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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野象小姐

  張楚

  一

  我曾經想過跟寧蒙離婚。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第二次。

  “你都鬧幾天了,還有完沒完?”寧蒙慢慢揉著我的肩,“別這樣。聽我的。”

  向來都是他聽我的。他手勁更大了。他有雙靈巧的手:會煮正宗的韓國大醬湯、會在海礁上釣烏賊、會修進口摩托車、會疊紙鶴、會接燒斷的保險絲、會組裝淘寶買來的古怪書櫥,還會用刻刀在橄欖核上雕菩薩……

  我說:“別碰我。”

  他不說話了,低頭擺弄著手裏的櫻桃核。他用櫻桃核雕了十八羅漢。

  我默默走到窗邊。樓下是停車場,一位老人被擔架從救護車上抬下來,急匆匆奔往門診;還有個全身用白床單緊裹的人,被號哭著的女人們連拽帶搡地塞進一輛紅色麵包車。他們的身形都那麽小,那麽扁,仿佛沙漠裏被熱風吹向天空的沙粒。哪天都有那麽多人進來,又有那麽多人出去。他們都明白,這裏是鬼門關。

  “中午想吃啥?”他從後麵摟緊我,商量著問道,“清燉乳鴿好嗎?”

  我轉過身看他。這麽多年,無論白天黑夜,無論他醒著還是睡著,我曾無數次細細打量過這個同床共枕的男人。他的鼻子還像以前那樣挺聳,鼻毛修剪得幹淨整潔;嘴角微微上翹,那顆土橙色的痣靜趴在唇邊,像粒幹涸的蒼蠅屎。除了眼角的兩條細淺皺紋,他一點都沒老。

  “隻是隨便聊聊的……”他喃喃道,“能有什麽狗屁事?”

  我盯著他的瞳孔。我一直沒有跟他提過,當他說謊時,他的瞳孔就會驟然放大。

  “好了,”他壓著嗓門說,“別沒事找事。他們回來了。”

  我撣掉他試圖攀緣上我肩膀的大手。我什麽都不想說。這些日子,我早習慣了仰躺在病床上,目光像夜航飛機的翼燈在黑暗中不停閃動。房頂上除了幾條蜿蜒成玫瑰狀的裂縫,什麽都沒有。有時,我恍惚看到傳說中的那個人剪影般貼在屋頂。這個嬰孩蜷縮在聖母瑪利亞的懷裏,嘴唇貪婪地伸向她飽滿多汁的乳房。

  二

  他們散步回來了。

  他們是我同房的病友,安姐,華妃,翠翠和她的男人臭腳。

  安姐照例沒說話,蜷在病床上聽單田芳的評書。華妃則打開電腦戴著耳機目不轉睛地看《甄嬛傳》。她說已經看過三次。她讓我們管她叫“華妃”,而不是教師證上的名字劉淑芳。翠翠呢,讓臭腳給她按摩,不時發出一兩聲野貓般的喵叫。

  “你兒子很久沒來了,”華妃摘掉耳機,愣愣地瞅著安姐說,“該給他打個電話了。”

  “他忙。”安姐慢條斯理地說,“在北京混,等於光著P股滾刀刃。”

  華妃歎息,轉身問我:“美人,臉拉得比絲瓜都長,有煩心事?不妨說與姐姐聽。”

  我跟大多數人一樣不怎麽喜歡她。“都晌午了,你還沒給本宮請安,本宮以為你眼裏沒哀家呢。”

  華妃咯咯地笑。她跟遊戲裏那隻憤怒的小鳥長得一模一樣,嘟嘟臉,小撅嘴。“你的頭發還沒掉。”她說,“不過再做兩個療程,也變滅絕師太了。”她戴著頂假發。假發箍在圓滾滾的頭上,像胡亂編織的劣質草帽。她還在“草帽”上插了排熠熠閃光的發簪,說是弟弟從烏魯木齊的大巴紮買的。

  我們四個,前後腳動的手術。化療時又安排到一個房間。一個療程六天,出院休養二十天,再到醫院化療……我覺得我們還真是有緣,這是第四次了,還從來沒有拆過幫。我覺得她們就是那群既讓我討厭又讓我無法厭棄的窮親戚。

  翠翠嫌臭腳按摩時手重。華妃說:“臭腳要把你掐死了,就讓野象嫁他,反正她還是黃花閨女。”

  翠翠嗲聲嗲氣地說:“小點聲哦華妃。她來了呢。”

  野象真的來了。我們聽到了她咚咚的腳步聲。即便在略顯嘈雜的樓道,她的腳步聲也那麽鏗鏘響亮。我們仿佛看到她那兩條肥壯的巨腿正艱難地、遲緩地挪動,水缸般的腰身上,一綹綹贅肉隨著悲壯的步伐前翻後湧。為了讓心髒跳得安穩些,她會暫時放下手裏的掃帚、簸箕和墩布,在狹窄昏暗的樓道裏叉腰站立片刻,然後趿拉著穿四十四碼鞋子的大腳又開始咚咚地敲擊地板,直到地板發出磚頭摩擦毛玻璃般的嗚咽。說實話,我還真的從未見過這麽胖的女人。我覺得她一隻胳膊就能將我舉起來扔到月球上。

  “把你們的礦泉水空瓶統統給我。”安姐說,“記住,踩扁了再給我。”

  我懨懨地說:“寧蒙,怎麽這樣沒眼力見兒?”

  他一直用手機打遊戲。他嘿嘿地笑了兩聲,將床底下的塑料空瓶扒拉出來,用手捏扁,這才討好似的笑著問我:“野象來了嗎?”

