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一
她搬過來的那天,他記得剛好是立夏。天氣已經懊熱起來了,熱浪湧來,讓人隱隱地躁動不安。那天下午一絲風都沒有,連羅望子葉片都沒抖動一下。她來到樓下,才給他打的電話,“……噢,能下來幫我提下東西嗎?謝謝!”她大概連他叫什麽都忘了。那會他正在午睡,電話響起的刹那,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奔去洗漱台洗了把臉,又抓起剃須刀匆匆刮掉淩亂的胡子,然後飛快地從六樓衝了下來。他看到一個長發女孩穿著一身素潔的套裙,正給出租車司機付錢。
第一次見她是一星期前,她按照他在58同城上的合租帖,按圖索驥趕了過來。當時她站在房間裏四處瞥了幾眼,隻說了一句,“這房子戶型好奇怪。”他問怎麽了,她眯著眼笑說,“像把手槍。”他探頭探腦觀察了一番,表示佩服她的觀察力。她沒說一定要租,也沒說不租。她說這離上班倒很近。那天她穿的高跟鞋,不緊不慢的,下樓的時候叮咚聲尾隨了一路。他驚愕,她怎麽長得這麽像劉若英,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
他一手拎起一隻編織袋往樓梯口走。東西比他想象的要沉一些。她幾次提出來幫忙,但是他拒絕了。女孩跟在後頭,他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一口氣爬上了六樓。
“看你瘦,力氣可真夠大的。”她撩了一下耳際的發絲,微笑著道了謝。他臉頓時有些發燙。
他將她的東西搬進了那間房,滿頭大汗地出來了。她像進了自己家一樣,一頓乒乒乓乓後,隨後啪的一聲關了門,掛在門上的那幅卡通畫輕輕地抖動了一下。不久他聽見房間裏傳來女孩打電話的聲音,偶爾格格地笑,聲音清脆。他站在空寂的客廳裏,像進了別人家,有些不自在。
每個禮拜天的清晨,窗外都會傳來讚美詩的聲音。住在這三年多了,他也搞不懂聲音到底是從哪傳來的。這兒沒有教堂,那些虔誠的信徒們不知坐在哪個角落裏,將悲憫而清越的福音傳遞到他的耳邊。後來他問女孩聽見了沒有,她困惑地搖了搖頭。她迷茫的眸子真可愛。他真想問,有人說過你長得像劉若英嗎?話到嘴邊好幾次了,都及時地打住了。
偶爾他也想起讚美詩,比方在寂寥的夜晚。夜風將窗外的懸鈴木闊葉吹得窸窣作響,那時他想,這會能聽聽讚美詩該多好。窗外除了噪音,什麽也聽不見。午夜十二點,一列慢車會準時哐當哐當拉著汽笛從不遠處經過,持續一分多鍾。能聽見火車聲,說明他又失眠了。他坐在黑暗中,煙頭一閃一閃的,有時很想往自己手臂上燙一下。
之所以記得她搬來的這天是立夏,因為那天是他生日。今天二十八歲,立夏,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他的日記已經越來越簡單,除了記記天氣和日期,很多東西已經可寫可不寫。該改變的東西已經不多。二十八歲,一晃就到了,孑然一身,一事無成。那天他是這麽寫的。略遲疑了一下,他又記下了這麽一筆:
今天搬來一位女孩,長得像劉若英。
他的耳機每晚都流淌著這位台灣明星的歌。他喜歡她大概有些年頭了。他總覺得,她和她們有些不一樣,給人一種清新脫俗,幹淨透徹感。他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異質,仿佛為他而存在。
二
他起床的時候,他確定她已經出門了。他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走的,似乎一點動靜都沒有。怡薇。他在心中念了這兩個字。有些惆悵。這需要告訴他嗎?他記得合租的第一天,他們一起在小區旁邊的一家雲南菜館吃了一頓晚餐。“希望以後合租愉快,相互包容,各自生活的空間,互不幹涉,OK?”她伸出手,兩人握了握。她的手有些涼。冬天得多吃羊肉狗肉。他憨憨笑了笑,又低著頭吃東西。他實在不知道該講些什麽,都她一個人在說。大學畢業,工作不好找,這份工作還是家人托親戚關係找的,在工商局,目前暫時屬於臨聘人員。家人準備讓她在這座城市留下來,打算給個首付,讓她先在這邊按揭一套小戶型。正在考駕照,還差場外沒考,計劃年底先買個代步車。凱越?世嘉?你覺得哪個適合我?
