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那時我還小,十五歲,可是個子不小,瘦高,學校發下來的校服大都長短正好,隻是實在太寬闊,穿在身上即使扣上所有扣子,拉上能拉的拉鏈,還是四處漏風,風起時走在路上,像隻氣球。所有見過我的人,都說我長得像父親:“嘿,這小子和他爹一模一樣,你瞧瞧,連痦子都一模一樣。”尤其遇見老街坊,更要指著我說:“你看這小子,和他爹小時候一樣,也背著個小板凳。”確是如此,我和父親都有一顆痦子長在眉毛尾處,上麵還有一根黑毛。父親也黑瘦,除去皺紋,幾乎和我一樣,我們二人於是都得了“黑毛”的綽號,不同的是,他的綽號是在青年時叫起,而我的,是從城市的街邊流傳。
正因為身材一樣,所以父親能穿我的衣服。
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走了,哪裏去了不知道,隻是突然走了,此事在父親心裏究竟分量幾何,他並不多說,我沒哭,也沒問過。一次父親醉了酒,把我叫到近前,給我倒上一杯,說:“喝點?”我說:“喝點。”父親又從兜裏摸出半根煙遞過來,我擺擺手沒接,喝了一口酒,夾進一口豆腐,慢慢嚼。豆腐哪禁得住嚼,兩口就碎在嘴裏,隻好咽下,舉著筷子喝酒。菜實在太少,不好意思再夾了。就這麽安靜地喝到半夜,父親突然說:“你媽走的時候連家都沒收拾。”我說:“哦?”他說:“早上吃過的飯碗還擺在桌子上,菜都凝了,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兒?”我說:“我不知道。”他點點頭,把筷子擱在桌子上,看著我說:“無論什麽時候,用過的東西不能扔在那,尿完尿要把褲門拉上,下完棋的棋盤要給人家收拾好,人這東西,不用什麽文化,就這麽點道理,能記住嗎?”我說:“記住了。”那時頭已經發暈,父親眉間的那根黑毛已經看不真切,恐怕一打嗝豆腐和酒就要傾在桌上,所以話盡量簡短,說完趕快把嘴閉上。父親說:“兒子,睡吧,桌子我收拾。”於是我扶著桌子進屋躺下,父親久久沒來,我隻聽見他的打火機啪啪地響著,好像扭動指節的聲音。然後我睡著了。
父親原是拖拉機工廠的工人,負責看倉庫,所以雖是工人的編製,其實並沒有在生產線上做工,而是每天在倉庫待著,和各種拖拉機的零件待在一起。所謂倉庫管理員,工資也比別人低,又沒個伴,沒人願意去,就讓父親去,知道他在工作上是沒有怨言的人。說白了,倉庫管理員是鎖的一種,和真正的鎖不同的是,父親能夠活動,手裏還有賬本,進進出出的零件都記在本兒上,下班的時候用大鎖把倉庫鎖住,蹬著自行車回家。工廠在城市的南麵,一條河的旁邊,據說有一年水漲了起來,一直漲到工廠的門前,工人們呼喊著背著麻袋衝出廠房,水已經退了,留下幾處淤泥,據說還有人抓了一條擱淺的魚回去,晚上燉了,幾個人打過撲克,喝了魚湯。父親的倉庫在城市的北麵,事實就是如此,工廠在城市南麵,倉庫卻在北麵,來往的路上跑著解放汽車,一趟接著一趟。倉庫緊挨著監獄,因為都在路邊,都有大鐵門,也都上著鎖,所以十幾年來,經常有探親的人敲響父親的門:“這是監獄嗎?”父親說:“這是倉庫,監獄在旁邊。”問的人多了,父親就寫了一塊牌子立在倉庫門口,寫著:倉庫。不過還是有人敲門:“師傅,這是監獄的倉庫嗎?”於是父親又寫了另一塊牌子,立在倉庫的牌子旁邊,寫著:監獄在旁邊,北走五百米處。
之後還有人走錯,父親就指指牌子。
監獄的犯人們,刑期將滿的,會出來做工。有一天清早呼呼嚕嚕出來一隊,修的就是監獄門前這條路,三五十人,光著腦袋,穿著號兒坎,揮動著鎬頭把路刨開,重新填進瀝青,然後圓滾滾的軋道機軋過,再揮著大掃帚清掃。忙了整整一天,正是酷暑,犯人們脖子上的汗,流到臉上,流到下巴上,然後一滴接一滴掉在土裏,手裏的鎬頭上上下下地掄著,地上晃動著上上下下的影子。黃昏的時候,活幹完了,犯人坐在父親的倉庫前麵休息,獄警提了兩個大鐵桶,裝滿了水,給犯人喝,前麵一個喝過,髒手擦擦嘴角,把水瓢遞給後麵的人,自己找地方坐下。喝過水之後,獄警們抽起煙,犯人們坐成一排相互輕聲說著話,看著落日在眼前緩緩下沉,父親後來對我說,有幾個犯人真是目不轉睛地在看。