  三

  野象是醫院的清潔工。她好像在這裏幹了很多年,無論年老還是年輕的醫生、護士、護工,包括那些耷拉著嘴角、滿麵愁容的老病號,沒有一個不認識她。她總是套件緊繃著巨乳的藍色罩衫,走起路來仿佛一頭雜技團的慵懶大象。我不曉得她綽號的來曆。為何叫野象?而不叫大象、家象?在我印象裏,大象是種笨拙溫和的動物,像所有的食草動物一樣,它們鋪滿褶皺的眼睛總是讓我想起終年臥床不起的肺結核病人。野象除了掃地、拖地板、打掃廁所,還收集空瓶。後一項是醫院明令禁止的,她總是神神秘秘地問我們:“有礦泉水瓶嗎?”“礦泉水瓶”四個字從她嘴裏吐出時,她灰蒙蒙的眼珠瞬息明亮歡快起來。後來熟了,她連話都不用講,隻是吐著舌頭晃我們兩眼,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伸出,重重地搖一搖,我們就趕快將空瓶偷偷遞給她。我們閑得無聊,後來在安姐號召下,都將瓶子直接踩扁,這樣就不用野象挪動她沉重的大腳了。“你們真是好人。”她買了個寬甸西瓜送給我們,逼迫我們每人吃了四五塊,“以後我就把袋子放在你們屋了。”

  她將空瓶都藏進尿素袋。原來她打遊擊戰,今天將袋子放在男廁所,明天將袋子放在女廁所,還曾將那個鼓鼓囊囊、散發著濃烈化肥味兒的袋子悄悄塞進醫辦室的衣櫃。現在好了,她把它踢進安姐的床底。下班前她會扒著門框小聲喊:“寧蒙,寧蒙!”寧蒙稍稍一愣後,馬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到電梯口,從十樓坐到一樓,繞過收發室跑到停車場。野象換完衣服,就將尿素袋從樓上直接扔下。她不去練射擊真是可惜了,那個袋子在空中飄遊幾秒鍾後會穩穩落在寧蒙腳邊。她搓搓蒲扇般的大手,朝我們揮一揮,甕聲甕氣地說:“再見啊,美女們。”

  我們一般都是化療六天,六天後出院。我們不在時,別的病號肯定不如我們這樣心腸軟。我感覺她對我們格外親近。忙完自己的活兒後,通常來我們病房閑聊。她總是倚著門框斜站著,如果護士來量體溫,隻能從她的胳肢窩下鑽進來。她最喜歡跟安姐聊天。安姐脾性好,不像華妃那樣老是逗她。

  “你為什麽不去當舉重運動員?”華妃說,“真可惜了這副好身板。”

  “我小時候很瘦的。”野象貌似羞赧地舔舔嘴唇,“我那時最想當的是體操運動員。真的,我做夢都想在平衡木上做狼跳和屈體後空翻。”

  華妃拉著臉說:“幸虧你沒練體操。一跳上去平衡木就塌了。裁判除了給你零分,還要讓你賠器材錢。”

  “你說得沒錯。”野象哀傷地說,“像我這樣的窮人,還真賠不起。”

  “人窮就窮了,誌可不能短,”安姐說,“你也就是胖點。可大眼睛雙眼皮,也算個漂亮人。你就不能穿件像樣的衣服?渾身總是股剩飯的餿味。”

  “可不是嗎。”野象像在反問我們,“我怎麽總是股餿味?真冤枉死我了。我特愛幹淨,一個月就洗一次澡呢。”

  我突然想起,店裏的剩貨裏有條孕婦裙。下次化療時順手帶了過來。

  “哎呀媽呀,真是送我的?”她眨著厚眼皮盯著那條碎花裙,半晌才憂心忡忡地問道,“能……能把我套進去嗎?”我說肯定沒問題,本來是個很胖的孕婦訂購的,可後來她流產了。“太好了,我真喜歡這顏色,一朵朵的喇叭花,喜氣洋洋。”我說那不是喇叭花,是鬱金香。她咧著大嘴笑了:“我喜歡鬱金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花兒就是鬱金香。”

  等她穿著那條布滿鬱金香的孕婦裙來上班,我們都驚呆了。她做了新發型,茂密的頭發像溫水泡開的方便麵一條條耷拉到肩上,嘴唇是猙獰的猩紅,脖子上戴了條貝殼項鏈,連腳趾甲也染成了紫色。

  “你誰啊?”華妃說,“世界選美小姐到醫院來做公益活動嗎?”

  野象笑得連隱藏的大金牙都齜出來:“真的漂亮嗎?”

  “那當然,”華妃說,“要生在唐朝,還有楊玉環什麽事?”

  “就是裙子有點短,”安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穿雙長筒絲襪,就更耐看了。”

  “中午我就去買。”她喜滋滋地說,“華聯超市這幾天正打折呢。”

  我沒料到她走過來,一把將我攬懷裏。她身上是濃鬱的花露水味。“太謝謝你了!”良久她才將我鬆開。我有些尷尬地瞟著她,她說:“等我有錢了,請你吃牛排。”

  那天,醫生、護士、病人都像看怪獸般看著她在樓道裏拖著兩條粗腿晃來晃去。見到熟人都會大聲地打著招呼,人家瞥她一眼,她就迫不及待地說:“裙子漂亮吧?我妹給我買的。”“你知道這是什麽花嗎?鬱金香!”人家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她一句,她就嘴角噴著唾沫星子問:“有空瓶沒?有的話給我攢著!”

  她就是撿空瓶時出事的。

  據說那天醫院的領導來檢查衛生。他們到洗漱間時,發現巨大的白垃圾桶邊垂著兩條碩腿。走在最前麵的是醫院的辦公室主任,他盯著讓他訝異的粗腿以及箍在P股上的裙子,半晌沒說上話來。後來他上前拍了拍她的腰,野象才緩緩地把頭從垃圾桶裏伸出,方便麵頭上粘掛著白菜葉,手裏攥著倆空瓶,齜牙咧嘴地問道:“你拍我P股幹嗎?”

