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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三個帶槍的男人:安(二)

  三

  指導員來收槍啦!

  指導員來征糧了哦!

  指導員到甑子場,除了宣布變天,就是宣布收繳私人用槍和征收一九四九年公糧,而老百姓真正關心的是後者,準確地講,是後者中的後者。

  變不變天,老百姓都是老百姓,都要吃喝拉撒睡。至於繳槍吧,有就繳,沒有就拉倒,就算繳了,也不會有傷筋動骨的大礙。但交糧就不一樣了。為啥交?憑啥交?交多交少?不交又咋樣?這些,老百姓就很在乎了。畢竟,民以食為天,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

  說一千道一萬,食,才是老百姓的天。誰要動老百姓的天,都是要冒大風險的,曆朝曆代概莫能外。

  扣兒婆婆老了,她不能長久地在一個話題裏深入。深入到某個程度,你不管怎麽把握,導引,她都會拐彎。她有這個脾性,我和陌生人就不能對她扭到煩。我們會主動迎合她的拐彎,待拐了好一陣後,再想辦法不露痕跡地把她彎回來,往我們感興趣的主題上引。

  我和陌生人都想知道職業農民、貧窮百姓、勞動人民咋個也會叛亂——叛共產黨、亂新中國。這與我們從小到大所受教育大相徑庭。

  這天扣兒婆婆就拐到我怎麽從北京來、怎麽說四川話上來了。我就說我本來就是成都人,從龍泉中學畢業後考入複旦,讀了本科、研究生後又考了北大博士,畢業後就留校成為教書匠了……

  扣兒婆婆立即說,教書匠好,教書匠好,我那時就是教書匠!

  我們就立即說,扣兒婆婆,您那時教書一定曉得那些學生家長吧,他們參加暴亂的人多嗎,他們為啥要暴亂呢?

  扣兒婆婆說,多得很喲,不光學生家長,“三三暴亂”那陣,“東山五場”的農戶,不說七八成,五六成總有吧,他們都參加了暴亂。你們問他們為啥暴亂?還不是信了國民黨特務菜的那些鬼話,加上共產黨的征糧隊又逼得凶催得急。真正說來,菜那些鬼話農民也沒啥興趣,農民隻關心自己的肚子,所以逼糧催糧才是大事。其實,逼糧催糧也沒啥要緊,後來農民還不是交得上好八好的了。這是為啥?這是因為搞了土改,共了我們地主的產哇!農民有了產,也就不怕逼糧催糧了。也就是說,如果共產黨一解放就先土改,再征糧,就不會有那麽多農民參加暴亂了。當然,那時共產黨太缺糧,等不得的。哎一切都是沒糊住嘴巴,肚子鬧的。

  如果扣兒婆婆講得有道理,我們就得出了一個結論:一九五零年叛亂的大規模化,是“饑餓文化”的產物,是國民黨特務利用人類史上最恒大的“饑餓主題”做出的一篇變天大文章。

  另一天。我們一直在談變天主題。我們掰著指頭計算甑子場在六十多年前的天,是咋個變來變去的:一九四年十二日二十七日前是國民黨的天,後來就是共產黨的天,一九五零年二月五日被菜與烏變了回去,二月七日又被俊變了回來。這四次大家並無爭議。爭議是第五次算不算變天:“三三暴亂”時,魚兒率叛匪衝進甑子場,拿下了鎮公所的糧倉,但未能摘了鎮公所的牌子,就被攆出了場鎮。但關於第五次變天的爭議還未塵埃落定,扣兒婆婆就把話題拐到了變地上。

  扣兒婆婆說,你們曉得龍洛六十年來變過幾次地嗎?我和陌生人一臉茫然,不明白扣兒婆婆怎麽眨眼間就把話題從天上扯到了地上。

  扣兒婆婆掐著指頭說,先是私人地,土改時多變少、少變多、無變有,但還是私人地,說這叫耕者有其田;後來成立農業社、人民公社,除了極少部分留給各家種點蔬菜的“自留地”外,大部分土地就被收了回去,一打鍾,農民上山挖地,又一打鍾,農民下山吃食堂,說這叫農業合作化,土地集體所有,集體經營;後來,打破“大鍋飯”,又把土地分給了農戶,讓農民各家侍候各家的地,自掃門前雪,說這叫土地公有,承包經營。現在,看這個樣子,又要把地收回去了囉,這叫啥子來著,城鄉一體?

