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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秘密

  朱個

  電梯的樓層指示燈,在排列成棋盤形狀的按鈕上麵,此刻一個數字追趕著另一個,有序地亮起。立方體空間很局促,並沒有因為裏頭隻裝一個人而變得更大。四麵都是鏡子般明亮的不鏽鋼牆壁,映照出乘客各種角度的身與背。左輝斜靠扶手,盯著牆上的男人。裏麵的男人幹淨整潔,散發著水果的氣息。

  數字繼續閃爍。仿佛為了說服自己,他彎下身子湊近光潔的牆麵,齜開嘴檢查牙縫,這個動作使他看起來在笑。再用手指梳梳頭發,轉轉脖頸,左輝做好準備了。

  叮—門頓滯一下,向兩邊打開,人的鏡像從中間平均地裂開。密閉的空間壓力突遭釋放,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坨喧鬧的聲音,橫衝直撞地砸向他,空氣裏有幹熱的煙味、香水味,還有從城市各處角落遷徙而來的塵土味,大幅濃豔的繪卷浮起在眼前。

  長條桌覆蓋著皺巴巴的仿緞桌布,五顏六色的小孩子摸爬著鑽出桌帷,胖阿姨笑著把他們順溜拖走。立著一麵廣告牌,上書“張廣生先生崔鶯小姐喜結良緣”。字的背景,就是張廣生先生和崔鶯小姐過曝的臉,光線很旺,他們臉上隻剩扁平五宮,沒有具體細節。

  張廣生。崔鶯。左輝邁出一步,湊上去默念兩個名字。在回過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張廣生和崔鶯。他倆就和從告示牌上走下來一樣,光線暗淡許多,臉龐卻還是白得發亮。

  他們在長桌那頭,並肩而立,猶豫地看他。長桌上擺放著幾叢繡球花,一隻用作裝飾的仿古首飾盒,上頭搭著塑料鑽石項鏈,還有淩亂攤開的幾個本子,這些東西隔在他們和他中間。他也看著他們,漸漸浮起笑容。他攜帶著那團笑意,朝他們走去,他們對視一眼,臉上呈現出模棱兩可的表情。一隻手從後麵拽住了他的衣袖。

  來了?簽個到吧。個頭矮矮的胖阿姨不知道打哪兒鑽出來,此刻站在他身後,頂著堅硬的鬈發頭盔。

  字不好,不簽了。他說。

  本子還是被阿姨拖過來推到麵前,暗紅色灑金底,已經有不少歪歪斜斜的名字。

  不簽了,行嗎?

  行,行啊,那就撳個指印,啊?阿姨繼續招呼,中年女人的熱絡叫人沒法拒絕。

  阿姨把一盒彩色印泥擺到他手邊。挑個顏色,隨便挑一個!喏,這裏,樹上,隨便!順著指點,他看到本子上有棵大樹,招展著空蕩蕩的枝條,幾個紅綠指紋掛在枝頭,好似幾粒稀稀落落的果子。

  這是做什麽?

  呐,你看,像這樣左右撳兩下,能拚成一個愛心耶!阿姨湊過來教他。

  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總歸是紀念啦!阿姨拿手掩嘴,開枝散葉嘛……

  哦。

  盒子裏六種顏色,他挑了最深的赭石,照著樣子對稱地撳兩下,碩大的愛心便也掛上枝頭了。隻是那顏色,一點都不鮮豔,倒像是陳年的血跡。

  他在前胸口袋摸摸索索,掏出一封紅包,胖阿姨看都不看,利落地收下了。張廣生還站在桌子那端,臉躲在新娘崔鶯後麵,疑惑地看著這一切。攝影師把左輝拉到新人中間,崔鶯熟練地向內收緊下巴,擺好姿勢。快門即將按下,明明已經按下,他卻躲出了鏡頭。

  不麻煩拍我,我是代表我老爸的,我爸是你爸以前的同事,老頭子最近身體不好,來不了。左輝對張廣生說,說完悠悠一笑。

  二

  新郎張廣生腰杆筆挺地站著,從昨晚起他就在嫌棄,今天要穿的西服,真不像樣。

  崔鶯跟所有準備婚禮的女人一樣,每個細節都要盡善盡美,所以張廣生特地去上海的高級裁縫那兒定做禮服,前後跑了兩三趟,改了好幾次,昨晚再試,還是不服帖,這叫他心頭硌得慌。每當他抬起手臂,稍微舉得高一些,胳肢窩那塊地方,就有根筋扯牢了,這讓他一整天都不大舒服。

  有時,張廣生的視線會溜到新娘的頭發和下麵的脖子上。注視新娘是新郎的美德。盤發一絲不苟,每縷發絲都乖乖地待在規定的位置,脖子上繞著一圈珍珠項鏈,是訂婚禮物。項鏈的搭扣處,垂著調節長度的細鏈,直指背部中心線。再往下,張廣生暫時看不到,也不願看下去。那兒每處隱秘的部分,都老早像張揉皺的紙,每絲氣味,每道痕跡,睜開眼即曆曆在目。他太熟悉這具身體了。

