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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孤獨的玉米

  邢慶傑

  1986年6月,臨近中考的前幾天,是個上午,班長對我說,李老師讓你去一趟。

  自從我的成績滑下來,班主任從沒有找過我,快考試了,找我什麽事呢?

  帶著疑問,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李老師的辦公室。

  李老師很瘦,有點兒駝背,五十多歲了,但視力尚好,一直沒有戴眼鏡。他麵色平和,示意我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李老師問,這次中考,你覺得有把握嗎?

  我低下了頭,最近的幾次測驗,我都是倒數七八名,別說考上,連及格的可能性都沒有。

  李老師又說,如果你覺得沒希望,就不如不考,你的成績實在是差得太遠,不可能有奇跡發生的。

  我疑惑地問,為什麽不考?

  李老師微微一笑說,如果不考,你可以為家裏省下五塊錢的卷子費和考試費。你想想吧,反正也考不上,何必浪費這個錢呢?

  我一聽,覺得李老師說得太有道理了,要知道,1986年的五塊錢幾乎等於現在的一百塊呀!

  我很幹脆地說,那我就不考了。

  於是,我就提前“畢業”,回家當農民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們班像我這種提前“畢業”的同學,有十幾個。

  農村的初中生,畢業後回家當農民,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農村初中生都是這種命運。那時,我們村還從未出過一個因讀書而“出息”的人。村裏人的觀念,讀書無非是多識幾個字,學會算賬,農閑之餘能做個小生意啥的。但我不是一個好農民,我的心根本沒在莊稼上,白天我在責任田裏心不在焉地幹活,晚上卻挑燈夜戰,不知疲倦地炮製小說。村人們對於不好好種地,滿心思寫小說寫詩的人,均視為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你若敢說出想當作家的願望,他們大多會把眼睛瞪得溜圓,認為這是八百輩子也實現不了的白日夢。我下地幹活,身上經常落滿異樣的眼光。所以,那幾年,我特別渴望著能盡快搞出點兒名堂來,逃離農村,逃離那些如視異類的眼光。

  1988年的秋天,鄉政府按照縣裏的要求,要在各村公開招聘25名新聞報道員。盡管這個報道員是業餘的,沒有工資,隻是稿子發表播出後給點稿費,但這個消息在各村的廣播喇叭上播出後,還是讓一些人興奮不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村裏有很多落榜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大都有些自命不凡,恨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還有很多人懷揣著文學夢想。這個招聘在一些人眼裏,無疑是一次施展才華的機會。我也是這麽想的,聽說要招25個人,我更覺穩操勝券,我充滿自信地想,在一個人口不足三萬人的鄉鎮,寫作水平排前25名還排不到我嗎?考試是在鄉完小的教室裏進行的,試題也很簡單,語文基礎知識占40分,作文占60分。我很輕鬆地做完了,第一個交上了卷。

  幾天後,廣播喇叭上播出了錄用名單。很不幸,沒有我的名字。我深受打擊。那時我已經寫了十幾個中短篇小說,盡管都沒有發表,但對於去寫那豆腐塊大小的新聞報道,還是有點兒明珠暗投的感覺,沒想到,我都這麽委屈自己了,人家居然不要我。我的同學韓娟知道後問,你在全鄉排在25名之後,什麽時候能衝出全鄉、進軍全縣?她當時肯定不知道,我心裏會有多麽痛苦,甚至對文學的前途徹底喪失了信心。

  半年後,我去鄉糧所運糧。我家裏有一輛12馬力的拖拉機,冬閑時節,哥哥帶著我,天天從鄉糧所往縣直屬庫運糧食。這天正休息,忽然聽到鄉政府大院裏有嗩呐聲,就尋聲而至。原來,鄉裏正為春節會演排練節目。我去的時候,正看到有一個壯漢在表演武術,他練的是部隊上的那種“捕俘拳”,雖有一定實用價值,但動作非常笨拙,不適合表演。我從小學起就開始拜師習武,那時又是年輕氣盛,就不屑地笑出聲來。

  一個高瘦的老頭弓著腰過來問我,你笑什麽?你比他強?

  我一看這老頭,正是上次考報道員時的監場人,心裏就有些怨氣,我一直認為那次考試很不公平。

  我冷笑著說,就他這兩下子,真拿出去表演,還不得把哭爹的也逗笑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高瘦老頭就是鄉文化站長老溫。他打量了一下我不足120斤的小體格,有些不懷好意地試探我,你練一下,我看看。

  我緊緊褲腰帶,給他走了一趟長拳,末了還來了一個漂亮的前空翻。老溫的眼睛當時就直了,他拉住我的胳膊問,我們正缺你這樣的,你能不能來?

  我欣然同意。其實,我對武術和表演都不感興趣,我主要是想接觸一下文化站,為自己尋找一點兒機會。

  經過半個多月的排練和演出,我和老溫熟悉了。演出結束後,我拿著自己的所有作品,專程拜訪了他一趟。老溫一邊抽著我給他買的“白將軍”煙,一邊翻著我的大演草本,當他看完了一部中篇小說後,眼睛又直了。他又拉住我的胳膊問,我們正缺你這樣的,你能不能來?