  我們發覺,扣兒婆婆的一生是變天與反變天、變地與反變地。但扣兒婆婆自己的本意卻無意改天換地,這些,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偏偏是,她的一生又處在變天換地的漩渦中,以一塊關鍵礁石、一艘重要船隻的角色,不能繞過,不能物外,隻能成為不能躲逃的躲逃。忍受與掙紮,是她全部的努力。

  先看扣兒婆婆的天。在國民黨的天下時她沒覺得有啥不好,可自己屁事不知就到了共產黨的天下。到共產黨的天下後她同樣沒覺得有啥不對,可她同樣屁事不知就到了叛匪的天下。在叛匪的天下她也能適應——那個喜歡自己的魚兒還是叛匪副司令呢,可她又被幾聲炮響打到了共產黨的天下。在共產黨的天下過就過吧——那場轟轟烈烈的婚禮也是在這一時期舉行的——叛匪又攻進場鎮來,然後,共產黨的炮聲再次響起……

  再看扣兒婆婆的地。先是有很多的地,多得讓她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啦,但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多總比少好,總讓人舒服。後來,地一下就少得離了譜,少得讓人極不舒服,但看看大家都一樣多,或者說,都一樣少,也就不那麽不舒服了。正當這塊小小的田地,已讓她從教書先生、地主婆改造成可以自耕自足的女農民,而她也已基本適應這種農人生活時,土地又被收了回去。收回去也沒啥,自己這種女勞力正好適合吃“大鍋飯”嘛。可就在她把“大鍋飯”吃得很上口時,地又派發了回來。派發回來就派發回來吧,反正家裏已添了人丁,增了勞力,分地吃不了虧,出活兒也吃不了虧。承包土地,自掃門前雪,安逸!日子本來就這樣安逸著過著,偏偏是,“一村一大”又來請她交地了。交地就交地,可村上不幹,村上還叫她搬家——她憑啥搬家呢?

  扣兒婆婆就這樣被天呀地的東西,拽著往前走,不管她想走,還是不想走,都被拽著,走了一輩子。扣兒婆婆想,從今往後,天不會再變了吧,地不會再變了吧?

  指導員一來,烏的“反共救國軍民眾自衛隊”訓練班和“鄉村情報所”,就由半地上半地下性質,轉入到了完全的地下。轉入到了地下並不意味烏們停止工作,或讓工作鬆弛下來,恰恰相反,他們的工作自此開始了瘋狂地忙碌。

  他們首先是在宣傳攻勢上,與指導員的宣傳動員,作了短兵相接見骨見血的慘烈搏殺。

  指導員的宣傳動員很多、很緩慢。他先說繳槍。他說槍有兩大用處,一是打敵人和防衛,二是打獵。他說打敵人和防衛用不著,解放了,拿槍的敵人基本上消滅了,因此,打敵人和防衛就由共產黨的解放軍和公安來做,大家完全可以放下槍安心生產與生活。獵槍也要繳,因為獵槍危害公共安全,它可以打虎豹,也可以打人,所以要犧牲點個人利益,來換取大家的利益。