  和這位叫崔鶯的小姐認識了一年多,該談的情都談了,該做的愛也一趟沒落下,到這種程度,不想分手,便隻能結婚了。婚期順理成章地越來越近,張廣生的心反而特別沉靜。靜得就像是在迎接一個普通日子的到來,就像是在迎接一大串普通日子的到來,是出無法猜錯劇情的電影,也是幕喜聞樂見的大戲。即便今天,崔鶯換上雪白的婚紗,畫上豔麗的濃妝,也沒被張廣生視作一個新的女人。從早晨起,兩人就開始忙活,此時他倆已經並肩站了很久,簡直快站成一對同仇敵愾可以風雨同舟的戰友了。電梯每回叮地響起,他們就擺出默契的笑容,把客人夾到中間,等著婚慶公司的攝影師把炮筒一樣的鏡頭搖過來。

  左輝剛走出來,張廣生就看見他了。這男子麵目清秀,雙眼的一半掩藏在額前披掛的長發裏,穿戴盡管一絲不苟,卻有流浪漢的氣質。他從電梯裏一步跨出,就停住了環視四圍,有些很好奇的模樣。

  而當他發現新人張廣生和崔鶯,便又使勁盯著他們看,好像要從他們臉上看出什麽差錯來似的。這讓張廣生怎麽都覺得他不像客人。最要命的是張廣生根本不認識他。瞅瞅崔鶯,她也是滿臉遲鈍。

  左輝撳指紋掏紅包的當口,張廣生隻來得及注意到他背了個雙肩包,有點鼓,用一根肩帶斜斜地搭著。他從鏡頭裏躲開的那會兒,張廣生的心思已經不在他身上了。左輝對他解釋的那幾句話,他也並沒有聽到心裏去。一個婚禮,他得操心無數事情。一個婚禮,遇上一堆陌生人,再正常不過。這麽多陌生人,有些是從沒見過的親戚,有些是長輩的舊友,有些又是崔鶯的相識,張廣生怎麽搞得清楚?隻要他們不忘記給紅包,張廣生想,我管你們誰是誰啊。

  他煩躁地又伸手到後背扯扯袖籠,緊繃繃的西服裹在身上,不啻一套鎧甲。是不是該把馬甲脫掉呢,脫掉是不是就輕鬆點呢?上哪去脫呀,真麻煩……他糊裏糊塗地想著,但很快,他的視線便越過陌生人的肩膀,被扯到更遠處去了。

  消防通道門口,立著一位黑衣姑娘。她顯然是從樓梯上來的,這時歪著腦袋有點遲疑不決,然後直奔另一頭的洗手間而去。

  張廣生眼睛發直了,他暫時忘記了不合身的西服。

  三

  姑娘今天穿著一身黑。

  姑娘喜歡沒有顏色的衣服。據說黑色不反射可見光,其實不算一種顏色。這讓她在任何時刻看起來,都像一個大煞風景的人。

  她知道這是個婚禮,還是崔鶯的婚禮。老同學好幾年沒碰麵,結婚倒還記得邀請她。收到請柬的那天,姑娘正在搬家。單身女子搬家最是不易,雖說約好了搬家公司,可雇來的工人畢竟不是自己人,把她的雜碎弄得七零八落。她抽出信封裏的卡片,大紅底子,燙金喜字,多麽俗氣又美麗的顏色。她看到崔鶯的名字和張廣生的名字,肩並肩地靠在一塊,不免又生出些唏噓,是感慨,還帶一絲難過。輕飄飄的請柬倏地變得好重,累得她順勢坐在皮箱上,皮箱居然沒有扣緊,嘩啦散開了。姑娘跌坐在一堆衣裳裏,站都站不起來。

  她為此猶豫了幾天,終於還是來了。

  昨晚過得有些意外和瘋狂,今天差點睡過頭。姑娘站在洗手間往臉上補粉,看著鏡子裏兩隻腫脹的眼袋,脖頸隱約還有幾塊粉紅的擦痕。想起昨晚,她低頭看看這身黑裙。料子還是和昨晚出門前一樣,保持得筆挺垂順,有些似乎應該有褶皺的地方,現在看來也沒有留下濃重的痕跡。有點不敢相信衣服也和人一樣。同時經曆了那樣的夜晚。她本來應該換套鮮豔的衣服,可又不想這麽做。在人多的地方,似乎隻有黑色才能更安全地把她遮擋起來。

  張廣生的臉突兀地出現在鏡子裏。你在這幹嗎?他問。

  姑娘一愣,待看清背後是誰,她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又立馬恢複了常態。

  是你?她冷淡地說,這是女廁所。

  張廣生說,反正沒別人。

  姑娘不吭聲。她打量著鏡子裏的他,穿得異常端正,頭發認真地吹過,上了發膠,嗅嗅,有股鬆木的清香。再細細辨別他的神情,已沒有絲毫狂狷之氣。

  張廣生問,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姑娘輕笑,找你,我怎麽會找你?我都不認識你!你認識我嗎?

