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在白晝與黑夜裏席卷而來的夢魘,我興許早已把這個人忘了。
那個在1976年夏天走來的影子,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那時我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放了暑假,生產隊長劉祖武分派我跟一個叫汪老八的老光棍一起放牛。大概是7月的一個上午,十幾條黑乎乎的水牛放在湖灘上,汪老八早已在一棵水楊樹下呼呼大睡了。我也有點昏昏欲睡,剛對著陽光打了一個哈欠,眼睛裏突然冒出了一個黑點。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陽光與熱浪滾滾的湖風撲麵而來,一個小黑點在太陽的光斑裏依稀閃爍。那是一種極有穿透力的陽光,一半來自天空,一半來自湖水。在這樣的大太陽底下一般人是看不見那樣一個小黑點的,但那時我的眼睛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高度近視,我繼續看著那個黑點一點一點地變大,毫無疑問,那是一個人,一個模糊而渺小的身影。
湖灘上的路被牛腳板踩得坑坑窪窪,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在瘋長的水草和爛泥坑裏延伸。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向我走來,看上去走得很慢,但一眨眼就晃到了我眼前。這下我看清楚了,一個瘦高個兒男人,穿一件白襯衫,一張臉白得像一張紙,就像剛剛生過一場大病。這個人的出現讓我滿眼的疑問,感覺有些沒頭沒腦的。他彎著腰瞧瞧我,用低沉而疲倦的聲音問我,小兄弟,煙波尾怎麽走,還有多遠?我差點笑了。我們這小地方就是煙波尾,這個名字很有來曆,很有文化,據說與煙波浩渺的洞庭湖有關,它原本就是洞庭湖的一條尾巴。我差點就告訴他了,這兒就是煙波尾,可眼珠子一轉,我卻說,呃,還遠著呢,你就跟著這個湖汊子走,還有十幾裏呢。
他又看了看我,我從他的眼神看到了疑惑,但我卻帶著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
他果然就順著我給他指點的方向走了,我還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陣。他背上馱著的一個很大的網兜,裝著臉盆、衣服、雨傘,好像還有幾本書,這些東西看上去並不重,卻把他的腰壓得嚴重地彎了下去,他好像沒有氣力馱著這樣重的東西走路,那瘦長的身子彎得像一隻蝦公。我突然被一種揪心的難受折磨著,很想追上去告訴他,我撒謊了,我騙他了,這裏就是煙波尾!
可這時,大樹下的汪老八忽然伸了個懶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問,哪個啊?一整天我都在為一個陌生人擔心,不知他走到哪兒去了。
到了傍晚,我和汪老八一前一後趕著十幾條牛回村時,走到伏香家門口,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身邊圍著一堆人,都在看稀奇呢。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在煙波尾,還真是一件稀奇事,我們這地方也太偏僻了,很少有外人走進來,別的地方還有蹲點幹部、下鄉知青,我們這兒連個下鄉知青也沒有。那麽這個人又是誰呢,看樣子像個城裏人,是不是上麵派下來的一個蹲點幹部呢?但看祖武對這人說話的口氣又不像,在一個粗門大嗓、指手畫腳的生產隊長麵前,這人縮著肩膀一顫一顫的,一看就不像個幹部,倒像個犯了錯誤的人。那年頭犯錯誤的也多。
很快我們就知道了,這個人叫李文零,按煙波尾的習慣,叫人一般都不會連名帶姓叫,以後誰要提到文零,就是他了。但這個人到底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會發配到我們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小地方來,卻是一個謎,謎底好像隻有祖武知道,又好像連祖武也不知道。祖武隻聽上麵的,上麵分派下來了這麽個人,叫他怎麽安排他就怎麽安排,你從祖武的安排看大概就能看出這是個什麽人了。
文零被祖武安排在伏香家裏住下了,就住在伏香她哥長庚住過的那間屋子裏。長庚打小就得了肺癆,發一次病就吐半盆子血,你說一個人身上有多少血呢,很多人都知道他早晚是挨不過去的,前不久死了。他死了沒什麽意外,但他從醫院裏抬回來時,卻讓煙波尾人非常驚駭,在他的心窩裏留下了一個發黑的針眼,有人說,他不是病死的,是醫生給他打了落氣針,一針把他給打死了。
有了這樣的猜測,煙波尾便開始鬧鬼了。汪老八就在一個月夜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見過,長庚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一邊吐血,一邊吐藥渣,還捂著心口哎喲哎喲地呻吟。汪老八是個獨眼龍,一個人瞎了一隻眼,反倒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但汪老八絕對又不是瞎說,他說他昨夜裏看見長庚了,吳媽一大早果然就看見了長庚吐在門口的一攤汙血和一地藥渣。吳媽是長庚的娘,這可憐的女人,免不了又坐在長庚坐的那張小板凳上“兒啊崽啊”地哭了一場。她那嗓子也早就哭啞了。要說這女人的命也夠苦了,男人在鬧饑荒時餓死了,如今長庚也死了,這家裏再也沒有男人了,兩個女人守著三間土屋,孤單不說,在煙波尾人看來就算絕後了。
這鬧鬼的事,自然沒有人會給文零說。文零住在長庚那間屋子裏,似乎還住得挺踏實的,每天除了按隊長的吩咐下地幹活,你很少看見他出門,他也從不串門,一回家他就貓在家裏了。關於他的一些事兒,都是吳媽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來的,譬如說她家的老油燈都被文零擦亮了,連燈芯也換過了,點燈用的油少了,燈光卻比原來亮堂了許多。吳媽每說一件事,煙波尾人就會跟著做。我爹也把那煙熏火燎的老油燈擦亮了,那明亮的燈光照在我娘臉上,一個鄉下女人看上去好像年輕了十歲,我娘竟然有幾分羞澀。我爹傻乎乎地看了我娘好一陣,被我娘一巴掌打開了。你以為你是文零啊?我娘莫名其妙地說。
文零這人還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他就貓在長庚那間屋子裏,從來不跟煙波尾人往來,可一個村莊仿佛都在圍著他轉,誰都感覺到了煙波尾正在一點點地發生變化。要說呢,最高興的還是吳媽和伏香了,畢竟這家裏又有一個男人了,那個高興勁兒,哪怕努力克製著,藏著,掖著,還是能從娘女倆的眼角眉梢裏看出來。吳媽還漸漸放出來一些風聲,他們家要招個上門郎。招誰呢,那還用說,村裏人隻等著喝喜酒了。
但沒過多久,也就半個來月吧,文零忽然跟伏香鬧起了別扭。他一大早就來找祖武,要換一戶人家住。祖武剛從臉盆裏撈起毛巾,正要擦臉,一聽這事連臉也不擦了,急著問,怎麽那文零,你是不是看見啥了?
