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小年沒有想到,會在“美蓮塘”看見小婉。
“美蓮塘”是一家發屋,在工地附近。那天小年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去“美蓮塘”刮臉。不是喜歡刮臉,是刮臉的地方真叫人舒服:軟床,隔板隔出的小單間,溫暖的燈光;暖暖的毛巾捂在臉上,臉上的皺皮即刻被熱毛巾軟化了。接著就是刀子的聲音,“沙沙”,像蠶咬著桑葉,連耳窩鼻窩都給你清除了,整個一張臉清清爽爽的,卸下了幾斤。臉刮得差不多了,蒙矓中,小年忽然覺得小姐的鼻息重起來,一縷粗重的呼吸掃到臉上,有一股脂香味兒,伴有幾聲不自然的幹咳。小年睜開眼,這才看見一雙熟悉的眼,麥芒樣的長睫毛,瓜子臉上掛著驚異。那把刀忽然在臉上抖起來,又“當啷”掉在了地上。
小年?低低的,女孩的叫聲。小年的酒徹底醒了,小年呼呼嗵嗵地坐起來,吃驚地看著麵前的女孩,嬸,是你,是你嗎……
這話出口,小年才感到了唐突,怎麽能還叫嬸呢?他愣愣地盯著小婉,怎麽會是小婉呢,小婉變得都認不出來了。小年說,你,是你?就無話了,就不知道該怎樣開口了,不知道該怎樣往下說了。小婉彎腰去拾刀子,一綹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前額,她的領口刹那間像吃了陽光的花,開放了,敞開的領口袒露出花蕊一樣的乳溝,鎖骨明顯地往高處又凸出幾分,鎖骨的凹處相對地往深處又陷了半指。刀子閃著柔韌的寒光,一把毛巾又重新捂過來,小年聽見擦刀的聲音,嚓,啾,嚓,嚓……風刮動著沙子。接著小婉轉身,小婉一邊轉身一邊甩頭,把額前一綹劉海往後邊甩,甩到它的大部隊那裏去。小婉的這個動作很優雅,露出了白花生殼一樣的小耳輪廓。柔軟的小手又摁在了臉上,毛巾被泡在床頭的小合金盆裏,一片小水花零星地濺到了他的手指上。小婉似乎平靜了,刀子又開始在他的臉上運作,小婉鼻孔裏放射出的氣息鋪過他的臉,刮臉的手又慢慢地穩下來。小年想說話,但舌頭在他的嘴裏打彎,好像他曾經有過的一次中風。他的手很老實很無奈地摁著床棱。小婉的眼很銳利地盯著在臉上運作的刀子,像秋天的農夫在收拾一片農田,終於把一張臉收拾得像播種前的土地,伸展了。小年舒服得就要睡著,有一股鼾聲正在喉部孕育,差不多要呼之欲出了。真的想有這種懨懨欲睡的感覺,何況在一個女人麵前,睡一覺是多麽幸福。可是他聽見小婉說,好了!小年打了半截哈欠,坐起來,去兜裏掏錢。小婉扭著腰,端水出去,回過頭,剜他一眼,堅決地拒絕了。
小婉做過小叔的女朋友。和小叔搞得火熱的那年,小年都已經叫嬸了。小婉那兩年在周縣打工,每次回家或去上班,路過城堡,都會在他們家吃飯。每一次來,手裏不是掂一塊肉,就是車兜裏擱一條魚,配幾樣青菜。吃過喝過又和小叔住下來。小年覺得小婉挺好,後來小年就怯怯地喊嬸了,隻是小婉一來小年就睡不好覺,早早地把燈拉滅,耳朵聽著隔壁的動靜。
有一次小婉把錢夾掉在院子裏,小年拽過自行車在後頭攆,小婉在王莊橋上接過小年遞過的錢夾。就是這一走,小婉好長時間沒再來過城堡,小叔和小婉的關係,就是這一次,開始緊張。那天半夜,小叔起來,蹲在門台上瞅著天,第二天帶小年去了周縣。小叔和他在縣城找了幾天也沒找著小婉。
小婉是一個月以後回來的。小婉依然又帶了魚,帶了蒜薹,帶了香菇。可是午飯吃得不好,小年和小叔都沒吃出味道。這一夜,小年又聽見了隔壁的響動,可和以前不一樣,後來,竟然變成了哭聲,哭聲很痛。小年忍不住嗵嗵地夯著牆,小叔說,你不用管。小年說,嬸哭得我睡不著啊。小婉第二天走得很早。小叔就是從此不要小婉的,小叔一次次攆小婉,真的把小婉攆跑了。小年最後見小婉是在村外,小婉在路邊哭,小年呆呆地在她身旁站著,又喊了一聲嬸!小婉扭過頭憐憐地看著小年,小年,我已經不是你嬸了。小年說,不,嬸!我還讓你洗衣裳呢。小年一直等到小婉擦幹淚水,又送了小婉很遠。那天回家,小年和小叔打了一架。小年罵小叔心狠,罵小叔沒良心,罵小叔毀了人家又甩了人家。小叔說,你懂啥,我這叫快刀斬亂麻,我不狠心以後心狠的是她。
從發屋出來,小年在一處燈光下站著,一直愣愣地望著發屋。
二
那天晚上,小年又去刮臉。小婉正忙,明晃晃的刀在隔板上閃著朦朧的弧線。老板站起來,老板已經知道,他每次找的都是小婉,老板的脾性很好,對他客氣地打了招呼。現在的洗麵房、小浴池、美容店差不多有一半的客人都是農民工了。老板說,得等。聲音很溫和。小年說,我等!
