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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傳染記

  曉蘇

  1

  飼料販子來了一支煙的工夫,傅彩霞也來了。當時,鄔雲正在房子後麵清掃豬圈。她是一個愛幹淨的女人,不僅把自己的住房收拾得一塵不染,就連房後的十幾個豬圈,也被她打理得清清爽爽。她每天都要用水管子把豬圈衝洗一遍,還要按時打藥消毒。

  郝風本來也在幫鄔雲清掃豬圈的,飼料販子來後,他就丟下掃把回房子裏去了。自從辦了這個養豬場,買飼料的事情一直都由郝風負責。當然,買豬崽和賣肉豬這些大事,也都是郝風的。鄔雲隻管喂豬和豬圈衛生,還有雜七雜八的家務活。夫妻倆的分工,有那麽一點男主外女主內的味道。

  鄔雲快把最後一個豬圈衝洗好的時候,郝風在房子後門上喊了一聲。

  “鄔雲,你回來一下,傅彩霞找你。”郝風說。

  鄔雲應了一聲說:“曉得了,過兩分鍾就回來。”

  傅彩霞住在鄔雲家附近,兩家的房子隻隔著一道土梁。土梁不高,長著一些青鬆和翠柏。鄔雲站在自己家的門口,能看見傅彩霞房子的黑色屋脊。在油菜坡,鄔雲和傅彩霞住得是最近的,兩人的感情也特別好。她們的娘家都在十字衝,鄔雲還是傅彩霞的媒人呢。鄔雲頭一年嫁給郝風,第二年把傅彩霞也介紹到了這個地方。傅彩霞的丈夫與郝風的關係也不錯,這兩年一直在廣東打工。

  鄔雲回到房子裏時,傅彩霞正站在廳屋的門檻邊等她。郝風和那個飼料販子也在廳屋裏,他們坐在茶幾兩邊,一邊喝茶一邊談飼料。飼料販子還在抽煙,煙用兩個指頭夾著,吐一個煙圈,彈一下煙灰,顯出很有派頭的樣子。飼料販子是宜昌那邊的人,把吃飯說成“乞飯”,以前也來過幾次,都是郝風和他打交道。鄔雲不曉得他姓什麽,也沒問過,每次見麵隻喊他一聲“稀客”。

  見傅彩霞站著,鄔雲就責怪郝風說:“來了客人也不找個座。”傅彩霞連忙說:“莫冤枉郝風,是我自己不坐的。再說,隔這麽近,三天兩頭地來,也不是什麽客人。”傅彩霞說話鼻音很重,嗓子好像也不利索,聲音聽起來幹巴巴的。鄔雲便關心地問:“怎麽,感冒還沒好?”傅彩霞咳了一聲說:“就是,已經半個月了,一直好不了。”鄔雲定睛看著傅彩霞,發現她眼圈烏黑,鼻頭紅腫,嘴唇都裂了口。鄔雲說:“你的感冒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傅彩霞說:“誰說不是,我都難受得要命!”她說著又咳了兩聲。

  鄔雲沒急著問傅彩霞有什麽事。她搬把椅子對她說:“你坐會兒,我先去換身兒衣裳。”鄔雲很講究,每次去豬圈都穿專門的工作服,一回到房子裏就趕快換下來。鞋子也是專用的,進門出門都換。

  從飼料販子身邊經過時,鄔雲喊了聲“稀客”,算是跟他打了個招呼。鄔雲沒打聽飼料販子有多大,從麵上看應該是自己的同齡人。飼料販子每次來,都把郝風稱為老板,稱鄔雲為老板娘。見鄔雲喊他,飼料販子馬上回了一句說:“老板娘好!”其實,鄔雲不喜歡別人喊她老板娘,聽了別扭得很。

  進到裏屋換衣裳的時候,鄔雲無意中聽到了幾句郝風和飼料販子談飼料的話。郝風問:“你剛才說的肥豬靈與上次推銷的肥豬寶有什麽不同?”飼料販子說:“肥豬靈裏多了一樣元素,能讓豬長得更快。”郝風問:“什麽元素?”飼料販子說:“避孕藥。”郝風一驚問:“放避孕藥幹什麽?”飼料販子說:“打消豬的性欲,讓它一門心思長肉。”郝風說:“多此一舉,我的豬都是劁過的,哪還有性欲?”飼料販子打了個哈哈說:“你錯了,過去的太監連那東西都割了,怎麽還會調戲宮女?”聽到這裏,鄔雲不由偷偷笑了一下,覺得飼料販子說話還挺有趣的。

  已經是陽春三月了,鄔雲換上了一件綠色條紋的夾衣。她從裏屋出來時,飼料販子的目光陡然亮了一下。

  鄔雲沒有在意飼料販子的目光,匆匆走到了傅彩霞跟前,拖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鄔雲皺著眉頭問:“你是怎麽弄的,一個感冒,拖了半個月還沒好,到底治了沒有?”傅彩霞說:“怎麽沒治?生薑湯喝了,榨胡椒糊也吃了,還有……”話沒說完,她又忍不住咳了起來,臉咳得通紅,眼淚也出來了。

  郝風和飼料販子這時停止了說話,眼睛都移到了傅彩霞身上。

  傅彩霞咳聲剛停,鄔雲又用批評的口氣說:“光這怎麽行?你要去找醫生!”傅彩霞有氣無力地說:“誰說沒找?我還去老埡鎮醫院看過,藥也吃了,針也打了,可就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郝風突然插話說:“感冒雖說是個小病,可有時候比大病還讓人受罪。”他說完,起身給傅彩霞端來了一杯開水。

  傅彩霞雙手接過水說:“你說得沒錯,我這次算是曉得感冒的厲害了。特別是到了晚上,咳個不停,鼻子又堵,嗓子眼兒上像是橫了一根雞毛,有時一通宵都睡不著。唉,真是難受死了!”

  郝風問:“你老公曉得你病了嗎?”傅彩霞搖頭說:“不曉得,他打電話時聽見我咳,問我是不是感冒了,可我沒告訴他。”郝風問:“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傅彩霞說:“告訴他也沒用,隻惹他擔心。”郝風開玩笑說:“你應該告訴他的,讓他回來看看你,你就會好的。”傅彩霞說:“我病成這樣子,你還說笑話!”

  鄔雲這時打斷問:“彩霞,你找我有什麽事?”

  傅彩霞說:“我今天聽說了一個偏方,說豬苦膽治感冒很有效。我就來找你,看你去年殺豬時留下豬苦膽沒有。”

  鄔雲想了想說:“豬苦膽倒是留下了,可那東西難喝呀,比黃連還苦呢!”

  傅彩霞微笑一下說:“太好了!再苦我也要把它喝下去,良藥苦口利於病嘛。”

  鄔雲馬上讓郝風去取豬苦膽,說是掛在灶屋的牆上。郝風很快去了灶屋,再回到堂屋時,手上多了一個小燈泡似的東西,裏麵裝著黑乎乎的膽汁。郝風直接把它交給了傅彩霞,說:“早日康複!”傅彩霞咳了一下說:“借你吉言!”

  飼料販子一直坐在那裏抽煙,一聲不響,仿佛對傅彩霞毫不關心。可是,當傅彩霞接過豬苦膽扭身要走時,他卻突然扔掉煙頭,站起來說:“有一種感冒,隻有一種方法才能治好。”

  聽了飼料販子的話,傅彩霞把轉過去的身子猛然又轉了過來,兩眼直直地看著飼料販子問:“哪種感冒?”

