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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酒樓上

  蔣一談

  不知不覺,我已經三十三歲了。我沒有想到,在這一年的夏天,在學校即將放暑假的時候,我的人生好像又有了某種希望。在此之前,至少在昨天黃昏之前,我的人生還隻是機械地邁著兩條腿往前走。

  我收到姑姑寄來的一封信。這麽多年來,我和姑姑從未用書信的方式聯係過。我很奇怪。信封裏夾帶了十幾張酒樓照片:品紹興酒樓。酒樓上下兩層,建築風格古色古香。酒樓內的就餐環境幽雅別致,牆上掛著根據魯迅的作品人物繪製的畫作,畫中人物栩栩如生,畫下文字言簡意賅:《祝福》—祥林嫂披頭散發砍門檻;《故鄉》—閏土和魯迅在雪地裏捉小鳥;《孔乙己》—孔乙己站在酒肆裏笑嘻嘻喝酒;《傷逝》—有緣相愛,無緣再見;《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少年魯迅在書桌上刻了一個“早”字;《在酒樓上》—兩個民國知識分子對飲傷懷……我急切地展讀這封信,讀過之後,我大吃一驚。

  阿亮:

  你好!

  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寫這封信。這些年,這幾十年,我為你的表哥阿明活著。我想,你父親告訴過你,阿明的父親,在他出生一年後離開了家。我不怪他,阿明是殘疾人,一生都無法自己照顧自己,他想甩掉大包袱,我能理解。他走後還能給我留下一筆生活費,我已經很知足。

  寫這封信,我想告訴你,我得了重病,是絕症,醫生說我最多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在計算著死期,對自己的生命早已了無牽掛,但我最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阿明。我走後他怎樣生活?我曾經想過,帶著他一起去死,吃安眠藥死,每人兩百片,吃完睡下,就都解脫了。

  我不想讓他一個人活受罪,可是仔細想想,我沒有剝奪他繼續生活下去的權利。我還活著,還沒有死,既然沒有死,就更沒有理由選擇他的死。萬事萬物總有一個結局,這一點我很清楚。我要為自己找到後路,找到一個死後還能看得見的希望。

  我是嫁到紹興的,在這裏無親無故。我每天燒香拜菩薩,希望老天爺能幫助我為阿明找到一個憨厚樸實的媳婦,隻要她承諾照顧好阿明,我願意把家裏的所有財產都給她。可是去哪裏找這樣一個女人?即使找到了,她很可能是個騙子。

  阿亮,我想到了你,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阿明和你父親,你是我最重要的親人,我們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這些年,我和你父親的交流越來越少,彼此好像已經知道,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再講什麽都是多餘的。

  明和亮,這兩個名字,是我和你父親的共同願望,我們都期望你們兄弟倆的人生明明亮亮的,可是命運弄人。我想請求你照顧阿明,隻要你願意,隻要你寫下照顧阿明的承諾書,我會馬上立下遺囑,把酒樓和家裏的所有財產都給你,財產加起來約有五百一十萬元,這是我的全部家當,你可以隨時過來查看。這件事,非比尋常,你要三思。當然,我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無奈。

  給你寫這封信,因為你是我的親侄子,我沒有也不想把我的病情和這件事情告訴你父親,我不想讓他過多牽掛。阿亮,生活就是這樣,你知道對方無能為力,對他保持沉默,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很多時候,不知道比知道更有價值和意義,你說呢?

  你和阿明見過一麵,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你們倆都長大了。五年前,我去北京出差,見過你一麵。你現在還好嗎?都順利嗎?

  祝夏安!

  姑姑

  屋裏沒有風,信在手裏抖動。我抽出一根煙,點燃後猛吸了幾大口。我再次閱讀這封信,一字一句閱讀,竭力想從文字裏嗅出命運的暗示,我需要意想不到和冥冥之中的暗示。不知什麽時候,我的女友陸迪悄然站在了我身後。

  “誰的信?”她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姑姑的。”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一張一張翻看。

  “品紹興酒樓?你姑姑的酒樓?”

  我抑製著興奮,站起身,走到陽台上,周圍的空氣開始變得恍惚,一股暗流在體內聚集湧動,慢慢升成幾大股熱氣騰騰的氣流,將我從殘存的黃昏裏托舉,讓我從高處依稀看見陽台上的那個我,那個情緒鬱悶的中學曆史老師,那個三十好幾了前途依舊茫然無措的異鄉男人。我想笑,想最大聲地笑,可是我把笑聲控製住了。陸迪走進陽台,站在我身旁。

  “你怎麽想的?”她說。

  “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會去。”

  “為什麽?”

  “直覺。”

  我看著她,想聽她繼續說下去。

  “你在逃避……”她的眼睛直視著前方。

  “我……我想換一種活法。”我實話實說。

  “你想清楚了嗎?”