再後來的幾次,小年基本上都在等,這個不算大的發屋生意很好。發屋位於一大片的老居民戶中間,在一個胡同口。這一帶,這幾年一直在拆樓蓋樓,拆樓蓋樓的機械聲白天黑夜地轟鳴,所以這裏的民工多,來這種小門麵洗頭刮臉的也多;那種大門麵,尤其是門口經常站著兩個袒胸小姐的地方,他們不願意去,那樣的地方是招待小老板的。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老板給他接了一杯水,另外一個在等的民工給了他一支煙。他感謝地給了對方一個表情,手夾著煙看電視。
他的耳朵和心其實在聽雅間裏沙沙的刀子聲,想象著那明晃晃的刀鋒行走在另一個男人的臉上。有一次他掀開簾子,看見小婉弓著腰,葫蘆樣的小P股翹翹的,穩穩的,嫩葫蘆樣的乳房蠕動著,隨著刀鋒的滑動,顫動更多了一分韻致,多了一層水汽,像飄在霧氣中的月牙兒。小年忽然覺得,小婉更好看、更細致了,身體圓潤起來,臉上多了一種氣色,P股扭得都是不一樣的,呼出的氣息裏,多了一種芬芳。小年的心撲騰了幾下,小婉好像沒看見他一樣,整個心思都用在手頭,用在刮臉上,靈巧的手腕在燈光下遊走,他悄悄地放下了簾子。
小年第一次來後,曾經有過回避,去過別的地方。但後來,還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又來了,他甚至打破了一周,或者至少五天才刮一次臉的慣例。他等前邊的兩個人,三個人。等待的間隙,他在回憶,也在猜測小婉這幾年的生活。他想起小婉雙手插在褲兜裏的樣子,在他家的院子裏,走幾個來回,看牆頭的花。還有她給他和小叔同時買的那把剃須刀。小年驀然想傾吐,在這個城市裏能找一個傾訴的地方,找一個傾訴的人是多麽好啊。他去過唱歌的地方,那一次,從老板的手裏拿到兩個月的工錢,和小軍、強的去消費了一次。後來他總結了,唱歌隻是暫時的發泄,去桑拿找小姐也是暫時的發泄。一個人還是得找一個人傾吐。
後來當他站到樓頂遙望城堡時,知道心裏的一半憋,來自那個地方,來自對父親的一種怨恨。他常常想起被父親拋下的弟弟二年,還有自己。娘是在他10歲那年不在的,第二年,父親就扛著一套木匠家夥出去流浪了,後來在汴城找了個女人,又安了一個家,回來把5歲的二年送到了周縣一個人家,把兄弟倆隔開了。清明節他回家燒紙,孤孤地站在娘的墳前,對父親就會有一種無名的恨。不是小年,娘的墳早就荒蕪了。小年想對小婉說說小叔的事,想對小婉說小叔已經找了個女人,那個女人和小婉差遠了,小叔找了個女人他就被擠到一間小屋了。就是那一次,他忽然找到了話題,臉刮到半截,小婉再往臉上捂毛巾時他抓開了毛巾,雅間裏已經沒有了其他人,隔壁的雅間裏鴉雀無聲,幾個小姐在外邊看一部韓劇。他說,那個剃須刀我還放著。
剃須刀?
對,剃須刀。
什麽剃須刀?