  原來,最近縣裏下了個文件,為了加強鄉鎮的新聞報道工作,要求每個鄉鎮都配備一名專職新聞報道員,鄉黨委孫書記就讓老溫在業餘報道員中物色一個,但那考中的25個人沒有一個能勝任的,他正犯愁呢。就這樣,我幹上了每月拿60元工資的專職報道員,和老溫共用一間辦公室。後來,我還兼任鄉廣播站的編輯。

  那年月,一個農民,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想在政府謀個差事,是很不容易的。進了鄉政府,不但能領到一份工資,家裏有些如頂河工、批宅基之類的事也好辦。還有一條,很快就能成為“名人”。絕大多數村裏沒有電話,鄉政府想找誰,就在廣播裏喊,這一喊,全鄉76個自然村的幾百個大喇叭一起叫喚,對全鄉領土無縫覆蓋。在鄉政府的那段日子,我在責任田裏幹著活,經常聽到廣播裏喊我:“後邢莊的邢慶傑,聽到廣播後馬上來鄉政府。”我扔下手裏的鋤頭,騎上自行車就往鄉裏趕。

  我這專職新聞報道員,實際上並不專職,也經常幹些與報道員無關的雜役。催提留、催河工、搞計劃生育之類的事兒我都幹過。

  這年的秋天,鄉政府為了提高土地的經濟效益,決定在部分地塊試行“麥棉套種”。麥棉套種是立體種植的一種,在耩麥子時,兩耬麥子之間,預留出一行來年春天種棉花的空隙,這樣到來年的五六月份,麥子和棉花就能雙豐收,還不耽誤種玉米。因為這種新的種植法農民不理解,也掌握不了,配合不是很積極。鄉裏就在重點地塊成立了秋種指揮部,安排人員一天二十四小時值班,說是指導種植,其實是監督強製。我和老溫、鄉廣播站的小吳,被安排在了郭莊北麵的指揮部裏,老溫任組長。所謂的指揮部,就是在莊稼地裏,找了一個靠河的地方,搭起的帳篷。為了方便宣傳,在指揮部的門口還安裝了廣播喇叭。因為離村遠,接不上電,鄉裏把電影隊的放映員小王也派了過來,晚上給我們發電。還把水利站上的廚師派給了我們,專門給我們做飯。這樣,我們就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小世界。白天的時候,鄉農技站的幾個農技員也常過來,在附近的莊稼地裏轉一轉。但他們不值夜,天一黑就回家。

  此地名曰“北狐窪”,方圓十多裏沒有村莊。紮好帳篷的第一天晚上,正下著小雨,老溫安排我和小吳一起值夜。但老溫等人剛剛離開,小吳就捂著肚子喊痛。我看出他的意圖,就踹了他一腳說,想回家快點,晚了路就沒法走了。

  這家夥如逢大赫,親昵地湊到我的耳邊說,好兄弟,你不知大哥的苦處,這一陣子忙的,我已經半個多月沒跟你嫂子繳公糧了……

  要走快走!別扯淡!我一把推開了他。

  小吳是接他爹老吳的班上來的,屬於廣播站的正式工人,但他的母親和妻子都是農村戶口,家裏也有幾畝責任田等著他。

  小吳臨走時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留點神啊,傳說這一帶的墳地裏有狐仙出沒,晚上變成大姑娘來迷惑你這樣的童男子。

  他踩著滿路的泥濘“踢踏踢踏”地鑽進漆黑的夜幕裏。

  雨越下越大了,雨點子打在頭頂的帳篷上“砰砰”直響,如同密集的鼓點。一股涼風從門口吹進來,燭光一暗,我不由打了個寒戰。我趕緊把門口的草簾子落下來,又拿鉤子捅了捅爐子,頓時覺得篷內暖和起來。

  我給自己沏上一壺茶,邊喝邊看一本剛從郵電所買的《飛天》雜誌。

  正看得入神,外麵傳來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好像是一個人拖泥帶水的腳步聲。

  我緊張起來,這麽晚了,方圓十多裏又沒有人家,誰會來呢?我放下筆,兩眼緊盯著門口,心怦怦直跳。

  草簾子一起,一個濕漉漉的人慢慢走了進來。

  小吳臨走時的那句話又響在我的耳邊,我全身一哆嗦,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上身穿著一件暗紅色小翻領的褂子,下身的衣服由於燭光太暗,看不清楚什麽顏色。她進來後就站在門口,烏黑的頭發散亂地蓋住半邊臉,兩隻驚恐的眼睛怯怯地看著我。

  我吃了一驚,這麽晚了,她一個年輕姑娘怎麽會出現在這荒郊野外?莫非……不可能。我雖然膽子不算大,但畢竟不信什麽鬼魂狐仙的。

  你是哪個村的?有事嗎?我強作鎮靜地問。

  她局促不安地低下了頭,衣服上不斷往下滴著水,把門口的地都打濕了一片。

  我隱約感覺到,這個姑娘一定是遇上了什麽事兒,要不,不會一個人跑到這荒郊野外。我平定了一下狂跳的心,搬了一張椅子放在爐子邊上,盡量用平和的口吻對她說,看,你衣服全濕了,來爐子邊上烤烤吧!