祖武像個好奇的孩子似的,他以為文零看見活鬼了,看見長庚了。
文零卻結結巴巴說不出來,好像不是看見了鬼,好像是發生了什麽更難以啟齒的事情。祖武又去問伏香。不問還好,一問,伏香一張臉就氣得通紅,很潑辣地罵了一句,不知好歹的東西,畜生不如!
一個大閨女是不該這樣潑辣的,看來伏香是真的生氣了,祖武看見她那兩個繃得緊緊的奶子都氣得不停顫抖,忍不住就摸了一把,妹子,你是罵我這個畜生呢,還是罵文零那個畜生呢?
伏香打了一下他的手,別惹我,姑奶奶現在誰都想罵!
文零和伏香之間究竟發生了啥事呢?等到人們明白了,都覺得文零那畜生該罵。
原來,伏香收拾屋子時,看見了他幾件髒衣服,順手就給他洗了。這算個啥事呢,一個女人給男人洗衣服那是天經地義的,可文零看見了曬在晾衣篙上還在滴水的衣服,好像遇到了天塌地陷的事,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伏香,眨都不眨一下。伏香手裏還擰著他的一件衣服呢,還想撒嬌叫他幫著擰一擰呢,但文零的眼光讓她一下怔住了,害怕了,文零還很少用這種眼光看過她。就在她手足無措時,文零突然把她手裏的衣服一把奪過來了,又氣急敗壞地尖叫了一聲,我的衣服,還有我的任何東西,你以後都不要亂動!
這事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這也突然提醒了人們,很多人都開始注意到文零的一些奇怪舉動,越想越覺得奇怪。譬如說,文零一直把自己藏得很緊,像個沒結婚的閨女似的,你從來沒有看見他打過赤膊,這樣的大熱天,他一直都穿著長衫長褲,哪怕在水田裏幹活,他也這樣穿著,還把兩條衣袖、兩條褲腳都用繩子緊緊紮著。有人問他,你不怕熱啊?他就怪聲怪氣地說,我怕螞蟥。
每次文零一說話,大夥兒就發笑,這哪像一個大老爺們說的話啊。
祖武還跟著他學腔,我怕螞蟥!但學得一點也不像,他的嗓門兒太粗了。越是學得不像,又越是滑稽可笑。
男人們在田壩上站成一排雄壯地撒尿時,你絕對看不見文零。這也讓人感到特別奇怪,難道一個男人也像個娘們一樣,偷偷摸摸地躲在一個草垛後邊,小小心心地尿尿?
當一個男人輕易不肯露出那玩意兒,你會倍感神秘。而文零不肯露出來的還不止是那玩意兒,而是整個身體。你幾乎沒有看見過他的身體,他露在這世界外麵的,隻有一個腦袋。
但再神秘的東西也會露出端倪,我不幸又扮演了這樣一個角色。在湖汊邊的一個蘆葦蕩裏,我無意間偷看到了一個人的秘密。
我時常去那蘆葦蕩裏去捉螞蚱逮蛐蛐兒,這是我的秘密,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上這裏來。那是一個滿月夜,當一輪圓月從煙波尾暗藍的夜空照下來,看起來有點恐怖,有種微暈的感覺,又讓你感到莫名的興奮和躁動。蘆葦在月光裏搖曳著,給葦叢中的小生靈也帶來了無知的欣悅,那些螞蚱、蛐蛐兒還有無數的小蟲子都會忘乎所以地騷動起來,這也是逮住它們的最好時機。我逮得正歡呢,隱約聽見了一陣腳步聲。我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看見一個影子抱著一個盆子朝著這葦蕩走來了。那腳步聲很輕,那影子也很輕,仿佛是在月光裏無聲地漂移。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奇怪,還真是怪了,煙波尾人在湖邊上有洗衣服和擔水的地方,男人們洗澡遊泳也有自己的地方,一般人不會上這地方來,這個人來這裏幹嗎呢?