雙鋒的,電視廣告裏經常說的那種。
小婉的手裏握著刀,刀鋒在燈光下閃爍。
你買了兩個,小叔一個,我一個。
想起來了,可是小婉捂了一下胸口。電須刀,那裏邊有一個故事,就是送過剃須刀他和她分手了。女人有時候不能給戀人說實話的。小年和小叔沒有找到小婉,是因為小婉和一個公司的副總去了北方的一個城市討債。那時候小婉就已經在一個美容城了,而不是在什麽的服裝剪裁店,那個副總是美容城的常客,看起來本分但挺愛講究的一個人,他皮膚黧黑,洗和不洗很有些區別,小婉觀察了幾次,曾對他說,你洗和不洗真是不一樣的,拉生意外交場合多,還是應該花這個錢的。她說得真誠,副總也不在乎幾個花銷,就把刮臉洗麵的事兒固定下來了。時間長了,話題越說越多,不經意間就會把一些事兒透出來。副總說,你跟我出去一趟敢不敢?小婉不知他什麽意思。副總說,有一筆債,那個人挺愛女人,喜歡女人的,我們隻是作為一種嚐試,不會真讓你陷進去。小婉說不好,我長得算什麽,又是農村女孩兒。副總說,我就覺得你好,我是真誠的,你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可能是本分又有靈氣,我們可以簽個約,給你分成。後來她真的就去了,去了半個月。打心眼裏說她單刀赴會其實是為了和小叔的日子,如果有了一筆錢,就可以為他家蓋個好房,小年也不至於住在狹窄的一間裏,或者還可以共同住到城裏,這沒有什麽不好。問題是去得不順,差一點真陷進去。她回來後說了真話,就是小年聽見小婉挨打的那個夜晚,要是那一次成功也許會好的。小年說,你不會忘了吧?小年還在說著那個剃須刀。
小婉端起鋁合金小盆,小年把她拽住了。小年說,你那身夾克還在嗎?
夾克?
那身草藍色的,豎領的。
她搖搖頭。
太可惜了,你穿著那身真是好看。小年的眼瞪得大大的,很認真地看著小婉。真的,你穿那身夾克特酷,你敞懷,手插在褲兜裏……小婉下意識做了個插兜的動作。
三
小年一個人站在樓頂,望著東北的方向,那裏有一個叫城堡的村。下雨了,城堡的方向被淡淡的雨霧遮住,雨絲在風中搖晃,一粒粒拐過來灑在小年的臉上。他的身下是15層高的老幹部大學,是老人俱樂部。城裏的老人真是享福,一個城市肯花幾千萬元蓋一個老年人的活動中心,這個城市有多少老人,一個老人的身上得平均多少錢。他家的那個小學滿打滿算沒有大樓的一個角兒大,更沒有草坪,沒有花圃,沒有圖書室,健身房。村裏的老人更不會享受這樣的環境。
他伸出手,甚至伸出舌頭去接飄悠在半空的雨,就在他伸手的刹那他觸到了一片羽毛,又軟又硬的羽毛。麻雀!他幾乎尖叫了一聲。麻雀在他的驚訝中,淩空往遠處飛去,漸高漸低,蒙蒙星星的雨讓它飛不動了,它在雨中掙紮,漸漸地看不清了。
他捂住胸口。麻雀,真是麻雀,飛在這個城市的麻雀。
他望著麻雀飛遠的方向,想著城堡的野地裏成群的麻雀,起飛的聲音像一架飛機,會把大片的麥子覆蓋。一隻麻雀太孤獨了,它不該來這個城市,它肯定是失群了,它來這個城市是尋找它的主人麽?
他想起和小軍曾經在腳手架上看見的那隻麻雀,那一次,小年和小軍站在8層的腳手架上,透過春天的雨望著城外,好像穿過雨霧看見了他們的村莊城堡。一隻麻雀飛過,嚓啦,撞過小年的安全帽,小年的目光被鳥兒的灰翅膀抓住,一直看著鳥兒被一片樓群淹沒。小年說,麻雀,老家的,一看那灰翅膀就是。小軍的目光還在追著小鳥,蒙蒙的天讓他的情緒不好,說,我日,瞎說哩,是不是眼花了,城市是麻雀的天下嗎?麻雀吃什麽?又不是咱鄉下,到處都是莊稼。小年不服,你日啥?我連一隻麻雀都不認了,真變傻了,真城裏人了,麻雀為啥來腳手架?還不是聞到了咱身上的土味兒。小軍說,你別太抬杠,你說麻雀在城裏它住什麽地方?小年還是不服,小年說,啥時候了,你還這樣鑽牛角尖兒,麻雀的觀念都變了,樹上,草窩,對,公園裏多少草多少樹呀。
現在,他又看見了麻雀。還是那隻麻雀嗎?小年扶著剛焊接過的護欄,朝遠處望著。他想試著像麻雀一樣飛起來,飛的感覺肯定是美好的,像神仙一樣。他舉起了雙臂,像舞動的翅膀,好像他已經在飛了。
他剛回過家。回了一趟城堡。