  主任說:“你這樣會嚇死人的。”

  野象憤憤不平地說:“誰家病人這麽缺德,把瓶子扔進垃圾桶!扔垃圾桶也算了,還要扔進一堆屎裏。”

  主任往後倒退幾步,緊緊捂住鼻子問:“瓶子不扔進垃圾桶,難道要從窗戶扔出去?”

  野象拍拍胸脯,喘著粗氣說:“不是有我嗎?我就是垃圾女王啊。”

  主任問:“你收瓶子幹嗎?”

  這倒讓野象驚訝了,她用手紙擦拭著汙穢的瓶身,慢條斯理地說:“賣錢唄。一個瓶子一角錢,二十個能賣兩塊錢。兩塊錢,能從超市買五個橘子呢。”當她說完這句話時,她立馬後悔了。她方才發現,這個戴眼鏡的禿頭男人背後,還站著臉色鐵青的護士長。當然,她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當半個小時後接到解聘通知時,她仿佛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她癱坐在樓道的角落裏不停顫抖,偶有病人從她身邊走過,好奇地瞄她兩眼,她就朝人家齜牙咧嘴地笑笑,鼻翼兩側的眼淚混淆著灰塵,讓她的笑容滑稽又陳舊。她像是馬戲團裏衰老多病、隻得躲在牢籠裏吃料草的一頭大象。隻不過這頭大象身上,還裹著那條開滿鬱金香的孕婦裙。

  四

  我很長時間沒搭理寧蒙了,想離婚也不是無理取鬧。上次化療時我媽一直陪著,我就讓他回家了。出院那天我特意炒了幾樣小菜,開了瓶朋友從澳大利亞帶回的紅酒。他一個人全喝了。後來他靠著椅背就睡了。他的手機就放在桌邊。

  我一直後悔看了他的手機。他和那個女人的聊天記錄淫穢不堪,我看了都臉紅心跳。最讓我氣憤的是,那個女人對我們家了如指掌,我們的住址、兒子的姓名、我的工作單位……她甚至知道寧蒙當年追求我時,曾在我家門口攥著束玫瑰枯坐了整宿。按照寧蒙的說法,他從沒見過她,是偶然在網上認識的。

  “就是空虛,你不在家,閑極無聊扯淡玩。”

  “天邊遠嗎?”

  “遠。”

  “滾天邊去吧。”

  他老老實實地去書房睡。

  我偷偷哭了一宿。我得的乳腺癌,兩個乳房全切除了。說實話,我沒想到會這麽嚴重。從拿到切片結果到躺上手術台,隻不過隔了三個小時。寧蒙的表舅是這家醫院的副院長。本來床位很緊,主治醫生又在北京協和醫院進修。但表舅一個電話,主治醫生就開車從北京跑了回來。當他手裏捏著寒光凜凜的手術刀時,迷迷糊糊的我還能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而現在,我不得不跟寧蒙妥協:“表舅沒出差吧?”

  他略帶驚喜地看著我說:“應該沒有吧。”

  “你給他打個電話,讓野象接著上班吧。”

  “沒問題!”

  我看著他走出病房去打電話。我們分居很久了。我曾仔細想過,乳房對於女人的意義,以及對男人的意義。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後來我在醫院的一本破雜誌上偶然讀到首詩,是個叫巴勃魯·聶魯達的智利人寫的。他說:“你的乳房仿佛潔白的巨大蝸牛。/你的腹部睡著一隻斑斕的蝴蝶。/啊,你這個沉默的姑娘!”於是我知道,我的乳房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我也知道,對寧蒙來說,他不僅僅是失去了“潔白的巨大蝸牛”。

  “我跟表舅說了,沒問題。”寧蒙笑著說,“我們又能看到野象了。”

  我們確實又能看到野象了。隻不過她現在不敢收集空瓶了。打掃完衛生,她通常躡手躡腳地走進我們病房,靠著牆壁跟我們聊天。華妃還是喜歡逗她玩。

  “這次真是有驚無險啊。”

  “你說我怎麽那麽笨?專往槍口上撞。護士長前天就警告我,說這幾天檢查衛生。可我一看到垃圾桶裏的瓶子,怎麽都忍不住,就想把它撿出來。”

  “沾了屎你也撿?”

  “在你眼裏有屎,在我眼裏是錢。”

  “你命好,命裏有貴人相助。”

  “真的嗎?”野象訕訕地說,“嚇死我了。你說我要真下崗了,到哪兒找份得心應手的工作?胖人沒胖福的。”

  “可不是嗎。”華妃摸摸假發髻上的銀簪,“還不謝謝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是大美女找人給你說情,你才沒被開除。”

  這樣,野象第二次擁抱了我。我沒有閃躲,而是任她近乎誇張地勒著我。她碩大的、柔軟的乳房頂著我的胸脯,讓我的眼眶不禁潮濕起來。

  “你是個好人。”她在我耳畔嘀咕道,“哎,為什麽好人總是多災多難?”

  從那以後,她到我們病房跑得更勤。當然,她很少空手來。我們很快吃到了野象醃製的蘿卜條,爆炒的絕辣海螺螄,新煮的玉米洋芋,以及形形色色從來沒有吃過的大餐。比如有次她端了個塑料盒,裏麵盛著奶嘴般的紅色食物。我們的筷子在手裏擺弄幾個來回,誰都不敢第一個品嚐。還是華妃忍不住問:“這是什麽?”

