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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佩索阿的愛情

  王威廉

  他的頭發還很短,遠沒有到理發的時候,但他此刻正陷在理發店的椅子裏,麵前是一麵巨大的鏡子,可以看見自己日漸消瘦的臉,以及身後燙著金發、穿著粉紅色製服的男理發師。這個場景,讓他想起了佩索阿的一段話。佩索阿,讀起來有點怪,這個家夥是個葡萄牙人,生前和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職員,死後卻被譽為葡萄牙最偉大的作家。他讀書不少,但也不能算多,他能有幸知道佩索阿,全是因為阿麗的推薦。說來奇怪的是,阿麗是個基本上不讀書的人,她隻是有一次坐火車,為了打發時間買了本《讀者文摘》,在上麵看到了佩索阿的文章,然後覺得他會喜歡,就拿回來給他分享。他打開皺巴巴的雜誌,擰著眉頭看了兩段話,就徹底崇拜上了這個來自葡萄牙的家夥。從此,他覺得自己和阿麗在精神層麵上終於有了一個共同的愛好。

  他在心底把這個葡萄牙人叫做佩老師,嘴上卻隻是叫老佩。他不知道阿麗為什麽會喜歡老佩,他也沒問過她,因為他知道即使問了,阿麗也是說不上為什麽的。他喜歡老佩的原因卻是很簡單:並不是因為老佩是個偉大的作家,而是因為老佩寫的文字裏充滿了小職員的氣息,讓他讀起來親切極了。他工作疲憊不堪的時候,常常會跑去廁所的小隔間,不脫褲子就那麽蹲下去,隻想著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這時,他就會一聲一聲叫著“老佩、老佩”,聲音不大卻很用力,就好像老佩蹲在隔壁的隔間裏,能回應他的呼喚似的。這裏邊的親切滋味隻有他自己才能品咂得出來。在他心裏,老佩的地位步步攀升,已經比阿麗低不了多少了。因為阿麗帶給他的總是無盡的壓力,她總要他想方設法超越一個小職員的限度;但老佩完全不同,老佩帶著一臉不朽的表情,有力地支撐著他萎縮的靈魂,要他把小職員的事業頑強地進行到底。

  但現在,阿麗消失了。

  僅僅三天,他的眼窩不但變黑變紫,而且深深凹了下去,像個吸毒成癮的家夥。但實際上,他平時連煙都不吸,聞到別人吸煙都要咳嗽幾下。這讓他明白,自己還是很愛阿麗的。盡管他們隻有一個共同的精神愛好,但並不妨礙他愛她。他愛她,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也許這種愛在平時沒有表現得非常迫切,但是現在,迫切得要命,像利刃一般紮人。他的心髒由於疼痛,無花果樣地縮成了一團。他坐在理發店的軟皮椅子上,根本不是在享受,而是在受刑。那個鏡中的自己努力用表情的冷漠掩飾著內心的悲傷,那個樣子讓他不忍多看第二眼,他隻得閉上了眼睛,暫時從這個殘忍的時刻中逃離出去。

  好了,閉上眼睛,外麵的世界消失了,他內心的世界開始活躍。他仔細琢磨著老佩的一段話,自然,那段話他不可能一字不落地記下來,他隻能記起一個大概。那天老佩去理發,嗯,和他現在一樣,然後老佩發現一位年老的理發師死了。老佩感到非常痛苦,因為這讓他真切地意識到了他自己也注定會死亡,會消失。老佩進一步想到,一個人的死亡,不僅僅是肉身的衰敗,還是一個特定世界的消失。而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正是依賴於無數個特定世界的重疊。

  他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準確,但他覺得老佩這段話無疑就是寫給他的。

  “老佩啊老佩,你終於回應我了,在我最殘酷的時刻。”坐在這家名叫“國際美發中心”的理發店裏,他心裏默默想著這些話,忍受著阿麗消失了的現實。

  當然,阿麗的情況和老佩筆下的老理發師是極為不同的,阿麗並沒有死,她還活著,她隻是消失了,隱藏在了世界的某個角落裏。但阿麗這種一言不發的消失,對另外一個人,尤其對他來說,和死亡是沒什麽區別的,都是一個特定的世界消失了。這還不算,連帶著,他的一部分世界也消失了,他的世界受損了,就像經曆了一次核大戰。他感到自己置身在廢墟的中央,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阿麗是前天離開的,從那個時候一直到現在,他都無法擺脫對這件事情的深深質疑。阿麗真的走了嗎?阿麗為什麽要走?他想不到一個十分確定的理由……更可怕的是,他開始質問自己:阿麗究竟是誰?阿麗存在過嗎?她不會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個人吧?他沒有酗酒,卻顯得比醉漢還恍惚。他的這種恍惚並非空穴來風,因為阿麗帶走了她的全部東西,不用說那些顯眼的衣物書籍,就連一根細小的發夾都沒留下。此外,也沒有寫著離別“贈言”的碎紙片,或是別的什麽告別方式。什麽都沒有,她真的是消失了。

  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阿麗是在前天黃昏的時候消失的。那時,他們剛吃完晚飯,他想去公園裏散步,阿麗嘲笑地看看他,搖搖頭。的確,這讓他像個步入晚年的老頭,但他就是喜歡,內心也很想和她一起出去走走。他本想厚著臉皮再邀請下她的,但他閉嘴了,因為他發現她的眼睛不看他,而是看著他身後的某處。那眼光像是會拐彎一般。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這讓他感到痛苦,如此一來,他便想獨自去公園裏排遣這種痛苦了。一個人的時候,這種痛苦會弱化下來的,就像傷口遠離了鹽。當然,他心知肚明,這樣的處理方式是完全錯誤的,他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哪裏都不去,坐下來和她好好談談,談談他們之間的問題,以及解決的方式。

  他猶疑不定,最終,他還是退縮了,因為他預感到這個過程將會把痛苦打磨得越發尖銳起來,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種血流成河的慘淡局麵。

  “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去。”阿麗看他良久都沒反應,沒有了耐心,幹脆直白地說了出來。

  “好吧,那我去走走,很快就回來了。”他細聲細氣地說,不敢看她,低著頭從她身邊側身而過。當房間的門在他身後關閉的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是怯懦的。因為,隻有一個原因就足夠說服自己:他覺得自己是愛她的。