  飼料販子說:“一種特殊的病毒性感冒。這種感冒很頑固,吃藥打針都不管用。”

  “哪種方法能治?”傅彩霞迫不及待地問。

  “傳染給另外一個人。”飼料販子說,“隻要傳染給了下家,上家的感冒立刻會好。”

  傅彩霞一下子愣住了,眼皮快速地眨動著,對飼料販子的話將信將疑。過了一會兒,郝風對傅彩霞說:“他這話也許有道理,你不妨趕快找個下家傳染下去,讓自己早點好。”鄔雲卻說:“彩霞,你千萬別信,人家給你開玩笑呢。你趕快回去喝豬苦膽吧,要是喝了仍不見效,你還是再去醫院,抓緊吃藥打針。”

  傅彩霞一邊咳一邊出了門。出門之後,她又回過頭來看了飼料販子一眼。鄔雲注意到,傅彩霞看飼料販子的眼神有點怪怪的。

  2

  過了幾天,鄔雲喂完豬之後,翻過土梁去了一趟傅彩霞家。去的時候,她手上提著一隻保溫桶,裏麵裝著她親自包的餃子。自從把豬苦膽拿走後,鄔雲再沒見到傅彩霞,也不曉得她感冒好了沒有,心裏一直惦記著她。這天中午包餃子,鄔雲有心多包了一些,正好去看傅彩霞時送給她嚐嚐。

  傅彩霞住的是一棟老式房子,黃牆黑瓦,屋脊砌得高高的,像兩條飛舞的龍。前麵是一排正房,正房裏有一間堂屋和兩間廂屋。後麵是個匍搭子,附在正房的後牆上,是她家的灶屋。

  鄔雲先走到正房前麵,卻看見大門上掛著鎖。她折身又到了後麵灶屋門口,發現這個門也鎖著。前後都沒見到傅彩霞,鄔雲不禁有點掃興。正要扭頭離開灶屋時,掛在門楣上的一塊皺巴巴的肉皮吸引了她。鄔雲仔細一看,它原來不是肉皮,而是那個豬苦膽。不過,裏麵的膽汁已經一滴都沒有了,隻剩下了一張皮。鄔雲就想,傅彩霞喝了豬苦膽後感冒好了嗎?她這麽想著,心裏越發想見到傅彩霞了。可是,傅彩霞到哪兒去了呢?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眉目來。

  傅彩霞旁邊還住著一戶人家,鄔雲看見門口坐著一個老婆婆。她很快走到老婆婆身邊,問:“你曉得彩霞去哪裏了?”老婆婆耳朵還好,反應也快,馬上回答說:“她去麻將館了。”鄔雲一愣,不明白傅彩霞去麻將館做什麽,她平時從來不打麻將的,連麻將子都認不全。愣了一會兒,鄔雲又問:“你曉得彩霞的感冒好了嗎?”老婆婆連忙擺頭說:“沒好,我昨天晚上聽見她咳了一夜。”

  麻將館是一個姓龔的人開的,離傅彩霞家不遠,走快點隻要一刻鍾。鄔雲決定直接去一趟麻將館,心裏還是想見傅彩霞一麵,再說還要把餃子送給她。

  鄔雲很快到了麻將館。一到門口,鄔雲便聽見了洗牌的聲音,噗噗咚咚的,有點像沙炒玉米花。老龔當時正在門口用竹簽剜牙,看樣子剛吃過午飯。鄔雲開口就問:“傅彩霞在不在你這兒?”老龔吐出一截肉絲說:“在。”鄔雲問:“她又不會打麻將,跑你麻將館來做什麽?”老龔說:“我也感到奇怪呢,她一大早就來了,自己不打,一直坐在人家邊上看,還義務地當了我的服務員,不停地幫客人點煙加茶。中午也不回家吃飯,我家的飯她又不吃。”

  麻將館有三桌麻將,這天隻開了一桌。鄔雲推開房間的門,一眼就看見了傅彩霞。她這時正在劇烈地咳著,同時還在擤鼻涕。傅彩霞麵前放著一隻垃圾桶,已經被她用過的衛生紙堆滿了。打麻將的四個人,鄔雲都認得,盡是遊手好閑和好吃懶做的。四個人都抽煙,房裏煙霧繚繞,空氣汙濁,鄔雲頓時感到頭暈目眩,還一陣惡心。

  鄔雲沒有進門,隻給傅彩霞招了個手就扭頭走了。

  傅彩霞隨著鄔雲來到了麻將館門口的一棵樹下。兩個人相互對視著,好半天沒說話。傅彩霞的感冒看起來還在加重,臉上已經有點浮腫了,鼻子通紅,看上去像一截胡蘿卜。她還是不住地咳,一分鍾要咳好幾次。

  “豬苦膽也沒效?”鄔雲終於開了口。傅彩霞說:“我那天一拎回家就一口喝了,舌頭都快苦掉了,卻一點作用也沒有。”鄔雲問:“沒再打針吃藥?”傅彩霞說:“怎麽沒?該吃的吃了,該打的打了,昨天我還掛了吊針呢。”她說著,把一隻手伸到了鄔雲麵前。鄔雲果然在她的手背上看見了新鮮的針眼。

  過了一會兒,鄔雲睜圓雙眼問:“你沒事跑到麻將館來做什麽?”

  傅彩霞把嘴張了一下,可馬上又合上了。

  “我問你呢,來麻將館做什麽?”鄔雲又問了一遍。

  傅彩霞勾下頭說:“我,我想把感冒傳染給別人。”

  鄔雲一下子明白了,原來傅彩霞相信了那個飼料販子的話。沉吟了一會,鄔雲說:“難怪垃圾桶的衛生紙堆滿了也不倒呢!”傅彩霞抬起頭,連咳了兩聲說:“我實在是太難受了,隻好病急亂投醫。”鄔雲說:“但願飼料販子說的不是鬼話。”

  又過了一會兒,傅彩霞問鄔雲:“你來做什麽?”鄔雲連忙把保溫桶遞過去說:“今天包了餃子,送幾個給你嚐嚐。快吃吧,聽老龔說你還沒吃中飯呢。”傅彩霞顫著手接過餃子,感動不已地說:“你總是對我這麽好,我該怎麽還你的情啊!”鄔雲說:“看你說的,跟我還講禮!”

  傅彩霞把餃子吃了一半時,鄔雲雙眉一挑問:“你怎麽想到要傳染給這些賭博佬?”傅彩霞說:“他們成天不幹正事,傳染給他們,我心裏會好過一點。”鄔雲聽了撲哧一笑,在傅彩霞肩上打了一下說:“虧你想得出來!”

  傅彩霞吃完餃子把保溫桶還給鄔雲時,鄔雲問:“你還準備再去看他們打麻將?”傅彩霞點頭說:“是的,我要等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咳了再走。鄔雲說,那你去吧,但願早點傳染上一個。”

  三天後,鄔雲和郝風正在豬圈裏給豬們打預防針,郝風的手機響了。郝風一接,是那個飼料販子的。鄔雲問:“他說什麽?”郝風說:“他給我們送飼料來了,車子已停在公路邊,讓我們趕快去下貨。”

  公路離豬圈還有半裏路的樣子,這中間隻有一條窄窄的便道,汽車開不了,隻能勉強跑摩托車和拖拉機。郝風有一輛拖拉機,他和鄔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迅速把拖拉機開到了公路邊上。

  送飼料的車是一輛皮卡,停在公路外邊。這是一種人貨兩用車,前麵坐人,後麵裝貨。拖拉機沒用到二十分鍾就開到了公路邊上。鄔雲從拖拉機上下來時,看見飼料販子正蹲在皮卡門前抽煙。飼料販子先喊了聲“老板娘”,鄔雲接著喊了聲“稀客”,然後就一道忙著下貨了。

  白色的飼料口袋上印著三個大大的紅字:肥豬靈。他們麻利地將肥豬靈從皮卡轉向拖拉機。快轉完的時候,一個拎竹筐的女人忽然沿著公路走過來了。開始,她走走停停,鄔雲沒認出是誰,走近了才發現是傅彩霞。傅彩霞好像在打豬草,竹筐裏已裝了不少枸樹葉。

  一認出是傅彩霞,鄔雲就喊了一聲。“彩霞,你感冒好了嗎?”鄔雲問。傅彩霞這時也發現了鄔雲,正要回答,卻陡然咳了起來。她咳得非常厲害,身子兩頭朝中間躬著,像一條耕田的犁彎。等她咳完抬起頭來,鄔雲發現她連耳朵都咳紅了,臉色卻白得像紙。

  飼料販子這時也認出了傅彩霞,對著郝風說:“她感冒還沒好呀!”郝風說:“看來更加嚴重了!”

  鄔雲一邊拍手,一邊走到傅彩霞身邊。鄔雲問:“傳染給別人了嗎?”傅彩霞搖搖頭說:“沒有。”鄔雲問:“怎麽沒傳染上呢?”傅彩霞說:“我也覺得奇怪,一連兩天,我都去了麻將館,不曉得為什麽傳染不上。我有時趁他們不注意,還端他們的杯子喝水呢,可還是沒傳染上。”鄔雲說:“這真是怪了,難道那幾個賭博佬的抵抗力這麽強?”