  我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你想讓我跟你一起去,是嗎?”她看著我,呼吸不再平穩。

  “如果我們現在結了婚,你會和我一起去嗎?”我試著探尋。

  她沒有回答我,轉身走進客廳。我們已經相處了五年,彼此的心裏都有對方,卻都在猶豫,往日的那份愛意如今已經變幻為某種親情,這份暗藏欺騙性的親情,似乎在勸慰對方,你們就這樣過吧,不需要結婚,也不需要分離。事實是這樣的嗎?我在想,如果我們兩個人一起去紹興,一起打理酒樓,一起照顧我表哥,過另外一種生活,我們的情感或許會更上一層樓。我走進客廳,想說出心裏話,她扭頭看著我,首先開口了:“我想過咱們倆的生活,安安靜靜的生活……”

  我怔怔地望著她。“你覺得在北京這樣生活,我們能幸福嗎?”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眼神有些發虛,“但我們可以去努力……未來的生活,誰也不能打包票,誰也不能代替誰活著……”她一邊說一邊拿起放在沙發上的挎包,慢慢往門外走。“今晚編輯部還有稿子要看,我去加班,”她背對著我說,“你要仔細想清楚。”

  我沒有阻止她拉門、關門的動作。我靠牆而立,感受到了虛弱,但虛弱裏又隱約彌散著神秘的解脫氣息。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愛她,這是真實的情感,我同時也知道,我現在對她的愛還不足以讓我為她舍棄一切。

  整整一個晚上,我都在竭盡全力打撈往日記憶。少年時代,我和阿明見過一麵,也隻見過這一麵。第一次見麵的場景好像是這樣的:他坐在輪椅裏,在門口曬太陽,看見了我,他嗤嗤地笑,笑容扭曲,嚇了我一跳。他的嘴巴流著口水,左邊的嘴角,會時不時抽搐一下。我姑姑喂他吃飯,會先在他脖子下麵圍上一個大肚兜,即使這樣,他的脖子和手臂部位還是會因為身體不由自主的扭動沾上飯菜。他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隻能蹦出一個一個的單字。

  我推著阿明在石板路上走過一次,那次不小心推翻了輪椅,阿明栽倒在地,手臂不能支撐,腦袋直接撞到石橋欄杆上麵,流了好多鼻血。我媽打了我的P股,我哭了,阿明在一旁傻傻地大笑。

  母親很早之前對我說過,阿明不是傻子,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她還告訴我,阿明出生在紹興,那是一座古老的江南文化名城,也是大作家魯迅的故鄉。我不知道魯迅是誰,母親拿出一本書,對我說:“這是魯迅的小說集《呐喊》《彷徨》,他是中國現代文學之父,是大作家。”她翻開書本,給我看魯迅的照片,魯迅濃密的黑胡子讓我笑出了聲。母親給我講魯迅小時候和閏土在雪地裏抓小鳥的故事,講魯迅在三味書屋讀書的故事,講魯迅去鄉還鄉的故事,講孔乙己的故事,講阿Q的故事,講烏篷船的故事……母親講了那麽多,我記憶裏儲存最多最深的還是阿明的怪異模樣。

  第二天早晨,我撥通了姑姑的電話,說學校很快放暑假,我決定去紹興看一看。姑姑在電話裏哭出了聲,說要去車站接我。我和阿明隻見過那一麵,我壓根沒有想到,時隔多年之後,我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個時間點,準備和他再次相見。

  坐在車廂裏,我給陸迪發去短信。我告訴她,這個暑假我決定在紹興度過,我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未來我一定留在紹興,打理酒樓照顧阿明,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北京實在不能給我未來的生活和事業帶來更多的希望。

  火車開動之後,我的心緒反而平靜下來。我眼望窗外,模樣幾乎相似的中國大地像一塊塊灰綠色的布,火車的速度先把布扯裂,然後再快速甩掉。現在是白天,車窗玻璃映現不出身影,可我又確實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我在師範大學的校園裏待了整整九年,獲得中國近現代史專業的博士學位。我想留在北京工作,更想擁有一個北京戶口。我的博士生導師對我未來的學術研究寄予厚望,但他就是一個學者,無暇也無力幫助他的學生。我早有預感,像我這樣一無背景、二無資源的人,留在高校和學術機構工作的機會幾乎是零,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去中學做老師,這樣不僅能解決個人戶口問題,還能擁有一套住房(兩居室九十平方米,由簽約學校提供,房租很便宜,每月象征性地上繳幾百元錢,隻要在學校任教,這套房子就歸我居住),但我必須和學校簽署五年的工作協議。

  我在學校的課時很少,並不覺得累,但我不滿足於課本上的曆史知識,總是想辦法給學生講解與曆史有關更顯生動的趣味知識,比如講到赤壁之戰,我會拿出三國時代的戰船掛圖,讓學生了解戰船的製造流程,以及戰船上麵士兵休息間和兵器儲藏室的位置,我也會講世界冷兵器時代船隊戰術的異同,中國古代造船工藝的落後原因。很多學生喜歡上我的曆史課,但我也得到了不少學生家長的小報告,教研室主任對我說,你能講趣味曆史知識,其他的曆史課老師也能講,都會講,但為什麽不講呢?因為這些課本之外的知識和考試無關,與未來的高考無關。看著講台下規規矩矩的學生,我對他們充滿了同情,隻是我的同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淡漠了。工作兩年之後,我已經成長為一名非常合格的乖老師。

  我曾有過這樣的規劃:和學校的合約期滿後,我尋找機會調入大專院校,哪怕是最普通的大專院校,從事教學和學術研究。可是現在的中國大學院校盛行功利主義和浮誇之風,耳聞目睹得越多,我越提不起勁了。陸迪理解我的苦悶和無可奈何,她曾經對我說過,隻要兩個人在一起,齊心協力,相互支持,就可以應對生活和事業上的諸多困難,但我依然意氣消沉。過去所學的知識和社會現實告訴我,人生就是方法論,而我是一個沒有多少方法的男人。