  野象得意地說:“保密。你們嚐了就知道了。”

  我們就更不敢吃了。野象用筷子夾了一塊,強行塞進我嘴裏:“吃吧。這是我從荷花坑早市買的豬乳頭。老中醫不是說過麽,吃啥補啥。”

  我們都沉默了。最後安姐說:“難得野象有這份心,你們還愣著幹嗎?哎喲,味道還真不賴,你們嚐嚐!嚐嚐!”華妃瞅我一眼,也夾了一箸子,吧唧吧唧地嚼。安姐說:“你慢點吃。還人民教師呢,坐沒個坐相,吃沒個吃相。”

  我們都知道安姐最近心情不好。她兒子快兩個月沒來醫院,電話也極少打。

  她的頭發也全掉光了。我們病房真成尼姑庵了。

  五

  安姐兒子終於來了。這是個安靜的小夥,見人三分笑,個子纖細,有點駝背。醫生來時他點頭彎腰,說:“您辛苦了,請多關照我媽媽。”護士來時他點頭彎腰,說:“您辛苦了,請多關照我媽媽。”野象來時他點頭彎腰,說:“您辛苦了,請多關照我媽媽。”野象就問:“你誰啊?”他眯縫著眼說:“您辛苦了,我是安長河。”

  安長河手腳勤快,將安姐的桌子擦了,又將我們的桌子全擦了。我們不讓他擦,他就尷尬地看著我們笑,我們隻好讓他用幹淨的白紗布來來回回蹭著脫皮的破桌麵。當他幹完這些,他瞅了眼安姐。安姐繃著臉沒言語,他就開始擦玻璃窗。我懷疑那幾扇玻璃從建院以來就沒有擦過。他忙活個把小時,才將玻璃擦得晃人眼。他叉腰站在那裏,望著窗外說:“媽,我明天還要去深圳出差。上午十點的飛機。”

  “你有事就回去吧,”安姐說,“千萬別耽擱了工作。你現在還是部門副經理嗎?”

  他扭過頭看著安姐,半晌沒有說話。

  下午他說出去買礦泉水,結果半天沒回。安姐有些坐臥不安。華妃說:“你呀,一輩子瞎操心,二十多的大小夥子,膀大腰圓,能出什麽事?”安姐說:“你不知道,這孩子膽小如鼠,八歲了看到螳螂還嚇得直哭,真隨了他那沒出息的爸。”華妃說:“再沒出息,人家現在也是北京人,當了部門經理,出差都坐飛機,你還想怎樣?”安姐這才有點笑模樣,說:“他學習確實不錯,當年可是咱們市的理科狀元。”

  安長河回來了,窄仄的懷裏摟著十來瓶礦泉水。瓶子像金字塔般搭壘得齊整穩當,最上麵的瓶口緊緊抵住他的尖下巴。白色襯衣全濕透了,兩根肩胛骨突兀地支出來。“我想買些冰鎮水,可樓下沒有,去了商店,竟比超市貴一毛錢。沒想到超市那麽遠,”他羞怯地笑著,“幸虧我是飛毛腿。”說完他就騰出隻手去擦汗,結果在我們的哎呀聲中,懷裏的礦泉水劈裏啪啦地全掉下來,有幾瓶甚至滾到了門外。

  “你個傻子!沒出息的傻子!”安姐突然咆哮起來,“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沒用的東西!超市的水再便宜,總共便宜不了一塊錢!你腿腳再快,有車快嗎?你就不會打輛出租?!”

  我們都愣住了。我們從來沒見過安姐發脾氣。她說話向來滴水不漏,做事總是先考慮別人。誰都沒敢吭聲,全直勾勾盯著安長河。多年後我還會記得當時的情形:安長河突然跪下了。他跪得那麽突兀,似乎有雙無形的手在他麻稈般的細腰上猛擊了一拳。他跪著蹭到安姐床邊,將頭埋在安姐兩腿中間抽泣著說:“媽,我沒用!沒讓您過好日子,還天天惹您生氣操心!”他狠狠扇了自己倆耳光,“我是個沒用的東西!我是個沒用的東西!”

  “真是隨了那個老不死的!唉,怪誰呢,蛤蟆的兒子不長毛。”

  野象不曉得何時進的屋。她張著大嘴看看安姐,又看看安長河,這才邁著粗腿咚咚咚咚地挪過去,一隻手揪住安長河的衣領,輕輕鬆鬆就將他拎起來,摸了摸他頭發,盯著安姐說:“蛤蟆的兒子不長毛,怎麽能怪孩子爸呢?”

  “那怪誰呢?”

  “怪你唄。”

  “怎麽就怪我了?我在地毯廠幹了三十年,年年是先進工作者!還當過市裏的勞動模範!”

  野象淡淡地掃我們一眼說:“怎麽不怪你?你摸摸自己的腦袋就知道了。”

  安姐狐疑著摸了摸頭,撲哧笑出聲。我們也都笑了。可不是,她頭上可是一根發絲都沒有。

  “兒子大老遠地來看你,擺著張臭臉給誰看?”野象嬉皮笑臉地說,“難道我們還不知道嗎,你心裏其實美滋滋的。”

  安長河是晚上走的。走時他挨個向我們鞠躬,讓我們多照顧安姐。那是個傷感的傍晚。窗外的晚霞餘光斜射而進,讓我們的臉頰都抹了層緋紅的光暈。我緊緊攥著寧蒙的手。他粗大的骨節紮疼了我的掌心。

  回家時,我讓他從書房搬到臥室。那天晚上,我們做了很久。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親吻我的乳房,他的糙手隻是猶豫著在那裏碰了下就果斷挪開。我為他的猶豫有點難過。

  更讓我難過的事,發生在幾天後。

  寧蒙請了幾個哥們兒到家裏吃飯。他和那個女人聊天的事,他們全知曉了,半葷半素地在我麵前數落起寧蒙的不是。寧蒙垂著頭,一副追悔莫及的神態。他總是忍不住將自己的糗事告訴朋友,仿佛隻有如此,才能讓他的心裏幹淨。那幫酒鬼早早喝醉,不到八點就散了場。我帶著兒子去街上溜達,寧蒙在家裏洗碗。等回來時他正在上網,見到我時他的瞳孔忽就放大了。我說你跟誰聊天呢?他說沒什麽,有個老顧客問我們還有沒有剩貨,想抽空挑件衣服。我二話沒說將他從椅子上拽起來。“你陪兒子睡覺去吧,”我虎著臉說,“這裏沒你什麽事了。”