  傅彩霞又開始擤鼻涕了。她用手死死地揪著自己的鼻頭,像是要把它從臉上揪下來似的。鄔雲埋怨說:“你病成這個樣子,怎麽還跑出來打豬草?”傅彩霞掏出衛生紙擦了擦手說:“不打不行呀,總不能讓豬餓死吧!”

  郝風連忙對傅彩霞說:“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我過會兒給你送些豬草去。”傅彩霞說:“這倒不必,我隻有一頭豬,也吃不了多少豬草。”

  飼料販子這時走到傅彩霞跟前,認真地說:“你還是要想辦法把感冒傳染給別人,否則好不了。”

  “沒辦法可想了。”傅彩霞說,“我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可都不管用,別人怎麽也傳染不上。”

  “我倒是有個辦法,就是怕你不敢用。”飼料販子怪腔怪調地說。

  傅彩霞急忙問:“什麽辦法?”

  飼料販子猶豫了一下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敢用。”

  鄔雲斜了飼料販子一眼說:“你還沒說呢,怎麽曉得別人不敢用?”郝風指著飼料販子說:“你別賣關子了,趕快說吧,究竟是什麽好辦法?”傅彩霞也催促說:“你就告訴我吧,看我感冒成這樣兒,同情一下我吧。”

  飼料販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那我可就說了。”

  “說吧,我聽著呢。”傅彩霞說。

  飼料販子說:“你找個男人睡一覺。”

  話音未落,傅彩霞馬上驚叫了一聲。“哎呀,你要死!”她是這麽叫的,邊叫邊猛地背過身去,再不敢回頭見人。鄔雲狠狠地瞪了飼料販子一眼說:“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郝風一臉壞笑地說:“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可惜她老公在廣東打工,遠水救不了近火。”

  過了一會兒,鄔雲伸手拍拍傅彩霞的背說:“別聽這些臭男人的,你還是趕緊去醫院吧。”傅彩霞沒吱聲,頭也不回地走了,邊走邊咳。

  3

  陰曆三月二十五,鄔雲去了一趟十字衝,還在那裏住了一夜。她媽這天過生日,滿六十二。以前沒辦養豬場時,鄔雲每年去十字衝給媽祝壽,都是郝風陪著一道去。自從辦了這個場,郝風就走不開了,鄔雲隻好一個人去。

  鄔雲是二十六中午回到油菜坡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發現沿路的油菜花都開了。花朵金燦燦的,像電焊時發出來的火光,讓人看了睜不開眼睛。鄔雲感覺到油菜花是一夜之間開的。去娘家時,它們好像還沉睡著,回來時就開得這麽刺眼了。鄔雲認為花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們總是在某個夜晚偷偷綻放。

  鄔雲到家時,郝風剛提著兩隻塑料桶從豬圈回來,正在門口換鞋。受到鄔雲的影響,郝風也變得很愛幹淨,每次去豬圈都要換上套鞋或球鞋,回來時再及時把布鞋或皮鞋換上。

  “豬都喂過啦?”鄔雲問。

  郝風清了清嗓子說:“剛喂完。”

  鄔雲發現郝風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聽起來已經不像他的聲音了,仿佛他嗓子眼兒那裏蹲著一隻青蛙,正在替他說話。

  “你嗓子怎麽啦?”鄔雲問。郝風說:“有點兒不舒服。”他說著還咳了兩聲。鄔雲馬上扭過頭,看著郝風的臉,發現他的臉蒼白,鼻子卻紅兮兮的,像塗了一層紅油漆。“你好像感冒了!”鄔雲說。“有點兒。”郝風說,邊說邊扭過身去擤鼻涕。他的鼻孔已經堵塞了,擤了半天才擤出一些來。

  鄔雲從口袋裏掏出半張紙巾遞給郝風,皺起眉頭說:“昨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感冒了?”郝風接過紙巾,擦了鼻孔說:“昨晚有些悶熱,我睡著後把被子掀了一半,醒來就感冒了。”鄔雲想了一下,昨晚的氣溫的確有點反常。鄔雲歎口氣說:“你呀,三十好幾的人了,睡覺還掀被子!”

  進入堂屋後,郝風又猛烈地咳了一陣。鄔雲著急地問:“買藥沒有?”郝風說:“一早就去村藥鋪裏買了幾包感冒膠囊,已吃兩次了。”鄔雲這時朝身邊的茶幾上看了一眼,發現上麵果然有感冒膠囊。看見感冒膠囊後,鄔雲就沒再把郝風感冒的事往心裏去。郝風以往也常患感冒,吃一些感冒藥就好了。當時,鄔雲一點兒也沒想到要把這事與傅彩霞聯係起來。

  吃過中飯,鄔雲去堆放農具的雜屋,忽然注意到少了一隻背簍。他們家有三隻背簍,不用時都整整齊齊地排在雜屋裏,現在卻隻剩下了兩隻。

  “還有一隻背簍呢?”鄔雲在雜屋裏問。

  郝風吃完飯在堂屋裏喝茶,吞下一口茶後回答說:“噢,我昨天下午給傅彩霞送去了一背簍豬草,回來時走得太急,把背簍忘在她家了。”

  鄔雲腦子裏的某根弦猛然顫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她把郝風的感冒與傅彩霞聯係起來了。難道他的感冒是傅彩霞傳染的?鄔雲想。她這麽想著,心裏不禁一陣慌張,好像有許多繩子在扯她的心。她的眼前頓時黑了一下,有一種眩暈的感覺,還差點倒在地上。扶著風鬥站了好半天,她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堂屋裏這時又傳來郝風的咳聲,鄔雲一聽頭就大了。她一下子火冒三丈,轉身衝到了堂屋裏。

  “你到底是怎麽感冒的?”“鄔雲指著郝風的鼻子問。”

  郝風陡然一愣,十分吃力地說:“睡覺掀了被子,我剛才已說過了。”

  鄔雲冷笑一下說:“不會這麽簡單吧?”

  “你什麽意思?”郝風把脖子朝鄔雲一伸問。嗓門也陡然擴大了幾倍,聽上去像打一個破鑼。

  鄔雲本來想說出傅彩霞的,但她剛張開嘴又閉上了。她猛然想到了傅彩霞與自己的親密關係,覺得她不可能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再說,她了解傅彩霞的為人。傅彩霞一向本分,平時跟別的男人連話都很少說。鄔雲想,在沒有得到真憑實據之前,她不能隨便說出傅彩霞的名字。

  郝風見鄔雲欲言又止,追問道:“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鄔雲沒有回答,快步走出了堂屋。她決定馬上到傅彩霞那裏去一趟,去看看她的感冒好了沒有。鄔雲一直記著飼料販子說過的話。她想,如果傅彩霞的感冒還沒好,那就是冤枉郝風了;如果傅彩霞的感冒已好,那一切好比禿子頭上的虱子,都是明擺著的了。

  這次去傅彩霞家,鄔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走得快。她像一股旋風刮過那道土梁,轉眼間就到了傅彩霞堂屋門口。

  堂屋的門敞開著,鄔雲一走進門就看見了傅彩霞。她正在右邊一間廂屋裏對著鏡子剪劉海。這間廂屋實際上就是傅彩霞的臥室,窗戶被打開了,外頭的陽光長驅直入,把臥室照得亮堂堂的,床上閃爍著耀眼的光斑。

  “喲,還在打扮呢!”鄔雲站在廂屋門口說。

  聽到說話,傅彩霞才發現鄔雲來了。她趕忙放下剪刀迎到門口,紅著臉說:“頭發把眼睛都擋住了,就自己剪剪。”傅彩霞這天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羊毛衫,身體的輪廓都顯出來了。鄔雲仔細地看了她一會兒,第一次發現她的兩個乳房其實挺高的,把羊毛衫都頂起來了。

  傅彩霞很快去後麵給鄔雲端來了一杯茶,但鄔雲卻遲遲沒接。“我嘴不幹。”鄔雲說。傅彩霞請她坐,她也不坐。她說:“我沒空坐,隻來看你一下就走。”傅彩霞感覺出鄔雲這天有點兒古怪,言談舉止都與以往不同。

  鄔雲靜靜地觀察了傅彩霞一會兒,突然說:“你感冒好了呢!”