  列車臨近紹興站的時候,我的情緒開始激蕩。我坐直身體,眼睛一刻不停地望著外麵的景致。我之前來過紹興,那是很多年前的少年懵懂之行,雖然所見所聞差不多已經忘卻,但紹興古城的江南氣韻還在記憶裏漂浮;而眼前的這座古城,人車擁擠,高樓林立,讓我分辨不出它和其他城市的明顯區別。

  姑姑站在車站出口,眼神四處張望。我直接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臂。和五年前相比,眼前的她完全衰老了。她看著我,抓住我的手,搖晃著,搖晃著,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姑姑……你好。”我扶住她的肩膀,鼻子有點酸。

  “唉……唉……”她的眼淚落下來。

  十幾分鍾之後,出租車停在一家茶館門前。姑姑說,先去喝杯茶吧。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從這兒望出去,能看見蜿蜒的河道和幾座石橋,我不經意間看見品紹興酒樓的牌匾,用手指了指,姑姑點頭笑了,眼神裏流露出別樣氣息。

  她從包裏拿出一摞文件和票據,一一擺在茶桌上。“這是酒樓建築示意圖、房屋產權證、購房發票,我十年前買下來的,房貸已經還清。酒樓上下兩層,麵積三百平方米,現在價值幾百萬吧。這是一樓用餐區、後廚操作間、儲藏間和收銀台,樓梯旁有一個小電梯,是後來裝上去的,方便阿明上下樓。二樓有兩個區域,上樓往左有兩個包間,右邊是我和阿明的房間。”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她有點喘不過氣,“這是我的三個存折,裏麵有一百一十萬存款……阿亮,你一定要想好了,照顧一個殘疾人會很辛苦,而且要照顧這麽多年。姑姑信任你,但姑姑又不想為難你。”

  我點點頭。我知道,現在的我離百萬富翁如此之近;我當然更知道,過去的那個我,一個靠工資過活的我,這輩子掙到幾百萬非常非常困難,如果沒有其他的賺錢本事,幾乎是妄想。我咬緊嘴唇。姑姑隨後又拿出了兩份文件。

  “這是承諾書,你看一下。”她說話的聲音在發顫。

  承諾書上的文字很少,概括後如下:

  一、簽字人要悉心照料阿明的生活。

  二、除非簽字人的生命出現意外,簽字人承諾要把阿明養老送終。

  “姑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姑姑不想為難你……再說這事也需要征求你父母的意見。”

  “姑姑,我想照顧阿明,也想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討厭過去的生活,但是我害怕簽完字之後不能讓你滿意……我不知道自己……”我不知道還能繼續說什麽。我垂下腦袋,連續搖晃了好幾下。

  “我懂……我懂……”姑姑的情緒有些失落。她調整了一下情緒,對我說:“阿亮,我們先去酒樓看一下,你和阿明有二十多年沒見麵了。”

  未進酒樓,我就聽見了一樓食客的喧鬧。我們沒有停步,順著木樓梯上了二樓,一個樸實的中年女人正在樓道拖地。她直起身,對我姑姑說:“明明睡了,睡兩個小時了。”姑姑笑著點點頭,一邊往前走,一邊小聲對我說:“她是沈嫂,幫我照顧阿明五年多了,人很好,沒有她在,我一個人可不行。”

  姑姑輕輕推開房門,阿明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呼嚕聲時斷時續。阿明的智商和兒童相仿,呼嚕聲是成人的。房屋裏堆滿了形態各異的布藝動物玩具,牆壁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黑板,上麵塗滿了紅色、藍色、紫色和黑色的幼嫩圖案,有太陽和星星,有植物和花朵,有小鳥和雲朵,有些圖案我無法辨識。

  “都是阿明塗畫的,他喜歡畫畫。”

  阿明的輪椅擺在那兒,閃著光澤,好像隨時準備載著阿明出發。我們站在床邊,姑姑掖了掖阿明身上的毛巾被,凝視著她的兒子,說:“我最喜歡看他睡著的樣子,正正常常的,一點毛病沒有……”

  隨後,我們走進另外一間房屋。這間房屋空間很大,屋裏陳設十分簡潔: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一個衣架,一個茶幾,一盞落地燈,一把椅子,一個雙人布麵沙發。房間裏麵還有一個房間,是改建出來的衛生間和浴室,大約有十幾平方米。“阿明一年四季在裏麵洗澡,冬天紹興挺冷的,阿明喜歡用涼水洗澡。”姑姑對我說。我不免心生好奇。房屋外麵有一個小露台,擺了不少盆栽,看上去無精打采的,顯然已經疏於打理。

  我們麵對麵坐下。姑姑的眼神直直地望著我,欲言又止。

  “姑姑,你想說什麽?”