他把二年從周縣背回來了。那個夜晚,用他的背。夏天的熱風往他的背上灌,一股股汗順著脊梁溝流淌。那個電話是在樓頂上接的,那一天他也這樣站在樓頂,望著城堡的方向,望著還帶著清明情緒的天。小軍氣喘籲籲地把手機送過來,把手機往他的耳朵上貼。那個手機是一部諾基亞的二手貨,他剛和小軍在二手機的門麵上買的,想不到很快就派上用場了,而且告訴他的是二年的消息。姑姑沙啞急促的嗓音,透著幽怨,小年,小年你快回來一趟,二年可能出事了!二年的腿被那個後爹打折了,現在正躺在一家小醫院裏,傷口都化膿了!姑姑也是剛得到的消息。
二年是他背回家的,二年孤獨地躺在醫院裏,沒有人管了。他說,二年,咱回咱的家吧!二年,咱回咱的家吧!你好好上學,哥來管你,一直管到你上大學,娶個老婆。他一邊背著一邊就這樣說。二年在他的背上像一個小孩,很聽話很沮喪很可憐的樣子。二年走了八年,現在被背回來了,他覺得好像不是真的,好像是在夢裏,就像他在夢裏夢見自己長了一雙麻雀的翅膀。他把二年背回來,和姑姑帶著他去了黃塔,黃塔是這一帶有名的骨科。在黃塔住了五天,他把從工頭那兒借來的兩千塊錢都花進去了。從黃塔往家背二年時,他的淚呼啦啦往地上砸。二年真的要回家了,二年現在就趴在他的身上,姑姑在後邊托著二年的P股。他對二年說,二年,咱現在真要回家了,二年,從今以後咱哪兒都不去了,咱回咱的衛城上學,哥和小叔去給你辦轉學,二年,等腿好了,你就好好上學,哥出去打工的錢夠你用的。二年伏在他的身上,手緊緊地扒著哥的肩膀,感覺哥的肩膀真寬,像一片土地,像一架大山。他的淚,流在哥的肩膀上。他說,哥,我知道了!這樣你就不用年年偷偷去看我了。這樣說著,小年真的哭了,哇哇的,他把二年放下來,弟兄倆狠狠地摟著哭。
他每年都去看一次二年。
二年送到周縣後的第二年秋天,小年找到了那個叫水莊的村莊。小年躲在村外的一片莊稼地裏,莊稼地外就是通往水莊的必經之路。小年可以看見整個水莊的輪廓,南北的大路兩邊是兩道水溝,鄉村的道路兩邊都有這樣的水溝,往東就是水莊,通往水莊的路口有一個小石橋。小年先是坐在橋墩上,他是上午去的,他想在中午放學的時候等到二年,他想看看他的弟弟二年,看二年長成了啥樣,一年的時間裏有了什麽變化。後來太陽到了正頭頂,學生陸陸續續地從村外的學校往家裏走,他從橋墩上站起來,手插在褲兜裏,盯著一個個從麵前走過的學生,他不敢問,怕一問就暴露了目標,送給人家的孩子是最忌諱家裏來人的。一個個學生都過去了,7月的太陽越發的毒,他失望了,他沒有見到二年。他往村子裏踱,他已經基本上知道了二年的家,就在拐過一個胡同的大槐樹旁。可是他不敢走得太近,水莊村外的樹蔭下聚著好幾個端碗吃飯的人,他隻是遠遠地看了看那個胡同,看了看那棵槐樹,瞅著胡同深處二年現在的那個家。他的肚子開始餓了,發出蛤蟆樣的叫聲,咕咕哇哇地叫。他往村外走,又回到了那個橋頭,隻好再等午後的上學了。後來他走進了玉米地,往玉米地的深處走,終於找到一個深處的井台,他撕了幾棒玉米,掏出火柴,把已經泛黃的玉米伸到火上,玉米棒正是好吃的時候,玉米籽兒被燒得卷起一層嫩皮,馨香味在玉米地彌漫,還沒有燒透他就狼吞虎咽了。在重新回到橋墩上時,他才知道從學校往水莊還有另一條小路。
傍晚的時候他等在了那條小路上。他有些猶豫,有些害怕。二年會不會再從橋上回村啊?他在路上來回地走著,走這條小路的學生不多,零零星星地從他的眼前走過,他仔細地盯著每一個經過他麵前的學生。他幾乎失望了,在他轉身,就要離開時,看見了從遠處走過來的兩個孩子,他的眼忽然亮起來,那個瘦瘦的,邁著碎步的正是他的弟弟,二年。他走過去,就要和二年貼對麵了,他甚至看見了二年的驚慌或者驚喜,二年一隻手拉住了那個同學的手,好像害怕了,腳向後退。小年忽然明白,他扭過身鑽進了青紗。二年的身影從他的麵前過去,他呼啦啦扒著玉米,玉米葉子往他的臉上打,他幾乎就要喊了。這時候他聽見了二年說,哎呀,我肚子疼,對他的同學說,我可能拉肚了。然後,二年伶俐地看看四周,鑽進了玉米地。太危險了,二年說。然後兩個人抱在一起。二年在抽泣時一直拱在他的懷裏。小年絮絮叨叨地問,問他吃得怎麽樣,穿得怎麽樣,上學上得好不好……