  “是的,總算是好了!”傅彩霞高興地說。

  鄔雲一來就等著聽傅彩霞咳,或者看她擤鼻涕,但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原來她的感冒還真是好了。鄔雲的心不由猛地往下一墜,仿佛從身上墜到了地上,砰的一聲打碎了。

  過了許久,鄔雲目光直直地盯著傅彩霞問:“你把感冒傳染給誰了?”

  傅彩霞說:“沒傳染給誰呀!”

  鄔雲又問:“沒傳染給誰,那你怎麽會好?”

  傅彩霞一怔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鄔雲神秘地一笑說:“你曉得我是什麽意思。”傅彩霞想了一下說:“你肯定是相信飼料販子的話了!”鄔雲反問:“難道他的話說錯了不成?”傅彩霞露出一臉苦笑說:“你呀,怎麽能相信他的鬼話呢?一個跑江湖的人,有幾句話是真的?”鄔雲憤憤然地說:“以前我也不信,可今天我信了!”傅彩霞看了一下鄔雲的臉,愣神地問:“你今天是怎麽啦?”鄔雲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哼,沒想到,你還挺會裝的呀!”

  鄔雲說完,轉身走出了堂屋。可她很快又扭過頭來,冷眼對傅彩霞說:“我老公昨天給你送豬草,把背簍忘在你這兒了,我順便背回去。”傅彩霞說:“是的,我正打算給你們送去呢。”她邊說邊去後屋找出了背簍,遞給鄔雲。鄔雲接背簍時說:“不曉得他為什麽走得那麽慌,居然連背簍都忘了!”

  傅彩霞聽出她話裏有話,一驚說:“你這是什麽意思?請你把話說清楚!”

  “郝風感冒了!”鄔雲發潑似的說,“不曉得被哪個不要臉的傳染了!”

  鄔雲背著背簍回到家裏,郝風又在堂屋裏吃感冒膠囊。他越咳越凶,差點把剛吃進去的藥咳了出來。一看見背簍,郝風便說:“我說你到哪兒去了呢,原來是去傅彩霞那裏背背簍了。”鄔雲突然吼著說:“不,我是去看她的感冒了!”

  郝風嚇了一跳,忙問:“感冒?她的感冒好啦?”鄔雲錯著牙齒說:“都傳染給你了,她還能不好?”郝風恍然大悟說:“嗬,你原來是懷疑我們……”不等郝風把話說完,鄔雲便打斷說:“這還用懷疑嗎?”

  接下來,夫妻倆便開始了大吵大鬧。鄔雲要郝風坦白交代,老實認罪。郝風卻堅決否認,死不認賬。他們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交,還差點動手打了起來。多虧郝風讓著鄔雲,先軟了下來,才沒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4

  過了三天,鄔雲又感冒了,是郝風傳染給她的。鄔雲沒料到自己會感冒,更沒想到被郝風傳染。

  自從那天大吵大鬧以後,鄔雲便與郝風分了床。她當天晚上就睡到了兒子的房間。兒子在老埡鎮中學裏住讀,到周末才回家,他寢室的那張小床大部分時間都空著。頭天晚上,郝風曾竭力勸阻過鄔雲,但她毫不聽勸,頭也不回地進了兒子的房間。第二天晚上,郝風還來到兒子房間的門口,誠懇地請求鄔雲回到大床上去睡,但她沒有回去,理都沒理郝風。

  問題出在第三天晚上。一連兩夜,鄔雲都沒睡好,心亂如麻,怎麽也睡不著。第三天晚上,鄔雲實在是太困了,上床不久便睡著了。她睡得很沉,連郝風是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道。等到下半夜醒來時,她才忽然發現郝風睡在身邊,同時還發現她的內衣內褲不見了,身上被脫得一絲不掛。

  次日早晨,鄔雲開始咳嗽了,鼻孔也堵了,嗓子也啞了,感冒正式傳染上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加奇怪的是,鄔雲一感冒,郝風的感冒竟然一下子好了,說好就好了。

  鄔雲的感冒很重,症狀與郝風的一模一樣,當然也與傅彩霞的一模一樣。咳個不停,鼻孔不通,嗓子眼兒裏像卡了一根雞毛。郝風勸鄔雲去看醫生,催她趕快吃藥打針。鄔雲卻沒聽他的,心想自己患的是那種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吃藥打針毫無用處。

  眼看著鄔雲的感冒日益加重,郝風就越來越著急。這天上午十點多鍾,幫著鄔雲喂過豬衝洗好豬圈,郝風決定去一趟老埡鎮。鎮上有個酒廠,郝風打算去買一些酒糟回來喂豬,再順便到鎮上醫院給鄔雲買點治感冒的特效藥。

  郝風是開拖拉機去的。

  郝風走了半個鍾頭的樣子,那個操宜昌口音的飼料販子突然來了。當時,鄔雲正一個人坐在堂屋裏幹咳。她先聞到了一絲煙味,抬頭一看,飼料販子已經站在了門口。他用兩個指頭夾著一支煙,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彈著煙灰。

  一看到飼料販子,鄔雲馬上笑了一下。她心裏隱隱有些激動,心想她的感冒可以傳染給下一個人了。

  原載《天涯》2014年第2期

  點評

  故事是小說的基本成分,包括事件、人物、情節和環境。敘述的內在動力是行動,一個事件就是一個敘述行動。人物既有顯現性格特征的“角色”功能,也有推動情節發展的“行動元”功能。很顯然,在這篇小說中,飼料販子是居於核心的“行動元”。他的一句讖語讓鄔雲、郝霞和傅彩霞原本和諧的關係陷入混亂,不但彼此之間相互猜忌,而且感情也麵臨全麵崩盤的局麵。作者以創造性的想象和巧妙的敘述製造了情節的突轉、人性的陡變和人物關係的突變。這樣的寫作給讀者以閱讀期待,自然也就是作者和讀者共建和諧交流場域的典範文本。也就是說,曉蘇的短篇創作構建了和諧的“讀—寫”關係,顯示了創作主體以積極修辭姿態以達成理想交流情景的願望。

  一件看似不經意的小事或瑣碎的生活場景,一經作者奇妙構思和藝術加工,便煥發了神奇的藝術效力。這種以簡單映現複雜、以現象呈現本質的藝術構思不僅盡顯了小說作為敘事的無窮魅力,也呈現了小說作為修辭的藝術奧妙。飼料販子的胡言亂語如同魔咒,以其驚人的力量打亂了三人的生活節奏和心靈秩序,其表麵題旨似不在單純講述一個略帶幽默感的生活故事,而更在呈現一種為我們所習焉不察的存在於無意識中的更深層的意識。生活的複雜、人性的弱點和生命景觀的無限可能一經某一外在刺激就本相盡顯。表麵上看,讖語僅是一無關宏旨的噱頭,其所揭示的那些豐贍而複雜的人性風景和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才是這篇小說最為引人深思的主題。

  (張元珂)

  女人和狐狸的一個上午

  秦嶺

  要說日子是個啥,其實就是個水。一滴水,也是日子的影子,從家家戶戶的日常對話裏就聽出來了。

  女人:水,挑回來了嗎?

  男人:挑來了。

  女人:倒缸裏了嗎?

  男人:倒缸裏了。

  女人:爐香續了嗎?

  男人:續了。

  壩子淩晨五點就出門找水了,挑著滿天星鬥。女人等男人,等,等,等來了兩束光,把昏暗的屋子戳了兩個賊亮的窟窿。絕不是晨曦,厚實的擋風簾把早晨困在屋外。兩束光平地而生,幽幽的,戳人。世界在這個早晨像是被嚇跑了,靜!恐懼不由分說漫上來,幽靈一樣包抄了女人。女人一個寒戰,又一個。眼前的一切像陷阱一樣險象環生,她忘記了口幹舌燥,忽略了幹裂結痂的嘴唇帶來的痛。

  閃了一下,微亮。是兩束光對接了水缸表層光滑的釉子,如流星,一瞬。

  女人這才察覺,水缸前香爐裏的那炷香早已咽氣,火星子逃之夭夭。男人臨出門還千叮嚀萬囑咐過,身子再累贅,也要連根拔起,莫忘續香。女人一個盹兒,又一個盹兒,光夢娃兒出世了,爐香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家家戶戶孝敬水龍王的香,萬不能斷火的。沒人見過真正的水龍王,但人人見過水。水是個啥?不就是從幾裏外,十幾裏外的枯井裏、泉眼裏、崖縫兒裏擠出來又被活物爭搶的稠泥漿嘛。

  光是從門洞子裏進來的,不是射,是飄,像魔鬼的手挑著兩盞柔弱如風的小燈籠。女人本能地用被子捂緊了身子,準確地說是保護性地圈緊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把身子斜倚在土牆上,驚恐綁架了全身的神經,兩腳趾緊緊扣住幹硬的炕席。娃兒像是從沉睡中驟然驚醒,在羊水的港灣裏氣衝牛鬥。女人的肚皮像個裝了野兔的編織袋,再蹬踹一番,準要綻線的。

  女人聽到自己喉嚨裏的呻吟:老天爺呀!