  “阿明雖然比你大幾個月,你最好把他當小弟弟看待……”她眼望窗外,喃喃低語,“照顧阿明……的確會很累……”

  這個時候,一聲清脆的喇叭聲突然從樓道裏傳過來,聲音越來越粗重有力。姑姑從沙發上跳起來,急切地說:“阿明醒了!他吹喇叭叫我們呢!我們趕快過去!”進了屋,我看見阿明躺在床上,正手舉喇叭,用力吹奏呢。

  “明明,明明,媽媽來了,媽媽來了,”姑姑拍著手,邁著小碎步,扭動著脖頸,跳躍著走到床邊,聲音變得那麽細軟,像幼兒園裏的老師。姑姑已經六十多歲,她突然變異的聲音和誇張的肢體動作,讓我的心裏泛起酸楚。

  “明明醒了?你睡得好嗎?看看誰來了。”姑姑笑嘻嘻地取下他手裏的喇叭。我走到床前,阿明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好像知道我是誰。

  “阿明,你好。”我說,麵帶微笑。

  “叫明明弟弟。”姑姑對我耳語。

  “明明弟弟,你好。”我再次大聲說道。

  他好奇地望著我,腦袋在枕頭上慢慢扭動。

  屋門開了,沈嫂走進來,神色有點緊張。她小聲說:“我剛才下樓上廁所,沒來得及……”

  “沒事的,”姑姑擺了擺手,繼續說,“明明,這是你的亮亮哥哥,你們見過的,你還記得嗎?見到亮亮哥哥,你高興嗎?”

  “高—興—”阿明吃力地發出聲音,嘴巴歪向一側。

  “他是亮亮哥哥,亮—亮—哥—哥—”

  “亮—亮—哥—哥—哥—”他的聲音像爪子,在我身上抓撓。

  “明明弟弟,你好。”

  我的聲音讓阿明興奮起來,他的軀體在毛巾被下麵不停地蠕動。姑姑拍了一下手,突然醒悟過來,從櫃子裏拿出一包尿不濕,掀開毛巾被。阿明沒穿內衣,襠部圍著一大塊白色的尿不濕,腿上的汗毛和血管清晰可見。姑姑解開尿不濕,說:“拉了。”沈嫂急忙上前,說:“我來吧。”姑姑按住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尿不濕兜住,順勢放在地板上。一股濃烈的屎尿味一下子鑽進我的鼻孔,我屏住呼吸,喉頭還是開始發緊,不得不用力吞咽唾沫。

  “先用紙擦幹淨P股……然後用濕毛巾洗兩遍……這樣阿明才不會生褥瘡……洗完之後,再圍上一個幹淨的尿不濕……正常的時候,阿明一天拉一次……一天排尿五六次……需要每天換七次尿不濕……”姑姑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我聽。

  沈嫂彎腰收拾地上的尿不濕,說:“明明今天該洗澡了。”

  “現在就去洗。”姑姑說。

  沈嫂把輪椅推到床邊,姑姑用毛巾被摟住阿明的身體,讓他坐起來。我急忙伸出手臂,想抱住阿明的腰背和雙腿。姑姑說,讓他自己挪到輪椅上麵,這樣能鍛煉他的肌肉。阿明一隻手抓住輪椅扶手,把身體一點一點往輪椅上蹭,接著P股一用力,半邊身體坐在上麵了。姑姑和沈嫂鼓掌喝彩,阿明就像一個得到表揚又害羞的孩子,低下腦袋笑了。

  我把阿明推進浴室。準備妥當後,我第一次看見了阿明怪異的身體,而且是赤身裸體,感覺有些別扭。他的左手臂不能完全彎曲,呈“V”字形擺放,手指隻能慢慢彎曲;右手臂略好一些,能抬到額頭位置,五個手指中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也能輕微彎曲活動。他的手裏捏著一個黃色的塑料鴨子,手指一捏,鴨子就叫一聲,他也跟著笑一聲。我看見阿明兩腿之間的生殖器,軟塌塌的,像個怪蟲。姑姑早已不避諱這些,一邊對我說話,一邊用浴液擦洗阿明的小腹和大腿根。

  “阿亮,你剛才說,你討厭過去的生活,你才三十多歲,就討厭自己的生活了,那我呢?這幾十年,我就是這樣過來的,一個人走過來的,我能有什麽辦法?我逃避不了。我伺候明明這麽多年,他還沒主動對我說過謝謝呢,不過這孩子性格好,不哭不鬧,得了病也不鬧,從小就知道忍,這一點像我的脾性。要不是得了絕症,我也不會求人。”她慢悠悠地說。

  這一刻,一股清晰可辨的悲憫之情從我身體的某一點生發出來,讓我的眼睛漸漸濕潤;我同時又覺得自己非常可憐,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你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幹過出格的事,從來沒想過冒險,從來都是被生活牽著鼻子走,你是男人,應該試著改變一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前噴頭的水花在飄灑,我的頭發和臉頰越來越濕潤。阿明捏著小黃鴨,獨自一人笑著,和小黃鴨說話,仿佛我和我姑姑根本不存在。眼前的情景,好像是個夢,一個不曾預想、突如其來的夢—姑姑是夢的起點,我是夢的推動者,沒有任何人逼迫我,是我自覺自願、主動來到這裏的。人生中的重要選擇,或許就是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做出的,我感受到了心髒的跳動,感受到血管裏的血液正在加速前進。

  “姑姑,我想簽字。”我的話剛出口,就被姑姑打斷了。

  “阿亮,你先別急著說,你看這樣行不行,”姑姑坐直身體,神色異常激動,好像一下子抓住了問題的核心,“這些年,為了照顧明明,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遊山玩水,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他。我剛才突然有個念頭,想馬上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中國的那些山水,再不出去就來不及了。我想彌補一下自己,少留一點遺憾。我出去的這段時間,一兩個月吧,你來幫我照顧明明,你也試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再做最後的決定,好不好?”說完這段話,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釋然地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