  他在家附近的公園裏溜達了一個多小時,漫無目的地走著。後來,他真的像老頭那樣,先是前後拍著手掌,然後上下拍打著自己的肩膀。他不止一次想到過自己的晚年,如果幸運的話,肯定就是這樣的吧。所以,現在預熱一下幸運的晚年也沒什麽不好的。從終點往回看,很多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繞著花園的小徑走了三圈,看到一隻蜻蜓一直停在同一朵花上麵,最後一圈的時候,他才發現那隻蜻蜓是假的。這個發現讓他不自覺地笑出聲來,雖然有點兒神經質,但心裏的煩悶一下子消減了許多。他覺得是到了回家的時候了。

  當他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忽然焦慮了,他品味了一會兒那種焦慮,才明白了那是一種思念。天呐,才分開了這麽一會兒,他就思念她了,他能不愛她嗎?他加快了步伐,後來幹脆慢跑了起來,但是他打開家門,卻發現阿麗不在。他氣喘籲籲的,心裏滿是失落。要在以往,他不會急著打電話給她,他不習慣做一個看管嚴苛的男友。但今天,很奇怪,有種發自內心的迫切讓他不得不打電話給她。糟糕,她的電話關機了。這下他感到慌張了,這麽晚了,她能跑去哪裏呢?他們的感情關係也許一天不如一天,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這種情況?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況呢?背叛,出軌?這個念頭令他覺得作嘔,他抑製著這個念頭,開始了更加細致的尋找。他打開衣櫃的門看了看,仿佛阿麗會藏在裏邊和他捉迷藏。他們有玩過這樣的遊戲嗎?好像沒有,他的這種想法一定來自於童年的黯淡回憶。

  狹小的衣櫃呈現在他的麵前,阿麗肯定不可能在裏邊,但是,阿麗的衣服也不在裏邊了。

  他的腦袋裏有一道白光閃過,心髒一陣絞痛。他這才認清了眼前的殘酷現實:阿麗不是出門會友,而是出走了,消失了,像一滴水那樣蒸發了。

  他一P股坐在了衣櫃前的地板上,震驚讓他短暫地忘記了所有的事情,隻是覺得全身發冷,完全沒有了力氣。五分鍾後,他長長籲了一口氣,大腦的思維又活過來了,他開始捫心自問:這個結局真的是無法想象的嗎?難道這不是依據事物的發展規律所必然注定的嗎?甚至可以說,難道這不是他暗自期待的結局嗎?沒有談話,沒有爭吵,沒有淚水,隻有一個簡潔明快的結局。他所懼怕的痛苦就像是一把刺向心髒的刀子,別無旁騖,直接帶來了死亡。如果死亡是注定的,那麽誰都會說,這是最好的方式。

  阿麗為這次出走準備了多久?一個月?一個禮拜?還是僅僅一瞬間的突發奇想?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們還做愛了。他仔細回憶著,發現那仿佛是一種預兆似的。那次做愛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愉悅,恰恰相反,他感到了很大的不適,快感像高原的空氣一樣稀薄。他沒辦法全身心投入進去,總覺得有種力量把他從阿麗身上推遠,他隻得更加努力地前行,才能把自己召喚回來。努力,努力……直到阿麗叫了起來,他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粗暴得像一頭猛獸。阿麗皺著眉,看著他,發出了那種低沉壓抑的叫喊,表達著她沒有說出口的不滿。

  過了一會,他們並排躺在床上喘息的時候,阿麗說:“我害怕你這樣。”

  “你是指什麽呢?”他明知故問道,“我有什麽讓你害怕的?”

  “唉,睡吧,我困了。”阿麗翻過身說。

  “好的,晚安。”他輕聲說。

  阿麗沒有回應他,仿佛已經進入了夢鄉。

  現在想來,責任在他,是他回避了一次可以交談下去的機會。他本來可以說:“親愛的,對不起,我應該溫柔點的。”但他什麽也沒有說。

  他看著衣櫃裏自己的衣服都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原地,在那些衣服的邊上,隻有黃色的木板,像是一片肆意蔓延的騰格裏沙漠。他把腦袋伸進了衣櫃,阿麗的氣息還彌漫在裏邊,但是他很清楚,過不了一個月,那氣息就會消失得幹幹淨淨。綠洲終將被遺忘,沙漠會統治一切。他看著自己的那些衣服,置放在那裏,像是生了根一般,他不敢再去翻動一根指頭。他隻剩下最後一個疑問:阿麗的氣息在他的心裏,也會像在衣櫃裏一般,消失得幹幹淨淨的嗎?

  等他緩過勁來的時候,就開始了對阿麗的尋找。他足足用了三天時間,不吃不喝,才獲得了尋找的勇氣。盡管他知道這是徒勞無功的,但是為了愛,或說為了曾經的愛,他覺得必須去尋找,哪怕隻是履行一種虛擬的責任都好。這就是他為何在還沒到理發的時候,來到這家“國際美發中心”理發的原因。不如直說了吧,阿麗在這裏上班,他就是在這裏認識阿麗的。他深深地記得那一天,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著紅色工裝,紮著馬尾的樸素女孩走過來,給他洗頭。他感到女孩的手指像海草一樣柔滑,在他腦海裏拂動著。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那樣柔弱的手掌攬入懷中,不禁物我皆忘。他忍不住誇起女孩的手法來,就這樣,他們攀談了起來。他叫她阿麗,一直到她消失前他都這麽叫,不曾改變,即使他後來知道了這個名字隻是個假名。那又有什麽所謂呢,這就像作家需要筆名,演員需要藝名,而洗頭妹需要的隻是一個假名。

  以前,他去理發店是很規律的,每個月隻去一次,理發兼洗頭;遇見阿麗後,他變成了一個月去兩次:一次理發兼洗頭,一次專門的洗頭;再到後來,變成了一周就去一次,都是專門洗頭。這樣過了兩個月,他終於在一次洗完頭後,約她出來吃飯。

  “啊?我們……”她一臉吃驚的樣子,好像壓根沒想到。

  這種局麵同樣讓他感到驚訝,他以為他這麽頻繁地來找她,她早就明白他的意圖了,以及他的一片誠意。

  她看到他失望的樣子,臉忽然緋紅了,點點頭,答應了。就在這天晚上,他們一起去綠茵閣西餐廳吃飯了。

  這裏的環境還算不錯,阿麗顯得心情很好。他小心翼翼地問及,之前有沒有留意過他。阿麗笑著說:“當然有啦。”

  “但是為什麽我約你出來吃飯,你還那麽吃驚呢?”他忍不住問道。

  “因為……因為我沒往那方麵想過,我一直把你當成一個顧客,一個老顧客,心裏是謝謝你的。”她尷尬地笑了笑,低下頭喝水了。

  聽她這樣說,他心裏嫉妒起來了,她每天得接觸多少客人啊,自己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位。

  阿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但我覺得你是與眾不同的。”