他都默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又搖搖頭。
“先這麽混著吧!”
她的自信讓他感到自慚形穢。
“大哥,你呢?”
他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說好了,有些窘迫。
“你在58同城上說是藥劑師?”
他嗯了聲。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過他大學的確學的是這個。
“那你現在哪家醫院?”
他又沉默了一下方說:
“安仁醫院。”
她表示沒聽過。他喜歡她迷茫的眼神。
出門的時候,他回頭環顧了一下客廳,發現飲水機沒關,於是過去摁掉了開關。她那隻鋼化玻璃杯擺在茶幾的邊緣,裏麵還盛著半杯水。他忍不住握了握,將水杯挪到茶幾中央。
上午的複印店比較清閑。他掏出優盤,詢問打印簡曆的價格,打印了幾份。從複印店出來,他順便去旁邊的早點鋪買了一籠肉包當中午飯,又去對麵的手機店充了三十元話費。太陽的光芒穿透密集的懸鈴木、香樟樹葉,刺得頭皮發燙。回去的時候,他在隔著柵欄的別墅區,發現花園的一處角落裏長出了幾株昭和草。長得很茂盛,有株還靠近柵欄,伸手就可以摸到。小時候鄉下的夏天,他常見到這種植物。記得一九九七年夏日一個炎熱的正午,他興高采烈地一路往村支書家跑去,手裏握著的就是幾株旺盛而鮮豔的昭和草。村支書家的黑白電視機前擠滿了人,大家聚集在這裏,饒有興趣地看著國家領導人在主席台前宣誓。村民們叼著煙鬥,大聲爭論什麽時候才能收複澳門。那天白天也轉播信號,讓他印象深刻。自那以後,他焦慮而迫切地等待著澳門的回歸。他相信國家會一天比一天強盛,他憂心忡忡,又迫不及待著。
在別墅區也能看到這種低賤的昭和草,他有些欣喜。通常別墅區都種植著一些多頭鐵樹、大型仙人掌、蝴蝶蘭,很多名貴進口花卉,他都叫不出名來。
若不是花園被柵欄圍著,他想拔幾株回來。花園不遠處停著一輛最新款的凱迪拉克,旁邊是一頭在警告他的藏獒,令他不敢再走近。
他坐在客廳裏將包子吃完,喝了一大杯水。她依然沒有回來。今天是休息日,他猜她大概是逛街去了。水桶偶爾發出咕咚咕咚的響聲,像一個快斷氣的人在喘息。他想起一個月前的新聞,一個保安把別墅區的女戶主給捅了,原因據說那女戶主罵他是看門狗。采訪他的記者指出了他的殺人動機:“沒人天生就是看門狗。”這句話他細細地回味了幾天。在這幾天中,他頻繁地投寄簡曆和應聘。
他很少得到回複,偶爾有,也限一麵之緣。一見麵,他就猜他們會問什麽。
“你的眼睛……”
“哦……小時候受過傷。”
他們還會問些別的,但是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會很客氣地送他出門,讓他在家等電話,然後叫下一位。一出門,他立刻戴著墨鏡。全世界,隻有墨鏡不會歧視他那隻巨眼。有時他恨不得將那隻巨眼剜掉。它百無一用,醜陋地將他置於難堪之境。他已經習慣了人們頭一次見到他時,暗藏於色的驚詫。那隻壞眼像巨大的磁場,牢牢地吸引著他們。不到非不得已,他從不和鏡子打交道。