  他杵我身邊,一動不動。

  他果然是在跟老顧客聊天。這個顧客我認識,是政府公務員,以前來寧蒙店裏買衣服時低眉耷眼的。她丈夫是我們這裏最大建築公司的董事長。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嬌小嫻靜的妻子是如何跟野男人T情的。

  “多長時間了?看樣子是老情人了。”

  “你胡扯什麽?人家可是良家婦女。”

  “良家婦女?這樣,我約她晚上過來。她要是來了,我就殺了你。”

  他結巴著說:“我,我,我……”

  我用寧蒙的口吻繼續跟她聊天。我說:“你嫂子還在醫院化療,晚上有空過來坐坐?我醬了牛肉,可以喝點日本清酒。”女人很快回信,說:“等我半個小時,我先洗個澡。”

  我關了電腦。寧蒙坐在陽台上悶悶地吸煙。半個小時後門鈴響了。你能想象到她看到我時的表情:嘴張得比河馬的嘴還大。“嫂子回來了?我跟寧蒙約好挑幾件衣裳,”她反應倒是很快,“你的病如何了?”

  我笑著將她請到客廳,然後告訴她,約她出來的不是寧蒙,而是我。她的眼睛就直了,蜷坐在布沙發裏,手神經質地揪著絲襪的一根跳線。我說:“你沒有必要解釋什麽,我都清楚。怪隻怪我生了病,糟錢糟物,他心情不好是難免的。多謝你這段時間陪他說說體己話,讓他緩解緩解壓力。你看,我頭發全掉光了,命不好,可我誰都不怪。”

  她哽咽著辯解說,他們什麽都沒有。雖然什麽都沒有,可還是為自己有過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她以後不會再跟寧蒙聯係了。她希望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她的丈夫。最後她抱住我的肩頭小聲抽泣起來。

  “不會的。”我遞給她張濕紙巾,“擦擦眼淚吧。假睫毛都掉果盤裏了。”

  六

  野象問:“寧蒙怎麽沒陪你來?”

  我說寧蒙的祖父生病了,他陪床呢。

  野象說:“你怎麽又瘦了?小臉還沒巴掌大。我可得給你好好滋補一下。”

  安姐這次沒來,據說病情有些惡化,轉到北京的醫院去了。我們打她的手機,七嘴八舌地搶著跟她講話。她的聲音跟平時一樣,淡淡的,說那裏環境不錯,等出院了就來看我們。她還特意叮囑翠翠不要老欺負臭腳,叮囑華妃不要總看電視。翠翠呢,照樣整天膩著臭腳,如果說臭腳是匹瘦馬,那麽翠翠就是一隻粘在馬尾上的果蠅。華妃的《甄嬛傳》已經看到第五遍。她換了頂假發。這次假發上戴了朵粉色薔薇。“漂亮不?”她細細撚著絹布花瓣,“皇後這個歹毒的女人,怎有我這般天香國色?”

  寧蒙是兩天後來的。我看都沒看他一眼。他買了我最愛吃的獼猴桃,剝後小心翼翼地遞給我,我沒接。他低著頭自己吃了。他沉默的樣子讓我心疼。午飯後他說出去趟,我沒吭聲。這時野象來了,她大概剛掃完廁所,滿頭是汗。我說:“野象你有空嗎?”她甕聲甕氣地說:“剛忙完,累劈了。”

  我從樓上俯瞰著野象穿過停車場,朝醫院門口緩緩走過去。我知道她肯定不是個好偵探,對於她的新職業,她似乎也並不熱衷,很快我看到她挺著乳房折返回來,在樓下彎彎腰,扭扭P股,開始做起廣播體操。她的廣播體操很惹人眼:除了常規動作,她還將一些奇妙的動作糅合進來,比如高抬腿—如果你看過大象表演,那麽我可以說,她的動作比大象還要緩慢優雅;比如龜步,肥胖的雙手一前一後地機械戳探,脖頸一伸一縮,同時粗腿彎曲著邁著碎步。很快她身旁就聚了群病人指指點點。她這才整理整理襯衫,將露出的肚臍蓋好,一點一點朝傳達室方向蹭去。等見到她時,她神神秘秘地將我拽到牆角說:

  “我跟他走了兩條街。”

  “他去幹嗎了?”

  “這傻小子,買了火腿腸和啤酒,喝得有滋有味。”

  我點點頭。她又說:“寧蒙這傻小子,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寧蒙是下午回來的。回來也沒如何說話,分給臭腳一根香煙,兩個人躲到陽台上去吸。

  他們都睡著了,隻有我睜著眼死盯著屋頂。屋頂除了幾條蜿蜒成玫瑰狀的裂縫,什麽都沒有。我以前常常恍惚看到傳說中的那個無所不能的人剪影般貼在上麵,他蜷縮在瑪利亞的懷裏,嘴唇貪婪地伸向她的乳房。而現在我什麽都看不到了。我瞅瞅睡在簡易床上的寧蒙,他的呼吸均勻安穩。我躡手躡腳地將毯子蓋在他身上,這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野象。她壓著嗓門說:“跟我出來趟。”

  我狐疑地跟她出了病房。深夜的樓道裏一個人都沒有,但是我知道,肯定有無數的幽靈在這裏飄蕩徘徊。他們都是不甘心的靈魂。在醫辦室的電子秤前,她停住了腳步。

  “看好了,我到底有多沉。”她眨了眨厚眼皮悄悄地說,“我要表演魔術了。”

  “我眼睛又不近視,”我撇著嘴說,“一百零五公斤。”

  她說:“過兩分鍾後你再瞅瞅,我到底有多沉。”

  值班的醫生趴在桌上睡了,牆上的鍾滴答滴答地揮著表針。她輕輕咳嗽了一聲,我又瞅了瞅電子秤,說:“一百零二點五公斤。”我有點不相信似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秤,“你搗什麽鬼?”

