟妙說,我知道。
這時候的馬小珍卻正和惟肖坐在酒吧裏聊天。她去商場其實是想買條領帶送給惟妙。答謝複習指導是次,心裏有小算盤是主:就算考不上,嫁給惟妙,至少留在城裏生活要輕鬆得多。運氣好在大學裏找份工作也有可能,學校總歸要照顧家屬。但電話打後,惟妙卻不來。馬小珍倒也坦然,另一個電話便打給了惟肖。一聽她受了傷,惟肖立即說你等著,我半小時內到。放下電話,立馬就開車過去。送了馬小珍到醫院敷藥,見時間還早,兩人便坐到酒吧聊上了。領帶也就轉手送給了惟肖。這些,禾呈夫婦和惟妙都不知道。再去惟妙那裏複習,馬小珍沒說什麽,而惟妙也沒有問,就好像馬小珍根本沒有崴腳一樣。
馬小珍的研究生到底沒考上。但她一點也不心慌。她坐著惟肖的車到了禾呈家裏,坦然地告訴他們自己落敗的消息。禾呈和他的老婆正想安慰她一番,不料惟肖卻突然開口,說我和小珍準備去拿結婚證。
一句話,驚得禾呈的眼鏡險些砸到腳背,而禾呈老婆一嘴的假牙也幾乎落到地上。他們半天沒說出話來。惟肖說,我們現在已經住在一起,我答應了小珍盡快結婚。
禾呈老婆這時候才頓悟:原來說給惟妙當老婆的馬小珍,現在改兄易弟,變成了惟肖的老婆。禾呈老婆說,那那那……你以前的女朋友呢?惟肖說,掰了呀。她一個當出納的,初中畢業,沒文化,跟我實在沒有共同語言。禾呈有點奇怪了,說你有文化?
禾呈老婆對馬小珍棄兄選弟之舉頗是不滿,可又不好當麵指責。到底上過大學,又是教授夫人,修養還是要有。一口氣便隻有撒在兒子頭上,禾呈老婆說,你有文化怎麽可以做這樣的事?女朋友談了幾年,說吹就吹,這豈不是玩弄人家姑娘?惟肖說,這都什麽時代了呀!結了婚還可以離,何況現在還沒結婚哩。馬小珍一邊幫腔說,說這種話才真沒文化。曆史上拋妻棄子的盡是有文化的人哩。何況我們兩個,一個未娶,一個未嫁,怎麽著比他們還強吧。爸爸媽媽,你們就同意吧。
禾呈兩口子一時啞口。何況馬小珍這一聲爸爸媽媽,喊得他們也不好說什麽。是兒子選老婆,又不歸他們選媳婦。惟肖說,你們總嫌我沒文化,現在我找一個本科生當老婆,要說也是進步呀。
禾呈還想問,那你怎麽麵對你哥哥呢?話還沒說出口,被老婆扯著衣袖到了臥室。禾呈老婆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惟妙那裏我來說。小珍這姑娘,好孬也上過大學,到底比惟肖原先那個強。以後有了孩子,智商也會高一點。禾呈想想也是,便也不再多說。
惟妙回來時,家裏已經是一派的喜氣洋洋。他還沒弄清怎麽回事,便被禾呈拉到了書房。禾呈期期艾艾把惟肖要和馬小珍結婚的話說出口時,頭上竟冒出一層汗。惟妙聽罷,淡然一笑,沒有半點不悅。惟妙說,沒關係呀,跟他去好了。我不會在乎的。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這事本來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馬教授亂點的鴛鴦譜。我對他家馬小珍興趣也不大哩。禾呈這才鬆下一口大氣,忙打電話告知馬教授這個喜訊。
馬教授電話裏什麽都沒有說,帶著老婆直接衝到禾呈家來。馬教授當著惟肖的麵對馬小珍說,你腦袋灌漿了?你一個大學本科生,怎麽還要找個沒文憑的司機?這種人滿大街都是,何苦讓你爸媽求我來幫你?好容易挑到惟妙,博士畢業又是大學老師不說,人穩重,學問又好,生個孩子將來智商都會高。你憑什麽看不上?馬小珍說,博士又怎麽樣?博士強在哪裏?他們兩個長得差不多,一個是書呆子,窮得跟爹媽住在一起。一個有錢又好玩,我為什麽不選擇這個?再說了,博士智商高情商低,不解風情,除了能滿足虛榮心,但其他的一概都滿足不了。到頭來,虛榮心不也都沒了?