他坐在那兒,既沒有開電視,也沒有開風扇。午後的斜陽透過窗台,照進了客廳,光正好罩著她的鋼化玻璃杯。牆上的鍾滴答滴答地走著,有時他的思維被它的節奏帶亂,陷入一片胡思中。那隻鍾已經影響到了他的睡眠,深夜裏,他幾次想把它摘了。但摘了又能怎樣呢,它依然會在這座房子裏不疾不徐地走著。那是房東的東西,他隻能讓它繼續在牆上待著。
五點鍾的時候,他很想給她發個短信過去,問她回家吃飯不。這個決定可能會置他和她於尷尬的境況。他將手機放在茶幾上,緊挨著那隻鋼化玻璃杯。他看到玻璃杯裏的水輕輕晃動了一下,沾在杯壁上的水珠又緩緩流落下去。那一刻他想起了宿命。
七點整,她仿佛是踩著點回來的。“以後別等,我不在家吃飯。”她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便覺得這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她進了自己的房間,門啪的一聲關掉了,房間陷入一片寂靜中。他起身去廚房煮麵條。一會兒後,她回到客廳,打開電視、風扇、接水、換台。她的房間總是出奇的安靜,他猜不到她在房間裏做些什麽,她靜得像空氣,連手機鈴聲都沒開過。
三
他盡量不在她單位周邊活動。早晨她出門的時候,他都會醒來。中午飯她會在單位食堂解決。晚飯基本上是在外麵吃。她穿36碼的鞋,tata或者達芙妮、百麗。她用的錢包是米奇。她的手機手勢密碼是一個L型。她喜歡吃小天鵝火鍋,那是那次吃飯他無意中得到的。她的床頭擺著一隻泰迪熊,天熱她可能也抱著它睡。她可能還沒男友。她喜歡汪涵、王菲,房間裏偶爾傳出王菲的歌聲。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歡劉若英?她喜歡讀饒雪漫的小說,正在讀《糖衣》。從折頁看,她每天讀二十到三十頁不等,然後沉沉睡去。她幾乎不吃早餐,踩著鍾點跑去隔著兩條街區的單位上班。這讓他憂心。她喜歡各種明星八卦,知道誰最近和誰好,誰又被誰甩了。她手機裝了陌陌,還有微信。她喜歡夜裏喝水,床頭櫃上必須要擺一杯水,每回都會渴醒。她幾乎都到十二點過後才睡。
如果需要,他能統計她們之間一共說了多少句話。一切都曆曆在目,每一句他都能回憶出來。如果沒有必要,他們一天都可以不搭話。她很少主動找他,他更是。在她麵前,他基本上都是低著頭,盡量不去看她。她越美,他越是不敢直視她。午夜的汽笛聲悠長,暴烈,蠻橫。他躺在床上抽煙,聽見她出來接水。拖鞋的聲音。飲水機咕咚咕咚的聲音。他的心跳聲。有一次,他撞見她穿睡袍的樣子,嚇得他慌忙轉身進了房。她倒被他弄得有些尷尬。那天她買了一些新鮮的荔枝回來,放在茶幾上,邀他一塊吃。他有些受寵若驚,臉都紅了。她就笑他。“都是新鮮的,剛廣東過來的,別不好意思,多吃點……你看你的皮膚……以後記得每天吃一個蘋果!”說完水汪汪地望著他。那一刻他有種想擁抱她的衝動。
第一次,阿普唑侖片,0.4mg一顆。他將碾碎的粉末倒進那隻鋼化玻璃杯中。他親眼看見她將水杯端進房間。那時他會選擇出門散散步。夜晚的暑氣漸漸消退,難得的月夜,無私地映照著這塊大地,每個人都能公平地得到月光的沐浴。這個世界上,隻有陽光、空氣、月色還有父母的愛是無私的,不求回報。散步的時候,他突然想起父親。他記不得父親的模樣了,隻聽過他死的時候比較淒慘,夜裏給大貨車碾斷了雙腿,司機跑了,父親躺在馬路上慢慢死去。父親下葬的時候,家裏窮得連棺木都買不起,用紅磚砌了個墳。很長一段時間,他視家裏的赤貧為恥辱。