  “是嗎?有什麽不同呢?”他迫切希望她說下去,他想知道那個答案,也就是自己的魅力究竟在哪裏。

  阿麗微笑著說:“說了你可不許生氣呀。就是……你的眼神看上去像做夢……”

  他的希望破滅了,而且他小心翼翼掩飾的問題也被逼近了。

  “當然,不僅僅是這個啦,”阿麗解釋說,“我覺得你和很多輕浮的男人不一樣,有自己的個性,雖然我沒辦法完全說出那種感覺,但我心裏知道。”

  “好吧,”他勉強笑了笑,說:“你嚐嚐這塊牛扒。”他切了一小塊牛扒,用叉子叉起來,輕輕放在她的碟子裏。

  她笑了笑,沒有拒絕。

  這是他們第一次吃西餐的場景,也是最後一次。他們接下來的約會都是簡單吃個快餐,然後去公園走走,或是去商場看看,隻是看看。他有好幾次想給她買衣服,她看了看價錢,都拒絕了。盡管她看價錢的眼神隻是一掃而過,但他看在眼裏,心裏感到很溫暖。毫無疑問,這是個好女孩。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追到這個女孩,和她一起生活。

  除此之外,他還有著更隱秘的私心。

  他覺得這個女孩一定會改變自己那種奇怪的狀態的,那種狀態已經折磨他好幾年了,好像自從他來這座城市工作的第二年就開始了。

  盡管說來話長,但他記得很清楚,那種狀態是從一天早上開始的。那天早上他醒來後,迷迷糊糊中記得自己做夢了,但是總感到那個夢境還沒有消散,還在持續著。那個夢境的內容任憑他絞盡腦汁,也無法記起來。也就是說夢早都結束了,隻是夢的陰影還籠罩著他,讓他變得恍恍惚惚的。他也沒太在意,也許是睡眠不足的緣故吧。他吃過早餐,來到街上,那夢境的影子依然沒有變弱的趨勢,依然和他如影隨形。整整一天,他在公司裏忙來忙去,都覺得是另一個人在忙,而自己還停留在一個內容不詳的夢境裏。他努力掩飾著自己,很怕別人看出他的異樣。還好,和往常一樣,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坐在辦公室的隔間裏,做著一個小文員的工作,雖然不斷打著哈欠,但也安全地度過了這一天。

  這天晚上他早早就上床了,他覺得自己隻要好好睡一覺,明天就不會這樣了。但是由於上床過早,生物鍾還沒開始工作,他失眠了。早上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黑眼圈,心想完了,今天一定會困死的。但奇怪的是,上班的時候他也不是特別困,還是和昨天一樣,另一個人在忙這忙那,而自己像是被推遠了,和這個世界之間有了越來越遠的距離。這種距離的遙遠,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因為無法找到相應的參照物,那隻能是一種感覺,一種真實無比的感覺。對他來說,這個世界都因此而改變了,愈加露出了枯燥和聒噪的那一麵。

  第三天他倒是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死,像是被人打暈了一般。但是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沮喪地發現,那種被夢的陰影控製的狀態依然故我。另一個自己還是按部就班地上班,即使需要隨機應變的時候,居然也能對付。他感到迷惑,究竟哪個才是自己呢?是那個被世界推遠如在夢中的家夥,還是那個在奔波勞累的家夥?他傾向於認為自己是夢中的家夥,但是那個忙碌的家夥又是誰呢?他曾經在上大專的時候,聽說過弗洛伊德,知道這個家夥對夢很有研究,他便跑去書店,打算找弗洛伊德的書來研究下,也許能找到治療的方法。他發現老弗還真有一本書就叫《夢的解析》,他趕緊翻了翻,很遺憾,沒在裏邊發現自己的這種情況。他疑惑地發現,這個老弗把夢的大部分原因都歸結為性。他仔細想了想,自己自從第一次戀愛失敗後,就一直沒有和女人做過愛了,雖然手淫倒是挺頻繁,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性嘛,按照老弗的觀點,也許手淫越多,才會造成更大的欲望困境吧。因此,他覺得,自己應該找一個女朋友,過上正常的生活,尤其是性生活,夢的陰影就會離開了。

  在這個時候,阿麗適時出現了,他感謝上蒼,讓阿麗出現得這麽及時。

  就在阿麗給他洗頭的時候,他發現另一個忙碌的人不在了,隻剩下那個被夢的陰影控製的人了,他緊緊閉著眼睛,在阿麗手指的撫摸下,幾乎就要沉入到那個夢境裏邊去了。他忽然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夢,在夢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居然會產生如此大的威力,像一輛失控的高速火車,沿著慣性繼續瘋狂行駛……但是,除了沉浸下去的那股欲念,並沒有夢的內容出現。盡管有點遺憾,但這足以慰藉他了,這種安詳讓他久違了。當阿麗叫他衝水的時候,他滿心遺憾。果然,當流水衝幹淨了頭發上的泡沫,那種分裂感立馬就出現了,而且由於對比的鮮明,那種感覺甚至更加強烈了。他差點就要失控喊出聲來。

  後來,他如願以償,追到了阿麗。

  當他第一次和阿麗吃飯時,阿麗說他的眼神像是在做夢,他被嚇了一大跳,背上都沁出了一層冷汗,以為自己的秘密暴露了,被發現了,但是他看阿麗的神情卻是愉悅的,並且,她把這點當成是他的迷人之處,他這才放下心來。

  他和阿麗一起散步的時候,他總是盡可能地嗬護她,那種嗬護在外人看來也許都有些肉麻了。他之所以能夠做到這種地步,是因為他不經意間會覺得是另一個人在嗬護麵前這個可愛羞澀的女孩,他要比那個人做得更好。這樣一來,實際上等於兩個人比賽誰對阿麗更好了。好在女孩子都喜歡男士的殷勤,阿麗也不例外。他的嗬護讓阿麗感動,一個月後,阿麗從宿舍搬出來,和他同居了。

  阿麗和他在一起多久了?他像小學生那樣,認真掰著指頭來算。算了許久,他才得到結果:他們在一起有一千兩百二十三天。三年多。這是一個不算太久但絕對不短的時間。這三年來,在他的身上,夢的陰影從未抽身離去,哪怕一天。他每天都在這種分裂當中度過,自然會有焦慮,以及無法忍受的時刻,但大部分時間他都能夠忍受,尤其是疲憊、痛苦、失落、無助的時候,他所感到的哪裏是忍受,簡直是慶幸了。那個被夢的陰影推遠的自己,幸災樂禍地看著那個在現實的沼澤中掙紮的自己,覺得那個人多麽可憐啊。是的,那個人多麽可憐,而不是他自己,這讓他多多少少得到了安慰。即使有時候,他意識到那個受苦受難的家夥也是自己,他也會安慰自己:你起碼隻有一半在受罪嘛。

  他從來都沒把這種古怪的狀態告訴阿麗,即便在兩個人最親密的熱戀期,他也沒有對她傾訴一番的念頭。因為,他怕她覺得他有病,一種無法治愈的精神病。當然,客觀地說,他覺得自己的這種狀況的確是有病的,但他心底深處從來也不曾接受“病”的說法。他不止一次對自己說,這隻是一種奇怪的感受罷了。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上生活,誰還沒有點與眾不同的奇怪感受呢?就像老佩,他的文字之所以那麽擊中人心,還不就是因為他的感受與眾不同,更加細致入微、更加直達本質嗎?