我躲在一片蘆葦後邊偷窺著,是文零,這個人真是很奇怪,很神秘,哪怕是一個很簡單的事,一到他身上就變得異常神秘了。他好像是來這裏洗衣服的,我看見他慢慢蹲了下來,把胳膊一截一截地挽起來了,月光照著他兩條又細又長的胳膊,白得就像兩根剝了皮的樹棍。慢慢的,他又把褲腿挽起來了,那兩條腿比女人的腿兒還要細。他每露出身體的一部分,我都要吃驚一下,我心裏這樣一驚一乍的,不知他有沒有看見我。他應該沒有看見我,我這樣看著他時,他正直愣愣地瞅著天空出神,看那被月光照著的半邊臉,像死去的長庚一樣蒼白,還有半個臉籠罩在蘆葦的陰影裏,很陰鬱的神情。
我以為我已經窺視到了一個人的全部秘密,沒想到接下來還會發生讓我更驚駭的事情。他又慢慢站起來了,先是東張西望了一陣,突然,他飛快地扒掉了渾身的衣服,露出了一個瘦精精的無比蒼白的身體,一絲不掛地站在月光下。我還以為他是要跳到湖裏去遊泳呢。我甚至連投水自殺都想到了。但他卻又換上了一身衣服,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還戴了胸罩。他穿上一身女人的衣服後好像挺得意,先對著湖水裏照了一陣,又像長腿鷺鷥一樣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得越來越快,瞬間,像是飛了起來。一個影子在月亮巨大的光暈裏飛舞,旋轉,抽搐,扭曲,做出種種千奇百怪的動作來,嘴裏還咿咿呀呀地唱著什麽……
我突然感到自己渾身都不能動彈了,我心裏十分清楚,但我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我開始拚命叫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這絕對不是做夢,後來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夢魘之中,但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夢魘,煙波尾也從來沒有夢魘之說,隻說你被什麽迷住了,就像鬼魂附體一樣的魔怔了。但我的感覺不是這樣,那感覺,就像魂魄飛出了身體,那飛舞的魂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動也不動卻在徒勞地掙紮著的身體。最後,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樣從那恐怖的夢魘中掙紮出來的。
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這是一件比看見了活鬼還讓我震驚不已的事。我回家時,渾身還在發抖,我感到自己快要瘋了。我爹還沒睡,他盯了我一眼,顯然感到有些不對頭,問我怎麽了。但還沒等我把看到的一切全都說出來,他就惡狠狠地扇了我一個大耳刮子,他以這種堅決的方式表示了他的堅決不相信。
這一耳光把我的耳朵打聾了,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聽見那些因我而起的流言。但我的眼睛沒瞎,我看到的那一幕,正在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在煙波尾流傳,像傳說,又像是謠言。但從大人們的神情看,他們還是將信將疑,在他們眼裏,我是一個慣於撒謊的孩子,我的話不能信。但哪怕我真是在撒謊,也給煙波尾帶來了惶恐和不安。隻要文零在哪裏一出現,村裏人就會用更加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不祥之物。誰看見了這樣一個人,都會皺起眉頭厭惡地躲開,實在躲不過去了,就會在他身後吐口水,這樣可以辟邪免災。在那個大集體的時代,很容易出現一種集體性懷疑,我從大人們皺緊的眉頭下看到了這種懷疑,那個叫文零的人,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呢?這讓他們很容易想到禽獸。煙波尾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下蛋的公雞,但偶爾會出現打鳴的母雞。一旦誰家的母雞像公雞一樣啼叫,人們就會變得高度緊張,這段時間特別要注意防火。而一個男人變得不男不女了,又將給這個村莊帶來怎樣的災難呢?
那一年幾乎是接二連三的災難,天上落隕石,地上鬧地震,大喇叭裏一次又一次地播放著哀樂,那些坐天下的大人物一個跟著一個走了。不過,這些災難都發生在煙波尾之外,離煙波尾太遙遠了,遠得就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煙波尾人也就沒有太直接的感覺。而與煙波尾直接有關的一場災難,就發生在我看到那一幕的幾天之後,一顆巨星忽然從煙波尾的夜空中墜落了。這一幕很多人都看見了。夏天,煙波尾人都喜歡擺著竹床躺在門外睡覺,很多人都是看著那些在遙遠的時空裏閃爍的星光不知不覺進入夢鄉的。就在人們半睡半醒時,一顆看上去十分遙遠的星突然逼近了人間,瞬間變得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一眨眼,又變成了一個燃燒的火球,還拽著一個像掃帚一樣的尾巴,轟的一聲,就砸在了伏香家的屋頂上,像猛地打了一個炸雷,整個煙波尾都感到一陣震撼,把那些早已睡著了的人也一下給震醒了。
每有大事,祖武的反應都是最神速的,他一下就從竹床上彈起來,衝向了伏香家。很快,大夥兒也都趕來了。仰頭一望,伏香家的屋頂上已砸出了一個大窟窿,那顆星又恰好落在死鬼長庚住過的、文零現在住著的那間屋子裏。還好,沒有引發火災。人們還以為這下把文零給砸死了,不說一顆從天而降的巨星,就是一個炸雷也該把他劈死了。很多人在一瞬間突然發現,他們心裏早有了一個邪惡的念頭,巴不得文零就這樣給劈死。活該,也是報應啊,一個人幹出了那麽齷齪的事,犯了天條了。但他們很快就看見了,文零還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呢,這個人連睡覺也穿著一身長衫長褲,他正看著那顆星出神。
大夥兒也都看著那顆星,一顆星原來就是一塊石頭呢,一塊被烈火燒灼過的石頭。祖武伸手摸了一下,他的皮膚粗黑堅硬,像牛皮一樣,但還是被燙得一下跳了起來,他跳起來衝文零吼叫了一聲,你他娘真是個災星啊!
文零倒是十分冷靜,他慢吞吞地說,這不是星,這是隕石,這塊隕石算不了什麽,幾個月前東北落下了成千上萬的隕石,小的幾十斤,大的上千斤,那最大的一塊有三千多斤呢。
大夥兒又覺得奇怪了,一個人老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又怎麽知道這麽多外麵的事情呢,天底下的事情他好像全知道。祖武聽文零這麽說,也愣了一下,隨即又氣呼呼地吼道,老子可不管你東北西北,我隻管這個煙波尾,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我看得衝衝喜了!
祖武還真是個幹事的人,很快就操辦了一樁喜事,文零和伏香結婚了。
你別看祖武長著一個大腦袋,跟豬頭似的,有些事還真虧他想得出來。就說他讓文零和伏香結婚,明擺著是給煙波尾衝衝喜,實際上卻是一舉數得,這第一個就是讓那個因我而起的謠言不攻自破了,文零跟一個女人結婚了,就證明他還是個男人。還有一個謎底呢,你還得再耐心地等一段時間才見分曉。伏香為什麽會嫁給這麽一個人,文零又怎麽會答應這樣一樁婚事,這也是一個謎。伏香是個紅潤健壯的女人,長得不是特別漂亮,但臉上長了兩個可愛的酒窩。後來又聽人說她腚上也長了一對酒窩,比臉上兩個還好看呢。這種話,自然是嚼舌根的,莫聽。但偏偏又有人故意挑逗文零,文零,你媳婦的P股隻有你看見了,是不是啊?
你可別小瞧了這些農民的智慧,這話裏實際上暗設了一個圈套。如果文零說是呢,那就是說伏香的P股上還真長了兩個酒窩,若說不是,立馬就會落入另一個圈套,也會陷入一種更大的羞辱,不信你答著試試—你媳婦的P股隻有你看見了,是不是啊?—你能說不是嗎?