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愛他的母親。這位目不識丁的女人憋著一股子勁,拚了命也要供他念書考大學。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母親和三位姐姐一起供著他從小學一直念完大學。每次想起母親,他就想哭。她以為兒子考上大學後,就能改變家裏的命運。他亦視念大學為恥辱,悔不該念這個書,把家推向了更為絕望的深淵。
路燈將香樟樹葉照得泛黃。人行道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感覺整個世界都是他的。不會有人來與他掙工作,也不會有人窺伺著他的那隻巨眼。他看見不遠處的中國石油,加油工正和一個女人在閑談著什麽。一輛寶馬車的到來,中斷了他們的談話。車上下來一個女人,瞥了他一眼,顯然詫異他為何深夜也戴著墨鏡,並保持了警惕。
十二點一刻,他轉身往回走。
客廳的燈關了。她房間的燈也滅了。他輕輕地走到她的房間門口,屏息凝神地聽了一分鍾,裏麵沒有任何的聲音,她肯定睡著了。他輕輕敲了敲門,沒有回應。如果她醒來,他會問她有沒有胃痛藥。這個理由並不是很聰明。目前隻能這樣,他希望不會碰到這種情況。
他掏出鑰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鎖孔。心髒猛烈地跳動著,聲音巨大,裏麵像鑽進了一隻青蛙。門哢嚓一聲開了。月光越過窗台,侵入了房間。他努力克製住顫抖,讓黑暗中的那隻巨眼,平靜而安分地盡量多望她幾眼。她睡得很香。S型,側著身。泰迪熊已經落到了地上。粉紅色的睡衣。肚臍處裸露著。他替她將空調被蓋好,將泰迪熊擺放在她床頭。房間有點亂,顯然平時在家都是她母親照顧的。床頭櫃上擺著尚未合攏的書和水杯、手機。他將它折好頁,合上。做完這些,他蹲在她眼前,細心地欣賞、凝視著她。一切都是完美的,無暇的。她美得像天使,像聖女一樣貞潔。他感覺鼻子有些酸楚,想哭。
黎明的時候,他依依不舍地退出了她的房間。
四
她似乎並沒感到異常。早晨她咚咚咚地踩著高跟鞋走下樓梯,那一刻他立馬睜開了眼。新的一天,並不會有新的起色和變化。他的手機,除了10086提醒他快要欠費停機的短信,基本上沒人來驚擾他。他換了幾次號碼。他也很少給家裏打電話。他知道她們噓寒問暖過後,便會提起他的工作收入和感情。“都二十八歲的人了,過年該帶一個回來看看了。”姐姐這樣說。母親催得更緊。她們顯得比他還急切。回憶自己的愛情,至少他也愛過一次。那時他還在學校,她坐在他前排,一個四川姑娘。他給她寫過幾封信,還專門去《讀者》上摘抄了幾首情詩送給她。那姑娘一封信都沒有回。他惱羞成怒表示要給她寫九百九十九封,直到打動她為止。事實上,在他寫到第四封的時候就泄氣了。那天在圖書館門口,他看見她挽著一個高個男生的胳膊。他呆呆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後來她給他回了一條短信:“沈齊,我覺得你學習很刻苦用功,將來可能會有大出息,但是,你真的不適合我,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對不起!”