  “我才沒搗鬼。這是我的秘密。”她神秘兮兮地說,“小時候偶然發現的。”

  我攙扶著她從電子秤上邁下來。她說:“你知道那五斤的重量跑哪兒去了嗎?”

  我搖搖頭。她說:“那五斤,就是魂兒的重量。”

  我啞然失笑。她翕動著碩大的鼻孔說:“真的。我什麽都不想的時候,就是靈魂出竅的時候,體重就減輕五斤。”

  我說:“胡扯。電視上說,人的靈魂是二十一克。”

  “不管是五斤還是二十一克,說明人除了這身肉,還有點別的。”

  “那倒沒錯。”我恍惚地看著她。

  “也許,那點別的更重要。這身肉死了,燒了,變灰了,可魂兒還在。也許它一直待在墓地裏,也許它隨著風到處亂飄。知道不,那些鬱鬱寡歡的人,就是死後魂兒也整天繃著臉,不受待見;那些快活的人,死了也是快活的,它跳來跳去,在電線杆上跟麻雀嘮嗑,在野地裏跟田鼠搶麥穗,在馬背上跟跳蚤討論下屆的美國總統是誰。”

  我隻是傻笑。籠罩在光暈下的龐大軀體仿佛不再是那個為了空瓶錙銖必較的人,而是一位肅穆布道的牧師。她的眼睛那麽亮,仿佛有小小的火焰在瞳孔裏燃燒。

  她又說:“你不要整天攢著眉,人人欠了你五百吊似的。你運氣夠好了,雖然是乳腺癌,卻是早期。安姐那樣才鬧心,本來是良性,沒想到癌細胞轉移了。”

  我盯著她重又灰蒙蒙的眼珠,不曉得說什麽好。我知道她這是逗我開心。可是我怎麽開心得起來?“我沒事,我挺好,”我垂著眼瞼說,“也許是化療後遺症,整天疑神疑鬼。”

  “你明白就好。”她舔舔厚嘴唇,“不過我得糾正你,人的魂兒不是二十一克,而是五斤。”

  “好吧。”我笑著說,“你體重比我沉,魂兒也比我沉。”

  回到病房,寧蒙正輕聲輕語地接電話。我說誰啊,這麽晚了還騷擾別人。他怯怯地瞥我一眼連忙掐掉。我說把手機拿過來給我看看。他猶豫了片刻。我走上前一把搶過手機。他愣了會兒,然後嘴裏嘟囔著推了我一把。我根本沒想到他會動手,踉蹌著跌到床邊。他慌裏慌張地跨過酣睡的臭腳來攙我。我順勢從他手裏搶過手機,狠狠朝牆上摔去。

  手機破碎的聲音在夜裏那麽響。華妃先醒了,她摸摸頭上的薔薇一驚一乍地問道:“我的媽呀,氧氣瓶爆炸了,還是地震了?”

  寧蒙低頭走出了病房。他沒有再回來。如果他在街上凍死了,那麽,就讓他死吧。

  七

  “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為了屁大點的事動肝火。”第二天中午了,華妃還在嘮叨我,“他容易嗎?在家裏哄孩子,在醫院哄你。你就不能讓他省點心?”

  野象給我帶了罐蒜末海帶絲,她說滴了好些香油,最是下飯。然後試探著問:“晚上……我請你看演出吧?”我問什麽演出,她支支吾吾起來。我看著她扭捏的神態忍不住笑了。她兩眼放著光問:“你答應了?太好了!晚上七點半,我在醫院門口等你。記得打扮得漂亮點。”

  我沒怎麽打扮,精心打扮的是華妃。她穿了件華美的旗袍。旗袍有點皺,讓她簌簌地站在秋風裏時老忍不住用指甲蘸著吐沫抹一抹,再拽著布料抻一抻。我很好奇她的乳房為何那般高聳圓潤,卻沒好意思問。“你說,她會不會請我們看歌劇?收音機裏說,今晚燕山劇院有黑山歌劇團的《塞維利亞的理發師》。”但她馬上把自己否定了,“野象那麽小氣。”她用唇膏狠狠地刮弄著嘴唇,“最大的可能就是請我們看場二人轉。唉,她向來既俗氣又沒品,畢竟隻是個清潔工。”

  本來翠翠也要帶臭腳來,後來華妃對她耳語一番,她才嘟囔著留在病房。見到華妃時,野象有點吃驚,不過也沒多問。華妃倒是拉著長音說:“要是看二人轉,我這旗袍就白穿了。”

  野象悶頭悶腦地乜斜她一眼說:“穿著旗袍去泡迪廳,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呢。”

  說實話我沒想到野象會帶我們去迪廳。這輩子我去迪廳的次數屈指可數。估計華妃也是如此。在門口檢包蓋熒光印章時,華妃出了點意外。她死活不肯讓保安保管那把陳舊的瑞士軍刀。後來我和野象不得不將她揪到一旁。“這把瑞士軍刀是我前夫送的,我一直帶身邊,要是保安弄丟了怎麽辦?”華妃撅著嘴說,“沒準他們看著好,自己就私藏了。”我跟野象好說歹說,她才戀戀不舍地把軍刀遞給保安,又逼著人家打了一張欠條。

  裏麵的人真多啊。野象給我跟華妃找了兩個座位,又給我們點了飲料,然後悄悄離開了。華妃坐在高凳上,不時抻拽著旗袍袖口。誰也不會料到,我們是兩個沒有乳房的女人。

  “太吵了。”華妃說,“簡直比學生出操還吵。這些都是什麽人呢?”