  她輕輕抽泣起來,慢慢走到火爐邊。她確實凍得不輕,嘴唇都青了。

  我用鐵鉤子捅了捅爐火,又往裏加了點煤。一邊忙活著一邊問,你到底是哪個村的?

  她仍舊沒有說話,但抽泣的程度明顯減弱了。

  我看了看她已濕透的衣服,心裏直替她難受,這麽濕的衣服穿在身上不是活受罪嗎?再說,就算在爐子邊上烤,一時半會兒也不一定能幹。

  我想起包裏有一身準備替換的幹淨衣服,就拿出來,搭在她麵前的椅子背上對她說,你先換上這身衣服吧!別感冒了。

  她抬起頭來,兩隻烏黑的眸子吃驚地望著我,不安地搖了搖頭。

  我看出她的顧慮,笑了笑對她說,我出去一下,你抓緊時間,換好了就喊我一聲。

  她慌亂地搖了搖頭,怯怯地說,別、別,我不用換。聲音有點兒沙啞。

  我從鋼絲床上拿了手電,又對她說,你都快感冒了,別硬撐著了,我絕對不是壞人。

  我走出了帳篷,雨點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頭上,臉上,冰涼。我縮了縮脖子,在手電光的照射下,趔趔趄趄地往帳篷後麵走去。

  我剛痛快淋漓地撒完一泡尿,就聽見她有點怯意的聲音喊,哎—進來吧。

  她穿了我的一身黑西服,淩亂的頭發已全然攏到腦後,露出一張端莊俊秀的麵容,站在蠟燭近旁,真有一種成熟女人的風姿。

  發覺我在看她,她羞澀地低下了頭。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端到她的麵前。她可能是累了,坐在桌子後麵的鋼絲床上,和我一桌之隔。

  我平生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姑娘離得這麽近,有些緊張,也有些尷尬。空氣有些沉悶,我隻得沒話找話,問她,你吃飯了嗎?

  她沒有說話。

  我便知她還沒有吃晚飯。就把鋼精鍋蹲在爐子上,放了幾個饅頭,又把從夥房帶來的鹹雞蛋放進幾個,蓋上了鍋蓋。

  你先喝點水暖和一下,等一會兒吃飯。

  她很順從地端起了水。

  見她喝了幾口水,麵色逐漸紅潤了起來。就忍不住問道,你家離這兒有多遠?

  她一呆,看了我一眼,忽然又開始抽泣,接著“哇”的一聲趴在床上的被卷上哭了起來。

  我後悔自己太心急了,急躁地在篷內轉了幾圈,感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幹脆,讓她哭吧!哭夠了再說。

  爐子很旺,一會兒鍋就開了。我見她哭得稍微輕了點,就站在床前,乞求般地小聲說,別哭了,吃飯吧!

  她慢慢止住了悲聲,仰起臉,直盯著我的眼睛問,大哥,你是鄉裏的領導嗎?

  我苦笑了一下。我這個所謂的專職新聞報道員,說白了,就是臨時工。在鄉政府,像我這種臨時工有數十個。司務長小陳,曾在我村裏駐過隊,那時,我隻有四五歲,到現在我都二十歲了,當年的小陳已經成了老陳,卻仍然是臨時工。鄉政府的這些臨時工,待遇都很低,但都在這裏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熬著,誰也不肯走,目的隻有一個,修成正果,轉成正式幹部。但最後能如願以償的,鳳毛麟角。

  見她還在仰臉期待著我,我想了想說,我雖然不是領導,但你有什麽事兒,我可以給你反映一下。

  她低下了頭,慢慢說出了原委,讓我既震驚又憤怒。

  這個姑娘是北陳村的,叫陳秀花。她娘死得早,很小的時候,就被她的酒鬼爹許給了村裏的痞子陳道水,那男人比她大七八歲,偷雞摸狗,什麽事都幹。去年,她爹得急病死了,陳道水就常到她家裏糾纏,逼著陳秀花和他結婚,她不答應,他就常常賴在那裏到半夜也不走……

  ……他在村裏對別人說,已把俺—睡了—這可叫人怎麽活呀……陳秀花已經泣不成聲。

  我拍桌而起,你們村就沒有王法了嗎?村裏的幹部是幹什麽吃的?!

  她哽咽了兩聲又說,陳道水是村裏有名的亡命徒,誰敢惹?他動不動就拿刀子捅人。今天晚上她又賴到俺家裏,對俺動手動腳,俺不敢喊,怕別人聽了後笑話,就跑了出來,誰想跑到這漫窪地裏迷了路……

  我感到怒不可遏,哆哆嗦嗦地拿起鋼筆,對她說,你再詳細說一下,我給你寫份起訴書,明天你到鄉法庭告他!要求和他解除婚約!

  她那兩隻烏黑的眸子一亮,俊秀的臉上掠過一絲喜悅,但隨即又暗淡下來,她疑惑地問,俺們定過婚的,這事,人家能管嗎?

  我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帶著三分氣問,怎麽?你不相信我?