  出發的那天早晨,姑姑一個人走進阿明的房間。我站在門口,側耳傾聽,本以為能聽見哭聲,可是什麽也沒有聽到。約摸過了十幾分鍾,姑姑走出來,神情非常平靜,輕輕帶上門後,她對我說:“明明還在睡,我們走吧。”

  她手扶欄杆,一步一步往樓下走,我提著拉杆箱,跟在後麵;走到酒樓門口,她抬起頭,眼望四周,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牌匾上麵。

  “我一個人去火車站。”她說。

  “我送你。”

  “就送到這兒。”

  我欲言又止。

  “酒樓的生意比較穩定,你不用操心,照顧好明明就行了。辛苦你了。”

  “姑姑,你準備去哪兒?”

  “不知道,到火車站再決定吧。”她的笑很勉強。

  姑姑拉著箱子默默往前走,低著頭,不看兩邊,也不看前方的路,腳步雖然緩慢,卻是堅定的,毫不遲疑的。我能體悟到她內心需要的那種解脫。她的身影在路口消失,可我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嗓子眼裏好像堵著一團棉絮。我掏出一根煙,過了一會兒又放回煙盒。早晨的陽光在長長的石板路上灑下濕潤恍惚的光暈。很多年前,我在紹興的清晨見過很多鳥在枝頭嬉戲,鳥的鳴叫是紹興的晨曲,現在這些鳥消失不見了。我感受到悵然若失,感受到孤獨,感受到生命的茫然和虛無。眼前是一個河道,河道上有石橋,橋的欄杆上雕刻著仙鶴、靈芝、如意、童子,一條烏篷船若隱若現,掛在店鋪屋簷下的紅燈籠在微風中晃悠,紹興方言在空氣裏飄蕩……這些江南景致近在眼前,卻又顯得那麽遙遠。

  我想到陸迪。我掏出手機,翻看著她的照片,觸摸著她的臉龐和頭發,內心裏的聲音在一遍一遍重複:陸迪,我想你……我在微信裏給她留言:我很想念你。

  過了一兩分鍾,我收到她的回複:

  你不該說走就走。我想靜一靜,靜一段時間。

  好吧。寫下這兩個字,我又刪除了。我握著手機,使勁握緊,握出了手汗。

  請你理解。我重新寫下文字,回複了她。

  你在逃避。你身上的怯懦和糾結讓我沒有安全感。

  看著她的回複,我隻能保持沉默。怯懦和糾結,這兩個詞語,真真切切映入眼簾。是這樣的,我心裏很清楚,但我不願意在她麵前承認。

  今天是我照顧阿明的第一天。我站在一樓,手扶樓梯,腳步竟有些躊躇。我在四處搜尋沈嫂,如果沒有她,我一個人可能無法應對。我沒看見她,倒聽見阿明吹起了喇叭。

  我跑上樓,推開屋門,阿明躺在那兒,右手舉著喇叭,腮幫子鼓起老高,起勁地呼氣吸氣,沈嫂隨後也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阿明看看我,看看沈嫂,聲音有點遲疑:“媽—媽—媽—媽—”沈嫂對他說,媽媽去給明明買玩具去了,很快就回來。阿明突然咧開嘴巴哭起來,先是把喇叭甩掉,然後扯下身上的衣物四處亂丟。我壓住他的胳膊和雙腿,直到他不再亂動。我聞到了明顯的臭味。

  “明明拉了。”沈嫂對我說。我和沈嫂相互配合著,準備給阿明清理身體,可是他在拚命扭動身體,把拉出來的屎尿粘在了床上和自己身上,粘在我和沈嫂的雙手、胳膊和衣服上麵。阿明在聲嘶力竭地哭,他的眼淚在大顆大顆地滾落,我和沈嫂麵麵相覷,無計可施。

  屋裏彌漫著隻有成人才能散發出來的騷臭。阿明一邊哭一邊用手指下意識地抓撓攪和屎尿,我的整個胃都在翻騰,幹嘔想吐;沈嫂木然地坐在那兒,低頭擺弄尿不濕的組織纖維。為了抵擋刺鼻的臭騷味,我不得不點上一根煙—手指夾著煙,手指上黏著屎尿,我把煙嘴送進嘴角,也把臭味送進鼻腔,這是什麽樣的感覺和滋味?我的腦袋一陣發蒙。

  我忽然發覺,阿明的哭聲在減弱,他的視線開始隨著半空中的煙霧移動,我走過去,看著他,他不看我,盯著我手裏的香煙,鼻翼在扇動,嘴角比往日抽搐的頻率更快了。他正在把哭聲吞進肚子裏。

  “你哭累了吧?”我問他。

  他嘰裏咕嚕說了好幾句,我沒有聽懂。他看我的眼神是渴求的。

  “沈嫂,阿明剛才說什麽?”

  “可能想抽煙吧。”

  “抽煙?”

  “長這麽大,他還沒抽過煙。”

  “他能抽嗎?”