那一刻,他領略到了愛情的殘酷。那高個男生帶著同情和戲謔的目光直直地盯著他的那隻巨眼,他在他俯視下,節節敗退了下來。“他們在一起才是最合適的。”他這麽安慰自己。
他躺在床上,一點也不想動彈。耳機裏反複播放著劉若英的歌。《原來你也在這裏》《為愛癡狂》……有一會,奶茶的歌中夾雜著幾句讚美詩。他無從分辨。那把放在床下的刀子,他伸手就能夠著。那是他在地下通道花三十塊買的。他喜歡它的構造,鋒利,烏黑,厚實,尖銳,手感非常好。攤主似乎摸透了他的心,一分錢也不肯讓。他想總有一天用得著這玩意兒,還是掏錢買了。用它幹嗎呢?對付自己還是對付別人?對付趙大宇嗎?在趙大宇將他從公司開除的那一天起,這個念頭就在心中萌發了。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恨趙大宇。開除自己是應該的,長了一隻難看的巨眼,客戶看著都恐慌,這種人難道不該掃地出門麽?趙大宇這樣的人,這幾年來,他已經習以為常了。有時他也聽聽萊納德·斯凱納德的《把我的子彈還給我》。
把我的子彈還給我,把它們裝進屬於他們的槍膛
不要再次欺騙,因為我已經索然無趣
我到達頂峰,卻失去了夢想……
他已經習慣了晚上散步,也將刀子隨手拿上。它給了他勇氣、希望和信心。有時,它就是他的精神支柱。汽車燈在夜空中匯聚成一道道流動的光線。高層大廈和繁華的商場仿佛徹夜不眠。那些出入高檔飯店和商場的人,臉露自信的微笑,得體的打扮,從容的姿態,無處不體現著上等人的尊嚴和價值觀。他記得那天晚上在地下車庫,一男一女久久也沒有從車上下來。他好奇地走上去,看到了一件讓他感到羞恥的苟且之事。一個五十多歲的光頭,正在擁吻著一位高中生模樣的女生。那一刻,他下意識地掏出了刀。他就像黑暗中的豹子,怒火衝衝地瞪著那該死的獵物。在他咬緊牙關走向前時,一道光照耀了進來,他聽見了車喇叭的聲音。它及時是製止了他心中的惡。他幾乎是小跑著走出來的,天下著小雨,將他一路淋得垂頭喪氣。
神在第四天創造了光,結束了世間的黑暗。見到她的那一天,是個晴天,連日的雨水在那天奇跡般停歇了。她像一束明亮的光芒,將他內心每個陰暗的角落都映照得光明如初。神看著是好的。
五
第二次他差點出了岔子。他沒想到她竟然迷糊中伸手去摸床頭櫃上的水杯。水杯是空的,水早喝完了。他嚇得蹲在床腳,聽見心髒在劇烈地跳躍,有幾秒鍾,它仿佛停止了跳躍,旋即報複似的狂蹦起來。那一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如果她發現,他立刻跳樓自殺。一點也不會猶豫。這樣的惶恐讓他如坐針氈,冷汗從幾億個毛孔裏奔湧而出。他聽見汗滴在地板上的聲音,下雨一樣。漫長的等待,客廳牆壁的掛鍾滴答滴答地響著,催命似的。他蹲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醒她。直到天色快要亮了,她已經進入了沉睡狀態,他才敢躡手躡腳地爬出去,關上門,球形鎖哢嚓的一下,如西西弗斯的巨石,從懸崖上滾了下來。
一連兩天,他都處在誠惶誠恐中。他暗地裏觀察著她的表情和行動,她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他想大概是劑量不夠才導致這種情況的發生。他決定將劑量加一倍。