  不!不是的!她的眸子裏閃爍著驚慌,抬頭看了我一眼,低下頭說,俺相信你,你寫吧!

  僅半個小時的時間,一千多字的起訴書已起草完畢,抬起頭來,見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審視,臉微微有點發燒。

  她站起來問,寫完了?

  我說,寫完了,你叫什麽名來?

  陳秀花。她這一次把字咬得很重,唯恐我聽不清楚。

  你自己簽上名吧!噢,簽在這兒。我把起訴書和鋼筆一起遞給她。

  你說……她話說了個頭,突然臉一紅,不說了。

  你想說什麽?別顧慮。

  我是說,要是政府把陳道水抓起來,村裏人怎麽看俺呢?

  她用期待的眸子盯著我問。

  我心一動,她想得好遠。

  我深知,在尚未完全脫離愚昧的農村,人言的威力,一個農村姑娘,把她的所謂未婚夫推上法庭,村人怎麽看呢?

  這……你別顧慮這麽多,這一切都是難免的,隻要你有勇氣,就能挺得住。

  我為她鼓著勁,卻明顯地感覺心裏發虛,感覺到自己語言的蒼白無力。

  她望著我,好像我的話給她注入了力量。她重重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之間,天已經亮了。她向我道了別,踩著泥濘的路走了。

  那時,我還沒有戀愛過,望著她的背影,竟有一絲淡淡的惆悵和憂傷。

  我在這個叫做“指揮部”的帳篷裏住了整整半個月。每天,我和老溫或小吳都騎著自行車,在這片方圓十幾裏的地塊巡視一遭。看到不預留棉花地的,就苦口婆心地勸說,大講麥棉套種的好處。如果這些都不起作用,我們就板起臉說,你就這麽耩吧,一會兒就讓鄉裏的“東方紅”給你耕了!最後的辦法往往最有效,他們嘟囔幾句,發一些牢騷,也就照辦了。

  我是指揮部裏唯一的一個單身,值夜基本都是我的事,白天盯的時間也最長,所以,鄉裏來人,有什麽事都問我。

  玉米成熟有早有晚,大多數已經收割完畢,開始播小麥了,還有一些已經收割完畢,正在耕地,有少部分正在收割。在搬進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候,周圍的玉米,基本全部刨倒了。隻有指揮部旁邊一塊大約五畝的玉米,一直孤獨地站在那裏,在空曠原野的映襯下,像一塊綠色的補丁。

  這天早上,剛吃過早飯,楊鄉長就坐著吉普車來到指揮部。剛下車,他就看到了那塊綠色補丁,黑下臉來問我,這塊地怎麽回事?還沒刨?

  我趕緊說,我過去看看。

  楊鄉長是從大隊書記到副鄉長,一步步實幹出來的,以工作作風強硬著稱,工作上有什麽難啃的骨頭,都是他親自出麵擺平。

  我跑步趕到這片玉米前,一股玉米的馨香撲麵而來,這香氣裏湧動著淡淡的甘甜,不靠近了,根本聞不出來。這片玉米地力很壯,玉米稈子和葉子都綠中透黑,黑綠中透著油亮。玉米槌子很大,比一般玉米槌子長三分之一,粗一圈兒。我確定這是“沈單七號”,隻有這種玉米能長這麽大個兒,它雖然產量高,但需要大肥大水,生長周期也比一般玉米長十多天,所以,一般人不選擇這個品種,而選擇這個品種的人,一定是好的莊稼把式,還得是比較勤快的人,否則,水和肥跟不上,還不如種別的品種產量高。我剝開一穗玉米的皮兒,看到飽滿的玉米粒子還有些發白,用手指蓋掐了掐,已經硬皮了,大約一周就能收獲了。我回去把情況給楊鄉長匯報。楊鄉長說,天黑之前必須全部放倒,明天早上縣裏來檢查“三秋”進度,這片地離指揮部這麽近,不能讓它給全鄉的工作抹黑!

  楊鄉長走了以後,我和老溫幾個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最後,還得組長拿主意。老溫嘬著牙花子,歎了半天氣說,這塊地是郭莊的,找他的支書吧。

  老溫是鄉政府的老臨時工,已經幹了快二十年的文化站長,他凡事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出了什麽差錯,多年的苦熬付諸東流。老溫也是一個可憐人,他家上一輩往上推,都是鄉村吹鼓手,這個行業,在農村,地位比妓女高不了多少。所以,老溫就想在他這一輩上改改門風,為子孫後代造福。他先是當兵,當了五年,沒能提幹,又回到了農村。後來,在一次全縣的鄉鎮文化站長公開招聘中,他以自己的一技之長—二胡獨奏,贏得了文化局領導的青睞,被錄取後派到這個鄉來幹文化站長。老溫有三個孩子,大的聰明一些,結婚後分開單過,就開始搞買賣,後來因為躲債,夫妻倆把一個女兒扔給老溫的妻子,遠走他鄉,至今沒有消息。他的二兒子智商有點兒問題,找了個同等智商的老婆,不久離婚,至今單身一人。隻有他的小女兒,中專畢業後進了一家單位,找了個不錯的對象,生活無憂。老溫到臨退休的前一年才轉正,但他僅僅拿了一年多的退休工資,就因為肝癌離開了人世。他的故事,我在短篇小說《透明的琴聲》(《人民文學》2007年第7期)中有詳細的敘述,在此不再多寫。