  張廣生說,那你來幹嗎?

  姑娘說,我來喝喜酒的!

  張廣生的心一沉,誰的喜酒?

  呶,外麵大廳裏的那個。姑娘朝門外努努嘴,我同學。

  張廣生有氣無力地問,崔鶯?

  姑娘點點頭。從他臉上的表情,她忽然明白了這身衣服和那場婚禮的關係。

  四

  左輝一直認為,收藏一個秘密,就像揣著脹鼓鼓的性欲,是很壓抑又有快感的事情。

  左輝是個有秘密的人,這個“有秘密”的秘密,讓他行走在人群裏,多了那麽點欲言又止,仿佛噴薄而出的朝陽,在黎明時分還懷著羞澀的模樣。

  你是誰家的呀?有人搭話。

  在這個橢圓形的大廳,左輝處在最靠近門口的一張圓桌,從他這個角度,差不多可以看到整個現場。問話的是位胖老頭,六十歲左右,胳膊交疊撐在桌沿,笑眯眯地看著他。他們周圍,參加喜宴的賓客們穿梭來去,陸續有人在這兒坐下來。

  左輝戳戳自己鼻子,做出詢問的表情。

  胖老頭笑眯眯地點頭。

  你啊,我看你是老王的兒子吧?一個大嗓門的老太太插進來,她圍著大紅圍巾,臉蛋紅撲撲的。

  胖老頭說,老王?

  老太太說,老王嘛,那個東倒西歪的老王嘛。

  左輝回答,是是,我就是那個……老王的兒子。

  噢噢,老王家的。胖老頭若有所思地說。

  老太太說,矮墩墩的老王,倒有這麽大個兒子,啊?左輝抬眼看看他們,又垂眼笑笑。他從包裏摸出相機,擱在腿上,一張張回放著裏麵的照片。

  老太太還在說,你爸真不來了?我知道他那個性子,肯定不情願來這種場合。他派你當代表,你也肯的?我兒子就沒這麽乖。

  左輝舉起相機,摘了鏡頭蓋。他說,我給你們拍個照吧。

  胖老頭和老太太幾乎同時愉快地站起來。

  要不大家一起來?左輝對席上其餘的客人說。

  你瘦了,小時候挺胖的,胖老頭重新落座的時候忽然說。

  左輝也不抬頭,我從來沒胖過。

  胖老頭說,這是什麽話,我們都是你爸的老交情。

  對,老朋友,老交情……眾人紛紛附和。

  胖老頭說,這些叔叔阿姨都是看著你和廣生長大的。

  左輝對著門外還在迎客的張廣生努努嘴,他說,我不認識他。

  老太太說,你不認識廣生?你倆小時候一塊玩過!

  我不認識他,左輝一門心思地說。

  你就是記性差,你再用力想想,那年廣生去上學,你還……

  不用想,我不認識他。左輝打斷老太太的絮叨,但是,我知道一個秘密。

  他慢慢抬起低著的頭,一直掩映在額前長發下的雙眼明亮起來了。左輝感到舒服極了,每當他說出這句話,他都感到無比地舒服。

  大家顯然好奇得要死,又不敢表現得過分好奇,於是都不曉得怎麽回對,便安靜,等他說下去。

  但他自此閉嘴了。

  周圍愈發紛亂嘈雜,一曲熟悉的交響樂低沉遲緩地在人群上空升起,所有的燈都熄滅,一束追光打到門口。圓柱形的光束籠罩下,新人張廣生和崔鶯已經做好所有準備,手牽著手,莊重地亮相了。

  五

  崔鶯一手挽著張廣生,一手提著婚紗,昂首挺胸穿越大廳的時候,黑暗裏紛紛亮起了閃光燈。

  崔鶯是個自給自足的女人,她珍惜一切理所應當的東西,為這一生就那麽一回的儀式準備了好幾個月。有時她發現張廣生對這些事不是太上心,她也從不多想,男人嘛,總是有他的另一片天地,不能逼人太甚。於是,也便坦然地親力親為,既落得放心,也是求個安心。時至今日,這貌似眾星捧月的場麵出乎意料,令她動容,竟以為前半輩子的辛勞都是為了這一時刻,安穩地把自己嫁出去。她鼻子一酸,差點要感動了。就在此時,耳朵裏刮來一句話。這句話仿佛一條細鋼絲,清晰地穿過雜音,鑽入她的耳膜。

  崔鶯,裙子拉得太高了。

  崔鶯晃動一下,酒紅色高跟鞋剛好跨出半步,差點沒有站穩。她慌亂地把手放低,定定神,在最自如的姿態下,用餘光掃視一圈。她抵抗著高壓水槍般對她噴射的光束,在人群裏尋找,是誰在說話。