  之後,指導員說到了交糧。他從曆朝曆代百姓向當政者納糧繳稅是天經地義之事說起,直說到解放軍解放大西南幾十上百萬的軍隊(不含支前民兵)餓著肚子怎麽打仗,國民黨起義投誠的六十萬軍政人員不吃不穿怎麽穩定,剛剛建立的新中國各級人民政府沒有經費如何運轉,而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國,天府之國就是天下糧倉,天下糧倉都不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其他地區尤其貧困地區怎麽看呢?還有,成都市場上的糧食問題也很嚴重,由於人民政府控製的糧食很少,奸商們趁機哄抬糧價,幾天就翻一番,不征公糧,糧市就穩不住啊。市場混亂、物價飛漲、投機猖獗的既成局麵,是新生的人民政權麵對的天字第一號必須麵對和亟待解決的問題。他說我們共產黨征糧,主要是向那些屯有存糧的大戶人家征,向富足人家征,總之,富人多征,窮人少征,甚至不征,否則,怎麽叫共產黨呢,至於落實到各家各戶,具體怎麽征,鎮長會拿出相應辦法的。

  指導員之所以敢在龍洛鎮大聲武氣傳達上級指示、宣布上級決定,關鍵在於他最後那句話的震懾力。他最後那句話是:我們共產黨把蔣介石都能打跑,把天都能變過來,還有什麽做不到的呢?

  擺在我們麵前的任務很多,但最中心而又最重要的,就是糧食的供給,迅速征到糧食就是當前最嚴重的政治任務。這是指導員對安說的。

  大夥兒明白,指導員的話已經再透徹不過了:槍必須交,糧必須征。用任何理由來狡辯都是無益的,更是無效的。

  指導員說得不錯,天府之國不僅是天下糧倉,更是全國表率,曆朝曆代盡皆如此。不說秦統一中國離不開“浮江而下”的四川糧食,單說八年抭戰,出川的糧食就如岷江、長江一樣洶湧。祥告訴安,八年抗戰,四川出糧占全國總量的百分之三十八點七五,僅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就出糧八千四百零八萬石。除出糧外,四川出兵三百四十萬,擔負了全國五分之一以上的前線作戰任務,六十四萬人慷慨殉難;出錢四千四百億元,占民國政府總支出百分之三十以上;出民工三百萬人。

  祥的兒子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寫的文章說,四川出糧的傳統一直未變。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三年困難時期,四川為全國各地輸送糧食一百四十七億斤。《四川省誌》是這樣記載出糧景況的:“沈陽、武漢、南京、濟南、成都五大軍區出動車輛協助四川運糧。”當時京、津、滬三地糧庫告急,國家糧食部給中央報告說:“北京、天津隻有四天存糧,上海隻有兩天存糧。”京津滬一旦斷糧,後果不堪設想,四川尤其成都平原雖然產糧,但大量調出,後果也很嚴重,權衡再三,中央決定要四川做出局部犧牲。一九五九年,四川八十多個縣遭遇持續幹旱,受災嚴重地區連續幾個月滴雨未下,糧食驟減六十億斤。據說,三年間,四川非正常死亡人數逾千萬。一些死了先人的後人說,自己的屁眼還在流血,就在給別人治痔瘡。

  現在,又到了四川出糧的時候了——又到了龍洛出糧的時候了。

  出糧交槍,老百姓還是發出了自己的牢騷。

  關於槍,一些說,我的槍是先人傳下來的,交槍就是對先人的不大敬啊。一些說,我的槍是花了幾十元硬洋,在胡宗南敗兵那裏買來的,交了槍,誰賠我硬洋啊。因此,這些拿著槍的人在觀望,看烏、魚兒等厲害角色的動態行事。但有槍的畢竟隻是小部分人,影響不大。況且,野槍與真糧之於擁有眾多解放軍的新中國,槍是遠水,糧才是近渴。