這時一個犯人,從懷裏掏出棋子和塑料棋盤,對獄警說:“政府,能下會兒棋不?”獄警想了想說:“下吧,下著玩行。誰要翻臉動手,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那犯人說:“不能,就是下著玩,我們都不會下。”說著把棋盤攤在地上,棋子擺上,帶棋子的犯人執紅,坐在他旁邊的一個犯人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執黑。“你先。”“你先。”最終紅先黑後,倆人下了起來。
下到中盤,犯人們已都圍在旁邊,隻是沒有人高聲講話,靜悄悄地看著,時不時有人說一句:“這活驢還會下個棋咧?”眾人笑笑,繼續看。紅方棋路走得熟稔,賣了一個破綻,把黑車誘進己方竹林,橫挪了個河沿炮,打悶宮,叫車。黑方沒有辦法,隻好飛象保命,車便給紅方吃了去,局勢隨即急轉直下,兩車對一車,七八步之後,黑方就投子認輸。輸的那人站起來,說:“你這小子,不走正路子,就會使詐。”紅方說:“那還用說,我是個詐騙犯啊。”眾人哄笑間,另一個坐下,接過黑子擺上,這時兩三個獄警也圍過來,和犯人擠在一團看棋,犯人漸漸把最好的位置騰了出來。下到關鍵處,一個獄警高叫了一聲:“臭啊,馬怎麽能往死處跳?”說著,伸手把黑方走出去的馬拿回,指住一個地方說:“來,往這裏跳,準備高吊馬。”黑方於是按圖索驥,把馬重新跳過,紅方後防馬上吃緊,那黑馬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高懸,紅方亂了陣腳,百般抵抗,還是給高吊的黑馬將死了。眾人鼓掌,有人說道:“沒想到政府棋好,政府上來下吧。”眾人都說是好主意,耍耍無妨,路已修完,天黑尚早,不著急回去。那獄警便捋了袖子,坐在紅方處,說:“下棋是下,不要說出去,還有,不用讓我,讓我讓我瞧出來,就給你說道說道。”這麽一說,沒人敢上,你推我我推你,看似耍鬧,其實心慌,哄獄警上來的犯人,早躲到最後麵去。
這時,一個跛腳的犯人走上前來,站在獄警對麵,說:“政府,瘸子跟您學學。”說是跛腳,不是極跛,隻是兩腿略略有點長短不一,走起路來,一腳正常邁出,稍微一晃,另一條腿突然跟上,好像在用腳丈量什麽。獄警說:“行,坐下吧。還有多長時間出去啊,瘸子?”瘸子說:“八十天。”獄警說:“快到頭了,出去就不要再進來了。”瘸子說:“知道,政府。你先走吧。”獄警在手邊扯過紅炮放在正中,說:“和你走走駕馬炮。”瘸子也把炮扯過來,放在正中,說:“駕馬炮威猛。”然後就閉上嘴,隻盯著棋盤,竟也開的是駕馬炮的局。獄警說:“咦,後手駕馬炮,少見。”瘸子不搭茬,有條不紊地跟著走,過了二十幾手,獄警的子全給壓在後麵,除了一個卒子,都沒過河,瘸子的大隊人馬已經把紅方的中宮團團圍住,卻不著急取子,隻是把對方全都鏈住,動彈不得。父親在旁邊一直站著看著,明白已經幾乎成了死局,獄警早就輸了,瘸子是在耍弄他。獄警沒有辦法,拈起一個兵拱了一手,瘸子也拈起一個卒拱了一手,並不抬頭,眉頭緊鎖,好像局勢異常緊張。圍觀的犯人全都安靜得像貓,就算不懂棋的,隻要不是色盲,也知道紅方要輸了,雖是象棋,卻已形成了圍棋的陣勢。獄警不走了,頻頻看著瘸子眼色,瘸子也不催,隻是低著頭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棋路。天要黑下來了,犯人們突然有人說:“和了吧,和棋。”馬上有人應和:“子力相當,正是和棋,不信數數。瘸子你說是不是?”瘸子卻不說話,隻是等著獄警走。這時父親在旁邊說:“兄弟,炮五平八,先糊弄一招。”獄警抬頭看了一眼,知是倉庫管理員,沒怎麽說過話的鄰居,反正要輸,依父親的話走了一手,瘸子馬上拿起車伸過去,把炮吃了,放在手裏。父親說:“馬三進二,棄馬。”獄警抬頭說:“大哥,馬也要棄?”父親說:“要棄。”獄警把馬放在黑方象眼,瘸子飛起象把馬吃掉,和炮放在一起。父親說:“沉炮將軍。”獄警沉炮,瘸子把另一隻象落回。父親說:“車八平五叫殺。”瘸子又應了一手,局勢又變,再走,又應。