  目光幾乎沒什麽猶豫就碰到了姑娘。在電光火石的一刹,崔鶯看到那張蒼白的臉,便明白了是誰在提醒。她居然還來得及再感慨一回,這人真是一點都沒變。

  跟所有婚禮一樣,崔鶯請了很多不熟悉的人,那些人因為人情的債而依舊牢牢占據著她的手機通訊錄。確定來賓名單的那天,崔鶯看見姑娘的名字,腦中立刻浮現出姑娘的一句話。

  那句話是姑娘在幾年前的同學會上說的。大學畢業後,那還是大家的頭一回聚首。同學們在社會上闖蕩多年,臉上早脫盡書卷氣,個個神氣跟從前總是兩樣的。唯有姑娘,看上去沒有變化。這種沒有變化並非是指她依舊跟從前那樣愛穿黑衣服,而是她蒼白的臉,在告別學生時代多年後,還是沒有沾染上一絲血色。

  崔鶯看著她坐在自己對麵,黑色讓她的輪廓線條平滑簡單直接地遊動。她一聲不吭,即使大家的熱烈討論快要掀翻屋頂。那一陣,私人話題主要集中在找對象喝喜酒上,這是當時單身崔鶯的痛處。老大不小了,相親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每回遇到這類話題,崔鶯都被戳中痛處,麵上再怎麽不以為意,別人大概也都看得出她內在的虛弱。她以為姑娘默不作聲是跟自己有同樣心思,像抓根救命稻草似的,不時向她微笑,試圖展開同病相憐的對話。

  可她真沒想到。姑娘冷不丁說了一句,結婚,結什麽婚啊,你們知道結婚是怎麽回事嗎?

  正在講話的同學停了下來,大家安靜了一陣,就有人慢條斯理說,結婚麽總要結的嘍,你們都不想結的難道?馬上就有三三兩兩附和,總要結過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的……而且大家都裝作不朝姑娘看。後來,同學會又開了幾次,但再沒見過姑娘了。

  崔鶯亂七八糟地想著,已經從姑娘麵前走了過去。她定定神,把提著裙擺的手固定到最合適的高度。她打算甩掉那些思想,保持剛才的姿勢,微笑,挺胸,她要把這麽明亮的瞬間留給自己。

  姑娘全身裹在黑色裏,這讓她在層層疊疊人頭的後麵,露出的僅僅隻有一張臉。姑娘明白老同學看見自己了。頭回當新娘,這麽緊張,裙子拉這麽高,這麽一走動,下擺這麽一翻,大腿都若隱若現了。她為自己能注意到這些對老同學有用的細節而暗自得意,這讓她看起來不像普通來賓,而是另一種置身事內也更能掌握局麵的人。

  即便是那個叫什麽……張廣生的人,姑娘想,這下也放心了吧。

  六

  時鍾在觥籌交錯中嘀嘀嗒嗒往前走。

  胖老頭說,誰的秘密?

  老太太說,什麽秘密?

  說,說,快點說說看。

  太吊人胃口了。

  喜宴已經接近尾聲,空盤子也堆起來了,兩位老人家還在執著地追問。他們的問題顯然次次都問出在座的心聲,大家多次停了筷子盯著左輝。

  左輝又在撥弄相機,就像什麽都沒聽到。他慢條斯理地把鏡頭蓋裝上又摘下,舉起來湊近取景器隨便對對焦,哢嚓哢嚓,又拍了幾張什麽東西。

  大家隻能再次感到沒趣,胖老頭搖搖頭,老太太滿臉憤憤。所有人裝作吃菜喝酒,暗地裏卻都在用腦電波空中交匯竊竊私語。他們說的都是相同的意思,老王兒子有一個秘密,但他就是不告訴我們。

  我走了。左輝忽然說,他收拾好東西起身。

  別人來不及跟他道別,而他循著來時的路徑,很快就走進了夜晚。

  你等等!有人在背後喊他。

  這夜深沉廣闊,灰色天光灑在街道上,卡在每一道縫隙裏,給地麵罩了稀薄的一層霜。左輝看到有個姑娘穿著一身黑,在白霜裏站得筆挺。她蒼白的臉,仿佛懸浮在半空中。

  她說,你是誰,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左輝似笑非笑,在哪裏,是夢裏嗎?

  這是輕浮,卻幹幹淨淨不討人厭。姑娘上前幾步,你是怎麽知道那件事的?

  什麽?

  什麽什麽?

  哪件事?

  姑娘說,就是剛才你告訴他們的那件事。

  左輝說我什麽都沒告訴。難道,你也知道?

  姑娘說,你別管我知不知道,我隻想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左輝說,我就是知道。

  好。姑娘抿著嘴角,你能不能不要說出去?

  為什麽?