  指導員越想征糧,老百姓越不想交糧。指導員越急於征糧,老百姓越是牢騷滿腹,怨聲載道。繳公糧涉及的麵比較寬,可以說涉及到所有的土地所有者和廣大農民。他們說:國民黨剛收了,共產黨又要收!這種說法其實是不完全正確的,因為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權收公糧時,好些人眼看它即將垮台,就拖延未繳。說實在的,已經入倉進缸的糧食,誰願意拿出去哪怕就一粒?所以,大夥兒的基本想法是,能拖就拖,能不繳就不繳。從後麵發展與衍變的情況看,暴亂的產生,正是國民黨特務以一粒糧食作導火繩點燃的。

  針對指導員的宣傳態勢和老百姓的基本想法,在菜的點撥下,烏們的宣傳攻勢則來得淩厲而陡峭。他們明的暗的齊上,瞅準場合機會就煽風點火,蠱惑蒙騙群眾。一時間,說法與口號甚囂塵上,在東山地區滿天飛:

  不繳!看他把老子們怎麽樣!

  負擔過重,不抗糧無出路!

  共產黨要搞共產共妻,整垮富人,搞死活人!

  蔣委員長快打回來了,保糧如保命!

  以前老子交糧是為了打日本鬼子,現在交糧打自己呀?

  看到就到除夕了,共產黨是不讓我們過一個清靜年嗬!

  交糧交糧,共產黨給我們的第一個年,就是交糧啊!

  保家自衛,抗糧保槍!

  共產黨喜歡打白條借錢借糧,跟搶一樣,幾時還過?

  共產黨地下黨以前不是教我們抗糧嗎,現在咋個不來教了呢?

  打倒解放軍,三年不納糧!

  保糧保命保槍!

  在不僅僅滿足於嘴巴上較勁後,烏開始以武力強迫青壯從匪,隔三岔五襲擊行走在龍洛地麵的運糧隊。與此同時,破壞交通,砍斷電燈電話線,割裂龍洛與成都之間的通訊聯係,並派出總碼頭管事向各堂口走字樣:隻要是袍哥,都請為反共出血!

  在讓自己進退左右都不是人的惡劣環境中,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基本上還算做到了處之泰然。

  龍洛一解放,安就對自己這個身兼鎮長、總指揮等多種職務的角兒,訂立了一個行動準則:不求達濟,但求自保。這個準則,顯然是“富則達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古人性情與客家土圍子構築主張,在安身上的集中體現。

  由於解放後共產黨對鄉村基層政權實行全盤接收,許多工作基本上都由鄉、保人員承辦。也就是說,昨天還是國民黨的鄉鎮長、保甲長,今天就成了共產黨的鄉鎮長、保甲長。

  安也是把自己當作共產黨的鎮長看待的,隻是他覺得也隻能把這個鎮長理解成“當作”。因為這個鎮長畢竟是國民黨任命的,雖未見共產黨撤銷,但也不見共產黨任命啊。安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雖不敢肯定,但一直在想:共產黨是要在解放初期的一段過渡時段裏,榨幹這民國最後一任鄉鎮長保甲長的油,並在榨油的過程中,對這批鄉鎮長保甲長進行考量,考量不合格的,交出印把子當平頭老百姓去,考量合格的,正式任命為共和國第一任鄉鎮長保甲長,由此,實現一種軟著陸與平穩過渡。想這個問題時,安當然知道,能夠通過考量讓自己從舊時代鄉鎮長保甲長蛻身蝶變,從而被正式行文任命為共和國第一任鄉鎮長保甲長的,畢竟是少數。安願意成為少數。

  安的想法清風拂麵,和風細雨。安想到了政治的凶險,沒想到凶險到了刑場的程度。

  為了讓自己成為少數,指導員說怎麽幹,安就怎麽幹,不少幹,不多幹。少幹了,指導員不高興。指導員不高興,縣上就不高興。縣上不高興,自己就不能成為少數。不能成為少數,失了鎮長身階,先祖會怎麽看、族人會怎麽看?而幹多了,菜、烏就不高興。菜、烏不高興,就會破壞自己想成為少數的計劃,並且,菜、烏不高興,也就意味國民黨不高興——國民黨的氣數真的盡了?萬一它卷土重來打個翻天印又咋辦?他知道,正是自己這種腳踏兩隻船靜觀其變的牆頭草態度,以及祥的態度,決定了菜、烏對自己的態度。而這種多重的態度,又決定了安勢力與烏勢力在同一塊土地上形成的還算相安無事、得以和平共處的微妙局麵。