  “我不知道。”

  沈嫂起身走到床邊,想收拾床上的穢物。阿明突然吼叫起來,沈嫂驚恐地後退幾步,差一點摔倒。在這個過程中,阿明一直盯著我手裏的香煙,我把半截煙夾進他的嘴角,他猛吸一口,緊跟著一聲咳嗽裹挾著吐沫從他的嘴裏噴薄而出,臉漲得通紅,不過他的嘴角依然死死地咬住香煙。

  “慢一點吸,慢一點。”我對他說。

  “煙—煙—煙—”阿明的嘴型非常誇張。

  沈嫂神色緊張地對我說:“我先出去一下,出去一下……”

  阿明明白了我的意思,放慢了吸煙的動作。他吸一口,吐出來,漸漸安靜下來。他把香煙當成了會冒煙的喇叭了嗎?煙霧升起來,將他的腦袋籠罩,為他創造了一個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他適應並能享受這個世界。看著他用力吞吸煙蒂,我為他重新點燃了一根煙,阿明或許更需要香煙的麻醉。現在,阿明的情緒已經完全安靜,我叫來沈嫂,為他清理身體和床單。這個時候,沾在我胳膊和衣服上的屎溺差不多快幹結了。

  我一個人推著阿明走進浴室,他坐在輪椅上,自顧自抽煙,一臉陶醉,任由我擺布,我脫光他的衣服,也脫光自己的衣服。水花濺濕了阿明手裏的香煙,他無法看見新的煙霧再次升騰,看著手裏濕乎乎的煙卷,他很迷惑,不停地看看我,看看手裏的煙,最後眉頭皺起,傷心地哭起來。我不想讓他哭,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停止洗浴,點上兩根煙。我們這兩個男人,兩個有血緣關係卻又彼此非常陌生的男人,赤裸著身體,坐在浴室裏,抽著各自手裏的煙,我看著他,他沒有看我,我們噴出的煙霧彌漫纏繞在一起,悄然飄進對方的胸腔深處。當眼淚在手背上滴落,我才從沉思中醒悟,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無聲地流淚。我長長地喘口氣,掐滅手裏的煙,蹲下身,為他塗抹浴液,用浴巾擦洗他的身體。阿明的大腿、小腹、生殖器、P股……在我的手掌裏劃過,長這麽大,我這是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洗澡,怪異的感受在內心裏湧起又落下、湧起又落下,反複了好幾次。阿明有成人的身體器官,他的身體器官的神經係統似乎是兒童的,因為浴巾劃過他的生殖器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生理反應。他沉浸在香煙的縹緲世界裏。我忍不住對他說話:“阿明,我更願意叫你哥哥,你可能記不住我了,我是阿亮,是你的表弟……”

  “媽媽—媽媽—”他扭頭看著我,情緒有些激動。

  “你媽媽給你買玩具去了,過幾天就回來,你抽煙吧。”

  “抽—煙—抽—煙—”他晃了晃手裏的煙。

  “我沒想到會來紹興,我不知道能照顧你多久,能堅持多久,我想試試看……”

  “煙—煙—”他笑著回應我。

  我默默起身,把水溫調試到合適的溫度,浴液遇見水,變成了一團團泡沫,阿明變成了一個泡沫人。幫他洗浴完畢,我感覺到了疲憊。我簡單洗了洗,推他出去,幫他換上衣服。沈嫂帶他去門外轉悠,我癱倒在床上,很快墜入了夢境。我夢見了陸迪,我們躺在床上,麵對麵抱在一起,眼睛對著眼睛,看誰最先眨眼,誰輸了誰去做飯。我們看著對方,誰也沒有眨眼,誰也沒有輸,但我看見眼淚從陸迪的眼眶裏慢慢流了出來。我想握住她的手,我握住了,可是拳頭像棉花一樣軟弱無力。夢結束的時候,我醒了,我似乎知道這個夢境預示了什麽。

  時間往前走,速度非常慢。姑姑走了十幾天,我感覺好像走了兩個月。在這期間,姑姑給我通過一次電話,說已經到了峨眉山,讓我們別擔心她。我按照事先的約定和每天的工作流程,盡我所能照顧著阿明,可是單調的氛圍和日複一日的重複工作,已經讓我身心疲憊,我最初的好奇心和自信心,早已黯然。我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如何繼續未來的日子,我唏噓不已,並暗自慶幸,如果那天簽下了承諾書,我該如何麵對自己,麵對阿明,麵對姑姑將來的亡魂。

  那天陪阿明畫畫,我坐在那兒,看著散落滿地的粉筆頭和黑板上幼稚可笑的塗畫,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我脫口而出:“阿明,你知道嗎?我其實是個傻逼。我過去的生活雖然不如意,但還沒淪落到度日如年的地步……我就是一個傻逼……”我的聲音漸漸無力了,我很後悔這麽快來到紹興。

  “傻—逼—傻—逼—”阿明重複道。

  我掏出手機,給姑姑撥打電話,我想告訴她,我讓她失望了,我勝任不了她的囑托,更無法長時間照顧阿明,她還需要尋找更合適的人選。電話撥打了好幾次,姑姑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

  “傻—逼—傻—傻—逼—逼—”阿明一邊吐煙圈一邊嘟嘟囔囔。

  他的聲音令我憤怒。

  “煙—煙—抽—煙—抽—煙—煙—”阿明甩掉煙蒂,伸出兩根手指頭,他現在已經是一個煙鬼。我突然有了邪念,很想同時點上好幾根香煙,一把塞進他的嘴巴。抽死你,我在心裏罵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點燃九根香煙,依次擺在桌上,然後又一根一根塞進了他的嘴巴。“咬住!使勁吸!”我在他耳邊喊道。他的嘴巴被完全撐開,臉上的表情開始扭曲,九根香煙歪歪扭扭的,眼看著要掉下來。我用一隻手握住香煙同時夾緊他的嘴唇,另一隻手蓋住他的半邊鼻孔,逼使他呼氣吸氣,大團的煙霧隨即從他的鼻孔和嘴巴裏噴薄而出,我隱隱聽見轟隆轟隆的聲響從他的胸腔裏擠壓出來,這聲響帶給我快感,同時也在排遣壓抑我心中多日的鬱悶和煩躁。