三五手過後,紅方雖然少子,不過形成一將一銜之勢,勉強算是和棋,不算犯規。獄警笑著說:“以為要輸了,是個和棋,瘸子,棋這東西變化真多。”瘸子忽然站起,盯著父親說:“我們倆下。”父親還沒說話,獄警說:“反了你了,操你媽的,是不是想讓老子把你銬上!”瘸子把頭低下說:“政府,別誤會,一個玩。”獄警說:“你還知道是個玩?是不是想把那條腿給你打折?操你媽的。”眾犯人上來把獄警勸住,都說:“瘸子嘛,要不怎麽是瘸子呢?算了算了。”父親趁機躲回倉庫,在裏屋坐著,很晚了才開門出來回家,路上漆黑一片,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之後獄警騎車經過倉庫,車軲轆底下是新鋪的路。看見父親,會招手說:“高棋,忙呢?”父親說:“沒忙,沒忙,賣會呆。”獄警點點頭,騎過去了。那年父親三十五歲,媽媽剛剛走了,爺爺半年之後去世。
一個月之後,父親下了崗,倉庫還是有人看,不是他了,時過境遷,看倉庫的活也成了美差,非爭搶不可。按照死去的爺爺的話說,是這麽個道理,就算有一個下崗也是他,何況有這麽多人下崗,陪著,不算虧。
父親從十幾歲開始喜歡下棋,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程度。爺爺活著的時候跟我說:“早知道唯一的兒子是這樣,還不如生下來就是個傻子。”據說,父親下鄉之前,經常在胡同口的路燈底下下通宵,一灑燈光,一群孩子,附近會下棋的孩子都趕來參加車輪戰,逐漸形成一群人對父親的局麵。第二天早上回家,一天一夜沒吃沒喝,竟還打著飽嗝,臉上泛著光輝,不說話,隻是愣愣地看著爺爺傻笑,爺爺說:“兔崽子,笑個什麽?下個臭象棋還有功了?”父親說:“有意思。”然後倒頭睡了。下鄉之後,眼不見心不煩,爺爺知道他在農村也要下,看不見就算了吧,隻要別餓死累死就行。從父親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判斷,確如爺爺所料,他在農村下了四年棋,一封信也沒寫過。後來沒人與他下,又弄不到棋譜,就自己擺盤,把過去下過的精彩的棋局擺出來,挨個琢磨。回城之後,分到工廠,那時雖然社會不太平,工廠還是工廠,工人老大哥,人人手裏一隻鐵飯碗。剛進了工廠沒多久,舉行了象棋比賽,父親得了第一名,贏了一套印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被罩。母親當時是另一個車間的噴漆工,看父親在台上領獎,笑得憨厚,話也不會說一句,頓覺這人可愛又聰明,連眉毛上那根黑毛都成了可愛又聰明的縮影,經人說合,大膽與父親談上了戀愛。爺爺看有媳婦送上門,當即決定拿出積蓄,給母親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黑漆麵,鍍鋼的把手,斜梁,座位下麵有一層柔軟結實的彈簧,騎上去馬上比旁人高了一截。母親非常受用,覺得一家子人都可愛,一到禮拜天,就到父親家裏來幹家務,曬被、擦窗、掃地、做飯。吃過了飯,掏出托人在百貨商店買的瓜子和茶葉,沏上茶,嗑著瓜子,陪爺爺聊天。
有一次父親站起來說:“你們聊著,我出去轉轉。”爺爺說:“不許去。坐下。”母親說:“讓他出去轉轉吧,我陪您老聊天。”爺爺說:“前一陣子街上亂,槍啊炮啊搬出來,學生嘴裏叼著刀瞎轉悠,現在好些了,也有冷槍,前院的旭光,上禮拜就讓流彈打死了。”母親點點頭,對父親說:“那就坐會兒吧,一會兒騎自行車馱我回去。”父親說:“爸,旭光讓打死的時候,正在看我下棋。街上就那一顆流彈,運氣不好,我就沒事兒。”爺爺臉色鐵青,對父親說:“你想死,等娶完了媳婦兒,生完了孩子再死。”母親忙說:“大爺,您別生氣,時候不早了,讓他送我回去吧,我來的時候街上挺平靜,晌天白日的,不會有事兒。”於是父親馱著母親走了,在車後座上,母親掐了父親一把,說:“你啊,現在這麽亂,上街幹嗎?淨給老人添亂。”父親說:“不是,是想下個棋。”母親說:“你看這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誰和你下棋?這麽著,你教我,我回頭陪你玩。”父親說:“教你?棋這東西要悟,教是教不了的。”母親笑著說:“傻子,你還當真了,別說你看不起人,有跟你學棋的工夫,還不如說說話呢。”正說著,路邊一棵大樹底下,兩個老頭兒在下棋,父親馬上把腳踩在地上,停了車,說:“我去瞧一眼。”母親伸手去拉,沒拉住,說:“那我怎麽辦?”父親頭也不回,說:“等我一會兒。”父親剛在樹蔭裏蹲下,一顆子彈飛過來,從母親的腳底下掠過,把自行車的車鏈子打折了。