  在魏支書的引領下,我們來到那戶人家。

  是很破舊的一個院子,三間正房,牆堿得很厲害,有些地方已經快堿透了。院牆已經塌了,在院牆的位置,豎了一溜玉米秸,算是分出了裏外。戶主也姓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正在磨刀石上磨鐮刀,一下一下地,發出很瘮人的聲音。聽見腳步聲,他抬起了頭,見來了這麽多人,愣了一下,就拿眼睛看魏支書。

  魏支書說,這是鄉政府的,來通知你一聲,你家北的那片棒子,今兒必須刨了。

  那漢子一聽,當即就變了臉色,他往前探了探頭,目光擦過魏支書,在我們每人臉上掃描了一下,小聲問,莊稼還沒熟,就讓刨?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堆了一臉笑過去說,主要是明天縣裏來檢查秋種進度,你那片莊稼,離指揮部太近了……

  那也不能禍害莊稼呀!你們是幹部還是害蟲呀?你們家就沒種過地嗎?

  那漢子極其憤怒,舉著鐮刀,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著。

  魏支書重重地咳了一聲說,你把手裏的鐮刀放下,傷了人還了得?

  那人乖乖地將手裏的鐮刀扔在地上,態度也有些軟了,他轉身對魏支書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五畝棒子,能打五六千斤,指望著賣了修房子,讓你侄子結婚哩,你願意讓你侄子打一輩子的光棍兒?

  魏支書拿眼看我們,就不能通融?他家確實有困難。

  我們知道通融是不可能的,但這事的確是毀莊稼,都不知說什麽好。

  這當口,那漢子的淚已經下來了,他指了指破舊的土房子說,你們看看,我兒子都二十四五了,房子不修一修,誰家的閨女肯來?這五畝棒子要是毀了,拿啥修房子?

  老溫耐著性子,又把縣裏來檢查的事給他解釋了了一遍,又告訴他,這事兒我們說了不算。

  這時,從屋裏走出來一個女人,看樣子應該是老魏的妻子,她衝出來,一P股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大腿哭道,俺怎麽這麽倒黴呀……還讓不讓人活了……

  日頭已經偏南,大約已經上午十點了,天氣有些熱了起來。

  老溫把魏支書拽到一邊說,這個工作就得你來做了,你也知道,我們根本扛不住,如果他不自己刨了,就得強製,用農機站的拖拉機耕,損失更大。

  那時候,強製可不是嚇唬人玩的,因為計劃生育、收提留、催河工等工作,鄉裏讓派出所拘留個把人是小菜一碟,至於扒房牽牛的,也不算什麽新鮮事。

  我們回到指揮部不久,就看到老魏帶領著他的妻子和兒子,每人拿著一把钁頭,開始刨玉米了。

  老溫和小吳見難題解決了,先後走了,去自家的責任田裏幹活。過了一會兒,水利上的廚師小孫和電影隊的小王都說家裏有事,先後溜走了。

  中午,天氣熱了起來。那片玉米已經放倒了大約四分之一,這一家人還真能幹。看到他們一家正在地頭上吃飯,我燒了一大壺開水,拿了三個杯子,放上茶葉,送到了地頭上,並給他們倒上了三杯。老魏左手拿著一塊饅頭,右手還舉著一大塊自醃的黃瓜鹹菜,吃得正香,見了我,不理不睬,仍然咬一口饅頭,就一口鹹菜。他的妻子神情漠然地吃著飯,就像我根本不存在。倒是他的兒子,那個精瘦的小夥子,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滿著惡毒的仇恨,使他右眉毛上的那個大痦子也變紅了。我有些尷尬,灰溜溜地回到指揮部。

  我把廚師給我炒好的菜在爐子上熱了熱,開了一瓶酒,自斟自飲起來。

  當時,我兼任我們村裏的農民技術員,我懂得,現在把這片玉米摞倒,玉米粒子的漿就會抽回去,變成豬都不願吃的癟籽,產量要減一多半,而且賣的時候價格又低又不好出手。這五畝地,本來收五六千斤玉米是沒有問題的,這樣一來,能收兩千斤就不錯了。實際上,我們是強盜,為了應付上邊例行公事的檢查,就強搶了人家三四千斤玉米。玉米是兩毛錢一斤,三四千斤就是七八百塊錢,相當於我一年的工資。這擱到任何一個農民家庭,也是一筆重大的損失。我鬱鬱寡歡,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一瓶“禹王亭佳釀”見了底的時候,我忽然之間淚流滿麵。