要說呢煙波尾人也沒有故意羞辱文零的意思,他們沒有絲毫惡意,無非是想要在漫長而又苦累的農活中找找樂子,苦中作樂,窮開心。但文零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他又不會像別的漢子一樣以牙還牙,從來沒見他還嘴罵人,隻是啞白著個臉,死死地憋屈著自己,憋得臉色都發青了。伏香偷偷瞥了一眼文零,看那樣子都快憋死了,她還真是擔心自己的男人突然一口氣憋不上來了,也生怕他憋出個啥毛病來。眼看著一個玩笑越開越下作了,伏香杏眼一瞪,突然問,你們真的想知道?要不要姑奶奶脫了褲子給你們看看?
伏香那潑辣勁兒是誰都知道的,煙波尾的女人一結婚就更潑辣了。這姑奶奶,她還真是做得出,一邊說就一邊開始解褲帶。你說哪個男人敢看呢?有那賊心也沒那賊膽,這大田裏都是夫妻雙雙在一塊兒幹活,你要敢看別個女人的P股,看回家了老娘們怎麽收拾你!伏香這一招還真是絕招,難堪的不是她,她這是給所有人一個大難堪呢。一個玩笑開到這裏,誰也不敢隨便亂開了。於是,眾人又是勸又是拉的,伏香才把手從自己的褲帶上鬆開了,拿著鋤頭又開始鋤草,還故意鋤掉了幾棵莊稼。
女人結婚後都會有不小的變化,要說文零最大的一個變化,就是敢把那又細又長的胳膊腿兒大膽地露出來了,他也像煙波尾的男人們一樣穿著個背心和大褲衩躺在門口的竹榻上乘涼了。煙波尾人看著這樣一個蝦子一樣的男人也慢慢習慣了,但也還是有些驚奇,一個人怎麽會瘦成這樣呢?看著讓人心疼。他的褲襠無疑是人們最關注的一個地方,但怎麽看也是空空蕩蕩的,一點也看不出那是一個男人的褲襠,有人猜測,他那玩意兒就是有,肯定也細得像根火柴棍兒似的。但這樣的猜測很快又不攻自破了,眼看著伏香的肚子就一天天大了起來。一個男人有多大的能耐,就看女人的肚子爭不爭氣了。
伏香很爭氣,在第二年春天就生下一個九斤半的大胖小子時,又一個謎團也終於解開了。這哪像文零的兒子啊,一看就是個小隊長,大腦袋,大臉盤,黑得跟一條小牯牛似的,額角上還長著一顆跟祖武一模一樣的痦子。這也太像了,簡直像神了!
風言風語一陣風似的就傳遍了煙波尾的每一個角落,又哪是什麽風言風語,明擺著就是一個事實。大夥兒正圍成一堆說著笑著時,突然一下,全都噤了聲。
祖武來了。祖武一天到晚光著個大膀子,老遠就能聞到一身臭汗。這樣一個臭男人偏生就討女人喜歡。這其實不怪他,不是他要霸誰家的女人,是那些風騷娘們勾引他。祖武幹活的能耐你是看得見的,三擔牛屎六箢箕,他一副肩膀就挑得起。祖武那床上的能耐你看不見,但多多少少你都聽說過,自然也都是從那些不關風的娘們嘴裏透露出來的。女人們一說到祖武就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一雙雙眼睛亮得像燈籠似的。男人們也挺興奮,好像祖武是一味藥,看見了這樣一個勁頭十足的漢子就像吃了春藥一樣,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勁兒。祖武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是煙波尾最興奮的地方,連我們這些半大小子一看見祖武也特別來勁。那些男人女人的事情,我們的父母親不會給我們講,但祖武給我們講。那些牛爬背狗拉纖的事,我們的父母不讓我們看,說看了眼裏就會長挑針,搞不好會像汪老八那樣瞎掉一隻眼。但祖武卻大大方方地讓我們看,還在一邊指手畫腳地給我們講解,看見了沒有,你們這些小雜種就是這樣操出來的!
現在想來,這粗魯不堪的漢子不光是煙波尾的一個生產隊長,還充當了我們的教父,他是煙波尾所有紅花伢子的性啟蒙老師,因為他,我們才知道自己不是從母親的胳肢窩裏生下來的,也不是父親從糞坑邊上拾來的;因為他,我們在第一次跑馬時才沒有太多的驚慌,還跟著他學會了怎樣翻開自己的小雞雞,在湖水裏洗得幹幹淨淨。可以這樣說,煙波尾的男人,就是通過他變成男人的,因為他是最像男人的男人。
而眼下,這個臭男人顯然早已知道人們在議論一件什麽事。
他大聲問,你們說伏香的崽像我?我操,你們看看這煙波尾哪個小雜種不像我?
就這樣一句話,讓那些個剛才還興奮地說著笑著的娘兒們臉一紅,一個個趕緊低著頭走了。但男人們一般不會立馬就走,一走你反而就顯得心裏有鬼了。他們還會硬著頭皮在祖武跟前站上一會兒,就像一群牯牛和一條最雄壯的牯牛在一起較勁呢,但人跟牛畢竟不一樣,他們不會角對角地挖腦,他們看上去還是嘻嘻哈哈的,卵呀雞巴的滿口髒話,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表示他們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們的孩子與祖武沒有什麽關係。
在煙波尾,還沒有哪個男人敢跟祖武叫板,他一直是煙波尾最強大的存在。然而令人吃驚的事情就在這天傍黑時發生了。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了,祖武和一夥男人正要散去時,一個影子已經悄無聲息地逼近了祖武,而祖武那門板一樣寬大的身軀,又恰好隔開了男人們的視線和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應該說這是一次很不光彩的偷襲,一道刀光在祖武背後的陰影中劃過,偏偏這時祖武轉身了,一轉身他就看見一條像螳螂一樣細長的胳膊,手裏還很誇張地舉著一把菜刀。
祖武衝那影子點了點頭,問,文零,你怎麽了?
文零沒有搭腔,慢慢把刀縮回來了。祖武笑了笑,大夥兒也跟著笑了笑,連文零也笑了一下,好像這是一個玩笑。然而就在這時,文零一刀砍向了祖武的胸脯。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快得連眨眼也來不及。誰也沒想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竟然有這樣快的速度,祖武那寬得嚇人的胸脯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刀,當第二刀又緊接著砍過來時,祖武才把文零的手捉住了,又輕而易舉地把刀奪了過來。祖武擺弄一把刀就像擺弄一個小孩子的玩具,但他的心窩子在流血。這文零來者不善啊,是充滿了殺機的,要取他性命的。眼看那血越流越多了,祖武的胸脯已染紅了一大片,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兒。這也是祖武身上第一次散發出的別的味道,煙波尾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聞到過血腥味了。但祖武好像沒有聞到,好像也沒有看見自己的胸脯在淌血,他把刀拿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聞到的是另一種味道。
祖武咧嘴一笑,問,文零,你這刀剛殺過魚吧?是啥魚呢?最催奶的是鯉魚!