雖說如此,一個月以後,父親和母親還是結婚了。
父親下崗之後,又沒了老婆,生活陷入了窘迫。因為還生活在老房子裏,一些老街坊多多少少地幫著,才不至於陷入更加悲慘的境地。老師看我不笨,也就偶爾幫我墊錢買課本,讓我把初中念下去。“黑毛啊,課本拿好,學校給的。”她經常這麽說,但我知道是她自己買的。父親的酒喝得更多,不吃飯也要喝酒,什麽酒便宜喝什麽。煙是在地上撿點煙蒂抽,下棋的時候對方有時候遞上一根,就拿著抽上。衣服破了,打上補丁,照樣穿,鄰居給的舊衣服,直接穿在身上,胖瘦不在乎。一到我放暑假寒假,就脫下校服給父親穿,校服我穿得精心,沒有補丁。父親接過,反複看看,穿上,大小正好,隻是臉和校服有點不符,像個怪人。走,父親然後說,把板凳拿上吧。
母親還在的時候,我就跟著父親出去下棋,父親走在前麵,我在後麵給背著板凳。母親常說:“兒子,你也不學好,讓你媽還活不活?”我說:“媽,閑著沒事兒,作業也寫完了,去看大人玩,算個什麽事兒啊?你好好待著。”就背上板凳跟著父親走。父親從不邀我,也不攆我,願意跟著走就走,不跟著也不等,自己拿起板凳放在自行車後座,騎上車走。看得久了,也明白個大概,從車馬炮該如何行走懂起,漸漸也明白了何為鎖鏈、擒拿等,看見有人走了漏招也會說:“叔,不妙,馬要丟了。”然後叔就丟了馬。隻是看了兩年,父親的棋路還沒看懂,大樹下,修車攤,西瓜攤,公園裏,看父親下棋,大多是贏,有時也輸,總是先贏後輸,一般都輸在最後一盤。終於有一天,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雪,我把板凳抱在懷裏,肩膀靠著父親的後背,冷風從父親的前麵呼呼吹來,讓父親的胸口一擋,就不覺得多冷了。我說:“爸,最後一盤你那個仕支得有毛病。”父親不說話,隻是眼看前方,在風雪裏穿梭,腳上用力蹬著車。我繼續說:“好像方向出了問題,應該支右仕不是左仕。”到了家,鎖上車進屋,母親還沒下班,平房裏好像比外麵還冷。父親脫下外衣,從抽屜裏拿出象棋,擺在炕上,說:“咱倆來三盤,不能緩棋,不能長考,否則不下。”我有些興奮,馬上爬上炕去,把紅子擺上。父親給了我的手一下說:“先擺的擺黑,誰不知道紅的先走?”我於是把棋盤旋轉,又把黑的擺好,開下。輸了個痛快,每一盤棋都沒有超過十五分鍾,我心中所想好像全被父親洞悉,而父親看起來的閑手全都藏著後續的手段,每個棋子底下好像都藏著一個刺客,稍不留神就給割斷了喉嚨。下完了三盤,我大為沮喪,知道下棋和看棋是兩碼事,看得明白,走著糊塗,三十二個子,橫豎十八條線,兩個九宮格,總是沒法考慮周全。下完之後,父親去生爐子,不一會炕就熱了起來,父親回來在炕上盤腿坐下說:“現在來看,附近的馬路棋都贏不了你,但是你還是個臭棋,奇臭無比。今天教你仕的用法,下棋的人都喜歡玩車馬炮,不知道功夫在仕象。一左一右,拿起來放下,看似簡單,棋的紋路卻跟著變化,好像一個人出門,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區別就大了,向左可能直接走進了河裏,向右可能就撞見了朋友,請你去喝酒,說白了,是勢的大不同。現在來說常見的十幾種開局,仕的方向。”說著,隨手擺上,開始講仕,講了一個鍾頭仕,母親還沒回來,父親開始講象。從象開始,講的東西散了,講到朝鮮象棋象可以過河,這涉及中國的曆史和高麗的曆史,也就是朝廷宰相功能的不同;又講到日本象棋,又叫本將棋,和國際象棋有些相像,一個兵卒奮勇向前,有可能成為獨霸一方的王侯,這就和日本幕府時期的曆史有了聯係。如此講下去,天已經黑了,我有點恍惚,從平時母親的態度看,父親的這些東西她是不知道的。我說:“爸,這些你怎麽知道的?”父親說:“一點點知道的。”我又問:“那你怎麽今天把仕的方向搞錯了?”父親想了想,說:“有時候贏是很簡單的事,外麵人多又雜,知人知麵不知心,想下一輩子,一輩子有人和你下,有時候就不那麽簡單。”說到這裏,門鎖輕動,父親說:“壞了,沒有做飯。”母親進來,眉毛上都是雪,看見我們倆坐在炕上,雪也沒撣,戴著手套愣了半天。