  一個破臉盆旋風般閃入女人的腦海。此刻的破臉盆一定警覺地守候在屋外的窗台上,像恪盡職守的哨兵一樣期待女人的召喚。那是她和隔壁接生婆的約定。隻要敲得破臉盆吼叫起來,接生婆就會應聲而至。這是壩子教給她的法子。接生婆耳背,卻能辨得刮鍋底兒、敲破盆、驢叫的聲響。壩子嚇唬過她,懷娃兒的女人,不能窮著嗓子吼,會廢了肚子裏的娃兒。

  兩束光顯然捕捉到了女人的意圖,卻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門洞不大,充其量也就碗口大的量,平日裏用薅草悶著,就怕被老鼠當成凜然進出的城門。女人的目光和兩束光對峙著。女人開始攬著被子悄然行動,是挪動,目標—窗外的破臉盆。

  兩束光敏銳地從對峙中撕扯開來。女人發現,對方又盯上了她身上的被子,不!是肚子,一定是肚子。這是個太危險的信號,女人下意識地停止了挪動,顫抖的手指在肚皮上敲鼓,像風中的雨點兒。

  天哪!我的天爺!女人聽見喉嚨裏的尖叫,怎麽會盯住我的肚子呢?

  約莫二十分鍾後,一段啥東西像是被兩束光拖曳了進來,顯然,另一段被門洞毫不留情地橫截在屋外。啊啊!真是活見鬼了。

  女人瘋了似的鑽出被窩兒,唰地拉開窗簾。首先登台亮相的應該是破臉盆,它是第一視野中的主角兒—可是……破臉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花兒—一束杜鵑花,一束穀雨時節盛開的杜鵑花。天哪!怎麽可能呢?壩子簡直是想當爸爸想傻了,這樣的浪漫隻在談對象時才有過:兩人躲在山窪裏拉手手,壩子給她烏黑的秀發上插滿杜鵑花……破臉盆是救命的盆,花兒能救命嗎?女人顧不上責備男人,心,吊在嗓子眼兒打秋千。

  晨曦像風一樣卷進來,熱吻屋子的邊邊角角。通亮了。水缸變成了真正的主角兒,登台了,唱戲了,光彩照人,它唱它自己,它就是一口缸。它開口那麽大,頂得了十幾個碗口,它嗓子發幹,唱得一言不發。

  缸有一米半高,這是隴原人家必備的大水缸。缸和水,古來的冤家。馱水,挑水,抬水,五六趟七八趟,缸就是不情願滿。女人的肚子六個月的時候,顯大,肚皮兒繃得緊,愈發絲滑細膩,像水缸的釉子,聚斂了明麗的柔光,環繞著肚皮兒遊走。有事沒事,壩子都要一遍遍地摸,一遍遍地吻,說,缸總是滿不了,但你的肚子滿了。女人懂壩子的意思,說啥呢?老天爺旱得真不要臉,早上還看到山窪裏有鍋底那麽大的一眼水,待回頭挑了擔子追去,早被人先下手為強了。人搶水,野物也搶。有次,女人和壩子披著星星鑽進麻子溝找水,離泉眼還有幾十米呢,驢蹄子卻像生了根,死活不挪步。壩子朝女人耳語,快!快回!

  女人不解,為啥?

  少囉唆,回!壩子催。

  那晚的月光下,壩子的一張臉像繃緊的幹樹皮,汗珠子像豆子一樣爬滿腦門。他悄聲說,想想水芸,就曉得了。水芸是村裏的一個丫頭,有次在一個泉眼兒旁等水。兩個時辰,水才有了影兒。瓢還沒有夠著水呢,耳後傳來一聲蒼老的輕喚,分明又有找水的來了。水芸一回頭,喉嚨就被一個既軟乎乎又硬邦邦的東西頂上了。軟乎乎的是狼唇,硬邦邦的是狼牙。五六隻嗓子冒煙的惡狼並沒有咬斷水芸的喉嚨,它們喝幹了泉水,集體朝村子方向嗥叫。

  村裏人攥著家夥趕到,發現魂不附體的水芸像一攤爛泥兒,卻完整無損。水芸家水缸旁的香爐裏,一炷香變成了兩炷香,一敬水龍王,二敬狼。

  此刻,自家的香爐無聲無息,像一隻瞎眼。

  女人心裏罵自己:美泉啊美泉,不是香爐瞎眼,是你瞎眼了啊!

  香,在頭頂的炕櫃抽屜裏整裝待發,女人伸手可及。香在,膽兒沒在。

  兩束光迅速被晨光湮沒,變成了一雙彎彎的眼睛。

  居然是一隻狐狸,真的!是狐狸。

  —狐狸,它,它要幹啥?它到底要幹啥?女人又縮進被窩。

  光天化日並沒有妨礙狐狸的行動,身子在艱難地扭動、掙紮。鑽入屋子的上半身像蘭州拉麵一樣被抻得老長,像哈哈鏡裏的幻物。狐狸突然閉了眼,嘴巴悶成了一條窄縫兒,顯然在積蓄新一輪力量……隨著一聲痛苦的、絕望的呻吟,整個身子像是被彈射進來,一鬆一緊,強大的慣性甩了它三個滾兒。高度的警惕讓它迅速穩住了重心,目光布滿人類從狐狸身上演繹而來的一個詞:狐疑。倏然,目光又變得像棉花一樣,柔柔的,瞄上了窗台的杜鵑花,這一瞄,瞄得別有意味,瞳仁裏活躍著一種欣慰和狡黠的光亮。目光收轉,再次盯住了女人的肚子。

  在這樣一個上午,狐狸的另一顯著特征超越了其他特征的全部—肚子隆得紮眼,像個橫掛在身下的背簍,八個乳頭鼓鼓的,在絨毛的草原上探頭探腦。女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孕期的女人,乳房是秋風吹飽了的麻袋,是一個女人的五穀豐登。女人曉得,母狐肚子裏一次會窩五六個狐娃兒,人不行,比如自己,充其量一個娃兒。女人是懷胎十月,而狐狸懷胎才兩個月左右。

  母狐的目光,像傳說中的定身術,讓女人僵成了一口缸。

  女人心中有數,母狐有一萬個理由複仇,尖山一帶的狐狸都曉得她是壩子的女人。壩子到底捕殺了多少狐狸,出售了多少狐狸皮,女人記不清了。高中畢業後,懂世事了,才曉得作為女人的活法,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有個奢望,將來有錢了,像城裏女人一樣穿上漂亮的狐皮大衣,那才叫女人哩。晚上打開電視,皮草廣告雲蒸霞蔚,美麗的女明星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脖子上係的,手裏拎的,多是狐皮製品,雍容華貴,儀態萬千,光彩照人。壩子給她講過一個常識:狐狸品種包括銀狐、十字狐、水晶狐、藍狐、紅狐、白狐……多了!狐狸皮是裘皮中的軟黃金,被譽為世界三大裘皮支柱產業之一。壩子後來滿足了她的心願,花上萬元買了一件狐皮大衣。在村裏不好意思招搖,進城時才風光一回。日子的藍圖早已繪就,將來在城裏買了樓房,穿的,戴的,係的,拎的,全狐皮化。女明星是人,她也是;城裏女人是女人,鄉下女人也是。

  狐狸撞上壩子,就注定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狐狸有野窪裏突襲田鼠、兔子、青蛙、小鳥的絕活兒,從來沒聽說攻擊過兩條腿的人。即便對壩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隻能聞風而逃。躲開壩子的飛刀、套索、毒餌和陷阱,才是狐狸們的幸運和造化,更是它們畢生的勝利。