說著,祖武就把刀還給了文零,轉身走了,他好像什麽事也沒有,卻把一片驚愕的目光留在了背後。大夥兒的注意力此時全都集中在祖武的背影上了,誰也沒有注意文零是啥時候走的,當然,也沒有誰敢小瞧他,你別看他細胳膊細腿的,還真是一條有血性漢子哩,這麽多年來,誰敢在祖武身上動刀子?誰又敢在他跟前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想來想去,就隻有文零。這讓他們對文零還平添了一份敬重,甚至還有些敬畏。
但文零卻在這晚失蹤了。伏香還在坐月子,吳媽像是瘋了似的,她那早已哭啞了的嗓門兒,沿著一條黑暗的村街,從村頭一直喊到村尾,文零哎,你在哪裏啊?文零哎,你快回來啊!一個老婦人嘶啞的喊叫聲在煙波尾的風聲與湖水的波濤聲中斷斷續續地傳來,有些錯亂,有些陰森,充滿了不可名狀的鬼魅氣息,像喊魂似的。
祖武又是第一個從床上爬起來的,他胸脯上的刀口已經包紮好了,那一刀還真是砍得不輕,一塊包紮胸口的白布很快又被鮮血浸透了。他也不知道血還流沒有流,但眼下他顧不上自己了。很快,在祖武的帶領下,煙波尾人就打著火把去了湖汊邊上,除了這湖汊,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一個人失蹤。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也混在大人堆裏看熱鬧。我還真能沉得住氣,直到大人們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過一遍後,幾乎快要絕望了之後,我才不緊不慢地告訴他們,文零說不定就在我捉螞蚱逮蛐蛐兒的那片蘆葦蕩裏。
但這些自以為聰明的大人們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話,祖武揪著我的耳朵一把將我拎了起來,在忽悠了幾圈後又把我朝一個爛泥坑裏一扔,滾吧,你個小雜種,也是個小災星,還是給老子好好念書吧,去多學點兒撒謊騙人的把戲,但你別在煙波尾騙,你要騙到外邊騙去,滿世界騙去!
我從爛泥坑裏掙紮著爬起來,很快就幸災樂禍地看見了,他們還是舉著火把走向了那個人跡罕至的蘆葦蕩。我沒有撒謊,失蹤的文零還真是在這裏找到的。當火把把一個倒在蘆葦蕩中的身體照亮時,煙波尾人也終於看到了我曾經描述過的事實,一個讓他們更加驚心動魄的事實,文零穿著一身女人的衣服,用一根褲帶勒著自己的脖子,仰躺在蘆葦蕩的泥淖中,也不知躺了多久了,渾身爬滿了螞蚱、蛐蛐兒和無數蟲子。誰都以為他死了。他那可憐的丈母娘咕咚一下就跪在他身邊的爛泥坑裏,咿呀一聲就哭了起來,像哭死去的長庚一樣,她一邊哭,一邊用手顫顫地去拂文零臉上的蟲子,這一拂,文零忽然抽搐了一下。他還沒死呢,還有一口氣兒呢。在火把的映照下,那臉也不像是一個死人的臉,看上去很亢奮,很滿足,這樣的亢奮和滿足,還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見過。祖武隻看了一眼,好像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還渾濁地呸了一聲,該死的!如果煙波尾人到現在還記得一個叫文零的人,無疑就是那不堪入目的一幕給他們留下了太齷齪也太惡心的記憶,那也是一段銘心刻骨的記憶。這其實也是誰都想忘記的一幕。在此後的一段日子,煙波尾人幾乎都是咬著舌根兒說事兒,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提起這事兒。這種憋悶的、令人窒息的日子一直挨到了1977年的秋天,煙波尾人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徹底釋放一次、發泄一回的機會。每年秋收過後,歇鐮的那一晚,都是煙波尾人的狂歡夜。祖武讓汪老八把一條豁鼻子牯牛給宰了,在生產隊的曬穀坪上架上柴火,又架起七八口黑黢黢的大鐵鍋,連同剛從地裏拔起來的大蘿卜一起燉上了。入夜,秋風中彌漫著牛肉燉蘿卜的香味,一個煙波尾仿佛都在濃烈的香氣中浮起來了。一村的老少爺們,婆娘伢崽,在太陽落水時都從家裏拿了最大的飯碗,最長的筷子,一路像敲鑼打鼓似的湧向曬穀坪,每一口大鐵鍋邊上都圍著二三十個人,就等著祖武激動人心地把手一揮,造啊!
一條牯牛殺了一千多斤肉,也夠你造的。鄉下人吃一回肉不容易,這時候有你吃的了,那肚子偏又不爭氣,很快就被撐得圓滾滾的了,哎喲哎喲地呻吟了,叫喚了。這樣叫喚的自然是女人,男人們還在一輪一輪地喝著呢。酒是煙波尾男人往命裏灌的東西,湖鄉濕氣重,沒酒撐著不行。隻要是個男人,個個都能喝,用祖武的話說,喝得,搞得,啥雞巴事都能搞。男人們喝酒時,使的是大海碗,大得可以當洗臉盆子了。酒是好酒,紅薯幹釀的,裝在一口口半人高的大酒壇裏。漢子們先把大海碗擺成一排,祖武提著一個大酒壇子倒酒,漢子們全都光著膀子,一排排地喝。喝了一輪,還沒倒下的,又排成一排,再喝第二輪。這樣一輪一輪地喝下來,喝到最後,整個煙波尾就沒一個清醒的男人了,但還從來沒有人看見祖武喝醉過。有人說祖武嘴裏喝著酒,那酒就從腳板底下流出來了。這又是傳奇了。祖武酒量大,卻也不是喝不醉,這晚祖武好像就喝得差不多了,他把那大海碗往腦袋上一扣,厲聲問,今晚哪個狗娘養的沒喝酒?你給老子站出來!