現在我回想起來,那個夜晚特別長。
從那以後出去,背上了兩個板凳。我十一歲的時候,有人從新民來找父親下棋。那人坐了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父親常去的大樹底下找他。“黑毛大哥,在新民聽過你棋好,來找你學學。”那人戴著個眼鏡,看上去不到三十歲,還像個學生。穿著白色的襯衫,汗把襯衫的領子浸黃了,用一塊手帕不停地擦著汗。眼鏡不是第一個,在我的記憶裏,從各個地方來找父親下棋的人很多,高矮胖瘦,頭發白的黑的,西裝革履,背著蟑螂藥上麵寫著“蟑螂不死,我死”的。什麽樣子的都有。有的找到棋攤,有的徑直找到家裏。找到家裏的,父親推開一條門縫,說:“辛苦辛苦,咱外麵說。”然後換身衣服出來。一般都是下三盤棋,全都是兩勝一負,最後一盤輸了。有的人下完之後站起來說:“知道了,還差三十年。”然後握了握父親的手走了。有的說:“如果那一盤那一步走對了,輸的是你,我們再來。”父親擺擺手說:“說好了三盤,辛苦辛苦,不能再下了。”“不行,”對方說,“我們來掛點東西。”掛,就是賭。所謂棋手,無論是入流的還是不入流的,其中都有人願意掛,小到煙酒和身上帶的現金,大到房子金子和存折裏的存款,一句話就訂了約的有,找個證人簽字畫押立字為憑的也有。父親說:“朋友,遠道而來別的話不多說了,我從來不在棋上掛東西,你這麽說,以後我們也不能再下了,剛才那三盤棋算你贏,你就去說,贏了黑毛。”說完父親站起來就走。還有的人,下完棋,不走,要拜父親當師傅。有的第二天還拎著魚來,父親不收,說:“自己的棋,下可以,教不了人,瞧得起我就以後當個朋友,師徒的事就說遠了。”
那天眼鏡等到父親,拿手帕擦著汗,說要下棋,旁邊的人漸漸圍過,裏麵說:“又是找黑毛下棋的?”都說:“是,新民來的,找黑毛下棋。”父親坐在板凳上,樹上的葉子嘩啦嘩啦地響,他指著自己的腦袋說:“老了,酒又傷腦子,不下了。”那年父親四十歲,身上穿著我的校服,胡須長了滿臉,比以前更瘦。同時期下崗的人,有的人已經做生意發達了,他卻變成一個每天喝兩頓散白酒、在地上撿煙蒂抽的人。話也比過去少多了,隻是終日在棋攤泡著,確實如他所說,半年來隻是坐在板凳上看,不怎麽出聲,更不下場下棋。眼鏡鬆開一個紐扣說:“不下了?聽說半年前還下。”父親說:“是,最近不下的。”眼鏡說:“我扔下學生,坐了兩個小時汽車,又走了不少路,打聽了不少人,可是你不下了。”父親說:“是,腦袋壞了,下也沒什麽用。”眼鏡繼續用手帕擦著汗,看著圍著的人,笑了笑,說:“如果新民有人能和我下,我不會來的。”父親想了想,指著我說:“朋友,如果你覺得白來了的話,你可以和他下。”眼鏡看了看我,看了看我眉毛上的痦子,說:“你兒子?”父親說:“是。”眼鏡在眼鏡後麵眨了眨眼,說:“你什麽意思?”父親說:“他的棋是我教的,你可以看看路子,沒別的意思,現在回去也行,我不下了。”說著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腦子壞了,誰都能贏我。”眼鏡又看了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說:“你幾歲了?”我說:“十一。”他說:“你的棋是你爸教的?”我說:“教過一次,教過仕的用法。”大夥兒笑了。眼鏡也笑了,說:“行咧,我讓你一匹馬吧。”我說:“別了,平下吧,才算有輸贏。”大夥兒又笑了,他們是真覺得有意思啊。眼鏡蹲下,我把板凳拉過去,把黑子擺上,說了半天,確實年紀小,就執黑先走。到了殘局,我一車領雙兵,他馬炮單兵缺仕象,被我三車鬧仕贏了。眼鏡站起來,從兜裏掏出一支鋼筆放在我手上,說:“收著吧,自己買點鋼筆水,可以記點東西。”父親說:“鋼筆你拿回去,他有筆。”我們下棋是下棋。眼鏡看了看父親,把鋼筆重新放進兜裏,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後座上想著那支鋼筆,問:“爸,你真不下了?”父親說:“不下了,說過的話當然是真的。”接著又說,“你這棋啊,走得太軟,應該速勝,不過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在學校不要下棋,能分得開嗎?”我說:“能,是個玩嘛。”父親沒說話,繼續騎車了。