  我是被電影隊的小王叫醒的。睜開眼,屋裏已經亮起了電燈,門外傳來發電機的噪音。小王負責發電,隻在晚上來。他叫醒了我之後,就開始炒菜,不一會兒,一股肉香在室內環繞。小王是接他哥大王的班來的電影隊。大王是一個幹淨利索的小夥子,人長得白淨,脾氣也好,又幹著電影隊放映員這麽個好差事,走到哪個村,都有姑娘喜歡他。但大王卻一直不找老婆,好多姑娘的父母托媒說親,都在他那裏碰了一鼻子灰。在不久前的一個夜裏,他在自家的屋裏上吊自殺了。這才有消息傳出來,他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大王死後,鄉裏念其這麽多年的辛苦,照顧他的弟弟小王進了電影隊。

  我掙紮著出了門,外麵已經一片漆黑。我返回去,拿了手電筒,走向那片“沈單七號”,臨近了,我拿手電一掃,玉米已經全撂倒了,地上全是橫七豎八的玉米稈子,晚風吹過,空氣中有一股香甜的氣息,肯定是從玉米稈子的刀口處散發出來的。走到地頭上,水壺還在,提起來,沉甸甸的,三個杯子裏的水也一動沒動。一瞬間,我的心也變得沉甸甸的了。

  回到指揮部,小王已經炒好了四個菜,韭菜炒雞蛋,辣椒炒羊肉片,土豆燉牛肉,醋溜白菜心。這種夥食,以前我們是想也不敢想的,自從進了指揮部,我們才天天像過年。這也是楊鄉長的意思,我們從鄉政府出發的那天,他就對司務長老陳交代過,指揮部的條件差,夥食上一定要安排好。這樣,隔兩天他就給我們送蛋送肉送酒,讓我們敞開了吃,放開了喝。

  我和小王又喝了一斤白酒,後來,我反複說這片玉米的事兒,具體說的什麽,我記不起來了,反正是小王聽煩了,和我頂了嘴,我們就打了起來。

  第二天,我在劇烈的頭痛中醒過來,見小王坐在門口的一個馬紮上,正拿著一把菜刀衝我瞄準。

  我看著鼻青臉腫的小王,有些歉意地說,對不起,昨天心情實在不好,又喝了那麽多。

  小王哼了一聲說,摸摸你的脖子吧。

  我用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有些痛,拿起旁邊的小鏡子一看,咽喉下有一條淺淺的紅線。

  小王說,昨晚你下手太狠了,趁你睡著,我想把你的腦袋割下來,可是刀不快,剛割了一下,你一翻身我就嚇跑了。

  想想他哥自殺的事兒,我真的有些後怕,一個連自己都可以殺死的人,什麽事兒做不出來。

  我下了床,忽然覺得頭重腳輕,一陣強烈的惡心,胃裏的東西撞了上來,我趕緊往外跑,跑到河邊,扶著一棵樹哇哇嘔吐起來。

  小王在旁邊叫道,活該!誰讓你喝那麽多!

  忽然又驚叫道,你要吐也離滲井遠點兒!還讓人喝水不?

  我們為了解決吃水的問題,讓水利站的人在離小河五六米的地方挖了一眼滲井,現在,我就在滲井邊上嘔吐。

  小王推上他那輛破自行車,叮叮當當地走了。

  我把肚子裏的東西吐幹淨了,在河邊上漱了漱口,又躺回床上。

  我還惦記著縣裏來檢查的事兒,一直睜著眼,不敢睡實著。但後來還是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覺得一個人走到了我的床前,有一隻溫軟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我以為是幻覺,眼皮又沉重得睜不開,就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的肚子咕咕直叫。日頭已經撲進室內,看這光景,已經是晌午了。我翻身起來,才發現旁邊站著一個人。

  陳秀花笑著說,你可醒了,睡了一大上午了。

  我有些蒙,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了。她給我端過來一杯水,還用杯蓋打了打漂著的茶葉說,喝口釅茶吧,醒酒快。

  我也是真渴了,端過來,咚咚幾口就喝幹了。

  我清了清嗓子問,你的事,咋樣了?

  她笑著說,都弄好了,謝謝你哩。

  我問,怎麽弄好的?

  她說,俺把你寫的那個訴訟書交給了法庭,一個姓賀的庭長看了看說,這事兒不歸他們管,就帶俺到了派出所,找了孫所長。孫所長看了以後,就讓俺給村支書捎回個口信,讓村支書通知陳道水到派出所去一趟。後來……後來陳道水被孫所長拷了三天,聽說讓他抱著派出所門口的電線杆拷的,讓他寫了保證書,才放回來……

  我非常高興,覺得總算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兒,身體也感覺好多了。

  陳秀花好看的眸子閃閃爍爍地看著我,似有話說。

  我下了床,讓她先坐著喝水,就開始忙活著刷牙洗臉。她卻不肯坐著,我去滲井裏打水,她就跟在我後麵看我打水。我洗臉,她就看著我洗臉。我去河邊刷牙,她就跟我到河邊,站在我身後,好像怕我跑了。

  回到室內,我笑著說,你不累呀,別老跟著我。

  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過了一會兒,輕輕抽泣起來。

  我有些納悶了,不是事情解決了嗎?怎麽又哭?