就是那一次,他和弟弟有了約定,每年的中秋節前一天,他都會過來,就在這兒。每一次,他和二年就坐在無邊無際的玉米地裏,坐在玉米地深處一口井邊。整整看了八年,幾乎每一次都在玉米地,都那樣地抱一次,都要那樣地戀戀不舍,都會說二年,什麽時候回去哥都願意等你,你上學哥都管你。
把二年帶回家天已經暗了,夜幕無聲無息地降臨。那間房子顯得更小了。小叔說,小年,要不,放我們那邊吧,再鋪張床。小年搖頭,小年說,那不方便。姑姑說,先住兩天,過幾天就讓二年到我們家吧。小年對住姑姑家有些動心,他從外邊回來每一次都是先去姑姑家的。他對姑姑說,也好,姑姑家的房子大,姑姑照顧也方便,我還得出去掙錢,掙了錢蓋一座大房子。夜裏送姑姑回瓦塘,看見了瓦塘的燈光時,姑姑說,小年,回去吧,照顧二年,你也好好休息。小年忽然問,姑,你給我爹說了麽?姑姑搖搖頭。小年在夜色裏很莊嚴地站在姑姑麵前,小年說,我恨我爹。
姑姑說,不要。
小年抓住姑姑的手,手在姑姑手裏發抖,他說,我真恨爹,不是他,二年不能這個樣子,二年的兩個爹都該殺!
四
第二天黃昏,小年摸進了水莊。
他的手裏是一把鋒利的水果刀。走出城堡,他往天上看了一眼,在星光下抽出刀,一綹熱風劃過,熱風中裹進一綹涼意。他把刀翻過來,刀光砰的一聲和星光撞出響亮的刃器聲,一隻蜻蜓從刀刃飛過,薄翼滑落一地。他跨上自行車,在夜風中,向水莊滑去。小年飛在自行車上,在夏天的夜空中喊了一聲“天助我也。老頭子,你死我活,等我找上門來。”他在半夜的時辰,也就是淩晨一點鍾的時候叫開了二年後爹的門,他的腳步邁得很沉很慢,仿佛預謀已久,月光把他模糊的身影投射到牆上,他舉起刀,刀光恍惚交錯地豎立在陰晦的夜影中。我來了!他說,起來吧!我們談談!他的臉很沉,像沉積多年的一塊淤泥,像忽然睜開眼睛的貓頭鷹,一副亡命之徒的嘴臉。小年從上衣袋裏捏出一個小信封,從信封裏抽出一封信,他用刀把信和信封挑過去,刀尖割破信封,紙屑紛紛地往地上落。他說,這是文的,找人寫的起訴書,還有一份我準備交給法院或者公安,我告訴你們寫的什麽,我要告你們故意傷害,打人致殘,誰也饒不了你們。對方起來了,燈啪啪嗒嗒地亮了,二年的後爹和後娘抖縮在床上,牙顫得像廟裏的木魚聲。男人在床上摸著什麽。小年盯著,眼像兩把刀子,那摸著的手停下來。小年說,你們站過來,站到中間。小年亮出了那把刀,刀刃上黏著蜻蜓的薄翼。站好了,小年開始訓斥,小年坐在他家的方桌上,一隻腳踩在右首的椅子上。你們真是喪盡天良,小年把刀尖摁在自己的腿上,馬上有一片血浸過褲縫。小年說,我真是替你們難過,你們自己種不出孩子,腿襠裏生不出兒子,還要對二年這麽狠,你們真該是絕戶的命!我爹真是瞎了眼,給二年找了這麽心狠手辣的人家,打人往死裏打,不是你們身上掉下的肉你們就沒有一點人性。他的臉很沉,下頜往下脫落了幾寸。小年從桌子上跳下來,手插在褲兜裏,這麽大年齡了你們也好好想想,反正我和二年也是沒娘的孩兒,二年的事我不管天地不容,我也是逼上梁山,啥也不說了。那一刻他竟然冒出那麽多惡毒的話。他接著說,你們真是太惡毒了,怎麽能這樣對待你們的養子,他已經是你們的兒子了,當年二年白給了你們,你們是不是覺得太便宜了?接著小年開始談判,小年又亮出了那把刀,刀在燈光下更加耀眼,雪一樣的白刃。他說,壞心眼的人下輩子也不會好。你們等著看,說不定你們下輩子會轉生成兩頭豬。
嚓!刀尖劃過指尖,他的指尖上先是冒出一個血泡,接著又冒出一個血泡,接著再冒出一個血泡,一個血泡連著一個血泡;血泡蠕動著,連成一條血線,砰,先由一滴血沉沉地滴到了地上,在燈光下開出燦爛的紅花,接著又砰的一聲,血滴答滴答地往地上落,落成了一片紅色的圖案。小年用腳尖把血畫成一個刀。二年的後爹後娘渾身打戰,女人緊緊地摟住男人,兩個人一起哆嗦著。小年說,我真的不想這樣,我真的也豁出去了,我每年都偷偷地來看二年你們知道嗎?我一直忍著你們對二年的不好你們知道麽,我原先認為你們要了他就是他的長輩,管教嚴點是對的,可是你們太狠了!我跑三千裏、兩千裏地也要每年跑回來看二年,這是為什麽,這是感情啊!二年後爹說,小年,你要我們咋辦,把二年弄回來吧,我們以後對他好。不可能!我還能相信你們哪?小年說,如果你們還是人,就把二年看病的錢拿出來,還有把二年的書包給我!我,我不想再說了……