現在說到那時的事了。
那時我十五歲,雞巴周圍的毛厚了,在學校也有了喜歡的女生,一個男孩子樣的女生,頭發短短的,P股有點翹,笑起來嘴裏好像咬著一線陽光。偶爾打架,揍別人也被別人揍,但是無論如何最後一次一定是我揍別人,在我心裏,可能這是個原則問題。父親已經有三年沒參加家長會了,上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家長會是初中老師代表我爸去的。她比初中時候老了一點,可又似乎沒什麽變化,好像她永遠都會是那個人,我知道那恩情可能同樣永遠地還不了了,雖然我也知道,她從沒等著那個東西。父親有兩次在冬天的馬路邊睡著了,我找遍了半個城市,才把他找到,手腳都已經無法彎曲,胡子上都是冰碴。自那以後,我在父親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我家的地址,因為沒法不讓他出門到棋攤坐著,隻好寄希望於一旦走丟,好心人能把他送回來。他還穿著我的校服,洗得發白,深藍色的條紋已經變成了天藍色,他還是固執地穿著,好像第一次穿上那樣,對著鏡子笨拙地整理著領子。
包括我初中老師在內,沒有人知道我下棋。十五歲的我,已經沒人把我當孩子了,那時城市裏的棋手提到“黑毛”,指的是我。傻掉的父親很少有人再提了。
一個星期六的中午,同學們都去了老師家補課,上午數學,下午英語,我背著板凳準備出門。問父親去不去,父親說,不去了。他說出的話已經含糊不清,很難聽懂,之所以不去,是因為他還沒起來,在被裏醉著。那是北方的七月,夜裏下了一場暴雨,早上晴了,烈日曬幹了雨水,空氣還有點濕,路上都是看上去清爽的人,穿著短袖的衣服頂著太陽走著。樓下的小賣部前麵圍了一群人,小賣部的老板是個棋迷,門口老擺著一副碩大的膠皮子象棋,隨便下,他在旁邊擦著自己的自行車,有空就看上一眼,支上幾招。這人後來死了,從一座高橋上跳進了城市最深的河裏,據說是查出了肺癌,也有人說是有別的原因,那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老板與我很熟,沒人的時候,我偶爾陪他玩上一會兒,讓他一馬一炮,他總是玩得很高興,沒事就給我裝一袋白酒讓我帶給父親。那天我本來想去城市另一側的棋攤,那裏棋好,要動些腦筋。看見樓下的棋攤前麵圍了那麽多的人,我就停下伸頭去看。一邊坐著老板,抽著煙皺著眉頭,棋盤旁邊擺著一條白沙煙和一瓶老龍口的瓶裝白酒,我知道是掛上東西了。另一邊坐著一個沒有腿的和尚,禿頭,穿著黃色的粗布僧衣,斜挎著黑色的布袋,因為沒有腳,沒有穿僧鞋,兩支拐杖和一個銅缽放在地上,缽裏麵盛著一碗水。說是沒有腿,不是完全沒有,而是從膝蓋底下沒了,僧褲在膝蓋的地方係了一個疙瘩,好像怕腿掉出來一樣。
老板把煙頭扔在地上,吐了一口痰說:“嗯,把東西拿去吧。”和尚把手裏的子遞到棋盤上,東西放在布袋裏,說:“還下嗎?”老板說:“不下了,店不能荒著,丟東西。”說著他站起來,扭頭看見了我,一把把我拉住,說:“黑毛,你幹什麽去?”我嚇了一跳,胳膊被他捏得生疼。你來和這師傅下,東西我出,說著把我按在椅子上。我看了看棋盤上剩下的局勢,心裏很癢,說:“叔,下棋行,不能掛東西。”和尚看著我,端起缽喝了口水,眼睛都沒眨一下,還在看著我。老板說:“不掛你的東西,掛我的,不算壞你的規矩,算是幫叔一把。”轉身進屋又拿了條白沙,一瓶老龍口放在棋盤旁邊。和尚把水放下,說:“再下可以,和誰下我也不挑,東西得換。”老板說:“換什麽?”和尚說:“煙要軟包大會堂,酒換西鳳。”老板說:“成。”進屋換過,重新擺上。人已經圍滿,連看自行車庫的大媽,也把車庫鎖上,站在人群中看。我說:“叔,東西要是輸了,我可賠不起你。”老板說:“說這個幹啥?今天這店裏的東西都是你的,隻管下。”和尚說:“小朋友,動了子可就不能反悔了,咱倆也就沒大沒小,你想好。”我胸口一熱,說:“行,和您學一盤吧。”