  “國際美發中心”的人,並不知道阿麗是他的女朋友,這是阿麗的決定,她說不想讓那些同事們知道。他問她為什麽,她說:“你知道我們這個行當,裏邊的人都很亂的,做什麽的都有,吸毒的都有!”

  “沒有那麽誇張吧。”他不大相信。

  “真的!”她說,“而且人員的流動性也很大,你剛和新來的人做了朋友,沒幾天,那人就走了,而且不知道去哪了,再也沒有了聯係。這是很傷人的嘛。所以,我和那些同事是做不了朋友的,那自然也沒必要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他們。”

  他覺得阿麗這番話說的很有道理,因為他以前去理發,如果碰見好的理發師總會記住人家的名字,塞姆,保羅,麥克……還想下次繼續來找。但是,一般來說,少則一兩個月,多則五六個月,他的“專屬”發型師就找不到了,問起來,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去了別的店,有的幹脆一無所知,像是從來都沒來過。

  從這點來說,阿麗應該是個專情的人。他和阿麗談了那麽久,阿麗從來也沒換過地方,一直在“國際美發中心”上班,從洗頭妹做到了客服經理。她不用再給客人洗頭了,而是穿著黑色製服和高跟鞋,在店裏走來走去,處理各種突發情況。阿麗對自己的新工作很滿意,他表麵上也蠻高興的,但心裏卻覺得遺憾,他不能再去享受阿麗的洗頭了。他在家裏,對阿麗提出洗頭的要求,剛開始的幾次阿麗都盡量滿足他,可是最後阿麗不耐煩了,怒氣衝衝地說:“我好不容易不當洗發妹,怎麽回到家了還要當洗頭妹啊!”他解釋說:“不是的,我們在家,就是情人之間的事情了。”阿麗歎口氣,說:“不行,我原來給太多人洗頭了,我在家對著自己喜歡的人洗頭,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會想起來,心裏很不舒服。”他知道以她的立場來說,洗頭的確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從此以後,他再也沒再請她洗過頭。

  這天下午,他走進“國際美發中心”,問前台的女孩子:“阿梅,你知道阿麗去哪裏了嗎?”

  “阿麗?”阿梅看上去像個稚氣未褪的中學生,嬰兒肥的臉蛋兒上邊塗了淡淡的胭脂,紅撲撲的。她抬頭看了看他,說:“她走了,不在這裏上班了。”

  “她去哪裏了?”

  “她沒有說哦,你不知道嗎?你不是經常來找她聊天的嗎?”她的語氣中有點兒嘲弄。

  “是的,但她也沒有告訴我。”他尷尬地笑笑。

  “那沒辦法了,她是打電話來說辭工的,還有幾天就發工資的,她這個時候辭職就一分錢都拿不到了。”

  “啊?那你沒勸勸她?”

  “勸了啊,很多人都勸了,但她一定要走,我有什麽辦法。”

  這時候來了幾個客人結賬,他隻得讓開位置。他站在那裏,別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這個人舍不得一個洗頭妹啊,嘻嘻。”他知道他們會這麽去想。他變得局促不安,又不甘心這麽抽身離去。他像獵犬一樣聞到阿麗的氣息還彌漫在這裏,他要在這裏待久一些,多呼吸一下阿麗的氣息。他向裏邊走去,表示自己要理發。理發師麥克見到他,很驚訝,說:“你不是一個禮拜前才理過嗎?”他摸著腦袋說:“我還想再理理,剪短些,利索。”

  “再短?還能怎麽短啊?”

  “我頭癢,你幫我剃成光頭吧。”他脫口而出道。

  “你是說真的嗎?”麥克笑著說,“Really?”

  “真的,剃吧。”他想對這個滿頭金發的麥克笑笑,但他看到自己齜牙咧嘴的樣子像是要哭了。

  麥克當真剃了起來。

  他通過麵前鏡子的反射,可以看到整個大廳的情景。阿麗穿著黑色西裝製服,踩著黑色高跟鞋,在這裏邊走來走去,笑容可掬的樣子,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的心感到了刺痛,他清晰地體驗到了愛情消散後的幻滅,以及物是人非的悲涼。他收回了眼神,不經意間,看到了自己此刻剃發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看破紅塵、出家為僧的失敗者。他趕緊閉上了眼睛,就在此時,我們知道,老佩的詞句適時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十分鍾後,他睜開了眼睛,看到鏡中人的頭皮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像是剛剝皮的雞蛋。他再看鏡中人的臉,竟然完全認不出了。他意識當中的分裂感已經變成了一頭凶猛的怪獸,朝他獰笑怪叫著。

  看到他驚恐的樣子,麥克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問他:“能接受吧?”

  “沒關係,能接受。”他說。

  麥克用剃刀刮了刮後脖頸殘存的幾根頭發,籲了一口氣,說:“不能接受也沒辦法啦!OK,搞定!”

  他起身去前台買單,可以再一次麵對阿梅了。

  阿梅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怎麽成光頭了?!”

  他訕笑著,伸手摸摸光溜溜的腦袋,說:“阿梅,你……你今晚有空嗎?”