這邊正在看男人鬧酒的婆娘伢崽們忽然一陣騷動,但祖武當然不是罵這些婆娘伢崽們,他知道有個男人躲在這娘們堆裏。祖武一罵,還真有個男人從娘們堆裏站出來了,不用說,又是文零,不過他倒是顯得很坦然,當一個人的所有秘密都不是秘密了,也就坦然了,放開了,無所謂了,甚至滿不在乎了。他滿不在乎地看著祖武時,反而讓祖武愣了一下,還低頭看了看胸口上的刀疤。這道刀疤早已好了,但那暗紅色的刀痕還在,尤其在喝了酒之後,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了。祖武奇怪地笑了一下,像是突然冒出了一個主意,又好像是這道傷疤,讓他把一個打了很久的主意變得異常堅決了。好!文零,你不喝酒,這煙波尾就隻剩你一個清醒的男人了,從今晚開始,你就去湖洲上看荒吧。
祖武一生的很多決定似乎都有些沒頭沒腦的感覺,心血來潮,突如其來。那時一個生產隊長就跟一個小皇帝似的,他決定了的事,沒有人敢分辯,更沒有誰敢拒絕。
文零也沒有分辯和拒絕,當晚就去湖洲上看荒了。
那片湖洲和煙波尾隔著一條湖汊,漲水時要坐船去,到了秋天,汛期過去了,水也退了,就會露出一條泥淖路,像一根臍帶似的連著煙波尾。湖洲上的荒地,又叫湖荒,是祖武帶著煙波尾人去開墾出來的。這地不上土地冊,不上稅,也不用給公社、大隊裏繳提留,洞庭湖流域有很多這樣的湖洲,叫甩畝,那意思是被國家甩下了不要的,在連年的饑荒中,煙波尾人還能實實在在地填飽肚子,還多虧了祖武帶著大夥兒開出了這一片湖荒,那土是黑油油的沙土,上半年種一季黃豆,下半年種一季花生,這兩樣東西在沙地上都特別肯長,連地也不必耕、草也不用鋤,更不用澆水灌溉、打藥施肥,全由著它天生地長,顆顆粒粒都是煙波尾人的收成。
但你得把它給看緊了,要不這收成就不一定是你的了。白天還好,那年頭明火執仗的盜賊還不多見,到了夜裏就得嚴防死守了。看荒人夜裏是不能睡的,得拎著馬燈在湖洲上走來走去,從天黑一直走到天光。站在煙波尾這邊的湖岸上,你也能看見湖洲上那遊來遊去的一星燈火,跟墳場裏飄逝的鬼火似的。湖洲上野豬多,野豬會泅水,時常在湖汊裏遊過來遊過去,遊到這湖洲上,這湖洲就慘了,三百斤的野豬一張嘴,一拱就是一大片莊稼。野豬不怕人,但怕光,哪怕一點閃爍的燈光,也會讓這些家夥們喘著粗氣呼哧呼哧地溜走了。同人相比,野豬還比較好提防,它們弄出的聲音很大,不像人,人都是偷偷摸摸上來的,防不勝防。黃豆、花生還沒熟呢,就有人來偷青。黃豆沒熟,可以煮成毛豆吃,花生沒熟,連殼一起用鹽水醃著吃,吃起來還特別有味道。等你看到一大片黃豆、花生被偷走了,你都不知道是怎樣偷走的。
看荒不算苦累活兒,但看荒人孤獨啊。以前煙波尾看荒,都是各家的漢子輪流看,再長也就六七天,而這六七天裏,煙波尾又會發生一些故事,自然又是祖武和某個娘們的故事。而現在,有文零一個人在這裏看荒了,讓煙波尾所有的男人都長籲了一口氣,他們再也不用擔心自家的娘們和另一個漢子睡在一張床上了,他們打心眼裏擁護祖武的這個無比英明的決定。要說呢,這又是個一舉多得的好主意,文零在大田裏本來就幹不了力氣活,在村裏誰看著他都是一個災難,讓他來看湖荒,既可以廢物利用,又讓村裏少了一個災星,祖武這一招,絕了!大夥兒自然也心知肚明,文零不是個男人,但伏香是個女人,而且正是一個女人最風騷的年華,祖武從來都是肥水不落外人田的,他又怎麽會讓這樣的一塊肥田白白地撂荒呢。
沒有人知道文零在湖洲上是怎麽度過的,很多事都隻是我後來的猜測。但這樣猜測也許與真相不盡相同。不過,若從邏輯從情理上推測,對於文零,那應該也是一種極大的解脫,簡直是解放了。他是那樣一個孤僻內向的人,也該是一個最不怕孤獨的人。在這荒無人煙的湖洲上,他可以一天到晚光著身子,想穿女人的衣服就穿女人的衣服,想戴乳罩就戴乳罩,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然而,我偶爾也會有另外一種並非多餘的猜想,當開始幾天的新鮮勁兒興奮勁兒過去了之後,這湖洲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見一個人了,一個人被放逐在這荒無人煙的湖洲上,他是否也會感到難以忍受的荒涼、孤獨和寂寞呢?
這一切你都隻能猜想,除了猜想,你也可以看看他回來後發生了什麽變化。
每隔十天半月,文零便會回家一次,他必須回來,搬一些米啊油鹽啊去湖洲上。
每次回家,他都會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這個人對酒好像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別人都是喝醉的,他聞到一口酒氣就會有八九分醉意。但他從來不問伏香這酒味是從哪裏來的。他知道是怎麽回事。
每次回來,祖武都會有意無意地打他門口經過。一次,他看見文零蹲在廊簷下的陰溝邊上嘔吐,就問,文零,喝酒了?
文零嗯了一聲。祖武一聽就陡地打起了精神,他拍了拍文零的背脊說,好,文零,這才像個爺們,一個男人哪能不喝酒呢,我一直覺得我沒看走眼,你能練出來,你看你這背脊,可比原來挺直了許多,硬朗了許多,你肯定能把自己練成一條硬漢子呢!