從中午一直下到太陽落山,那落日在樓群中夾著,把一切都照得和平時不同。我連輸了三盤棋,都是在殘局的時候算錯了一步,應該補的棋沒補,想搶著把對方殺死,結果輸在了毫厘之間。和尚贏去的煙酒布袋裏已經裝不下了,就放在應該是腳的地方。最後一盤棋下過,我突然哭了起來,哭聲很大,在人群中傳了開去,飄蕩在街道上。我聽見街道上所有的聲響,越哭越厲害,感覺到世界上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世界也不認識我,把我隨手丟在這裏了,被一群妖怪圍住。
和尚看我哭著,看了有一會兒,說:“你爸當過倉庫管理員吧?”我止住哭,說:“當過。”和尚說:“眉毛上也有一根黑毛吧?”我說:“有。”和尚說:“把你爸叫來吧,十年前,他欠我一盤棋。”我忽然想到,對啊,把我爸叫來,把我的父親叫來,把那個曾經會下棋的人叫來。我馬上站起來,撥開人群,忽然看見父親站在人群後麵,穿著我的校服,脖子上掛著我寫的家庭住址,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睛像汙渾的泥塘。我又哭了,說:“爸!”父親走過來,走得很穩當,坐下,對和尚說:“當年在監獄門前是我多嘴,我不對,今天你欺負孩子,你不對。我說錯了沒,瘸子?”和尚說:“不是專程來的,遇上了,況且我沒逼他下。”父親說:“一盤就夠了,三盤是不是多了?”和尚說:“不多,不就是點東西。”說著,把身子下麵的東西推出來,布袋裏的東西也掏出來,對老板說:“老板,東西你拿回去,剛才的不算了。”老板說:“這麽多街坊看著,贏行,罵我我就不能讓你走。”和尚說:“我沒有腳,早已經走不了,隻能爬。”說完,用拐杖把自己支起來,支得不高,褲腿上的疙瘩在地上蹭著,東西一件一件給老板搬回屋裏。然後坐下對父親說:“剛才是逗孩子玩呢,現在咱們玩點別的吧。”父親用手指了指自己:“我這十年,嗬,不說了,好久沒下棋了,腦袋轉不過來。”和尚笑說:“我這十年,好到哪裏去了呢?也有好處,倒是不瘸了。”父親在椅子上坐正了,說:“好像棋也長了。”和尚說:“長了點吧。”“玩嗎?”“我剛才說了,玩點別的。”父親說:“玩什麽?”和尚說:“掛點東西。”父親說:“一輩子下棋,沒掛過東西。”和尚說:“可能是東西不對。”說完從僧衣的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布包打開,裏麵是一個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著一個人,雙臂伸開,被釘子釘住,頭上戴著荊棘,腰上圍著塊布。東西雖小,可那人,那手,那布,都像在動一樣。和尚說:“這是我從河南得來的東西,今天掛上。”人群突然變得極其安靜,全都定睛看著和尚手裏的東西,好像給那東西吸住,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父親衝和尚手裏看了看說:“贏的?”和尚說:“從廟裏偷的。”父親說:“廟裏有這東西?”和尚說:“所以是古物,幾百年前外麵帶進來的,我查了,是外國宮裏麵的東西。你贏了,你拿走,算是我為你偷的。”父親說:“我輸了呢?”和尚抬頭看了看我說:“你兒子的棋是你教的吧?”父親說:“是。”和尚說:“我一輩子下棋,賭棋,沒有個家,你輸了,讓你兒子管我叫一聲爸吧,以後見我也得叫。”人群動了一下,不過還是沒有什麽聲音。父親也抬頭,看著我,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個肩膀我已經很久沒有依靠過了,我說:“爸,下吧。”父親說:“如果你媽在這兒,你說你媽會怎麽說?”我說:“媽會讓你下。”父親笑了,回頭看著和尚說:“來吧,我再下一盤棋。”