  阿梅愣了下。

  “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好嗎?”他輕聲說。

  “你約我吃飯?沒和我開玩笑吧?”阿梅咯咯笑了起來,像隻廣場上受驚的鴿子。

  “哪能呢,一起吃個飯,隨便聊聊天,好嗎?”他的臉上堆著笑容。

  “那到時再電話聯係吧,不知道有沒有時間。”阿梅說著,她遞過來一張卡片,上麵印著著“國際美發中心”的標誌,那是一雙靈巧的手,在手的下邊,印著阿梅的名字和電話。

  “嗯,不見不散,我就在對麵的麥當勞裏等你。”他指了指馬路對麵。

  阿梅輕輕搖了搖頭,說:“我服了你。”

  晚上的時候,他和阿梅坐在了綠茵閣裏。他裝出不經意的樣子環視四周,這裏的一切都沒什麽變化,還是三年前的樣子。時間仿佛重新開始了,交給他了一個新的開始,他可以重複而循環地活著。

  不過,真的是這樣嗎?在一瞬間,他心間湧起了一陣刺痛心扉的傷感,那種分裂的精神病症竟然暫時痊愈了。他深吸一口氣,對阿梅說:“不好意思,我去上個洗手間。”在洗手間的隔板裏,他捂著前胸,好像有一把匕首已經插進去了。三年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這個世界是如此真切,但遺憾的是,這個世界呈現出來的本質是痛苦的,是難以承受的。“老佩……”他暗暗呼喊,就在這時,他記起了老佩的一句話:我今天頭腦清醒,好像我已經完全死去。他感到這就是老佩對他呼喚的應答。他閉上眼睛,阿麗的臉浮現出來了,然後一點點淡化了,像是雪在消融。三分鍾後,阿麗的臉消失不見了。他睜開眼睛,再閉上,然後竭盡全力,腦海裏自始至終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片靜止的黑暗。

  他鬆開了捂著前胸的雙手,那股痛苦逐漸消散了,隨之而來的,是那種分裂感在一點點恢複。他像木偶一樣走出隔間,在衛生間的洗手池前使勁洗著臉,然後,沒有照鏡子就轉身離開了。他看到阿梅靜靜坐在那裏,玩著手機,並沒有煩躁的樣子。他心裏對阿梅突然間有了不少好感。

  飯菜上來了,他們開始正襟危坐地吃飯,幾乎一言不發。等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終於開始問起那個最關心的問題:“阿梅啊阿梅,你是個好姑娘,阿麗究竟去哪裏了,你是她最好的姐妹,你一定知道的,告訴我吧,好不好?”

  阿梅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幽幽說道:“我就知道,你約我來吃飯,是為了阿麗的。我真是笨啊,還跟你出來。”

  “是的,我是為了阿麗。”他無奈地笑道:“我是她的男朋友,你不知道吧?”

  他說出這句話,以為阿梅會大吃一驚的,但是,阿梅細小的鼻翼翕動了下,不屑地說:“知道啊,怎麽不知道。但現在阿麗都走了,我還以為你是專門約我出來的呢。”

  “你知道?不是吧,阿麗不讓我跟你們說啊。”他喊了起來,有些失態。

  “哈哈,”阿梅笑了起來,“誰不知道啊,誰都知道,就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罷了。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啊,怎麽會這樣……”他心裏不但感到疼痛,而且覺得荒謬,他不明白阿麗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阿麗也有苦衷的吧。”阿梅說。

  他沉默不語了,這是否預示著阿麗根本不愛自己呢?難道自己多年來沉浸其中的愛隻是一種心造的幻境嗎?

  阿梅看了看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說:“你還真是個癡情的家夥,這年頭像你這號人不多了。我可以告訴你阿麗為什麽出走的。但問題是……你能否接受呢?

  他聽阿梅這麽說,瞪大了眼睛,吞咽著恐慌的口水,說:“你說吧,說吧,我可以的。”

  “真的嗎?”

  “真的!”

  “唉,我實在不想告訴你的,因為,那真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阿梅雙手支在桌子上,用手指輕輕揉了揉眉骨,講了起來。

  “你知道,我們的員工宿舍是在赤崗街那邊的握手樓裏。那一棟樓裏邊住的全是女孩子,除了洗頭的,理發的,還有端碟子的,洗碗的,賣服裝的,跑推銷的,超市和藥店的售貨員,反正都是出來打工的女孩子,都不容易。老板們表麵上是好心,讓女孩子住在一起,方便生活,實際上老板們是有私心的,怕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和男同事亂搞關係,影響工作,或是出什麽岔子。

  “你遠遠看那棟樓,每個陽台上掛著的都是女孩子的內衣文胸,即使你是個路過的陌生人,一眼就知道那裏邊住的全是女人。既然是握手樓,那周圍免不了有很多窗口,說來都可笑,不論白天晚上,到處都有人拿望遠鏡往這邊偷窺,煩透了。大樓當然有保安,嗬嗬,可那個所謂的保安嘛,是個色迷迷的老頭,一天到晚就盯著來往的女孩子看,大樓內經常發生內衣褲丟失的事情,我猜和他應該很有關係。

  “那時候,阿麗和我,還有小春,阿花等人住一間宿舍,房間很小,隻有兩個那種鐵架子支撐的高低床,上鋪隻要一翻身,整個床都會誇張地叫起來。我睡上鋪,阿麗睡在我的下麵,我一翻身,阿麗總會和我開玩笑,說:‘阿梅,你的手指累不累啊?’我一開始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接著說:‘用不用我們給你介紹男朋友啊?’我這才知道她在暗示什麽,我便躺在床上使勁搖晃,讓整個床變得搖搖欲墜,阿麗嚇得大笑大喊說:‘你這個小賤人,床快塌啦!快去找男朋友去吧。’我們那時候很單純,很快樂,幾乎無話不談。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點半了,小春說她餓了,想吃夜宵,阿華說是不是你請啊,小春說我請就我請,我們去吃燒烤吧,大家很高興,但是阿麗說她累了,不想出去。我們勸她一起去,到時喝點啤酒,回來更好睡。但她堅持說不去了,真的快困死了。那段時間她很努力,在認真學理發,想轉行,想發展,那我們就讓她睡覺。我們吃飽喝足回到宿舍大約淩晨兩點了,我看到阿麗躺在床上,眼睛緊閉著,應該是睡著了。但你知道,女孩子聚在一起肯定是嘰嘰喳喳的,要是以前,她一定會被吵醒的,但那天她一動不動的,我們都以為她太困了,睡得很死。我洗漱完畢,往上鋪爬的時候,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我躺在床上,熄了燈,但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是夏天,熱啊,宿舍沒裝空調,隻有吊扇。這麽一想,我突然覺得不對啊,這麽熱的天,阿麗為什麽還蓋著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難道病了嗎?我打開燈,把頭探出去,叫她:‘阿麗!阿麗!’她不出聲,我趕緊下床,喊了起來:‘阿麗應該病了!’小春和阿華也下床,我們輕輕晃了晃阿麗,她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裏滿是憂傷與絕望。‘阿麗,你哪裏不舒服?’我們慌慌張張地問她。可是她不說話,眼睛又閉上了,然後,眼淚流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她的額頭,還好,應該沒發燒。‘阿麗你不熱嗎?’我說著把擋在她嘴前的被子往下拽了拽,我們都驚叫了起來,我們看到,看到她的雙手被綁在床的鐵架子上。小春趕緊去解繩子,阿華害怕了,說:‘身子沒事吧?’趕緊把整個被子都掀了起來,我們看到阿麗身上一絲不掛,她的兩隻腳也被綁在床上,整個人被綁成了一個“大”字,一動也不能動。忽然,阿麗放聲大哭起來。我們這才醒悟過來了:阿麗被人玷汙了。”