滴答,又是一聲,這次是小年的眼淚。
五
工地上的農民工走了大半,麥天了,都回家收麥。麥熟一晌,最金貴的時間就這幾天。小軍和強的也回了城堡。小年沒回,小年的地給小叔種了。小年想掙雙工資,掙了錢蓋一個大房子,掙了錢供二年上學,小年想讓二年有出息,二年隻要有能力,鑽天拱地也不能耽擱了。可當小軍、強的扛起包袱時,他的心還是不由得一沉,感到了一種孤單。忽然間,他不想再待在這個城市,他衝到樓頂,遙望遠處的鄉村,他想看到城堡,他想再看到那隻麻雀,想再摸一摸麻雀的翅膀。掠過頭頂的隻是一道飛機拖出的白煙。
現在,和他相熟能和他說話的隻有小婉了。他一直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呢。
他每天都往“美蓮塘”跑,他強烈地想見到小婉。可去了三次他都沒見人。“美蓮塘”空落落的,夏天真的來到了,和夏天一同來到的還有發屋的淡季。體育中心的燒烤火爆起來了,一到夏天,幾十畝大的廣場搭滿了小棚,充斥著燒烤小販的叫聲,一頂頂小棚像雨天冒出的蘑菇。那天晚上,小年獨自轉到體育中心,在一家靠路邊的攤位上吃了一個烤魚,又烤了八串羊肉,就著烤魚和羊肉串他喝了兩瓶啤酒。後來他趁著酒興又折回了“美蓮塘”。“美蓮塘”的光線淡了,隻剩下一盞橘黃的小燈,和電視機散出來的暖光。電視裏正在放一部韓片,屋裏很靜,隻有一個女孩半睡半醒地倚在沙發上。他啪地把門推開,女孩從夢中徹底醒了,女孩把燈打開,說,大哥,求求你,你回家休息吧!啊,不,回工地吧!他說,我找小婉!女孩說,大哥,小婉這幾天都不來上班了。小年說,為什麽?女孩說,我不知道,她不來總有她的道理。小年說,我在這兒等,我在這兒等三天三夜,我等她半個月,我就不相信等不到她。女孩說,你這樣喜歡小婉啊。不,我,我不叫她小婉,我叫她嬸子。女孩說,你胡說什麽?小年說,我不胡說,我什麽時候胡說過。不,你沒有,你沒有胡說過,是我不懂。小年說,你真的不懂,她真的,真的做過我嬸,不,是差一點就做了我嬸。可我也喜歡,喜歡小婉。女孩說,別胡說了大哥。你真的該走了,我得休息了,我要關門了,也沒有個客人,連我們的老板這幾天都很少過來了。小年不想走,有點賴,灌進肚裏的兩瓶啤酒讓他開始耍賴,他說我就是客人,我給你錢。他把衣袋裏的50塊錢掏出來,從門縫裏擠進來一股風,錢悠悠地飄在地上。他倚在沙發上睡著了。
小年醒來的時候,聽見了刀子的滑行,那種蠶吃桑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脆,格外嘹亮,沙沙的運刀聲在他的臉上滑,像下著一層細雨。他看見一雙小手,一隻手摁在他的臉上,一綹烏黑的頭發耷拉在他的臉上,讓他癢癢的、酥酥的。一股暖暖的馨香的鼻息掠過他的額頭,長長的睫毛閃動著,他看見了雪白的胸部,小山梁似的鎖骨,油油的、薄薄的嘴唇。他的眼一陣潮濕,小婉!小婉!他一下子抓住了女孩的手。他的手激動得顫抖,事情就在那一刻發生的,刀子在那一刻,繞過一個彎度,在一聲或者兩聲尖叫中歪進了他的腮部。
六
大哥,你不要找了。叫鍾玲的女孩曲著腿,兩個小膝蓋,螃蟹一樣蜷在他的病床邊,米黃色的喇叭裙剛剛遮住了半拉膝蓋,小西瓜樣的兩坨臀把裙子繃得很緊,兩隻細膩的胳膊支在白色的床單上,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滿含乞求地看著小年。他的腮上還裹著藥布,藥布上又酸又澀的藥味,蚯蚓一樣地在他的臉上蠕動,空氣中的藥味很重,從各個角落散出來,和來蘇水味雜在一起,在房間纏繞。他抽了一下鼻子,然後勉強地把眼睛睜開,把眼睛睜大,你說什麽?