  因為,因為這是個秘密。

  左輝說,我從來沒想說出去,我就是告訴他們,有個秘密,隻是,不能說。

  謝謝你,你真好。

  不用謝。

  姑娘轉身想走,卻沒走。她又上前幾步,幾乎擋在左輝麵前,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她說,我還是不能放心。

  左輝說,那我也沒有辦法。

  姑娘說,或許,我們可以去喝杯咖啡。

  左輝說,我不喝咖啡。

  姑娘本已靠近的臉重新拉遠了,她盯著他說,人人都愛喝咖啡。

  除了我。

  為我破個例吧,姑娘說。

  路邊光禿禿的樹枝上綴著一朵鳥巢,像極了某個說漏嘴的秘密。這個秘密被葉子小心翼翼掩藏了整個夏日,卻在北風吹到城裏來的那天,赤裸裸地公之於眾。

  七

  酒店房間裏,窗簾拉上了一半,透過沒有遮住的玻璃窗,遠處是城市中心的明滅燈光。在更近的地方,有幾幢矮房子,房頂上矗立著好幾個巨大的圓柱形金屬筒,對稱排列,發出細碎的轟鳴,如同筋疲力盡的怪獸。總有光從窗簾背後鬼鬼祟祟地鑽入,姑娘陷在一堆衣料和床單的泥淖裏,內衣褲歪歪扭扭地貼著皮膚,沿著骨骼肌肉的走向,光在她身軀上蜿蜒出微微的又是一輪一輪在變化著的色澤。她躺在那兒,薄薄的一片,瘦弱得就好像從來沒有過性生活一樣,扁平的胸,方正的臀,唯有鎖骨和胯骨凹凸異常。

  午餐肉,左輝喚道。你這塊小午餐肉。

  被喚作午餐肉的姑娘,剛剛入睡。此刻驚醒,待聽清自己的新名字,她羞澀地蜷腿,像把委屈的折扇,優美動人。

  她微微抬頭,看到了左輝。他靠在床頭,還穿著所有的衣服。他辦好開房手續,走進房間,一直到現在,始終保持著這個姿勢。

  她用像睡衣一樣軟綿綿的勁道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多餘的被子整條嵌在他們中間,像是一道召喚人們快來逾越的鴻溝,然後她以一種模糊而昏沉的嗓音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嗯”的回答。

  左輝捉住了姑娘的一隻手,把它放在掌心搓揉著。他依次摩挲她的每一根手指,從根部到頂端,她的無名指特別短,比中指要短一大截,幾乎和小指齊平。他沿著手指往下,在她的掌心撓起來。他感覺到姑娘的手往回抽,便稍稍使力,也是給對方提了要求。姑娘果然不再掙開,他沿著她掌心的中軸線,像做著遊戲,緩緩地向手腕行進。

  姑娘翻身,把臉轉向了另一側,手卻依然留在自己背後,留在左輝手裏。這樣的姿勢,她不覺得難受。手腕的皮膚溫熱許多,也更細膩,沿著脈搏的跳動,有條無形而充滿隱喻的路徑通往身體的另一部分。

  房裏非常安靜,電子鍾的計數發著微弱的冷光,在天花板上打出一圈光暈。姑娘的呼吸粗重了,漸漸又急促起來,她背對他並蜷曲起來的腿似乎夾得更緊了。

  口渴嗎?左輝說。

  姑娘呼出長長一口氣。

  我給你倒水,他說。

  姑娘鬆開手,卻閉緊了眼睛,不敢睜開。喝水的時候,她感到左輝重新躺在了她身旁,床墊一陣微微顫動。水是冷的,穿過咽喉似薄荷般的清涼,她小口抿著,繼而大口喝起來,最後水沿著她的嘴角流到了脖子裏。姑娘想把空杯子放到床頭,杯子卻掉了,掉在地毯上也不發出聲響。在幾乎難以察覺的猶豫之後,姑娘用一個直接又不言而喻的動作,攫住左輝的手,放到自己的腹部。

  左輝沒有動,他難以置信地一點都沒有移動。姑娘把他的手攥得很緊,她的掌心滲出細汗,暗中傳達著身體的濕潤,無形而具體。

  我肚子餓了,他說。

  下半身倒一點都不餓,他說。

  這回應來得輕巧,還有些粗俗,卻合乎邏輯地不怎麽討人厭。姑娘不知該覺得好笑還是難過。她鬆開手,縮回自己的胳膊。姑娘不敢確定,這幾乎算是愛嗎?

  這是他倆相識的頭一晚,他沒有和姑娘做愛。

  直到黎明撕開夜幕,在天邊露出白光,他依然隻是握著她的手。

  八

  姑娘曾經告訴左輝,他為她破例喝咖啡的那晚,她經曆了從沒和任何人經曆過的一種陌生的經曆。

  這一經曆的源頭是左輝的相機。當後來她提到他的相機時,左輝的手正持著相機。他幾乎相機不離身。她第一次坐在他對麵,他就先把相機放在了桌上。他的相機是姑娘沒有見過的,既窄又扁,邊角方正,鏡頭很短,也不長在機身正中間,唯有孤零零的紅色圓標,像是可口可樂的記號。他單手舉起它,湊近取景框,以某種對於初次見麵的人來說非常突兀又無禮的方式,毫無預兆地拍下了姑娘的正麵。