月色依然挺好,淡淡地從白色的紗窗上透射進來。房間似乎灑過了香水。她歪著脖子斜躺著,胸前還放著饒雪漫的小說。她幾乎一頁都沒翻就睡著了,連台燈都來不及關。他小心地將她的身子往下拉了拉,使她睡得更舒服些。房間越來越淩亂,電腦桌上雜亂無章地擺著巧克力、香水和化妝盒。電腦鍵盤落滿了餅幹渣。牆角的蚊香已經快燃盡了。旁邊堆著一隻大箱子,塞滿了沒折的衣服。手機正在插座上充電,顯示已經滿格。他輕輕地將插座拔了。他猜她從未拖過地。他找來一把毛刷,將鍵盤夾縫中的餅幹渣清理幹淨。然後用抹布和拖把,把桌麵和地板擦掃幹淨,將所有物品一一整理歸類,整齊擺放在該放的地方。幹完這些,他愉快滿足地望了沉睡中的她一眼,長久堵塞在心中的某些東西,統統被疏通掉了,他感到渾身通透,每個毛孔都在呼吸著新鮮而健康的空氣。
她沉睡的樣子依舊那麽迷人。月光揮灑在她的臉上,像籠上了一層潔白的麵紗。那平靜而富有規律的呼吸,隨著瓷實的乳房一啟一合著。她的身體潔白無瑕的,聖女一樣,不容人侵占。她的左手搭在床邊,玉指芊芊。他顫抖著手,緩緩地與它相扣。在碰到她的手指時,他的牙關都在抖動。十指相扣,從此一生不相離。那一晚他就這麽坐在她床邊,沉浸在美好的世界裏,直到東方發白,他方才離去。走時他將東西又置之於淩亂中,關掉台燈,默默地道了聲早安。
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她破天荒地和他說起話來。
“我以前可是夜貓子,睡眠質量非常差,一般都要熬到一兩點,直到非常累了才能睡得著。最近不知道怎麽,挨著床就睡著了。”
他說可能是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她翹著櫻桃小嘴,做一副哲學家的思考狀,繼而假裝嚴肅地對他點了點頭說:
“有道理,有道理!沒想到上班治好了我的失眠症,哈哈真是因禍得福啊!”她給他大講單位領導們的各種八卦,某個部門領導和小三逛商城的時候,被老婆堵在電梯門口……她眉飛色舞起來。他露出羞赧的微笑聆聽著,始終盯著電視屏幕,盡量不與她對視。
他不得不考慮再增加一點劑量,在安全的允許範圍內。有幾次他被噩夢驚醒,大汗淋漓。在夢中,他看見床上的突然醒了,錯愕地視著他,繼而發出一聲尖叫……他趕緊向前捂住她的嘴,用力地抱著她,直到她癱軟下來,慢慢失去抵擋。他怎麽沒有選擇從窗口一躍而下呢?這個夢像達摩克利斯之劍,牢牢地懸掛在他的頭頂。
六
有陣子,他沉浸在這樣的世界裏。他幻想自己就是她的守護神,在闃無人聲的夤夜,靜靜地守護著她。這是他們兩人的世界,連月光也休想參與進來。有時他甚至顫動著嘴唇,忍不住想輕輕呼喚她。
“怡薇……”
那晚天熱,她沒有穿睡袍,隻穿了一條小內褲。她蜷曲著身子,手搭在胸前,構成一道迷人的曲線。心驚肉跳中,他感到臉上燒灼了一樣。他立在那兒躊躇一下,那道打開的門又緩緩合上了。躺在床上他的腦海中裝著的全是那道S型的曲線。她沉睡的麵容那麽安詳寧靜,身體卻發出了塞壬的歌聲。昏黃的台燈下,她的影子無處不在。
“你愛她嗎?”
“你配愛她嗎!”