  “啊!啊!啊!啊!啊!啊!”阿明掙紮著吼叫,他越掙紮吼叫我反而越興奮。

  “抽啊!你抽啊!抽死你!”我感覺到自己的嘴巴和聲音從未像現在這般扭曲猙獰。

  阿明掙紮的動作突然放緩,吼叫的聲音也弱了,眼神慢慢移向我的身後,我轉過身,看見陸迪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我迎上去,尷尬地笑了笑。陸迪放下背包,走到阿明麵前,從他嘴巴裏取下香煙,狠狠地扔在地上。

  “他剛才不聽話。”我說。

  阿明連續咳嗽,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嗚嗚地哭起來。陸迪蹲下身,仰起臉,靜靜地望著阿明,掏出紙巾輕輕擦拭阿明臉上的眼淚和口水。

  “是他要求一次抽這麽多,我不給,他就哭鬧。”我為自己辯解。陸迪盯著我,目光裏的情緒讓我失措。我走出屋,想讓沈嫂推著阿明出去轉一轉。我走到樓梯口,聽見了陸迪的聲音。我停下腳步,仔細傾聽。

  “阿明,見到你之前,我在想你長什麽模樣,今天見到你,我覺得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啊!你—是—誰—誰—”

  “我叫陸迪。”

  “陸—迪—陸—迪—迪—”

  “我去上海出差,順便來紹興看看你。”

  阿明誇張地笑了。我走到門口,看見阿明的雙手緊緊抓住了陸迪的雙手,眼神裏蕩漾著奇異的光澤。我故意咳嗽了一聲。

  “你出去一下好嗎?我想和阿明說說話。”陸迪背對著我說。

  “你—出—去—你—出—去—”阿明扭動身體,又開始嗚嗚地哭了。

  我走到樓外,在岸邊的石凳上坐下,眼望他處,其實什麽也沒看見。我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麽,但心裏明白,我剛才對阿明的瘋狂舉動已經扭曲了我在陸迪心目中的形象。沈嫂走過來,小聲對我說:“那個姑娘是你女朋友吧?”我看著她,淡淡一笑。她接著說:“我一猜就是,氣質很好的。”

  我們倆都沒再說話。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按下姑姑的電話號碼—還是關機。我抽出一根煙,不經意間用力擰斷了這根煙。一條烏篷船在河道裏前行,坐在船上的遊客歡聲笑語,船工抽著煙,用腳掌搖擺船槳,單手劃槳掌握著方向,他們悠然自得的神情更讓我心緒頹然。

  我突然想對沈嫂說些什麽。“沈嫂,”我說,“你知道我姑姑的病情嗎?”

  她點點頭。“早就知道了。”

  “我姑姑這次出去,還會回來嗎?我怎麽覺得……她不會回來了呢?”我皺緊了眉頭。

  “她想把阿明托付給你……你不會不照顧阿明突然就走吧?”

  我扭頭看著她,終於擠出一句話:“不會的……”我的眼神和語氣輕飄飄的,下意識地自言自語:“姑姑,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你可千萬不能走,千萬不能走啊。”沈嫂顯然不相信我。她躊躇再三,跑回酒樓,不多會兒又慌裏慌張跑回來,手裏拿著一個密封的公文袋。“這是你姑姑留給你的,你看看吧……”沈嫂如釋重負地喘著氣。

  我打開公文袋,掏出一個信封,裏麵有一封姑姑寫給我的信,一把鑰匙,鑰匙環上係著一個寫了兩行數字的紙條,還有一份姑姑將全部財產轉贈與我的遺囑,遺囑上麵留有姑姑的親筆簽字和紅手印。我開始讀這封信:

  阿亮:

  你好!

  無論你是否願意照顧阿明,我都會把所有的財產留給你。你能來到紹興,證明你心裏還有我這個姑姑,還有阿明這個哥哥,對我而言,這是最大的心理慰藉。那天,在火車站看見你的時候,我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我出去之後,可能回不來了,或者說我也不準備回來了。留下該留下的,帶走該帶走的,這是我的最後選擇。現在想想看,我這輩子,能夠自由選擇做的事兒真不多。我想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外麵的世界,實在走不動了,我會回到上海瑞金醫院,我的病曆檔案存在那裏。有一天,你會接到醫院打給你的電話,他們會通知你我最後的消息。

  房屋產權證、購房合同、購房發票,以及三個銀行存折,現在放在銀行的保險箱裏,那家商業銀行就在酒樓斜對麵;那兩行數字,上麵的是保險箱序列號,下麵的是保險箱開鎖密碼。你可以隨便處置這些財產。

  阿亮,你能照顧阿明多久就照顧多久吧,如果有一天,你實在不能照顧阿明了,請你找一個能夠接替你的人。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請你告訴阿明,媽媽愛他,愛他愛得很累、很累,但媽媽不後悔。