  “像我們一樣的人。”

  “我就知道,這笨女人根本不會把我們帶到什麽好地方。”

  “我挺喜歡這兒的。”

  “喜歡個屁。一群烏合之眾。”

  野象很久沒回來。我跟華妃就傻傻地盯著那群跳舞的男人和女人,以及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你想喝啤酒嗎?”華妃問,“我以前一斤老白幹不在話下。”我說這裏的酒很貴。她不屑地瞥我一眼:“瞧你那小家子氣。”

  我們就喝起了啤酒。我很久沒喝了。我記得以前沒意思了,就跟寧蒙在家裏喝酒。他喝不過我。想到寧蒙時,我的酒就喝不下去了。

  “我的乳房漂亮嗎?”華妃嬉笑著問,“是不是很性感?”

  “我一直沒好意思問,你戴了什麽玩意?”

  她說:“你不知道嗎,醫院食堂的白麵饅頭,蒸得又圓又大又軟。哎,我真是‘皓腕高抬身宛轉,銷魂雙乳聳羅衣’啊。”

  我們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著,場子的燈光忽暗下來,人群也靜下,然後光柱尾隨著音樂搖擺到一根鋼管上。我們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那根明晃晃的金屬鋼管旁,站著一位超級肥胖的女人。她有頭蓬鬆的栗色頭發,一張寬闊猩紅的嘴巴以及兩隻大力水手才有的臂膀。她身上裹著件鑲嵌著無數金屬箔片的黑紗衣,站在那裏,仿佛美豔的菲律賓女傭。

  “她、她……是野、野象嗎?”啤酒沫沿著華妃的嘴角噴出來,“她瘋了嗎?”

  “是她。”我撫著胸口說,“我們最好先溜到那邊,防止她從台上跌下來。”

  可我們都沒動。我們看著野象隨著音樂開始扭動她肥碩的臀部,看著野象繞著明晃晃的鋼管風姿綽約地拋媚眼、抖乳房,間或微微抬起她大象般的前腿。她或許以為她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在平衡木上做狼跳或霍爾金娜後空翻?當我看著她雙手艱難地握住鋼管,左腿直立,右腿和左腿劈成九十度角時,我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厲害啊……”華妃咂摸著嘴說,“我們給她加油吧!野象野象,宇宙最棒!”

  我就跟她扯著嗓子喊起來。可我們的聲音太小了,很快就被全場瘋了般的口哨聲、掌聲和歇斯底裏的尖叫聲淹沒。如果沒記錯,野象的最後一個動作是雙手托住乳房,雙腿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劈叉。我一直沒想明白她為何不雙手撐地,好讓粗圓的膝關節有個更穩妥的支點。當她麵色潮紅地站起來時,我看到她的黑紗裙被撕扯開一角。她緩緩地從舞台上走下來時,有人伸手去摸裸露出的大腿。她渾不在乎,在明滅的霓虹燈下,穿過湧動的人群朝我和華妃一點一點擠蹭過來。

  “一晚上四百塊錢。”野象得意地喝著啤酒,“我可是這裏最受歡迎的舞者。”

  我跟華妃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開心嗎,大美人?”她的鼻孔還劇烈噴著熱氣,“沒想到妹妹有這一手吧?這個迪廳的老板邀請了我三次,我才賞臉光臨呢。”

  我敬了她一大杯喜力。我確實很開心,卻也無比難過。我突然想起她說的那個靈魂,那個隨著野風流浪,在馬背上跟跳蚤聊天、或許重達五斤的靈魂。

  八

  對於那天晚上的迪廳之行,我跟華妃都保持了沉默。翠翠一個勁地盤問我們到底看了什麽精彩演出,後來華妃撇著嘴說:“無聊得很,就是趙本山的徒子徒孫們演黃色二人轉。”

  野象見到我時,杵著墩布羞澀地笑了。我朝她伸出大拇指,她咧著大嘴扒拉掉我的手,甕聲甕氣地說:“記得下次給小費哦。”

  可是一個人時,仍然會想起寧蒙。我母親打電話說,你怎麽讓寧蒙先回來了?一個人在醫院能行嗎?要不我下午就過去?我說不用了,這裏有很多姐妹,還是讓寧蒙在家好好照顧孩子吧。再說這是最後一次化療,兩天後就徹底出院了。母親歎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醫生說我恢複得很好,回家後靜養就行,以後定期檢查。華妃也要回縣城了,那件旗袍她穿了好幾天才肯脫下來。翠翠就更高興,他們家的栗子今年收成不錯,她還極力邀請我們明年春天去山上看栗子花,據說萬裏飄香。我們還約定,以後有空了互相串串門,畢竟住院住出來的好姊妹,是同患過難的。可我也清楚,隻是說說而已。那天我看報紙,那個總是戴著墨鏡的香港導演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們常遇到些人,他們在特定的時空出現在我們的生命裏,讓我們記憶深刻,然後他們就消失了,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說得沒錯。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野象說請我吃牛排。那家餐廳我知道,是快餐廳,以物美價廉著稱。我在那裏坐了良久,她才氣喘籲籲地從門口進來。讓我驚訝的是,除了她自己,還有個男孩。那個男孩坐在輪椅上,遠遠地就朝我招手。

  “叫阿姨。”野象對孩子說,“阿姨是醫院裏的菩薩呢。”

  男孩隻歪著頭笑,嘴角不時流出涎水。野象掏出手絹麻利地擦掉,這才跟我麵對麵坐下。

  “這是誰家的孩子?”我忍不住悄聲問,“他得的什麽病?”