她裸露的部分讓他產生了不可遏製的罪惡感。他為自己的卑隰感到羞愧。午夜的列車準時拉響汽笛。他頭回發現窗戶發出細微的顫抖聲。有一束來路不明的光柱打在玻璃上,很快又轉移開了。這一天過得實在有些沮喪。中午在小區大門口,他瞥見地上那一毛錢硬幣,彎腰拾起迅速裝進褲兜時,才發現旁邊台階上站著的男孩。他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考量著他。這個小孩的目光讓他受辱。為什麽不能去撿地上的一毛錢?就因為它低賤嗎?他有些憤懣起來。
他將空煙盒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裏。嘴唇因吸煙而苦澀,他感到某種空缺已久的需求。再次回到了她的房間,幾乎是帶著一股憐愛,將太空被輕輕地將她覆蓋好。她的呼吸平順而流暢,沉睡帶給了她香甜的夢境。那是一種沒被破壞的美,像荒無人跡的冰山,幹淨,清澈,冰冷。他握了握她的手。
手機響得那麽突兀,他完全沒有做好準備。悅耳的鈴聲伴隨著震動,在桌麵上嗡嗡地響著。他驚心動魄地望了她一眼。她似乎也沒有被鬧醒。他屏息躡足,將手機的聲音關掉。是一條短信。他下意識地打開了手勢密碼。
“小寶貝,睡了沒?你怎麽沒上微信?想你了!”
這個叫大塊頭的男人的短信讓他產生一股子妒忌。他打開她的微信,他們的聊天記錄源源不絕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想我還不趕緊來。”
“這邊暫時還沒法辭職啦!那個跟你合租的男人怎樣?”
“嗬嗬,怎麽你不放心嗎?”
“孤男寡女的……”
“去死!你要見到他人,肯定就會對他放心啦!”
“怎麽?”
“我給你發張我偷拍他照片給你看看就知道了。”
“怎麽長成這樣,歪瓜裂棗的嗬嗬。”
“這下你可放心了吧!他那隻壞眼睛真讓我惡心!你說我再怎樣,品味也不至於這樣差吧!”
“是很恐怖的,看上去像個惡魔哦!”
沈齊幾乎忍著滿腔的妒火將短信看完的。
他從沒想到自己在她眼中竟然是這樣一副形象。她成了他的一麵鏡子,將他醜陋不堪的一麵完整地呈現出來。而她是什麽時候偷拍到這張令他惱羞的照片的呢?他做夢也沒想到,她偷拍了他,並且將它發給了很多男友,與他們一起分享著他自卑的靈魂。在她那眾多陌生男人的微信好友聊天記錄中,他儼然成了他們之間的談資。在幾個男人的聊天記錄裏,那些散發著肉欲的挑逗聊天讓他血脈賁張著,他第一次目睹她的裸體竟然是通過微信裏她的自拍照。她的放蕩的眼神讓他感到羞愧。那些狎昵的語調,露骨的T情和不堪入目的照片讓他感到有些傷心。仿佛斷臂的維納斯又接上了那隻胳膊。她正在和一個男人計劃著月底的旅行,泰國南部的普吉島。“來回的機票和酒店已經訂好了……”他想象著他們在碧海藍天的海灘上,勾肩搭背的情景。那是他永生也無法承諾的夢想—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出國旅行。他們住在海邊的酒店,在床單上翻騰,“寶貝,好想你吃我的香蕉……”“壞人!”他將手機輕輕放在桌上,眼前的這個女人感覺越來越陌生。
她陌生得讓他懷疑自己從未見過她。她和他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切不過是幻覺,就像那些迷幻的聲音和細節。他小心地撩開被子,將手安然地放在她的胸上。那一對潔白而豐腴的乳房,在觸碰的瞬間,他感受到了片刻的暈眩。繼而一股電流在體內不安分地流竄,奔跑,他感到自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很驕傲地站在自己暗戀已久的女人麵前,堅硬地勃起,又夾雜著奔赴戰場前的焦躁和激動不安。他將自己脫光,然後上了床。客廳牆上掛鍾的指針,窗外偶爾路過的汽車呼嘯聲,環衛工人清掃馬路上落葉的聲音以及她的呼吸聲,他一一收納。有一刹那,她似乎動了一下,在他嘴唇湊過來的時候。他什麽也沒有察覺到。她的嘴很甜。口腔還殘留著薄荷型牙膏的味道。在他褪掉她的內褲,行事的關鍵時刻,他聽見了愈來愈響的火車聲。仿佛是從窗台下經過,鐵軌被激動地撞擊著,毫無商議的汽笛聲尖刀一樣劃破夜空,朝他刺了過來。那聲音和床上發出的尖叫聲混合一團,構成黎明前的雙重奏。