  “你沒事吧?”阿梅望著他。

  他抑製著喉頭的顫抖,擺擺手,說:“沒事……”

  怎麽能沒事呢,他感到的是巨大的震驚,是劈頭蓋臉把他連根拔起的狂風暴雨。他的心髒都戰栗起來,他無法想象阿麗曾經遭受過的這些。但是,但是啊,那種震驚就像是天邊的一聲驚雷,轉瞬即逝,留不下什麽長久的印痕。他的分裂感像旗幟冉冉升起,把他和這個悲慘的世界溫柔地隔開了。他看著阿梅的眼睛,那裏邊充滿了關切的神情,他透過那神情忽然間看到了那天晚上阿麗的樣子,她赤身裸體被繩子綁在床上,因為恥辱和恐懼而一動不動,忍受著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時刻……那個時刻猶如一根鋒利的長矛,從分裂的旗幟背後刺穿了過來,他閉上眼睛,發出了低沉的吼叫。阿梅被嚇了一跳,她像個富有經驗的母親一樣,伸過手來輕輕摸著他的腦袋,一言不發,安慰著他。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他抬起頭來,兩眼通紅,問道。

  “三年前,”阿梅猶疑著說,“怎麽了?”

  “也就是遇見我之前?”他的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大大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是的,遇見你之前。”阿梅看著他,仿佛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他沉重地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和她相處了三年,都來沒覺得她有什麽秘密瞞著我……我反而覺得她比我更加活潑開朗。”

  “是嘛?”阿梅居然笑了笑,說:“那到底是你的觀察能力太差,還是阿麗掩飾得好呢?”

  “我不知道,真的。”他用無辜的眼神注視著阿梅。

  “那你真的愛她嗎?”阿梅扭頭看著鄰桌一對卿卿我我的小情侶,問他。

  “愛,當然愛啦!”他聲音大了許多,仿佛在提醒那個冷漠的自己。

  阿梅像小貓一樣有點兒受驚,肥嘟嘟的臉蛋兒顫抖了一下。她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麽大,她低頭說了句對不起,然後接著說:“那天晚上之後,我們沒人再提這件事,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但我們一直知道,阿麗心裏是不快樂的。她怎麽能快樂起來呢?沒多久,小春和阿華就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打工了,我想,要不是她們的離開,阿麗早就走了吧,不會等到現在的。我這個人,阿麗很了解的,我的嘴巴特別嚴。你看,要不是你誠意這麽足,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謝謝你,阿梅。”他對眼前這個胖乎乎的女孩子充滿了好感,但不是愛情,也許隻是一種溫暖的親切感。他忽然心中一動,問道:“當時為什麽沒報警?”

  “報警?你別開玩笑了,”阿梅說,“那樣的話,阿麗以後還怎麽做人啊。在大庭廣眾被人逼問強暴的細節,那比強暴還可怕吧!”

  “那豈不是……讓那個畜生逃脫了?”他咬牙切齒地說。

  “這種人渣,自然會有天收他。”阿梅脫口而出。

  “你真的相信嗎?”他小心翼翼表達著質疑,他希望那種仇恨能落在實處,在他能夠看得見的地方。

  “相信,”阿梅說,“真的,我相信。難道你不相信嗎?”

  “我也相信,我像相信老天爺一樣相信。”他笑了兩聲,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沙啞,難聽得要命,他喝口水,清了清嗓子說:“那三年前的事情和現在的出走到底有什麽關係呢?三年前的事情,為什麽現在突然發作了,一定是有了新的情況,阿梅,你告訴我吧。”

  “這個……”阿梅臉變得紫紅,結巴起來,說:“這個,我,我真的不知道了,因為她一直和你住在一起,我們上班的時候都很忙,很少坐下來一起聊天。我所能想到的原因,也隻有剛才和你說的那件事兒了,我覺得沒有比那個更讓阿麗痛苦的事情了吧。但是,你現在這麽問我,我認真一想,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也是有問題的,為什麽一定是因為那件事,而不是別的事情呢?這個世界太複雜了,不是廣告詞都在說,一切皆有可能嗎?那我剛才說的原因未必就是她出走的原因。況且,況且你們之間的感情不是也在一直變淡嗎?”

  他看到阿梅吞吞吐吐的樣子,本以為她有什麽大事瞞著他,但等到她說出口後,才明白她所說的原因是出於一廂情願的猜測,一個人最深處的羞恥居然被這樣輕易展現了出來,他深感震驚。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一部電影當中,觀眾席上的每個觀眾都有權力對劇情做出猜測,甚至闡釋。他再次被推遠了,另一個冷漠的自己覺得事情的真相正在變得不再重要,似乎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塑造……不過,當阿梅提及他和阿麗的感情時,他一下子又揪心起來,追問道:“阿麗和你說了我們的感情?”

  阿梅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說:“前不久我曾聽她說‘好想換個地方,換個心情’這樣的話,當時我也沒在意,因為這種情緒每個人都會有的吧,也說不上有多奇怪,誰會說換就換呢。”

  “為什麽她在我麵前,什麽都沒說過呢,就連你說的那種話都沒有。”他仔細回憶著,的確找不到什麽異常的話。

  “我不相信,真的沒有嗎?”阿梅盯著他。

  “真的沒有。”他說。

  “感情的事情,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你問問你的內心,也許答案就在那裏,而不需要總是一個勁地反問別人。”

  他說不出話來了,的確,在阿麗出走後,他的內心不也曾有過“終於發生了”這樣的感受嗎?現在回頭來看,也許預感是一直存在的,而這預感肯定是基於那種趨向破敗的現實。他想起阿麗繞過他的眼神,想起自己孤獨的公園散步,就像是重返到了如同月球環形山那樣的傷口斷麵上,是什麽樣的隕石擊中了這裏?他能像個地質學家那樣推斷出來嗎?一種愛情的地質學?

  阿梅見他沉默不語,有些慌張,說:“對不起,我說的讓你不高興了?”