  為保持這種局麵,雙方都在克製著,容忍著。安收槍征糧的行動尺度,也是把控在這種局麵之下的。

  過一九五零的河,安在踩鋼絲。

  首先是收槍。自衛隊的槍是合法的,不用收,要收的是私人用槍。安知道,打蛇打七寸,擒龍先擒王,隻要烏交了槍,這事兒就算解決了。為此,他讓教官和師爺去了一趟烏宅。很快,鎮民就看見烏派人送了幾條槍到鎮公所。人們不知教官和師爺對烏說了什麽,更不知安對二人吩咐了什麽,隻聽更夫傳出話來,說二人是天黑淨後去的,二人手裏拎著一條麻袋,麻袋裏有可能是銀元,也可能是槍彈,還可能是一顆血乎乎熱滾滾的人頭。

  見烏交了槍,一些持槍待沽的散戶也交了槍。指導員看了一眼登記造冊的收槍簿,懷疑所收數量與實際數量差之甚遠,也不怪安,隻說,繼續收吧,但征糧可不能這樣,征糧一顆也不能少!

  征糧就要複雜得多了。但終極指標又很簡單,它體現在龍洛地區這塊土地的兩個方麵上:時間和量。對征方指導員而言,時間要短,量要大,最低目標是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規定量。對被征方群眾而言,時間能拖就拖,越長越好,量越少越好,為零更好。

  這就是矛盾。對這個矛盾的處理,指導員的方式似有粗暴與簡單之嫌。指導員是外來人,又有槍杆子撐腰,因此,他怎麽做都有他的理由,都是對的。安自己就不一樣了,安在龍洛土生土長,又有多種因素製衡,所以當指導員在前邊衝鋒,安就在後邊做一些修修補補的善後事兒。這樣一來,表麵看似安協助指導員,實則成了指導員協助安,因為後來的征糧效果在反複說明這一點。這種感覺上的主次關係的轉換,似乎又讓指導員擺正了自己應有的位置。縣裏的介紹信寫得清淸白白,指導員來龍洛,是來鎮公所工作的。而主持鎮公所工作的,應該是鎮長才是。

  很多鄉鎮,之所以在征糧行動中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總也不能按時按量保質完成任務,就是出現了不左就右,不右就左,怎麽都擱不平的問題。

  有的土地多的鄉保人員,為了自己在攤派公糧時占大便宜,就按人頭計量,結果導致了中農以下的大多數人的抵觸。有的土地少的鄉保人員,為了討共產黨歡心,期望達到吃小虧占大便宜效果,就按土地擁有數計量,結果導致中農以上的少數富人階層的激烈反對。殊不知,富人階層人數雖然遠遠少於無產階層,但他們表達不滿的方式依然是可以鬧出大動靜的,比如後來的“龍洛慘案”,再後來的“三三暴亂”,那些槍支彈藥的來源,那些窮人變叛匪以期一夜暴富的誘因,可以說,皆與包括好些鄉保人員在內的富人階層的慷慨解囊有關。之所以後來共產黨的文獻把國民黨所言的“人民暴動”不僅稱為“暴亂”,還稱為“叛亂”,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暴亂分子中很多是已經歸順了共產黨的良民、順民——包括國民黨起義人員,包括鄉鎮長、保甲長。