  壩子早年在伏羲廟磕過頭,一磕兩磕,心就善得一塌糊塗,簡直到了掃地恐傷螻蟻命的地步。如果不是南下打工野了心,斷不忍朝狐狸下手。結婚後的壩子,在廣州、深圳當過保安,送過快遞,吃過喝過落不下幾個銀子,後來發現皮草生意火得邪乎,就想到了故鄉大山裏的野生狐狸,並很快在一家豪華的野生餐館學會了攥刀子,遠走河西走廊練就了捕殺狐狸的十八般武藝。他習慣了狐狸的死亡,習慣了活剝狐狸皮時刺耳的噪音,習慣了血腥。狐狸遇襲時,尾腺施放出來的狐臊往往讓襲擊者暈頭轉向,退避三舍,但壩子不會,壩子適應狐臊就像適應了自己的女人。

  壩子處理狐狸皮的技術後來變得爐火純青,每捕獲一隻狐狸,就在村口的崖畔下挑襠、剝皮、刮油、剪修、洗皮。壩子告訴女人,狐狸比人精一百倍,萬不能在院子裏處理的。為了防止報複,家裏從來沒有養過雞。壩子活剝狐狸皮時,決不讓她近身。男人殺氣重,鬼見愁,女人性子綿,說不定會遭狐狸暗算的。他有個弟兄剝皮的路數很臭,非得在院子裏動手,後來外出打工,狐狸隔三岔五竄進門,不僅咬斷了娃兒的腳丫子,還在廚房、水缸裏排臊撒尿,熏得老婆娃娃永無寧日。

  兩月前的一次,女人腆著八個月的肚子靠近了崖畔。那是早春的一個午後。這個季節的公狐、母狐該戀愛的戀愛,該做愛的做愛,該懷娃的懷娃,毛色旺盛,皮板堅韌。人一年四季都要換衣服,夏著單,冬裹暖。狐狸也一樣,春季初暖,渾身開始脫毛;到三伏天,渾身的毛基本脫完,而新的針毛和絨毛也開始生長;仲秋時分,又長又厚的被毛已覆蓋全身;年前年後,優質的被毛能讓捕獵者雙目噴血。這是壩子捕殺狐狸的黃金期,壩子和他手裏的刀、剪、鉗一起瘋了。陽光肅靜。女人偷偷躲在一棵幹癟的洋槐樹背後。壩子正處理一隻尚在喘息中的狐狸。這是一隻壯碩的紅狐,棕褐色的針毛密而厚,像小麥揚花時清波瀲灩的細浪,一層層麥芒湧動著生命的盼望,在歡呼火熱的夏天,在朝著銀鐮、連枷、簸箕、場院歌唱。但這不是夏天,是料峭的早春。崖畔上釘著兩個堅硬的木楔,木楔上懸掛著兩個彎曲的鐵鉤子。

  女人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她擔心自己會失控,會喊叫。

  壩子嘴上叼了一支奔馬牌香煙。剪刀換成刮刀,兩手左右開弓,上下翻飛。女人這才辨清,是一隻公狐狸。最終,一張完整無缺的狐狸皮,徹底離開了朝夕相處的肉體。

  媽呀!女人的驚叫刺穿了曠野,像一口水缸突然遭到重擊。

  壩子轉身,滿臉殺氣,眼睛噴火。他瞪了她一眼,蹲身,馬步,揚手,嗖!一道白光飛向灌木叢,那是一大片尚未到花期的杜鵑。

  杜鵑叢裏傳來一聲慘叫。是狐狸,是另一隻狐狸的聲音。

  一隻前額中刀的狐狸,掙紮著竄出來,差點撲倒在女人腳下。女人嚇得後退幾步。狐狸踉踉蹌蹌地朝坡下逃竄。

  壩子揮起第二把刀……

  壩子—女人緊緊地抱住壩子的腰,別,別殺它了。

  壩子的手垂下了,歎口氣。這第二把刀飛出去,必中後臀,狐狸準栽倒,但皮板一前一後多兩個口子,價格也就打折扣了。

  女人說,我好怕!

  壩子氣惱地推了她一把,不讓你來,你偏要來,損了我一把好刀。

  女人說,跑了的那隻,是這隻狐狸的女人吧。

  男人說,那當然,交配期的狐狸,最怕失去自己的男人。我早就估摸著它潛伏在那裏。本來想把它們活剝了,但是讓你攪局了。

  壩子,我一輩子都不穿皮草了。女人抽抽搭搭。

  肚子九個月的一天,女人獨自去崖畔後的小道上遛彎。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次第綻放,香氣悠悠。女人貪婪地做了幾個深呼吸,肚裏的娃兒一定感受到人間的香氣了,極安穩。她想采一朵杜鵑花插在頭上,怕人家見了笑話。返回的路上,哈,路中央居然有一束,猜透她心思似的傲放著。

  男人一本正經地說,不定是被你救的狐狸獻給你的哩。

  女人說,你又貧了,誰信啊?你腦子裏除了狐狸,還有啥?

  水缸巋然不動。母狐卻動了,朝缸。

  母狐的眼睛嫵媚地眨了一下,總忘不了朝杜鵑花瞄一瞄,似乎在考察女人的反應。

  陽光飄飄灑灑,給狐狸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袈裟。狐狸的眼睛漫上了一層濕氣,濕氣很快凝結成一種晶瑩,是眼淚,一滴,兩滴,三滴。女人聽到自己的胸腔裏狂風大作,心兒像一個千瘡百孔的鈴鐺,跳著,響著,像要掉進被窩裏。沒想到母狐會流淚,母狐的淚,是為了誘使她上當嗎?狐狸的聰明她是領教過的,有次壩子在玉米地旁挖陷阱,卻僅僅收獲了一隻麂子。狐狸早就對壩子的行蹤了如指掌。壩子挖陷阱的時候,狐狸會設伏四周,他一離開,狐狸立即在陷阱周圍釋放出臊味兒,暗示途經此地的同胞。

  她發現,母狐的額頭,有一塊疤。

  真的是一塊疤,真的!

  除了七竅,這是母狐腦袋上唯一沒有被絨毛覆蓋的部分。

  女人怔怔的,淚,唰地就下來了。她的手摸到肚子上某個鼓起的部位,那裏也許是娃兒狂躁的拳頭。她內心在問娃:娃兒啊娃兒,你要幹啥呢?你不曉得人間在發生啥,媽媽好緊張,緊張死了。

  水缸裏僅剩半尺高的水。水缸裏的水無論派啥用場,都不能亮底兒,哪怕隻剩下幾碗。渴死也不能讓缸幹了,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幹缸,那是天塌了,地陷了,是日子沒過了。

  母狐再次勾了腦袋,脖子像彈簧一樣壓縮進肩胛處。P股努力下蹲,前腿後彎,背部隆成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它猛地向缸口一躥—平時,這對母狐來說應該是個輕而易舉的動作,而此刻,母狐重重地摔了下來,眼看肚子要撞地,它迅即借助後腿單薄的支撐,玩命地一旋身,把不幸留給了後背。撲通一聲,這是脊椎骨與大地撞擊的聲音。一種近似於碎裂的破壞力,撕裂了陽光和空氣,同時撕裂了母狐的慘叫。

  女人也叫了,像是喉嚨裏撕開了一條口子,裹挾著生命的血腥。

  母狐仰麵朝天,它嚐試了幾次才翻過身來,掃了一眼女人,掃了一眼杜鵑花,朝缸口發起第二輪衝鋒。這是一次生命的衝鋒,一次不計後果的賭博,一次身體裏負載著五六個狐娃兒的驚天冒險。它躍起來,像瘋女人一樣躍起來。前爪剛剛夠著缸口,巨大的慣性摧毀了它的自控力,眼看就要栽進缸裏,慌亂中它撇開兩條粗短的前腿,左右爪吸住了水缸的內外壁,腰部釜底抽薪地一弓,硬是把半截身子淩空舉了起來,這才以一種危險的蹲姿,在缸口勉強鎖定。

  女人的目光從幹燥的空氣中穿越而過,牢牢釘住了母狐的身子。

  母狐做出女人死活也想不到的動作—用舌頭輕輕舔了舔肚子,然後,把碩大的尾巴從缸口探下去,探下去。缸太深了,尾梢顯然夠不著水麵,它嚐試著把下半身斜倚進去,懸空的重心使它的前爪玩了命。成功了,尾梢顯然蘸了水。它努力把身子回正,尾梢與嘴巴相向靠近,整個身子奇跡般地在缸口築成了一個完美的圓。窄小、單薄的舌頭,有滋有味地吸吮著尾梢的水分,一下,又一下。