  “沒有,沒有啊。”他搖搖頭。想起了老佩,老佩說,我們從來沒有愛過什麽人,我們隻是愛著我們自己關於何許人可愛的觀念。

  真的是這樣的嗎?他開始想,他到底愛過阿麗沒有?如果說沒有,他記憶中愛的感覺還是那麽真實,如果說有,為什麽他還能忍受阿麗不在的世界,居然和她的朋友悠閑地坐在這裏,談論著她那刺骨的苦難與心情?他究竟是怎麽了,他是把談論阿麗變成通往阿麗的一條道路嗎?也許是的,盡管永遠也不會抵達,但至少還是在途中的,就像是無限接近的微積分。他變得確定起來:這種感覺成了一個溫柔的保險櫃,可以安全地鎖住他,而把世界的險惡與苦痛屏蔽在外。

  他們走出綠茵閣的時候,阿梅的手輕輕挽住了他的胳膊。他幾乎不假思索就接受了這個現實。時間開始了循環,曾經的事情持續發生著,並不在意記憶在時間的旅程上留下的路標。他那個陌生的自己都感到了一點兒久違的興奮。然後,他和阿梅一起回家。他沒有選擇,而是順從著命運。何謂命運?他問自己,然後迅速給出了答案:那無非就是順從本身。

  進門,還沒有開燈,阿梅就摟住了他的脖子,用嘴唇封住了他尚未說出口的話。他剛開始還有些抗拒,但隨後,他就屈從了,再後來,他就主動了。他抱起阿梅,兩個人摔倒在了床上。有一會兒他想起了阿麗,但隨後,那種分裂感湧了起來,他感到自己身邊的這個人是阿麗還是阿梅似乎區別不是太大了。他這麽想的時候,高潮來臨了,他覺得另一個人終於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隻剩下那個沉溺在夢境裏注視著世界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雪原上。所謂的快感,對他來說難道就是對自己的發現嗎?那平日裏的孤獨又為何是極其慘痛的折磨?

  “我們是不是發展得太快了?”阿梅依偎著他說。

  他有些尷尬,因為在他這裏,毫無“發展”可言,隻是“發生”了。當然,他也覺得奇怪,怎麽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的?他本來是去尋找阿麗的,但是找回來的卻是阿梅。這能視作一種補償嗎?這能夠補償嗎?他需要這樣的補償嗎?

  “喂!”阿梅推推他。

  “別說傻話了。”他笑笑。

  “阿麗一定會後悔的,”阿梅忽然抱緊他說,“就算她以後回來找你,你也不要再和她好了。”

  “她不會回來的……”他囁嚅著說,心裏感到刺痛。

  “聽見沒有?忘了她吧。”阿梅輕輕搖晃著他,跟他撒嬌。

  “嗯。”他聽到自己這麽說了。

  “你怎麽可能找到一個故意離開你的人呢?”阿梅說,“其實,我也曾這麽做過,離開了一個人。那個人曾傷透了我的心,我不希望他找到我,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真的會找不到嗎?他不信。他相信借助這個時代發達的技術,找到阿麗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但是,一方麵他自己是個小角色,沒有辦法啟動那樣龐大的技術網絡,另一方麵,他自己實際上已經放棄了尋找。阿梅說得對,對於故意離開的人,尋找的意義已經消解掉了。他知道阿麗一定會好好活著的,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和他一起,默默忍受著,然後重新開始。

  “喂,你怎麽不說話?”阿梅吻著他的耳朵。

  “我們不提這些事情了。”他閉上了眼睛。

  “那你聊點別的給我好嗎?”阿梅說。

  他覺得女人真是不可思議,這麽快就要他履行戀愛中的責任了。他打起精神說:“你知道葡萄牙有個詩人叫佩索阿嗎?”

  “不知道,他怎麽了?”

  “他……他用七十多個筆名寫東西。”

  “那麽多啊!他是個逃犯嗎?還是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阿梅來興趣了。

  “哈,他可不是個猥瑣的家夥,別忘了,他可是個詩人呢。當然,他的實際職業隻是個小會計,一輩子基本上隻呆在裏斯本的幾條街道上。”

  阿梅笑了起來,說:“一個寫詩的小會計,好像蠻可愛的。”

  “是的,可愛。”他覺得用這個詞形容老佩很滑稽,不過老佩要是知道了倒也會感到欣慰的吧。他繼續說,“阿梅,你可不要小看他的筆名,他的每一個筆名,都有不同的性格,甚至不同的性別。有一次他遲到了,他說對不起,佩索阿那家夥放鴿子了,我是他的一個好朋友。”

  “他有病吧?”阿梅尖聲說道,“人格分裂症?”

  他沒想到阿梅還知道人格分裂症,他隻得解釋說:“他沒病,他是故意的,他讓自己變成一群人,生命變充實了。”

  “也是,要不然他該悶死了,他沒有老婆孩子吧?”

  “沒有,他一生隻談過一次戀愛,是公司的一個打字員。後來,他們分手了,因為打字員要和他結婚,他怕了,就逃跑了。”

  “啊,這個膽小鬼!”阿梅擰了擰他的胳膊說,“你以後可不準逃跑啊,我對感情很認真的,我們要結婚,然後生好多孩子。”

  他差點笑出聲來,幸好忍住了。兩個人躺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整夜,她就提及結婚生孩子了,這個速度也太快了。他想起曾經和阿麗在一起的時候,阿麗好像很少提到結婚,他也沒興趣,這樣說來,他和阿麗還是同一類人呢。要不然他們怎麽會都喜歡老佩呢?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像阿麗那樣出走吧?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太惡毒了,不由親了親阿梅,作為預先支付的補償。

  阿梅變得很快樂,她趴到他的臉前,兩眼發光地看著他,說:“你一定讀過好多書,我以前就觀察過你,覺得你是個很優雅的人。”

  “我讀的書不多。”他真誠地說,“真不多。”

  “還不多,不多怎麽會知道什麽葡萄牙的佩索阿?這樣的怪人有幾個人知道。”阿梅大聲笑了起來。

  “他不是怪人,他是個詩人。”他認真地說。

  阿梅笑得更厲害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他嗎?”他感到腦海裏許多畫麵在翻騰,一些毫無關聯的片段,一些沒有意義的笑聲與哭喊,以及遠處一雙凝望自己的眼睛。

  “為什麽呀?”阿梅問。

  “因為,”他深呼吸著,像是積攢著力氣,說,“我就是佩索阿。”

  “啊哈哈,”阿梅的笑聲噴薄而出,“你,你太搞笑了,我好喜歡你。”

  他也跟著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阿麗回來了。她穿著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的衣服:藍色的連衣裙,腳上隨意穿著一雙黑色的夾趾拖鞋。他一時間有些恍惚了,難道阿麗從未出走過?她隻是去菜市場閑逛了一圈?