  水平水平,就是擱得平,擱得像水一樣平。我們說一個人的水平高,實則是說他判斷問題決策問題處理問題擱得平,反之,擱不平,我們就會說他水平低。安的水平是高的。

  按縣上要求,成立下設有鄉村征糧小組和評議小組兩個機構的征糧工作隊後,安就向指導員建議召開一鎮七鄉各階層代表會議,研討征糧方案。會上,指導員、鄉保長、鄉紳、農民等紛紛發言,均從自己的角度淋淋漓漓結結巴巴談了調整公糧負擔比例的構想。安在會議開始時,就按人、按地兩種計量征糧的利弊,拋了一個提示性的話題,之後,直到會議結束,不再吐一字。第二天依然沒有動靜。第三天,鎮公所有關如何征糧的公告就貼滿了各種牆體,與之配合的,還有更夫的金屬響器和肉嗓門。

  鎮公所公布的征糧方案,既考慮了一戶人的土地畝數,又考慮了一戶人的人員個數。土地因素中,還考慮了土地口岸和質量以及房產和資產,人的因素中,還考慮了人的性別、年齡和健康狀況。考慮了人地兩因素後,還要考慮這戶人家的榮譽和貢獻因素,比如有了官階榮譽的,學位榮譽的,貞潔牌坊榮譽的,以及家裏貢獻了解放軍、自衛隊員的,可以適當減小交糧係數。鎮公所把對每一戶的納糧考慮,都計算為了具體的納糧數量。各家各戶如有對應納公糧不清楚不服氣的,可到鎮公所核查、質疑與抗訴。

  對於鎮公所那些包含有函數、係數、微積分、概率、排列組合等手法在內的計算方法,沒有人能看懂是咋回事,據說後來四川大學的一位數學權威帶著一個課題組對此研究了三個月,才把龍洛鎮鎮公所的征糧計算方法,歸結為了一個公式,而這個公式龐大複雜得要用三頁十六開紙才能抄寫出來。

  雖然不清楚公式情況,但各家各戶左比右比,還是感到很公平。雖然感到很公平,但還是覺得自己多交了,隻不過大家都多交了,於是並無話說。

  這是大多數人的情況。少數精明的人還是立即看出了問題的存在,那些問題倒不是計算方法的問題,而是計算所必須依據的原始數據的問題。他們發現有些地主隱瞞了田地,有些佃農少報了田地。對此,征糧工作隊發動群眾開展了“擠黑田”工作。

  工作隊向農民講明“擠黑田”與貫徹公糧合理負擔政策的關係,說明佃農隱瞞租用土地,自己獲小利,地主富農獲大利的道理。有些佃農一下醒悟到從隱瞞田地中得了大好處的東家,原來隻施舍了自己一點蠅頭小利時,就不平衡兼怨恨了,紛紛或明或暗向工作隊揭發東家的狡詐。接到舉報,工作隊立即對他們東家的田地實施丈量,對舉報屬實的告密者,立即給予少交糧食的獎勵。這樣一來,告密者如雨後春筍般大量湧現,連好些傭婦、雇農、無業遊民、乞丐等也加入了告密的隊伍。還有一些不需要獎勵的匿名舉報者,他們把矛頭齊齊對準了自己的仇家。“擠黑田”工作大獲成功。

  與此同時,鎮公所還成立了本鄉催糧隊、外鄉查糧團,采取分片包幹的辦法,負責催收公糧。外鄉查糧團工作,就是指我鄉的查糧團到你鄉核查征糧情況,你鄉的查糧團到我鄉核查征糧情況,如果你查出我少交漏交了三千斤,我就一定要想辦法查出你少交瞞交了五千斤!麵對查糧團,哪個敢劍走偏鋒?