祖武可能是煙波尾第一個發現文零有了變化的,而且是骨子裏發生的變化。文零看上去還是細胳膊細腿兒的,但那骨頭還真是比剛來時硬了不少,那小白臉也曬黑了不少,連說話也不那樣怪聲怪氣了,嗓門粗了,一說話就沙沙作響,但比那娘娘腔好多了。這讓祖武有些躊躇滿誌。直到這時,你才發現祖武其實一直有個企圖,如果說文零真是一個來接受改造的人,祖武最大的希望興許就是把文零改造得像一個真正的男人,而文零在湖洲上發生的變化,又一次讓他看到了希望。這讓他更堅信他的決定是正確的,一個人到了那湖洲上,也就跟野人野獸差不多了,你隻能把自己變得強大起來了,才能生存下去。
祖武興奮地說,文零,今晚先別急著走,咱哥倆好好喝幾杯!
伏香正抱著娃兒在屋裏把尿,聽了這話,忽然冒出一句,喝酒?喝尿哩!
好像就是這句話,讓文零一下發作了,祖武剛一走,他就進了屋,把門啪嗒一聲關上了。他把門一關,誰也不知道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很快就聽見伏香殺豬一般地叫喚起來,一會兒叫她死了多年的爹,一會兒叫她還活著的娘。她娘這會兒就在屋裏燒火做飯呢,卻故意裝聾作啞,興奮得支棱起兩隻耳朵,聽著女兒在那屋裏折騰和叫喚,很高昂的一聲,又是很低的一聲,很近的一聲,又是很遠的一聲……
祖武聽見了,他在兩條正拉纖的狗P股上猛踢了一腳,又齜牙一樂,我操,這狗娘養的還來勁了哩!
那天黃昏文零大搖大擺地走過村子,很多人都看見了,男人女人一齊用敬畏的眼神看著他,他卻對誰都愛理不理的。這文零,你還真是一點也看不出啊,斯斯文文的,細胳膊細腿兒的,那骨子裏頭竟有那樣一股狠勁兒。大夥兒都在猜想,文零那個風騷娘們,至少有半個月下不了床了,文零那家夥……怎麽突然就硬了起來呢?漢子們這樣想著時,感覺自己的褲襠也不爭氣地鼓了起來。
汪老八正趕著十幾頭水牛回來,一看見文零他就吆喝著牛讓到了路邊,然後就睜一眼閉一隻眼看著文零,看著看著他突然把兩隻眼都閉上了。他不敢看了,一個水靈靈的女水鬼,渾身濕漉漉的,正跟在文零P股後麵走著呢,隻隔了一鋤頭把那麽遠。他猶豫了一陣,還是覺得應該提醒文零一下,便趕上來,壓低聲音對文零說,以後聽見有女人叫你,你可千萬不要回頭去看,更不能答應哦!
但文零卻滿不在乎地一笑,笑得汪老八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便朝文零抱了抱拳,兄弟呃,我還以為你怕鬼呢,好,你不怕鬼我就放心了!
文零走上了通往湖洲的那條泥濘路,水楊樹下盤腿坐著一個人,懷裏抱著一個酒壇子。
祖武說,沒想到啊,文零,你真是變了!我說過的話是算數的,來,咱哥倆就在這裏喝幾杯,酒壯英雄膽啊,從現在開始,我就認了你這個哥們,我要叫你一聲兄弟,兄弟,開壇!
但文零一看見那酒壇,手就開始發抖了,他的手摸到紮壇口的繩子,解了好一陣也沒解開。文零使勁地咽了口唾沫,再次露出了原來那個文零的麵目。祖武看了他一眼,一下就扯開了那纏著酒壇的繩子,把那繩子一扔說,兄弟,這可比扯女人的褲帶容易多了!文零看他把繩子一扔心裏就清楚了,這壇子裏的酒今晚是非幹不可了。祖武抱起酒壇,先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又把壇子遞給文零,兄弟,喝酒要用嘴喝,別喝到鼻孔裏去了!
文零那晚到底喝了多少酒,沒人知道,隻有祖武知道。但祖武也不知道,他在那晚第一次把自己灌醉了,連自己是怎麽回家的都不記得了,更不知道文零是怎麽走的了。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晌午了。一睜眼,他就昏頭昏腦聽見大喇叭裏正喊著誰的名字。那時候,上頭有啥大事了,有啥通知了,都是在這喇叭裏喊。那已是深秋季節了,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窗欞外的水楊樹落葉紛飛,在祖武眼前往複翻動。那喇叭裏的喊聲也被風吹得斷斷續續,祖武在風聲中聽了好一陣,聽著像是喊文零的名字,好像是叫他回去,回……去……
祖武的神經還處於半麻醉的狀態,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回……去……回哪兒去啊?
他好像忽然一下就徹底醒了,忽然就想到文零從來就不是煙波尾人,而是從上麵打發下來的人,現在上邊又來通知了,他從哪兒來,還得回哪兒去呢。祖武不知道湖洲上的文零聽到大喇叭喊他沒有,這得看風向,有時候能聽見,有時候那風向是反的,就聽不見。祖武覺得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他得趕緊把文零叫回來,還特意帶了生產隊的幾個幹部,一起去那湖洲上找文零。
一腳踏上湖洲,祖武感覺風更大了,他看見秋風中飛舞著無數的蝴蝶,頓時一陣眼花繚亂。他隨手在風中一抓,抓到的不是蝴蝶,卻是一塊衣服的碎片,花花綠綠的,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祖武看了看,一陣驚悸,又一陣驚喜,看來文零這次是要徹底與自己決裂了,把那女人的衣服都撕碎了。這讓更急切地想要找到文零。但文零好像跟他們躲起貓貓來了。開始他還以為文零昨晚喝醉了,還躺在看荒的窩棚睡大覺呢。幾個人鑽進那窩棚,看見了文零昨晚搬來的大米油鹽,卻沒有看見文零。祖武彎腰從窩棚裏鑽出來,又有一塊碎片像蝴蝶一樣飛來,這一次不是衣服的碎片,卻像是一片燒過的紙片兒。這讓他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
他的預感是準確的,幾個漢子把一個湖洲走遍了,還是不見文零的蹤影。他們粗獷而絕望地呼喊聲驚動了湖汊對麵的煙波尾,大夥兒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都覺得是一件大事,那天下午,煙波尾的男女老少幾乎是傾巢而出,祖武像瘋了似的,他沒有叫大夥兒找人,而是下令把這湖洲上還沒有熟透的花生提前拔掉,花生是長在地底下,這等於把整個湖洲挖地三尺地翻騰了一遍,但還是沒有看見文零。在拔花生的同時,還有很多漢子劃著船拖著網繞著湖洲撈了一遍,沒有撈到人,倒是撈起來了不少魚,連湖底下的蝦子螺螄都撈起來了,一個人怎麽就不見了呢?