大哥,你不要找了!
你說什麽,找誰?
小婉,小婉啊。
為什麽?
大哥,你聽我一句,你真的不要找了!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讓我找?
大哥,小婉去了周縣。
鍾玲的聲音裏充滿了懺悔,水靈靈的大眼直直地對著小年。大哥,其實,小婉十天前就去了周縣。周縣?她去了周縣,她去周縣幹什麽?小年不相信,狐疑地瞪著鍾玲。他的腦子裏馬上蹦出他和小叔去周縣找小婉時的畫麵,那時候他剛叫她嬸。當啷,小叔扔在門台上的那把刀,明亮、閃爍寒意,他去水莊也是掂的那一把刀。鍾玲是在懺悔中和盤托出的。
鍾玲說,小婉懷孕了。
什麽?他幾乎要從床上蹦起來,被鍾玲摁住了。什麽?你說什麽?鍾玲說,大哥,這是真的!千真萬確!是那個副總的!他真要從床上跳起來了。鍾玲說,真的,大哥,你別衝動,你也許應該感謝我!感謝你?對,你也許應該感謝我這一刀。鍾玲幾乎哽咽了,鍾玲說,不是這一刀,你還蒙在鼓裏。小年說,你給我說,到底怎麽回事?鍾玲說,小婉有一套房子你知道麽?房?鍾玲說,對,在秋月小區,是那個副總給她的。
……
鍾玲站起來,憐憐地又真誠地看著小年,她的手伸出來,撫摸著他臉上的膠布,她又伸出手,抓住小年的手。小年的手在顫抖,似乎痙攣了。
小年被擊倒了。
這天晚上,小年去了鍾玲租住的地方,在一家民居裏,二層,房間還算可以,房子的中間有一個小隔間,隔間的屏風是小花點綴的玻璃。外間是一套煤氣灶,鍋碗瓢盆,一個小飲水機。裏邊是一張床,很幹淨,床頭貼著一個超女的泳裝照,臨床的桌子上,是一小盆水仙花。鍾玲說,原來小婉就住在這兒,還有一張小床。鍾玲點燃了三支檀香,小香爐擱在靠窗的一個方凳上。這是小婉喜歡的香味,檀香在小屋內嫋嫋繞繞地蔓延。那種香味彌漫了整個房間。鍾玲轉身,看著發愣的小年,她把背倚在小年的背上,眼瞅著繚繞的香煙。哥,我說的都是真的,那個副總的兒子出了車禍,但他老婆的子宮五年前被切除了,副總就盯上了小婉,纏上了小婉……
小年猛然間,覺得脊梁發涼,被打蒙了,像陷在泥淖裏,一時拔不出來,不再說話。好久,又充滿狐疑地問,鍾玲,你覺得他們可能嗎?
不可能。鍾玲說。
為什麽?
我有預感。有一天我去秋月小區,我聽見小婉在房間裏哭。這些事我是在那天知道的,可是小婉她,她可能一輩子就這樣……
我要找她!不,這不是真的,你別騙我!
不要,大哥,別傻,你不要衝動,她知道你對她好……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以後刮臉就來找我,你也可以來我這裏,我陪你說話。
不,你胡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小年忽然號啕了,像一頭被插了刀子的豬,瘮人的嚎叫聲,很冷。
鍾玲說,大哥,你得冷靜啊,你別嚇我,大哥!