  她抬頭看我一眼,低下頭,又抬頭看了我一眼,幾次欲言又止。

  我說,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她哽咽著說,俺和陳道水解除了婚約後,村裏的人都在背後議論俺,說俺狠,還說陳道水已把俺……俺受不了這些,不願見村裏的人,也沒法再在村裏待下去了……

  屋裏光線忽然一暗,一個人走了進來。陳秀花立即噤了聲兒。

  是老溫,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陳秀花,又看了我一眼,含義複雜地笑了。

  我趕快介紹說,這是我們鄉文化站的溫站長,這是北陳村的陳秀花,來反映問題的。

  兩人握了握手後,我怕老溫再問什麽,就主動問他,縣裏檢查工作的咋一直沒來呢?

  老溫不屑地搖了搖頭說,正常,很正常,這種煙幕彈,你以後還會遇上。

  說話的工夫,小吳、小孫也都進來了,這些家夥,都是晌午趕到這裏來吃飯。

  見來了這麽多人,陳秀花有點兒慌亂,她有些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忙工作,俺走了。

  老溫攔住她說,慌什麽,在這裏吃了飯再走,不差你一個人的。

  她卻顯得更加慌亂,奪門而逃。

  我把她送到指揮部前的公路上,她似有話說,見小孫跟了出來,就小聲說,以後,俺可以到鄉裏找你嗎?

  我說,我不在的話,你就找老溫,我們在一個屋,他也是一個好人。

  她忽然扔下一句,俺就找你。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中午,小孫弄了幾個菜。我本不想再喝,經不住老溫和小吳的忽悠,又喝了個一塌糊塗。以前,我並不是個貪杯的人。

  幾天後,指揮部撤銷了。我沒有去鄉政府,直接回到了家裏,開始收拾自己的責任田,趕在寒露前,種上了麥子。隨後,我就和院中的一個大哥進了縣城的建築工地。

  我人雖然逃了回來,但那五畝玉米的事情,一直在我心裏糾結著,怎麽也放不下。後來,我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把它寫了出來,題目叫《孤獨的玉米》,寫那片玉米麵對侵犯的孤獨與無助,寫農民的善良和弱勢。我基本上是照實寫出來的,表現出了自己的憤與怒,寫得痛快淋漓。寫完後,我感覺內心一片空明,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我在建築工地上幹了大約一個月後,老溫打聽著找了過來。

  老溫捎來了我在指揮部的補助。但他來的主要目的,是要問我一句話:幹,還是不幹。

  我沒有猶豫,把頭搖得很堅決。

  盡管,一年後,各鄉鎮統一招聘的這批報道員全部轉正,我也沒有後悔。

  中午,我和老溫找了個小酒館,切了一斤牛肉,喝了一斤白酒。酒後,老溫斜著眼看著我說,那個北陳莊的姑娘,到鄉政府找過你兩次,問她有什麽事,也不說。

  我“哦”了一聲,問,再來瓶啤酒衝衝?

  老溫說,那姑娘可能對你有點意思,你自己看著辦。

  我對老板說,來兩瓶啤酒。

  兩瓶啤酒下肚,老溫隔著桌子,把腦袋探到我的麵前說,如果你不中意,能不能操操心,把她介紹給我家老二?

  我心裏還明白,老溫是想撿個“漏”,那姑娘長得好,但家裏沒人,就有了短處,老溫的二兒子腦子有問題,老溫以為這樣就可以扯平了。

  但我還是把頭搖得很堅決。

  老溫最終大醉而歸。

  《孤獨的玉米》始終沒有發表,我用方格稿紙謄寫了十幾遍,投了十幾家報刊,都是石沉大海。

  陳秀花後來到我家找過我一次,我不在家。她給我留了一張紙條,邀我在鄉郵電所見麵,但我見到那張紙條的時候,約定日期已經過去七八天了。我也有過去北陳村找她的衝動,但最終作罷。幾年後,我調到德州工作。來德州的第三年,老溫病重,我趕回去探望他時,又得到了陳秀花的最新消息,她已經嫁到了鄰村,並當上了村裏的幼兒教師,日子過得不錯。自此,就斷了對她的牽掛。後老溫去世,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我剛到德州工作時,過了一年多的單身生活。每天下班後,無所事事,就在辦公室裏整理以前的手稿,把它們全部錄入電腦。在一大堆手稿中,我發現了《孤獨的玉米》。往事雖曆曆在目,卻沒有了憤怒和衝動,我冷靜地審視了一下這篇作品,重新寫了一遍,寫成了一篇千字文,題目也改為《玉米的馨香》。

  玉米的馨香

  那片玉米還在空曠的秋野上蔥蔥鬱鬱。

  黃昏了。夕陽從西麵的地平線上透射過來,映得玉米葉子金光閃閃,彌漫出一種輝煌、神聖的色彩。

  三兒站在名為“秋種指揮部”的帳篷前,癡迷地望著那片蔥鬱的玉米。

  早晨,三兒剛從篷內的小鋼絲床上爬起來,鄉長的吉普車便停到了門前。鄉長沒進門,隻對三兒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三兒便在鄉長那幾句話的餘音裏呆了半晌。