惟肖一旁冷笑了,說不就是個文憑嗎?這東西就那麽了不得?我是不想要,想要的話,十個八個都不缺。
馬教授被他們倆頂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而禾呈的眼鏡卻終於還是被惟肖所說驚得落下來砸到了腳背。禾呈乃本科畢業,博士這文憑何其神聖,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夜晚,躺在床上,禾呈和老婆兩人議論此事。禾呈老婆雖然一向偏愛惟肖,倒也覺得這事有點不可思議。她歎息道,女人還是虛榮,小珍要的是實惠。禾呈則說,一點小聰明,就隻會圖眼前。現在惟妙比惟肖錢少,將來呢?禾呈老婆多少還是偏心惟肖,說將來怎麽了?將來惟肖也不會比惟妙差。禾呈說,咄!
我願意幫她這個忙
惟肖到底還是比惟妙先結婚,因為馬小珍很快就懷孕了。未婚先孕,禾呈和他老婆都沒說什麽,當年他們也是如此。私底下兩人竟有十分的開心,馬上要當爺爺奶奶,那種興奮,比之做父親母親來得更猛。禾呈老婆說,如果也是雙胞胎怎麽辦?這回該叫南轅北轍了。禾呈說,按你原先起的,叫有錢有勢吧。禾呈老婆笑了起來,去你的!老兩口不苟言笑地過了大半輩子,到這時候,竟然開始相互打起趣來。禾呈驀然有一種幸福感,覺得這感受年輕時反而從未有過。
惟肖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婚前特意開車接爹媽和惟妙前去參觀。途中表姐雪青的秘書打來電話,說董事長也會前去,她要親自陪她的表弟看新房。
禾呈夫婦先到,惟肖沒讓他們先上樓,說是等董事長來了一起上去。惟肖已經不喊表姐雪青叫姑了,而是像所有員工一樣,隻喊董事長。隨表姐雪青的車一起到來的還有另外兩輛,一輛開道,一輛殿後。她的車一停,前後兩輛車下來幾個跟班,清一色的黑西服,鞍前馬後地伺候她的出場。
表姐雪青頭發業已全白,她不再染黑,而是漂得更白。她的衣著明亮典雅,脖子上係著一條絲巾,襯著一頭白發,反而更有氣度,更加俏麗。見到禾呈夫婦,滿麵笑容,倒比以前愈發親熱。一個跟班說,我好感動呀,董事長這樣高貴的人對自己的窮親戚一點架子都沒有。說得禾呈老婆一臉的不悅,心想她算什麽!她有資格在我們麵前擺架子?想完便說,是呀,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我先生是大學教授,看到商人,也都是不會擺架子的。說得那個跟班一臉茫然,不知這兩個寒磣的老家夥是何方神聖。
電梯的門開著,早有跟班搶在一行人到來之前,呼來電梯,守候在此。一跟班攔著別人,請表姐雪青先上。禾呈也心生厭惡,覺得這些下人頗是犯賤。電梯上升時,禾呈老婆忍不住說,怎麽有這麽多拍馬屁的。這話說到了禾呈的心裏。表姐雪青莞爾一笑,說別介意,企業是這樣。等級森嚴,為的是便於管理。這些服務也都是他們的工作。一番話,倒說得禾呈暗生慚愧。
惟肖的房子經過精致裝修,自是與禾呈家不同。吊燈壁紙窗簾還有衛生設備,無處不散發著溫馨氣息。禾呈老婆不由歎道,難怪小珍要找惟肖,換了我,也會這樣選擇呀。禾呈對她這番議論十分不滿,說你們女人,就是講虛榮,圖實惠。
表姐雪青知道馬小珍擇偶的來龍去脈。於是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