好久,小年的話有氣無力:鍾玲,你陪我去秋月小區……
七
小年是提著麻雀回家的。
到底,還是和麻雀邂逅了。那隻麻雀,最近一直在工地的周圍,好像飛得彷徨,好像生病了,有時候會聽見低低的、呻吟般的叫聲,又倏地消失了。最後,那隻麻雀,是他在一個磚縫裏找到的,已奄奄一息。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我到底是找到你了,好弟兄,好老鄉,你到底還是飛不起來了,你不傻,知道來工地上找我。麻雀的小綠豆眼骨碌碌地轉動,憐憐地看著小年,嘰嘰嘰,有氣無力地低叫了幾聲,嘴角的白暗淡成一片灰色,身上的羽毛正一片一片地脫落。
他一直都在找著麻雀,工友們都走了,工地上的大活幹不成,他每天吃過晚飯,就沿著河邊走,去有樹的地方,他天天站在樓頂,尋找著天空的翅膀,注視著每一隻淩空而過的小鳥……他在樓頂上遙望著城堡,樓頂的雨霧纏纏綿綿,樓外架被雨點擊打得直叫喚。他望不到城堡村,也望不到姑姑的瓦塘,二年已經背著書包上學了,如果不是霧也許可以看見走在鄉間路上的二年。終於在牆縫裏找到了麻雀,孤獨的麻雀睜著一雙迷惘的眼。原來他根本沒有飛遠,就在樓下的一個牆縫裏。他買了個籠子,他把麻雀小心翼翼地擱進籠子裏,麻雀的翅膀張開了幾下,好在沒幾個人在工地了,如果幾十個人擠在一屋簷下,擠在一個通鋪,嘈雜和煙霧也會把麻雀嚇著。
幾天後,他提著麻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盤算著,先回瓦塘姑姑家,還是先回到城堡?盤算著在哪兒放了麻雀,麻雀的翅膀在他一離開城區時就呼啦舒展開了,好像是一下子醒悟了,找到了迷失的場地,迷失的田野。他對麻雀絮叨著,麻雀,好老弟,跟我走吧,回咱家。他把包袱也背上了,包工頭攔住他,去他的肩頭卸包袱,說,小年,你怎麽說走就走了,怎麽把包袱都扛上了,你不是幹得好好的嗎?收割機把麥子都收完了,他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小年不理他,繼續走他的路。他對麻雀說,走吧,我們回家。工頭說,小年,你放下,你回去喊人我會給你算工錢的,雙工資,不行我再給你補一點獎金。小年說,不用,我催他們快回來就是了,你丟開我的包袱。其實小軍在電話裏已經說了,村裏的路要修了,旮旮旯旯的都要修成狗舔碗一樣光滑的路麵,青塘、柳塘、河塘、蓮花村的路都要修了,要上土方,路邊要栽樹,要用好多人,在門口就把錢掙了。
他又加了一句,修咱自己的路掙多掙少沒啥虧的。
他抱著那個麻雀。
他回過頭,望一眼身後的城市。城市在他的視線裏變得模糊,好像離他的心很遠了。但他的眼瞪得很大,好像要把牧城全看進眼裏。他的手裏掂著鳥,掂著鳥籠,那隻麻雀在直直地盯著他,在猜測主人的心事,猜測要帶它去的一個地方,它已經做好了飛翔的準備。鳥籠晃動了幾下,小年的眼是在一刹那亮起來的:周縣的車!真他媽巧,他的手機也在這時候響起來。他攔著車,聽著手機,是鍾玲,鍾玲的聲音很急,小年,你在哪裏?我見到了小婉,我有急事要告訴你……
小年舉著手機,聽見了麻雀的叫聲,抬起頭,幾隻麻雀正朝他湧來,似來接應那隻失群的麻雀。他高高地舉著籠子,一邊把籠子打開,一邊對鍾玲說,你等我,我馬上過去……
原載《文藝風賞》2014年第9期
點評
在社會轉型時期,城鄉一體化快速發展以及由此而來的諸多矛盾是上世紀末以來中國最為壯觀、最為複雜的社會景觀。一千多年來的鄉村風貌、倫理道德和鄉土精神受此思潮的影響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批農民入城,不但為資本的擴張源源不斷地提供了廉價勞動力,也為社會再生產和承擔社會發展成本作出了巨大貢獻。然而,社會發展的成果不屬於他們,他們始終是社會最底層的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進入新世紀,對農民工生存現狀和精神狀態的關注與書寫,一直就是當代作家們重點表現的對象,但這股被稱為“底層文學”的寫作熱潮因其對農民工和城市弱勢群體苦難生活的過於誇張的描寫和虛假的想象而一直備受質疑。很顯然,《麻雀》不存在這方麵的問題。
這個小說寫出了打工者的真實狀態。首先,它所表現的主題不僅僅是農民工生活的艱難和所遭遇的心靈創傷,也有小人物之間的關愛和溫暖。小年和小婉都是來自鄉村的打工者,他們固然有著艱難的生活經曆,但其相處中的那種若即若離的美好情感以及因共同的漂泊經曆所引發的無意識互助行為也顯得格外感人。其次,它所描寫的人物形象及其情感是富於個性的。比如,小年對二年的兄弟情誼以及以武力方式保護弟弟不受傷害的行為,小婉與小叔的相聚、分離及其與小年的偶然相遇,都堪稱新穎獨特,富含生活氣息。除此,“麻雀”作為一個小說意象也富含深意。其藝術生發作用不僅表現在烘托主題、襯托人物形象方麵,也在展現生活細節及小說架構方麵。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