  明天一早,縣領導要來這裏檢查秋收進度,你抓緊把那片站著的玉米搞掉,必要時,可以動用鄉農機站的拖拉機強製。鄉長說。

  三兒知道,那片唯一還站著的玉米至今還未成熟,它的品種屬於“沈單七號”,生長期比普通品種長十多天,但玉米個兒大籽粒飽滿,產量高。

  三兒還是去找了那片玉米的主人—一個五十多歲,癭瘦的漢子,佝僂著腰。

  三兒一說明來意,老漢眼裏便有渾濁的淚湧落下來。

  俺還指望這片玉米給俺娃子定親哩,這……漢子為難地垂下了瘦瘦的頭。

  三兒的心裏便酸酸的。三兒也是一個農民,因為稿子寫得好,才被鄉政府招聘當了報道員,和正式幹部一樣使用。三兒進了鄉政府之後,村裏的人突然都對他客氣起來。連平日裏從不用正眼看他的支書也請他撮了一頓。所以三兒很珍惜自己在鄉政府的這個職位。

  三兒回到“秋種指揮部”的帳篷時,已是晌午了。

  三兒一進門就看見鄉長正坐在裏麵,心便劇烈地頓了一頓。

  事情辦妥了?鄉長問。

  三兒呆呆地望著鄉長,

  是那片玉米,搞掉沒有?鄉長以為三兒沒聽明白。

  下午、下午就刨,我、我已和那戶人家見過麵了。三兒都有點兒結巴起來。

  鄉長狐疑地盯了他一會兒,忽然就笑了。鄉長站起來,拍了拍三兒的肩膀說,你是不會拿自己的飯碗當兒戲的,對不對?

  三兒無聲地點了點頭。

  鄉長急急地走了。

  三兒目送著鄉長遠去後,就站在帳篷前望著這片蔥鬱的玉米。

  天黑了,那片玉米已變成了一片墨綠。晚風拂過,送來一縷縷迷人的馨香,三兒陶醉在玉米的馨香中,睡熟了。

  第二天一大早,鄉長和縣裏的檢查團來到這片田地時,遠遠地,鄉長就看到了那片蔥鬱的玉米在朝陽下越發的蓬勃。鄉長就害怕地看旁邊縣長的臉色。縣長正出神地望著那片玉米,咂了咂嘴說,好香的玉米嗬。鄉長剛長出了一口氣,縣長笑著對他說,這片玉米還沒成熟,你們沒有搞“一刀切”的形式主義,這很好。鄉長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一片燦爛,心想待會兒見了三兒那小子一定表揚他幾句。

  鄉長將縣長等領導都讓進了帳篷。鄉長正想喊三兒沏茶,才發現篷內已經空空如也。

  三兒用過的鋪蓋整整齊齊地折疊在鋼絲床上,被子上放著一紙“辭職書”。

  鄉長急忙跑出帳篷,四處觀望,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一陣晨風吹來,空氣裏溢滿了玉米的馨香。鄉長吸吸鼻子,眼睛濕潤了。

  這篇文章先後在《百花園》《齊魯晚報》等報刊發表,獲首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一等獎。先後被《小小說選刊》等二十幾家報刊轉載,入選了《中國新文學大係》等二十多種選本。

  老溫那時還健在,他在《齊魯晚報》上看到這篇文章後,立即給我打來了電話,連連說“好”,這樣一改他看了心裏特別舒服。當天,小吳也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看完這篇小說,他不知怎麽就掉淚了。

  我這才明白,對那片玉米難以釋懷的,並非我一個人。

  原載《北京文學》2014年第12期

  點評

  這是一個記錄鄉村生活的寫實性文本。小說首先反映的是基層官員們的好大喜功和普通農民的勢單卑微。陳秀花們的生命曆程和老漢的生活遭遇讓人同情。基層官員們的傷農之舉讓人氣憤。指導生產,促收惠農,本來是鄉鎮一級政府所應有之義務,但基層官員扭曲的官本位思想和政績觀往往使得原本為好事的督導活動最終演變為坑農、害農的舉動。這不啻為一個巨大的諷刺。作者以“我”為視角,從一個生活的橫斷麵介入鄉村生活的內部,對鄉土生活中的不和諧一麵給予集中反映,對其中遭遇物質損失與精神傷害的弱勢群體的不幸遭遇給予關照。這至少表征了一個長期紮根於中國鄉土基層社會中的現實主義作家,重新打量生於斯、長於斯的鄉村曆史時所流露出的人文意識和人道主義情感。麵對弱者,有體諒,有憐憫;麵對強權,有反思,有批判。這理應是任何優秀的新文學作家所必須堅守的道德底線和審美基點。

  這也是一個典型的“元小說”文本。一方麵,不但作家和敘述者“我”很難分開,而且還將創作的素材和過程公布於眾,表現出了“反小說”寫作的趨向。在文本中嵌入一個《玉米的馨香》,與《孤獨的玉米》形成一個有趣的對比。這給讀者參與閱讀和分享作家的創作經驗提供了很好的入口。另一方麵,“我”既以敘述人身份參與整個故事的敘述,也以作家代理身份不斷向讀者交代故事和人物的真實性。“我”的存在及敘述宛如作家本人的行動。但“我”的敘述一直在提醒讀者,這是小說,不是紀實。這營造了一種似真似幻的經驗呈現效果。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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