  野象好像並沒有聽到,而是繼續挺著腰板聳著巨乳有板有眼地點餐。等服務員離開,她才小聲說道:“他生下來時難產,結果頭部受損,得了腦癱。除了不會走路,他什麽都懂。乖乖,給阿姨背首唐詩。”

  男孩抬起下頜,將小手老老實實地背到身後,開始有板有眼地背誦起《靜夜思》。他大抵背過很多遍了。背完後他佝僂著掌心定定地瞅著我。野象趕緊往他手心裏塞了粒奶糖。

  “是你親戚家的孩子嗎?”

  “不是。”她久久地盯著我,“他是我兒子。”

  我一時不曉得說什麽才好。據我所知她還沒有結婚。我斟酌著問:“孩子的……父親呢?”

  她灰蒙蒙的眼珠更暗了,“他沒有父親。”她的牙齒咬噬著厚厚的嘴唇再次重複了一遍,“他沒有父親。”

  她隻是說了這麽一句,就扭頭去給孩子擦涎水。我思忖半晌方才囁嚅著說:“認識你這麽長時間,‘野象野象’地叫你,也不知道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她嘿嘿地笑著說:“我姓魯,我叫魯葉香。你叫我葉香就好了。”她有些羞澀地說,“我還沒結婚,叫葉香小姐也成。”

  孩子能自己吃牛排。他用刀叉有條不紊地切割著牛排,仿佛是個技藝精湛的廚師。“我常帶他來,”野象目視著孩子說,“為了他,我什麽苦都吃過……”

  那是頓難忘的晚餐,野象和她的兒子總共點了四盤七分熟的牛排、兩份水果披薩和六個冰激淩。她本來還想點一瓶紅酒,可是被我拒絕了。她也就沒再堅持。她兒子飯量委實不小,她時不時地撫摸著他焦黃稀疏的頭發,猶如一頭疲憊的母象愛撫著一隻羸弱的、永遠隻能坐臥的小象。他的眼睛和她一樣大,隻不過瞳孔亮晶晶的。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野象。寧蒙早晨來醫院接我時,野象還沒有上班。已經是秋天了,我在家一心一意拆洗衣物棉被,然後將陽台曬得滿滿的,連陽光都射不進來。我曾經接過華妃的電話,她說她去上班了,如果再見不到那些可愛的孩子,她肯定會得抑鬱症。快立冬時,我還接到了安長河的電話,他吞吞吐吐地說,安姐已經過世了,過世前她給我們病友每人留了份禮物,等有空了,他會專程開車送過來……我握著手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是眼淚流個不停。我已經很多年沒流過眼淚了。

  我跟寧蒙還是老樣子,整天說不上句話。他開始接些活計,專門給人雕刻佛珠,或者將檀木手串賣給摩托車俱樂部的哥們兒。盡管報酬並不豐厚,總比遊手好閑強些。有天晚上他的左手不慎被刻刀割破,血流滿了手背,我慌忙翻找雲南白藥和紗布,幫他細細包紮起來。當係好最後一個絲扣,他突然用右臂抱住我的腰,喘息著將我硬生生地按到沙發上。他的力氣還是那麽大,讓我不禁眩暈起來……當他的嘴唇猶豫著親吻上我扁平的胸部時,我隻是漫不經心地摩挲著他短短的頭發。燈還亮著,我茫然地盯著屋頂。屋頂上有條裂縫。我仿佛又看到那個無所不能的人。他還是個孩子的模樣,蜷縮在瑪利亞的懷裏,滿臉的焦灼不安。

  等寧蒙睡下,我簡單衝了個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很少看電視。可是那天我調到市台的廣告頻道時,再也沒有換台。那是則不停滾動播放的痛風廣告。一個花枝招展的胖女人對著鏡頭傻乎乎地說:

  “我得痛風三年了,雙膝疼痛、僵硬、腫脹積水,蹲不下去,站不起來,上下樓還得斜著身子走,每個月要靠輸液和吃藥控製病情。由於病情惡化,醫生建議我置換關節,在這焦急絕望之時,一次偶然的機會,丈夫在台灣的聯誼會上通過戰友知道了蟻王痛風舒膠囊……”

  接下去,無非是通過吃膠囊痛風得到根治。為了驗證醫療效果,女人還扭起了東北大秧歌。她的四肢如此龐大笨重,舞動起來猶如一頭灰撲撲的大象在音樂聲中滑稽地起舞。舞著舞著她忍不住咧開大嘴笑了一下。

  說實話,那是我漫長、卑微、瑣碎的一生中看到過的最動人的笑容。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1期

  點評

  這篇小說讓人想起方方的小說《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這兩篇小說裏都有一個“雙麵人”,一個是黃蘇子,一個是野象魯葉香。盡管兩個角色都象征著一種身份的“分裂”,但同黃蘇子的淪落形象不同,野象小姐無疑是讓人心生溫暖的。野象既是一個醫院的清潔工,又是一個迪廳的鋼管舞演員;她既是人們眼中單純善良的開心果,還是一個患有疾病的孩子的媽媽,多重的身份構成了她複雜的形象。但不管這一形象融匯了多少不同的元素,最耀眼的無疑是她樂天陽光的一麵,她用自己的歡樂情緒照亮了這個陰鬱潮濕的重症病房,給這一群身患重病的人帶來不同的生活氣息。也正因如此,她與這個重症病房的人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野象這一形象具有多重內涵,她首先代表了一種底層人的生活麵貌,她在醫院裏偷偷摸摸進行的收礦泉水瓶的“地下活動”代表了底層人的一種生存窘狀,這是物質匱乏情況下的人生圖景。但與物質的匱乏成反比例的是她精神的充盈與富足。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住在重症病房裏的人,她們不僅身體患有疾病,而且精神也極度萎靡,野象身上所具有的恰恰是她們最匱乏的。野象恰似一劑良藥,輸入給她們以生命的活力。因此,多年以後,當野象消失在她們的視野裏,她們仍然念念不忘,她們所懷念的,是那一抹溫暖醉人的陽光。

  (崔慶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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