向老板借了硬幣,兩人擲過,父親執黑,和尚執紅,因為是紅方先走,所以如果是和棋,算黑方贏。和尚走的還是架馬炮,父親走平衡馬。太陽終於落下去了,路燈亮了起來,沒有人離去,很多路過的人停下來,踮著腳站在外麵看,自行車停了半條馬路。兩人都走得不慢,略微想一下,就拿起來走,好像在一起下了幾十年的棋。看到中盤,我知道我遠遠算不上個會下棋的人,關於棋,關於好多東西我都懂得太少了。到了殘局,我看不懂了,兩個人都好像瘦了一圈,汗從衣服裏滲出來,和尚的禿頭上都是汗珠,父親一手扶著脖子上的牌子,一手挪著子,手上的靜脈如同青色的棋盤。終於到了棋局的最末,兩人都剩下一隻單兵在對方的半岸,兵隻能走一格,不能回頭,於是兩隻顏色不同的兵卒便你一步我一步地向對方的心髒走去。相仕都已經沒有,隻有孤零零的老帥坐在九宮格的正中,看著敵人向自己走來。這時我懂了,是個和棋。
父親要贏了。
在父親的黑卒走到紅帥上方的時候,和尚笑了,不過沒有認輸,可是繼續向前拱了一手兵,然後父親突然把卒向右側走了一步,和尚一愣,拿起帥把父親的黑卒吃掉。父親上將,和尚拱兵,父親下將,和尚再拱,父親此時已經欠行,無子可走,輸了。
父親站起來,晃了一下,對我說:“我輸了。”我看著父親,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麽亮過。父親說:“叫一聲吧。”我看了看和尚,和尚看了看我,我說:“爸。”和尚說:“好兒子。”然後伸手拿起十字架,說:“這個給你,是個見麵禮。”眼淚已經滾過了他大半個臉,把他的汙臉衝出幾條黑色的道子。我說:“東西你收著,我不能要。”和尚的手停在半空,扭頭看著父親,父親說:“我聽他的,東西你留著,是個好東西,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能拿出來看看,上麵多少還有個人啊。”和尚把十字架揣進懷裏,用拐杖把自己支起來說:“我明白了,棋裏棋外,你的東西都比我多。如果還有十年,我再來找你,咱們下棋,就下下棋。”然後又看了看我,用手擦了一把眼淚,身子懸在半空,走了。
十年之後,我參加了工作,是個曆史老師,上課之餘偶爾下下棋,工作忙了,棋越下越少了,棋也越下越一般,成了一個平庸的棋手。父親去世已有兩年,我把他葬在城市的南麵,離河不遠,小時候那個雪夜他教我下棋的那副象棋,我放在他的骨灰盒邊,和他埋在了一起。
那個無腿的和尚再沒來過,不過我想總有一天,他會來的。
原載《西湖》2014年第8期
點評
雙雪濤的民間人物係列所呈現的敘事經驗也是別具一格、自成一體的,代表作有《無賴》、《大師》。這類小說大都以少年為敘述視角,描寫成人世界裏的奇人異事,並以此作為看取世界人生百態、聚焦人物精神世界的切入點。《大師》中的父親在日常生活和內在精神方麵都有其固定的處事方式和生活法則,堪稱民間社會中的自在、自足存在的傳奇人物。《大師》與阿城的《棋王》堪稱小說創作中的“雙子星座”,如果說後者側重展現一種富含道家色彩的傳統文化人格,從而為在“上山下鄉”時期知青尋找生存之根、生活之托和精神之源的話,那麽,前者就不再聚焦這種文化人格的建構,而是集中表現茫茫人海中極少數個體的生活世界,用作家的話說,就是“《大師》寫了一種生活,也許是獻祭,或者是別的,總歸是一種人的生活,不是大多數人的生活。”此外,作家寫這篇小說的初衷也有其先在目的:“我的父親活得不算長,可是已經贏得了我的尊敬和思念,他極聰明,也極傻,一生匆匆而過,幹了不少蠢事,也被少數幾個人真正愛著。沒有人知道他。《大師》不是為他作傳,因為完全不是他的故事,但是《大師》某種程度上是我的決心,我希望能把在他那繼承下的東西寫在紙上。”(上述引文見《讓我們來做滑稽的人》)大概這篇小說就是要為那些“極聰明,也極傻,幹了不少蠢事,也被少數幾個人真正愛著”的人立傳。當然,這樣的寫作自然是心血之作,寄托了作家本人深厚的情感。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