她驚愕的眸子嚇著了他。在她即將尖叫的時候,他及時罵了聲“婊子”!期間他動用了枕頭、雙手和全身所有的力氣。他像一頭狂暴的獅子,朝身底下那不安分的獵物發出狂吼。他不吝用最野蠻的力量,才將她的反抗鎮壓下來。她終於安靜了。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黎明正酣,外麵短暫地回歸了沉寂,萬物寂靜如初。
許久,他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她沒有搭理。他聲音再加大一點,再大一點,再大一點……她沒有再理他。他去找了一根煙,坐在床頭靜靜地抽著。她睡著的樣子和幾分鍾前沒有兩樣,如果可以像拍電影那樣,把剛才那幾分鍾的鏡頭掐掉,一切重來該多好。天色破曉的時候,他去抽了幾張餐巾紙,將她的下體擦拭幹淨。期間,欲望促使他又重新伏在她身上做了一回。如果不能主動,那就隻能接受被動,就像麵對生活。完事的時候,他這麽想。
七
他倦怠地往箱子裏塞了幾件衣服,拿了她一點錢和首飾,接下來該幹些什麽?房間裏找不出一根煙來,他隻能等天亮透後小賣鋪開門。期間他去垃圾簍裏翻出了幾個煙蒂。煙蒂散發出一股澀味,含在嘴上讓他惡心。她的手機響了,是那個大塊頭發來的短信。他幾乎是懷著惡作劇的心情,回了過去。他想象對方暴跳如雷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下越來越多的卷閘門響起來。太陽噴薄而出,霞光溫柔地沐浴著大地。他看見環衛車在地麵上灑著水,幾個晨練的人穿著背心朝街上跑去。街道又恢複了喧嘩將至前的冷清。
讚美詩的聲音就是那時響起的。他循著聲音,推開了她房間的窗台,在拐角處,他看見一群打扮得體的老人們站在修葺整齊的私家花園裏,正麵容肅穆地唱著,“聖哉,聖哉,聖哉,黑暗蔽聖明,罪人不能仰視,莊嚴廣大妙身,唯獨主為真原……”那聲音那麽慈祥聖潔,仿佛不沾人間煙火氣。他頹然地坐在地上,一腳踢開旁邊箱子,點燃煙蒂,將衣服又一件一件扔了出來。他感到有些垂喪,想原來她們都住那裏麵啊。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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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的“他”是誰?他是一個在勞累的白天和躁動的黑夜之間尋找理想和生命尊嚴的打工者。他的尋找“一直在路上”。因此,“他”就是生活中的“你”和“我”,渴望幸福,渴望成功,渴望自由,但一切似乎都是可望而不可求。“他”和女孩合租一房,但從未有任何實質性來往,彼此不過以“看”的姿態審視對方。女孩看“他”,“他”也看女孩,不過,“他”的一廂情願的向往和黑夜中的欲望,對於這個女孩來說,既是毫無意義的,也是毫不知情的。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精神共鳴在此沒有一點發生的可能。也許,那個女孩對“他”的評價是令人絕望的,但是,這就是生活,本相如此,人與人之間的存在也如此,哪來那麽多意義?如此看,鄭小驢的講述是夠冰冷的,既沒有給深陷困境中的“他”以任何的希望,也沒有給讀者以任何喘息的機會。人性是荒涼的,故事是荒誕的,陰冷構成主色調。所謂“讚美詩”不但指向了生活的反麵,而且打開了底層生活的細部,讓生活中的你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天涯何處,人生何為,生活中的你我又該在哪一點上達成現實與生活、生命與未來的和解呢?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