  母狐不停地把尾巴探下去,每次,像極了火中取栗。

  日頭已經升高,過牆了,上樹了,屋子鮮亮地像過了水。日頭像一隻溫情的眼睛,注視著屋裏的一切。

  女人發現,剛才還蓬蓬鬆鬆的針毛,此刻緊緊地貼在骨骼突兀的軀體上。那是汗,真的是汗。女人沒見過狐狸出汗的樣子,簡直就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母狐轉過腦袋,汗水浸透了的一張臉,像瘦下去的一輪月亮。也許是喝夠了,不!也許是喝好了,不!也許是剛夠解渴。兩隻眼睛被水汽拂洗得格外明亮,眸子楚楚動人,照得見女人,照得見缸。

  母狐再次調整重心,顯然不準備選擇一躍而下,而是試圖沿著缸身溜下來。溜下來同樣需要勇氣。爪子舉棋不定,腦袋左右徘徊,尾巴遲疑不決。

  女人輕輕掀開被子,輕輕,輕輕……

  但就是這個動作,卻在母狐那裏產生了巨大的不安。

  女人隻好收住了自己。她焦灼,慌亂,不曉得怎樣向母狐表達援助的本意。她嚐試和母狐對話。我……我是想幫你的。你曉得不?你這麽聰明的人—不,這麽聰明的狐狸,難道真的累糊塗了嗎?

  母狐停止了一切努力,耳朵豎起。目光由不安變成了驚懼,四條嚴重超負荷的腿開始發抖,身子一搖三晃。

  女人也冒汗了。即便是撲上去,她能把它抱下來嗎?平時,她能抱起一頭豬,扛起一麻袋玉米,但如今……女人再一次想到破臉盆,破臉盆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掉倒牆根了。對,把它拎回來,敲響,但她再次否決了這個戰略。她不可能說服接生婆,母狐經不住劈頭蓋臉的鐵鍁。

  女人的視野裏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整個世界瞬間蒸發,狐狸突然沒影兒了。緊接著一聲慘叫,一聲撲通—就剩了一口缸,一如既往圓張著大口,朝天。

  媽呀!女人失聲了,翻滾下炕,顧不得拎褲腰帶,磕絆著,跌跌撞撞,撲向水缸。

  母狐是一個倒栽蔥栽進缸裏的,半尺高的水驟然漲到兩尺高。水麵上,尾毛像散開的滿天雲霞,兩隻後爪從尾毛裏掙脫出來,無望地抽搐,像兩條綻了線的笤帚疙瘩。

  女人嘩啦一聲拉開門,褲子掉到了腳踝,雪白的P股、雙腿把陌生的陽光撞得東倒西歪,她顧不上崖畔上會有過路男人的眼睛,想衝出屋找破臉盆,又遲疑了。她貼緊缸身,能感覺到徹骨的冰涼給肚子帶來的強烈刺激。肚子疼了,有些痙攣,娃兒一定是傷著了、惱火了、盛怒了,朝她拚命呢。她顧不了自己的娃兒,朝缸內勾下身子,使勁勾下身子,她讓一雙手穿越尾毛。她首先想把母狐的腦袋翻上來,那裏有母狐的臉,有那雙眼睛,有壩子的飛刀留在那裏的疤。

  勞而無功,阻隔她的是大肚子的層巒疊嶂。心慌了,失神了。智慧在最緊要的關頭激活了女人,她立即收手,蹬掉褲子的絆索。轉身,拎來木頭板凳,死死貼緊缸腰,不假思索地踩了上去。高度立即消解了她探摸的難度,摸著狐狸的腦袋了。她的臉幾乎貼著了水麵,能聞到母狐尾毛清爽的氣息。是的,是清爽。女人這才回過味來,母狐從進屋的第一時間起,就從來沒有釋放過那種臭名昭著的異味兒,即便在它警惕性最高的時候。

  女人使勁往上拽,拽,拽……母狐的腦袋終於翻卷過來。

  母狐的前爪顯然找到了支點,整個腦袋掙出了水麵。眼珠子圓溜溜的,鼓滿了水。目光瞄住了女人的眼睛,這眼神,女人熟透了,是瞄準杜鵑花的那種。自己不是杜鵑花,真正的杜鵑花在窗台呢。母狐嘴巴大張,劇烈的咳嗽把要命的水噴了出來,糊了女人一臉。但母狐的身子仍然折疊著,死神和肚子裏的狐娃兒同時向它排山倒海。

  你別擔心,這世上,有我呢,聽話!女人對母狐說,又像是給自己打氣。她緊緊地抱住母狐的腦袋,像抱著分娩的嬰兒,千方百計逃離人間的廢墟……

  壩子是快中午時才回來的,挑著一擔稠泥水。推開院門,老遠就看到屋子門開著,水缸上高高叉開兩條雪白雪白的、修長修長的東西,像個美麗的V形幾何體,那種耀眼的白,與水缸釉子的透亮融為一體,像水粉畫裏的雪景。嘿嘿,一定又是女人給他布置的一個啥驚喜,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美泉,水來了。

  沒有反應。陽光和空氣安靜得像那口缸,一動不動。

  哐啷一聲響。男人一個趔趄,差點甩了擔子,有幾滴水漾了出來。是踩著大門口的破臉盆了。男人惱死了,這個臭婆娘,都啥時候了,還敢給我玩這個懸,不要命了。目光下意識地移向窗口,愣神了!一束杜鵑花,燦燦的,吐露芬芳。

  日頭偏西,一群吃了豹子膽的狐狸填補了山梁的空曠。狐狸們一字兒排開,肅立,在藍天的背景下,構成一個個史無前例的剪影。這是尖山村的一場葬禮,全村人傾巢出動,卻不見兒孫哭棺,不見紙錢喪棒,不見招魂幡。幾個壯漢抬著一個上等柏木箱子—不是棺材。走在最前麵的抬箱人是壩子。那天村裏並沒死人,誰也不願提及箱子裏的死者姓甚名誰。抬箱人都納悶,他們分明聞到了一種奇異的清香,是箱子裏彌散開來的,清幽,純正。有人認為是柏香的變種,有人認為不是。壩子一言不發。

  真正死人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一度昏迷的女人死於難產。山裏人都傳,說是女人臨死前有過回光返照,迷瞪瞪地和男人進行了不到半分鍾的對話。

  女人:水,挑回來了嗎?

  男人:挑來了。

  女人:倒缸裏了嗎?

  男人:倒缸裏了。

  女人:爐香續了嗎?

  男人:續了。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9期

  點評

  這是一篇寓言小說。故事構成了文本的基本形態。不同的故事連貫成情節,使得小說產生了極強的可讀性。男人不斷獵殺狐狸,狐狸在擔驚受怕中也記恨著男人,母狐在痛苦中目睹丈夫的被殺,男人妻子與母狐在幹旱年景中因生存而狹路相逢……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件都有特定的寓意。人類對皮草的需求導致了男主人對狐的大肆獵殺,其與狐的緊張對立及矛盾的不可消解將人類的欲望和對自然的無節製掠奪本性揭示得淋漓盡致;女人與母狐的相互猜忌及心靈的不可通約性隱喻了人性的複雜,兩個懷孕的生命個體發出的彼此不能理解的信息將本能的母性之愛和女人們的善意訴求也彰顯得格外感人。

  這也是一則悲劇故事。母狐帶來杜鵑花,女主人百思不解;女主人發出救助信息,母狐同樣不可理解。母狐因驚嚇而掉進缸裏,女主人因救助她而掛在缸沿上。本來,彼此之間因無法溝通而喪命就是一個很大的悲劇了,而誠意的不被理解並因此而命喪黃泉,又是怎樣一個巨大悲劇啊!死亡是人類最為觸目驚心的事件。這篇小說給讀者帶來訴說不盡又無以言表的生命體驗和形而上思考。

  “杜鵑花”作為意象在小說中的幾次出現,開頭和結尾出現的男人和女人的簡潔對話,也都是有意味的形式。這也是小說藝術性生發的重要來源。

  (張元珂)