  她絲毫不厭惡這樣的方式,這代表了隨和、寬容以及其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左輝不停地為她拍照,姑娘看到對著自己的鏡頭玻璃,幽深地流動著彩虹,通向另一端很遠的地方。隨著快門的哢嚓起落,這個男人仿佛每次都是通過鏡頭在撫摸著她,讓她覺得和他的世界結合得那麽牢固,再沒有比這樣更親密更純粹更富有張力的動作了。這新鮮的感受讓她如此憂傷而欲罷不能,她告訴左輝,她從沒感受過如此的澎湃以及充沛,情欲的潮水遊蛇般絲絲滲入,鋪展在她無法正確掩飾的麵部。她問他是否注意到她的嘴唇顫抖,胸口發緊。她抑製不住地湊攏,她在期待一個吻。

  可他隻是收回了相機,在背部的顯示屏上觀看剛才的畫麵。那兒存著剛才的她,前一刻的她,無法再現的她,永遠逝去的她。姑娘忽然覺到悲哀,她從此懷疑起存在的真實意義。她向他解釋說她發覺他的臉幹燥平整,沒有荷爾蒙的氣味,這令他看起來像個插花或者卷壽司的日本人,彬彬有禮,漠然處之。

  左輝沒有告訴她,在為她拍照的時候,他的性欲忽然上來了。

  九

  你就告訴我吧,你知道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姑娘站在左輝家裏,麵對鏡頭,滿臉沮喪地說。鏡子掛在客廳的牆上,而不掛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姑娘注意到鏡子裏的自己,撇撇嘴,法令紋末端竟然有些延長。衰老是這麽不知不覺侵入的,這令她愈發沮喪。

  她從鏡子裏看到左輝在擺弄相機,他坐在單人沙發裏,用一種已經在那兒坐了一輩子的姿勢。

  我喜歡看別人結婚,也喜歡喝喜酒。左輝說。我經常在街上閑逛,隻要看見酒店大堂豎著告示牌,上麵是一對男女朦朧而幸福的表情,我就會從包裏掏出紅信封。我買的是十塊錢一遝的那種,上麵有鴛鴦戲水的金色花紋。你要不要看?

  得到否定的回答,左輝繼續說下去,我往裏麵隨便塞幾張錢,交給簽到的人,胡亂打個哈哈,沒什麽萬一,誰都不會拒絕紅包的。我會坐到新郎新娘的朋友那兒桌,他們各自的朋友都會以為我是對方的朋友,我很安全。隻要不主動開口,沒人來找我說話,我不是為白吃一頓飯,我隻是喜歡和陌生人在一起。

  左輝說,現在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不認識他們所有的人。

  姑娘已經從鏡子麵前轉過身來,她的心完全放下了,眼裏充滿愛憐,一旦他說出了秘密,等待便成為有價值的事情,她認為自己完全能夠了解他在秘密背後的真實意圖。於是,她向他走去。

  我也喜歡照相,我會把他們拍下來。左輝說,你看。他向姑娘遞出相機。相機裏的照片有時候有他,有時候沒有他,有不同的新郎新娘,有不同的小孩和老人,背景都是狼藉的碗盤、成堆的紅色或者“百年好合”“我們結婚啦”的字樣。姑娘一張張往前翻,還有一些拍的是火車上的人。一個中年胖子靠在車廂走廊上閉目養神,年輕人在旁邊對窗玩手機,窗外正飛過一座鋼筋鐵塔。

  左輝說,我喜歡坐火車,有時我會買一張票坐到站再買一張票坐回來。我喜歡看從各個方向匆匆趕來的陌生人,好像是為著我在走過來,慢慢地越來越近,最後匯聚到我周圍,互相做了一會兒的陪伴,然後分開,再也見不到。

  一粒滾圓的淚珠緩慢地出現在姑娘的睫毛上,它剛剛掛在那兒。就開始顫抖,悲戚無比的,哀怨無聲的,顫抖著,還沒有掉下來。

  左輝繼續說,每次喝完喜酒,我都會主動說,我知道一個秘密。關於一個你們都見過的人,你們遲早會知道這個秘密,我真想告訴你們,隻是我還不能說出來。他的臉始終垂在胸前,這時忽然轉向她。我喜歡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們那麽著急,那麽想知道遲早都會知道的事情。

  寂靜中,姑娘的眼淚轟然落地,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她說,我們結婚吧,你就能參加一次貨真價實的婚禮了。

  他用在他身上極為少見的迅疾速度,忽然站起身。他衝上去緊緊擁抱著姑娘,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裏,又瘋狂地動作起來,幾乎要把她的衣服都揉碎了。姑娘在短暫的詫異後,生疏而熱烈地配合著。一種完美的節奏似乎即將呈現的時候,左輝還是推開了她。

  不行,他喘著氣說,那樣就失去我的秘密了,那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們臉上渴求的欲望了。

  你是不是很失望,我的秘密其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秘密。在姑娘痛苦地離開時,左輝問道。

  他說,其實我知道你的秘密。

  求求你,不要告訴她。姑娘倚著門框,無力地坐下來。她想起了和父親的告別,父親帶著他的新太太和新小孩,站在陽台上朝她揮手。她無數次提醒自己那不過是個夢,卻每次都進入假設的情境不能自拔。如同眼前,她不禁想遍了一生中所有的離別,妄圖從中找回失去已久的期待。

  他?她?左輝重新翻看起照片,他指著一個穿露肩大紅旗袍的女子,是她?