  說安的水平高,還表現在他對珍家問題的處理上。珍家也被人密告了有黑田,珍嚇得要命,就支了扣兒去找安說情。安好好地用目光把扣兒從上到下摸了幾個來回,就說,幹爹曉得了,坐、坐,陪幹爹喝會兒茶。安在廣東會館西廂房與扣兒喝茶,師爺在東廂房與賬房先生對這件事進行處理。處理的結果,擠了珍家的黑田,珍家所交糧食斤數基本不變,告密者所領獎金不變,變的是對珍家除田地外的其他因素的考慮。當然,告密者所領獎金數額,係由珍家額外的納糧部分轉化而來。這個處理,皆大歡喜,隻是,安在乎的,僅僅是扣兒的歡喜。

  隨便你如何說服動員教育,任你如何政策,拒不交糧的人群總是有的。如何處理這個群體?必須下狠手、用“重律”!在這一點上,安與指導員的意見達成了驚人的一致。於是,恐嚇、關押、吊打、抄家,直至槍斃等強硬措施出台並得到了不折不扣的貫徹執行。一時間,雞飛狗跳,罵爹罵娘,鬼哭狼嚎。

  安不想對自己的客家宗親這個樣子。可不這個樣子,你不交,我不交,大家都不交,鎮公所怎樣完成縣上下達的征糧任務?自己怎樣跨過一九五零年春天到夏天這個坎?

  征糧終於得以順利進行,馱運糧食的人流和牲口,一隊一隊往返在甑子場至簡陽,和甑子場至成都的路上。

  有幾次,馱運糧食的牲口隊伍,竟然被一撥持槍舞刀的蒙麵大盜給劫了。押運人員輕傷重傷皆有,所幸的是沒有死人。安知道是烏幹的,但安沒有開腔。征糧工作隊由指導員總負責,安協助,但二人又有不同的分工。運送糧食是指導員與接運方共同負責的,安的職責是把各家各戶的應交糧食,按每月每周每日進度計劃征集到位,碼放在鎮公所的糧倉裏。

  指導員突然醒悟到,運送糧食如果交給安負責,或許就不會被劫,也就是說,哪怕隻有安一個人去送,也不會遇上劫匪。指導員有了與安對換工作職責的想法,可也隻是想想而已,較之運糧,征糧豈不是更會讓自己難堪?況且,讓自己給安下話,這張臉往哪兒擱?思來想去,唯一的招數就是往押運隊伍裏增添自衛隊和向縣上要來解放軍。

  但是,安的水平再高也架不住基本矛盾的迸發。安的全部努力,不過是擱平了橫向的左右的矛盾,安永遠也擱不平縱向的垂直的矛盾,亦即私人把自己的不想交、卻又不得不交的私有糧食,上交給新生共和國的矛盾。這個最基本的矛盾體現在一隊一隊的牲口,在全鎮群眾的眼皮子底下,把全鎮群眾的糧食馱往他處。正是這個最基本矛盾的最直接體現與刺激,加上其他輔助因素,給了窺伺已久急不可耐的菜、烏有機可趁的暴亂炒作題材。而隨著“龍洛慘案”的迸發,“三三暴亂”的鋪衍,安的所有經營就輸得一塌糊塗了。當然,安的這個輸,不是安個人的輸,因為那個基本矛盾,隻與國家機器的運轉有關,與安無涉。

  引發西南叛匪暴亂的其他因素是指當時共產黨地方幹部力量薄弱,解放軍駐軍部隊又肩負有改造國民黨起義人員、進軍解放西藏,及協助地方政府除暴安良、迅速建政等工作,部隊力量分散。另外,還有變天給某些人帶來的種種不適應,如富人、煙鬼、信眾、僧侶、嫖客與妓女、職業土匪、風水師、幫會人員等,這些,都讓國民黨潛伏特務有機可乘。

  禾、扣兒為俊的隊伍帶路平定“龍洛叛亂”後,奔逃至成都,又繞道去了簡陽的指導員,第一時間回到了甑子場。

  指導員回到甑子場,帶來了上級的新精神。新精神是根據新形勢提出的新任務。按照新任務的要求,鎮上鄉上立即分別組建了由數十人構成的治安委員會,委員會成員由包括貧雇農、教師、民主人士在內的各階層人員擔綱。委員會的主要職責是維護地方治安,協助征糧、剿匪工作。之所以在這項工作中納入了大量教師參加,是考慮到了教師的知識能力與喉舌作用。同時,駐縣解放軍也抽調班排長加入到了工作隊中。