最後,也隻有最後一個可能了,文零興許是聽到那大喇叭裏喊讓他回去,就不辭而別了。這個祖武自然也想到了,他也很快就去大隊和公社裏報告了。過了半個多月,上邊終於回話了,文零根本就沒有回去。後來,上邊還有人下來找過,又怎麽能找得到呢,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他們隻能做出一個懸而未決的結論,失蹤。我一直覺得,失蹤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一個叫文零的人就這樣從天地間失蹤了。一個人的生命就像一滴水,在那個深秋的陽光下蒸發了,從此杳然不見了蹤跡。他的出現有些沒頭沒腦的,他的消失也像來時一樣有些沒頭沒腦,一個人從出現到消失都像一個沒有來由又沒有去向的謎。
這其實也是人生尋常的結局之一,有些讓人悵惘,卻也沒有太多的遺憾。畢竟,誰都會以自己的方式最終走出這個世界。
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在白晝與黑夜裏席卷而來的夢魘,我興許早已把這個人忘了。我的敘述在1977年的那個深秋就應該畫上句號了。
當一個人失蹤了幾十年後,我也不知不覺地走進了自己的天命,天命之年。我心裏十分清楚,那個叫文零的人已經走得太遠了,遠得連做夢也夢不到。但他又時常無聲地光臨,不是幻影,更不是幽靈,他是有重量的,我被他壓迫著,就像煙波尾傳說中的鬼壓身。這樣的事以前還隻是在暗夜裏發生,如今在大白天也頻頻發生,這讓我變得高度警覺了。當我又一次從夢魘中掙紮出來後,我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平靜地想想這個人。我覺得我應該去看看他了。
又是秋風肅殺的季節,這也是我最容易陷入夢魘的季節。我帶著香紙蠟燭從遙遠的嶺南回到了久違的煙波尾故鄉。一個老婆婆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剝花生,身邊圍著一大群孫子。我一眼就認出了她,伏香,如今該叫她伏娭毑了。在文零失蹤一年後她就改嫁了。那是一個像祖武一樣膀大腰圓的漢子,長著一張黑紅的臉膛,這才是她應該嫁的男人。她可能早已把一個叫文零的人給忘了。她成群的子孫也沒有誰去找過文零,文零又和他們有什麽關係呢,沒有,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知道,在湖洲上有一座墳,是文零的。但裏麵埋著不是文零,而是文零留在那窩棚裏的又沒有人要的遺物,但我一直奇怪地覺得,這墳裏埋著一個人的靈魂。湖洲上風依然很大,這讓我產生了某種幻覺,感覺幾十年的歲月都在這風中吹過來,又吹過去。我在風中打了幾次火,才把香紙蠟燭點燃,然後靜靜地看著一個燃燒的過程。在火焰與煙霧中,我清楚地看著一個影子,穿著一身女人的衣服,在月亮巨大的光暈裏飛舞,旋轉,抽搐,扭曲,做出種種千奇百怪的動作來,嘴裏還咿咿呀呀地唱著什麽……
又來了,夢魘!我知道這是夢魘,但我渾身又不能動彈,無論怎麽呼喊,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個老漢把我推醒了。我知道是祖武,隻有他才能把我從夢魘中解救出來。他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但看上去很健壯。大集體散夥後,他又當過村長,再後來,他也在這湖洲上當了看荒人。他現在是給自己家裏看荒,這片湖洲已被他兒子承包了,不種黃豆也不種花生,栽一種樹,意大利楊,是造紙用的,值錢哪。這老漢好像沒有認出我,也可能是假裝沒有認出我。他在墳頭上盤腿坐了,抱著一個酒壺悠然喝著。湖洲的黃昏,一輪落日非常之圓,這落日中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漢,看上去真像個老神仙啊。
老漢好像喝得差不多了,他衝我擺了擺手,像是叫我回去,又像是跟我打聲招呼,他又要去看荒了。離開這墳時,他驀地打了一個尿噤,便對著那墳雄壯地衝出一泡尿來,那墳上的蒿草更加蓬蓬勃勃起來。
一看就知道,這老漢還有好長一段日子要活呢。
原載《花城》2014年第3期
點評
初讀《夢魘》,以為要講述的是一個知青故事。讀完全篇,發現小說要敘述的不僅是一個知青故事,它的敘事範圍遠遠逸出了通常意義上的知青小說。小說以1976的文革時間為背景,主人公文零是一個上級派下來的人,他一個人孤身來到了偏僻的煙波尾。煙波尾雖然有著好聽的名字,卻是一個遠離主流社會、生活條件艱苦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這裏像一個世外桃源,有著一套自足的近乎封閉的秩序體係。文零像一個闖入者,帶給了這個小地方許多新鮮感。但這種新鮮感又並不全是積極的、歡樂的,還有一些負麵的、陰鬱的。就像敘述者“我”所感受到的那樣,文零帶給了“我”一場多年揮之不去的夢魘。文零是煙波尾人眼中的異類,因為他的性取向與人們的價值觀相悖,他一直試圖掩蓋這樣的一個秘密,卻被“我”無意中窺見了。在這樣一個封閉而又傳統的小地方,這樣的秘密被揭開意味著一場災難的降臨。文零被孤立、被恥笑。盡管湖州上的放逐生活讓文零的性情有所改變,但在那樣的時代環境下,文零的內心注定是壓抑的、孤獨的。不被理解的他最悄無聲息地終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於他而言這是一種解脫,在那個集體無意識的環境裏,或許隻有孤獨才是他最好的夥伴。陳啟文在這裏不僅關注時代的演變,更關注特殊環境下的個體命運。文零是一個生活在時代秩序之外的“他者”,他也最終逃離了那個一直排斥他的世界。
(崔慶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