  姑娘看仔細了,那是婚禮上的崔鶯,正好換上第二套衣服。她痛苦地挪開眼睛,同時伸出一隻手去遮擋。左輝不依不饒地送過去,姑娘被迫捂住了眼睛。

  她重新哭起來,這一次和剛才的那次不再相同,她為自己流出的真誠淚水比起對陌生人左輝的同情之淚顯得更高貴。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他安靜地說道。

  那麽,請你不要說出來,她抽泣著懇求。

  你的秘密是—左輝頓了頓。姑娘慢慢瞪大了眼睛,空洞的臉上有著滿溢又欲拒還迎的渴求,這恰恰是他最迷戀的表情。

  你的秘密就是……左輝舉起相機,撫摸著屏幕上旗袍女子的臉頰。

  她是誰?她認識你嗎?他的語調驚人的客觀。

  她認識我嗎?姑娘想起敬酒的崔鶯,挺著傲然的胸,旗袍下的身體曲線畢露,裙擺開衩高高地伸向腿根。

  這也算秘密嗎?

  你,真的,有秘密嗎?

  左輝輕蔑的言語,就像一串魔杖彈出的咒語,那些可憐的而她以為真真切切的隱秘,連泄露的機會都沒有,便仿佛氣體一樣被抽走。她空了,於是癟下來,皺縮成一堆。

  窗簾被風吹出一塊折角,遊蕩在外的光線乘虛而入,明媚嬌豔的下午時分,就這樣悄悄來到了他們中間。

  十

  這兒是莽叢酒吧。

  張廣生來到酒吧時,已經過午夜了。這一晚,以及這一晚之前的很多晚,他做了很多事,很累,也非常倦怠,但他不打算睡覺了。他本來可以和從前每次來一樣,叫上一大幫弟兄,但今天他隻想一個人來。

  這兒是“鬧吧”。很鬧,光線昏暗,煙霧氤氳在空中,被各種吵鬧填充著,質量飽滿地懸停著,並不那麽輕盈。舞池造在彈簧地板上,一群穿戴單薄的男女在那亂蹦,像踩著秋千東倒西歪,邊上圍了幾個光頭小夥子,手裏提著啤酒,隨著節奏不停晃腦袋,身體微微地此起彼伏。在這種地方,一個人坐著不動將顯得相當傻。張廣生在吧台要了杯酒,沒過多久就覺得自己傻,非常之傻。

  姑娘進來的時候,張廣生就看見她了。這女子穿得一身黑,脖子手臂和大腿全部鎖在衣服裏。要在平時,張廣生才不會注意到這跟文物一樣的女人。但那天,孤獨的張廣生,所有的感官忽然變得異常敏銳。他看她穿著黑衣坐在那兒,臉那麽蒼白,蒼白得像一筆驚歎號,又仿佛黑夜奮力撕開的一張嘴。

  今夜,姑娘神清氣爽。盡管已經來過幾次,推開大門的瞬間,她還是差點被音樂彈出門去。姑娘的兜裏揣著崔鶯的結婚請柬,這是她收到的第一個很有可能也是最後一個婚禮邀請了,因而她對崔鶯是感懷的。那日科長向新同事介紹員工,輪到她時笑說,這位是我們單位有名的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婚禮就在明天,她決定要去,喜宴和酒吧一樣,應該是充滿煙火氣的地方吧。

  這兒的情況很貼切“莽叢”兩字,人們像叢林野獸,笑著叫著跳著直到筋疲力盡。張廣生端著酒杯坐到姑娘身旁,這個男人強壯魁梧,在煙味酒味的繚繞下,有著陌生的吸引力。

  他朝姑娘吼出一聲,你好!

  姑娘看出他的嘴形,聞到他的氣味,朝他微微一笑。

  張廣生舉起杯子,伸過去碰了碰姑娘的杯子,獨自喝了一口。

  你不喝?他又吼道。

  她搖搖頭,臉上存著某種懷疑。

  一個人嗎?他又吼著。

  姑娘的嘴做出O的形狀。

  他隻好湊近更大力吼一聲,一個人嗎?

  姑娘點點頭,耳朵都震癢了。

  你不想睡覺嗎?她突然吼得非常大聲。

  他倒被嚇了一跳,訝異地轉過身來,你說什麽?

  我說你不困嗎?

  張廣生搖搖頭。

  我是睡過一覺再來的!姑娘喊道。

  這回張廣生立刻就聽明白了,他忽然感到有點好玩,今晚我不睡覺!