  姑姑

  讀完這封信,我渾身躁動不安,好像隨時能夠爆炸。我點上一根煙,煙在顫動,煙霧在顫巍巍地回旋。當我讀第二遍時,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這可能就是命運。我呼出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清醒。“沈嫂……謝謝你……”我低聲說道。沒有回聲。我扭頭回望,沒看見她的身影。

  天色漸漸暗了,白天的雲正在變幻為灰色,過不了多久,灰色又會變幻為淺黑和黯黑。我坐在那兒,等待著陸迪,希望她能走下來,走在我身旁,給我力量。我一直坐在那兒。河岸邊的燈亮了,夜晚的人群開始遊動。

  我掏出手機,給陸迪發去短信: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在樓下。

  我盯著手機屏幕,等待著陸迪的回複。現在,阿明的存在和姑姑的離去,更讓我深深體悟到,一個人承擔命運是何等的脆弱,又需要何等的堅強。我需要陸迪,我不知道現在的她是否還需要我。我聽見陸迪的腳步聲,我熟悉她的聲音,她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雙手握在一起,平靜地望著前方。

  “紹興的夜晚很美……”她說,“比白天美。”

  “我也這麽覺得。”

  “我剛才和沈嫂一起喂阿明吃飯,阿明很乖。”

  “我……”我在組織詞匯。

  “想說什麽就說出來。”

  “我姑姑……”我把那封信遞過去。

  陸迪借著光亮閱讀完這封信,仔細折疊後還給我。

  “除了阿明,你是她最親、最信賴的人。”她說。

  “我……”

  “你現在需要我,是嗎?”

  我看著她,然後低下頭,喉嚨有些發緊。此刻的我非常虛弱。

  “我怕一個人應付不了……真的……”我的聲音越來越低,眼前開始模糊了。

  我等著她的聲音。我的思緒一會兒混亂一會兒清晰。我想對陸迪說出此時此刻最真實的感受,但我的話語最終被我的牙齒和嘴唇堵死了,我在心裏自言自語:“陸迪,經曆了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應該輕易放棄已經存在的工作和生活,畢竟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應該更真實地麵對自己……我想繼續等待姑姑一段時間,如果醫院打來電話,我會帶著阿明去上海見姑姑最後一麵,然後一起回北京……至於以後的生活,肯定會比現在辛苦,但總會有辦法的……酒樓生意穩定,要繼續經營下去,我會隔一段時間過來一次……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把酒樓房產賣掉……會有辦法的……”我能感受到呼吸的節奏和聲音都在發抖。我控製不住自己,把最後這句話說出了聲:“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我自顧自地點頭,不停地點頭;她也輕輕點了點頭,好像在給我鼓勁,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想掙脫卻沒有成功。

  我需要依靠。“我愛你。”我脫口而出。

  她歎了口氣。“在上海的時候,我在想是不是來紹興看看你……”她垂下頭,搖晃了兩下,“我想了兩個晚上……”她仰起臉,望著夜空,輕聲說道,“來到酒樓下麵,我沒有馬上上去,我看了很久……不知怎麽了,我忽然想到魯迅的小說《在酒樓上》。”

  “那是魯迅的名作……”我回頭望著酒樓,心生喟然。那兩位民國知識分子,在酒樓上對飲,酒杯裏漂浮著他們的虛弱和歎息,漂浮著他們在命運麵前的憔悴和無奈……我想到我自己。

  “我別無選擇……”我說。

  “為什麽要選擇呢?”她說。

  夜色溫柔,我們沉默不語。我把手慢慢移到她的肩部,摟住了她。她的身體有些發緊。我想親吻她,她讓我親了親臉頰,沒讓我親她的嘴;但她的眼神,她柔軟下來的動作,在悄悄告訴我,她會和我在一起。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2期

  點評

  魯迅的《在酒樓上》反映了五四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精神的苦悶和彷徨,蔣一談的《在酒樓上》繼續書寫知識者的感傷主題,當然其時代背景及主題意向已不可同日而語了。“我”不僅事業困頓,情感陷於困境,而且未來也不甚明了。自我救贖的方法和力量到底在哪裏?這不僅是這位擁有博士學位的曆史老師所麵臨的生活和精神的危機,也是所有漂泊於大都市中的當代青年知識者的困境的一個縮影。如同魯迅筆下的呂緯甫所遭遇的深重的人生迷茫一樣,“我”也處於人生的另一個十字路口上,不僅與相處五年的女友有了情感上的割裂,也萌生了逃避生活意念。擺在“我”麵前的路有兩條:一是接受姑姑的500萬財產,前提是以照顧殘疾者阿明從而失去自由、丟掉理想為代價;二是繼續為理想、事業而奮鬥,以實現自我人生價值。兩者較量的結果是,後者戰勝了前者,“我”重新回到了人生的正道。因此,“我”的初時迷茫終則重燃希望之火的人生抉擇,與呂緯甫的徹底的頹廢消沉相比,就有了完全不同的生命意義。小說中的姑姑對兒子的生存現狀和未來生活不忍棄之又無可奈何的心態又一次詮釋了母愛的隱忍和偉大,但其身患絕症後對生活和生命的態度也足以讓深處世俗生活的你我深思。總之,這是一篇能夠帶給你我心靈的感應和人生的啟迪的優秀作品,值得細加品讀。

  (張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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