  “你去哪裏了?”他走上前問道,他以為自己會變得很急切,但實際上他竟然會顯得有些膽怯,就連走上前去的步伐都充滿了遲疑。

  阿麗站在那裏,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真的沒有。他的目光在她臉上仔細撫摸著,沒有找到預想中的那些尷尬、悲傷、無奈,或是相反的東西:和解、快樂、幸福。這讓他深感意外。但是隻過了幾秒鍾,他便感到釋然了。他想,也許理應如此,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已經風平浪靜了。

  就在他想對她微笑一下的時候,阿麗忽然開口說話了,而且毫無鋪墊,直奔他心底最深層的話題:“我在上班路上看到那個對我施暴的畜生了,他穿著一身牛仔衣,戴著墨鏡,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我趕緊轉身,想走近一家士多店裏避開他,但是他已經看到了我。我看到了他嘴角的獰笑。我害怕極了,他一定會像餓狼一樣跟著我,毀了我的生活,毀了我的一切的!我一定要逃出去,於是我就去辭職,然後回家收拾行李,匆匆忙忙離開了。”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他握緊了拳頭,仿佛那罪犯就在附近,他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告訴我,我才能幫你啊!隻有我才能幫你!”

  “我沒法告訴你,我說不出口。”阿麗冷冷地說。

  “這到底是為什麽啊?”他問,感到胸腔裏憋悶得厲害,終於把鬱積已久的問題拋了出來:“阿麗!你告訴我,難道你不是因為我們的感情才離開的?”

  阿麗遲疑了下,說:“也許,我離開是對的,你看你現在生活得很幸福。”

  “哈哈,說什麽匆匆忙忙就離開了,你連一個發卡都沒留下!”他完全失態了,像頭激動的公馬,有著濃重的鼻息,他吼道,“我現在幸福嗎?況且,現在是現在,那時是那時……”

  “我覺得你並不需要我。我一直有這種感覺,但我不確定。直到你告訴我,你非常喜歡老佩之後,我才確定了。”阿麗也大聲嚷嚷道。

  “你在說什麽呀?難道你不喜歡老佩嗎?他還是你介紹給我的。”他說。

  “我沒說過我喜歡老佩,那都是你一廂情願罷了。我把老佩介紹給你,是因為我發現,你的確不需要我。”

  “啊,這是什麽話?”

  “你和老佩一樣,需要的是別的什麽東西。”阿麗冷笑了起來。

  “我……我需要的是什麽東西呢?”

  “這個我怎麽知道呢,你問問你自己,或者,你去問老佩吧。”

  “問老佩?怎麽問啊?你這玩笑開大了,他都死了八十年了!”他明白這是阿麗在故意折磨他,因而他變得焦躁起來,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了,他幾乎帶著哭腔喊道:“阿麗,親愛的,別這樣對我!”

  他伸出了雙臂,想把阿麗抱在懷中。可阿麗很輕盈,很靈活,幾乎輕輕一踮腳就躲到了很遠的地方,他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他沒有感到摔傷的痛,心裏卻感到了出自絕望的極度疼痛,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輕微的呻吟。但奇怪的是,那呻吟聲顯得異常遙遠,仿佛在地平線以外的某個地方。他在頭腦裏集中意識,朝那裏發出了求救的呼喊。終於,他睜開了眼睛,看到窗簾被外邊明亮的陽光照射成了一塊近乎透明的巨大晶體。

  原來隻是南柯一夢,他長籲了一口氣,重新閉上了眼睛。

  這個夢讓他對一個想法堅信不疑了,那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再也不會有阿麗的消息了。至於為什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也弄不清楚,那種感覺就像是黃昏時分一個人坐在教堂裏突然得到的啟示一樣,是無法追究的。他停止了分析與思考,重新回味著剛才的夢境,他忽然覺得,讓這個夢作為阿麗出走的答案是非常恰當的,也許它比真實發生的更加值得相信。當然,他明白這種相信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而不像剛才的那個相信是來自於神啟。

  他睜開眼睛,一成不變的房頂和牆壁像凝固的時間,隻有那些受潮後形成的黃色水漬在繼續生長,從一張中國地圖變成了亞洲地圖。他沒有動,連一個懶腰也沒有,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給綁緊了。終於,他動了動指頭,他的手活了過來,像隻小動物。他伸手摸了摸身邊,隻有空蕩蕩的床單,看來阿梅已經去上班了。但他突然疑惑起來,他和阿梅之間的事情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呢?他使勁回憶著,分析著,思考著,卻發現自己無法確證這件簡單到無以複加的事情。他不得不從枕邊拿起手機,找到了阿梅的號碼,準備打過去問一問。如果阿梅說她和自己並無關係,他覺得自己並不會感到多麽痛苦,他已經想好了接下來所要做的了。

  那就是翻身背對著窗戶,再好好地睡上一覺。那個沒做完的夢最好能重新回來。他覺得那個夢很有意思,阿麗說的那些話很有意思,他想再聽一聽。

  原載《作家》2014年第7期

  點評

  佩索阿是葡萄牙詩人。他一直愛著那個打字小姐,但與其分手後終身未娶。有關他的情感經曆一直是個謎。小說以“佩索阿的愛情”為題目,並以此作為凸顯主題意蘊的線索,顯然有其深刻的含義。他和阿麗都喜歡佩索阿,並因此一度成為戀人,但當兩人曾經的甜蜜相處最終因阿麗的突然消失而轟然倒塌之時,有關愛情的真諦又一次進入我們探討的視野。我們不禁問,愛情之於他和阿麗的意義,僅是發生而不擁有的關係嗎?他倆的愛情經曆就如同佩索阿與打字小姐的愛情一樣,都最終走向了存在過但不能擁有的悖論。這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呢?按照常識,我們可能會說,愛情本無對錯,雙方共同分享幸福,也要一同承擔責任,但正所謂“一個人的死亡,不僅僅是肉身的衰敗,還是一個特定世界的消亡。而我們的生活的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正是依賴於無數個特定世界的重疊”一樣,他和阿麗的愛情的發生與消亡也就多少蘊含了一點生命哲理意味。這種“哲理意味”應該是這個短篇最吸引人的地方。文末他的夢境很有意味。他在夢中與阿麗的相見以及對愛情破裂原因的呈現,其實都是一種無意識在其精神深處長久沉澱的結果。這正好呼應了開頭的一幕,他倆的愛情因為佩索阿而結緣,也因為他而走向分裂。現實中的阿麗到底在哪?他們會不會破鏡重圓?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經先入為主地主導了這場愛情的發生和消亡。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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