  姑娘舉起杯子向他致意。

  姑娘喊,祝賀你不睡覺!

  張廣生喊,謝謝!

  大家都需要這樣待久了會變聾子的地方,需要互相嘶吼著說話,吼著吼著他們就沒力氣難過了。張廣生和姑娘吼了一陣,不約而同都笑了。

  我去洗手間,姑娘指指那邊說。

  我也去,張廣生的眼睛在黑暗裏閃閃發光。

  一個襯衣高高紮到肚皮露出來的女孩走到人群中,她叫喊著,你們看見我的戒指了嗎?那是我的結婚戒指……不待人們回答,她就趴在地上找了起來。張廣生和姑娘從她身邊走過,遇見舞池邊緣的長頭發女人,抓著一張凳子,隻重複地甩頭發。

  姑娘知道張廣生會跟著她走進洗手間。他從身後把門關上,這是個男女共用的逼仄空間,小便池和坐便器並列安放著,再加上兩個人就變得更窄了。

  終於來了,這種事。她一點都不怕,定定地看住他,等他怎麽辦。震耳欲聾的音樂跟他們隔著一道門,卻已經像隔著千山萬水。

  他把姑娘推到牆上,在布滿鏽斑的鏡子裏。姑娘看到了自己。

  他說,明天我要結婚了。

  怎麽了,跟現在不一樣?姑娘輕鬆地笑起來,含著激怒他的嘲諷。

  他又在她臉上發現了懷疑,此刻他忽然明白,懷疑的背後可能存在著某種秩序。如果,他想,僅僅是如果……他不禁生起頑劣的童心,頗想要去破壞這個秩序。

  他緊緊地貼了上去,氣息吹在她臉上。隔著衣服也能覺到他的熱量,這對她而言是多麽新鮮的經驗。她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吻,她猜測即便環境允許,他們也不會。可誰在乎呢,她喜歡他在此時和彼時之間的矛盾,這矛盾讓他的絕望那麽含蓄又靦腆。姑娘踮起腳跟,讓頭可以高一些,然後,她就靠在了張廣生的肩膀上。

  張廣生似乎想說什麽,姑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阻止了他。在這一刻,他們的眼神碰在一起。

  音樂開始新一輪高潮,有人追打著,似乎還跌撞到了洗手間的門上。這撞擊對兩個人來說,出現得比外麵的樂聲還要真切,緊隨著還有衣料摩擦木板的窸窸窣窣。姑娘吃了一驚,試圖從對方的懷抱裏脫出來。

  張廣生卻把她抱得更緊了,他的左手卡在她腰上,右手在她的背部摩挲,很慢很慢。他的嘴就像第三隻手,在她的頸項間探求。姑娘靠著牆的身子挺了起來,胯部不由自主地迎向對方,同時發出輕輕的呻吟。張廣生沉沉地呼氣,幾乎快要把女人舉起來了。

  然後一下子,兩個人的動作都僵硬了。

  張廣生的電話響了。

  和音樂不一樣,電話鈴聲總是聯係著一切突然發作的事物。在這個空間裏,這仿佛已經是距離他們最真實的聲音,裹挾著現實而來,逼迫著人們妥協。小段重複的馬林巴琴聲,活潑,輕快,跳躍著把兩個即將對接的人分開了。

  張廣生感到一種古怪的情緒,混合著排斥、羞怯、索然無味的情緒。他臉上的洶湧波濤,正在漸漸退去,留下在沙灘一樣的皮膚上被潮水抓撓過的痕跡。在短暫的不知所措後,他把手從對方的衣服裏抽出來,匆匆後退,沒有任何解釋,走了出去。

  姑娘在鏽跡斑斑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令她感到可恥的是,天還沒有亮,天還是可恥地黑著。

  原載《收獲》2014年第4期

  點評

  《秘密》塑造了一個“多餘人”的形象,主人公左輝像一個流浪漢,他喜歡背著相機穿戴整齊地參加陌生人的婚禮,在一群陌生人中間聽他們的交談,用相機記錄下一個個永不回來的瞬間。他也喜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乘坐一輛火車,走到終點然後再走回起點。他像一個現代生活的“多餘人”,像一個影子一樣穿行在喧囂的人群中。在他又一次故技重施時,他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讓他邂逅了一個姑娘,姑娘被他的氣質所吸引,然而,這個美麗相遇並沒有讓他開始一段正常人的幸福生活,相反卻發現自己喪失了愛的能力。懷揣著這樣一個秘密的左輝與婚禮上的新郎新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遊離在生活之外,像是一個“多餘人”。在這篇小說中,朱個的敘述含蓄而節製,在結構上也采用了蒙太奇式的手法,小說的情節在各種鏡頭的推拉搖移中呈現出唯美冷峻的風格。熱鬧的婚禮與冷豔的美人、熾熱的情欲與低沉的悲傷都在朱個的講述中像一麵麵光影不斷閃現。小說不是為了講述一個充滿懸念的秘密,而是為了呈現一個有著秘密的“多餘人”。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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