  我們的塔希提

  蔡東

  一

  戈壁裏的路,像一道蠟白色的凹痕,蜿蜒著伸向遠方。路消失的地方,就是玉門關。八月,麥思開著租來的車,沿著戈壁公路跑了兩個鍾頭,來到這座著名的關塞。

  除了頹圮的關樓,地麵上空無一物。四野空寂,風橫著刮過來。天地一闊大,風就起來了。

  關樓早給風削去一大半,隻剩黃膠泥層層夯實的基盤,孤絕而奇異地存留了下來。時間綿延不絕,它遲早也要被風剝蝕吹散,麥思心裏空落落的,並沒察覺到此行最重要的一個瞬間,正在前方等候她。

  從關樓殘骸裏出來,麥思無意中向北一瞥。隻一眼,她就失了神,神魂像一縷輕煙,隨著風,向北麵飄過去。

  大片大片凝固的蒼黃中,世界忽地鮮豔了起來。她看到一條河,河邊生長著雪白的蘆葦和碧綠的青草。不知名的小花高低錯落,風一吹,就有了生動的姿態。水鳥伶仃著細腳,輕盈地躍過水窪。河流豐美自足,流淌於坍塌的古長城一側。

  這是把人從現實拉向夢境的一幕,沙棘、駱駝刺和黃沙統馭的荒漠,突如其來的意外的綺麗,濕地嫵媚,草木蔥蘢。原來,老天把一切安排得如此精妙。

  碩大的夕陽在她身後緩緩沉降。

  暮色從天空中跌落下來,周圍一下子黑了,囫圇地黑了。麥思張開手指,似乎觸到板結成塊的黑暗。

  春麗的電話就是這時打進來的。

  春麗說,我在深圳。麥思問,你真這麽做了?春麗的聲音很平靜,是,三天全部辦完。

  這不可能。麥思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此情此景而接到春麗的電話,似乎是冥冥中的天啟神示。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命定的沒有風景的人生裏會流過一條夢幻的河流。

  休假和旅行結束了。第二天晚上,麥思把行李往家裏一丟就趕去酒店見春麗。大堂白亮的燈光下,麥思很用力地認,這才認出春麗。春麗的兩腮起來了,往外突,國字臉雛形初現,這是女性不再柔軟嬌嫩的標誌之一。麥思拉著春麗的手,意識到,自己也老了。人都是看不到自己的,什麽時候看到一起長大的夥伴,覺察出她們的老,才知道了自己的老。

  循例先回憶。回憶起那個難熬的夜晚,依然唏噓感歎。那晚,她們得知翁美玲早已不在人世,共同經曆了一個不眠之夜。回憶起2000年的歐洲杯,她們都熱愛因紮吉,那個麵龐清秀、氣質癲狂的藍衣前鋒。激動地說著說著才猛然驚覺,她們都不知道因紮吉現在怎麽樣了。

  眼看就要沒話題了,麥思提議,春麗,聊聊現在吧。

  春麗的眼睛濕漉漉的,她身體往前一送,說,接下來,我想寫點東西。

  麥思愣住了,寫點東西?

  春麗點點頭,她倚靠在狹長的過道裏,雙臂環抱,做作地,一字一句地說,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命運。

  麥思愕然地盯著春麗看,女孩堆裏一貫平凡的春麗,大學讀行政管理的春麗,周身沒有多少書卷氣的春麗,她能寫出什麽東西來?怕是中了邪吧。

  麥思隻記得春麗愛哭,從小就愛哭。看見水塘邊單隻的鴛鴦哭,看見小孩子皺著臉練雜技哭,小學五年級春遊,春麗看到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刨地種莊稼也哭。就說前兩年吧,她們幾個開襠褲朋友約在北京小聚,吃海底撈火鍋時,春麗見服務員弓著腰服務,就拚命眨眼把眼淚眨了回去,還低聲說,他們不用這樣的,不用這樣的。

  然而,這仍然是一個毫無征兆且過於劇烈的轉折,拐過去是什麽,尚籠在煙裏看不真切,麥思不能違心地表示期待,隻好說,你試一下吧。聲音溫和,既不熱烈,也不冰冷。

  回家的路上,麥思感到些許不安。這起事件所包蘊的浪漫化的成分正漸次退卻。她並不歡迎春麗異物侵體般的到來,即使春麗曾是她成長的一部分。麥思尤其反感春麗行為中透出的暴烈與危險,對麥思和她的愛人高羽來說,他們正處於努力說服自己接納平凡的節點上,正要適應一個可能會延續很長時期的悶局,方方麵麵的寡淡和沉寂。她渴求的是平穩、混沌、微妙的製衡,不是春風和火花。春麗像渾身帶著電流的深海生物,像一種活躍的細菌,她讓麥思回憶起自己也曾有過的掙紮,想到這裏,麥思嫌惡地皺皺眉頭。

  客廳沒開燈,書房裏透出電腦屏幕的光。麥思打開燈,走進書房,問,今天打得怎麽樣?

  高羽說,打強隊都贏了,二比一曼聯,四比三切爾西,還有幾個天才新星的經紀人跟我接觸,商量下賽季的轉會。

  麥思從後麵摟住他的脖子,說,太厲害了!

  高羽轉過頭來,對了,你朋友是叫春麗吧,來深圳旅遊?

  麥思說,是,來旅遊。

  春麗來深圳一星期了。

  麥思的一星期,在無知無覺中流逝。圖書資料室裏的年月,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人跡罕至,幽寂無聲,隻有落在地板上的陽光緩慢地移動。一排排書架靜默地站立著,麥思在榆木書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她適應了這份寂寞而自由的工作,寂寞一旦適應了,自由一旦享受過,任憑什麽肥缺美差,皆可視若糞土。

  而在足球經理遊戲裏,一周的時間,足以讓高羽帶領他的斯托克城隊拿到英超冠軍,並順利闖進歐冠四分之一決賽。

  周日,高羽有一場關鍵的淘汰賽要打,他釘在電腦前鑽研戰術。麥思獨自來到口岸,準備奔赴香港銅鑼灣的崇光百貨。一到口岸,麥思就渾身有勁兒,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姿態,像熱蒸汽,猝然撲鍋的熱蒸汽。每隔一段日子,麥思就想在崇光七樓遊蕩上一天,那裏陳列著最雕琢、繁複的家居精品:手工切割的水晶瓶塞,印著梵高畫作的馬克杯,散發出桉木和薄荷香味的蠟燭,優美纖長如天鵝脖頸的燭台架,珠貝鑲邊的上菜碟,珍珠質肥潤飽滿,散發出渾厚的珠光。

  離自助過境閘口隻剩幾米了,電話持續振動。麥思看看號碼,猶豫一下,還是接了。

  春麗偏偏在這一刻寫出了文章,今天有空嗎,我的散文……

  她描述道,是一篇風格獨特的散文。

  春麗寫出了第一篇文章,這遏製了麥思對崇光七樓的滿腔熱望,她從過關的人流裏撤出,趕往青年客棧。她等不及要看的,不光是文章,還有春麗的未來。

  春麗縮縮脖子,笑容有些怯意,她把打印稿壓在麥思手上,說,上學時你作文就好,來,幫我把把關。

  第一句話,鉛塊一般拽著麥思的心往下沉:有些東西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美好。

  這開頭簡直比所有的同學聚會中產趴都要濫俗。她放低期待往下讀,發現是一篇回憶姥爺的文章,舊,老套,熟膩。

  春麗熱切地問,怎麽樣?

  麥思不去看她的眼睛,說,讀著很順,感覺上,還不錯。

  春麗興奮地揚了揚眉,不瞞你說,電腦裏存了很多廢稿,就這篇能拿出手來,這篇成,這篇到了發表水平,我自己有預感!

  春麗迷了。她迷上了一些東西。

  麥思不知道說什麽好,起身倒了一杯水,把水杯緊緊拿在手裏。

  兩人不鹹不淡地聊了一會,等到快離開時,麥思問道,春麗,你是請長假,還是正式辭職?

  春麗說,正式辭職。

  奇怪,一點慷慨悲壯的感覺都沒有。麥思隻覺得傷感而沉重,愁緒像細蛛絲般網了下來,連窗外的日光都晦暗了。

  麥思起身說,春麗,我還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麥思拐到一家茶館枯坐了一天,傍晚時懨懨地回到家裏。高羽隨口問了一句,你同學還沒走嗎?麥思裝作沒聽見,扭身去了廚房,掩藏秘密讓她有負罪感,當然,婚後至今,高羽也一直保有一個上鎖的抽屜,而她像所有老練的妻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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