  此前,由地方幹部與自衛隊組成的征糧工作隊到各鄉、村開展工作時,各地還有國民黨特務暗中勾結叛匪武裝,流竄騷擾,社會治安很不穩定,一般群眾對共產黨的政策也不了解,下鄉征糧不但任務艱巨,生活艱苦,還有很大的身體和生命危險。

  為完成征糧任務,工作隊排除幹擾,深入各鄉村廣大農民群眾中,采取個別走訪與召開鄉村農民大會、貧雇農代表大會和婦女會相結合等多種方式,向廣大農民群眾宣傳征糧政策,使廣大農民群眾充分認識征糧工作的重要意義,了解自己在征糧工作中應盡的義務及計征數額。為了消除廣大農民群眾對叛匪刀槍的懼怕和恐慌,在大力宣傳征糧工作的同時,積極向廣大農民群眾表明人民政府徹底剿滅匪亂的決心,消除群眾懼怕匪亂卷土重來的顧慮,提高交糧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在召集地主、富農和鄉保人員會議時,向他們講形勢,要求他們擁護共產黨的政策,將功補過,講效果,見行動,多納糧,少說話。

  征糧工作隊好些成員都是“大老粗”,讓他們出一身蠻力揪出藏糧的人,抓回逃糧的人,挖出地窖裏的糧缸,把一麻袋一麻袋糧食往牲口和雞公車上放,個個都是能征善戰的行家裏手。可要讓他們將上下嘴唇啪拉拉碰撞成讓對方基本能聽得明白、聽得下去的語詞,那就真個是折殺他們了,個個的蔫巴樣如騸了一般。所以,鎮鄉征糧工作隊下鄉開展的所有宣傳動員工作,都是教師宣講分團完成的。

  教師宣講團是縣上組織一百多名思想進步的優秀男女教師成立的,各鄉鎮的分團係其分支機構。

  扣兒沒入選教師團,當然不是因為她長得太優秀。長得太優秀對宣講效果肯定是有利的,不利的是,一般來說,長得太優秀的年輕女人,總會給她自己和她身邊的人,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危險。工作隊的危險夠多的了,工作夠忙乎的了,不要太優秀的女性,就是不想再添危險,或者為再添的危險付出更多的忙碌。

  扣兒沒入選,主要是因為作風出了問題,思想不夠進步。扣兒連當教師的資格都還懸著,入選沒有她的份,也是自然的事。不過,沒有她的份不意味著沒有她的事。

  鳳梧書院一男一女兩位青年教師抽去宣講了,他們的工作就暫由另外兩位教師兼了去。但這兩位教師兼的僅僅是露臉上課的事,號作業的事他們不管。院長說,號作業的事就由你來做吧。扣兒見院長給自己派了這個不添薪水隻添工作量的活兒,不但不惱,反而滿心歡喜。扣兒想,這樣的工作,雖說屬隱蔽戰線,但起碼讓自己靠近了學生一大步,這多少讓自己這個勤雜工又有些像一位人民教師了。像教師了,就說明自己的作風沒有問題,起碼沒有長舌婆們傳的那麽嚴重,那麽惡毒了。

  四

  “一村一大”後來告訴我和陌生人,她找我們都找了兩天了,急死她了。

  在這幾天裏,我反反複複給出版社打電話,又呆在客棧房間在筆記本電腦上按照出版社的要求寫小說大綱。之後,取出出版社打在我卡上的十萬元訂金,加上卡上原有的十五萬共計二十五萬走出了銀行大門。我想,這是一部寫扣兒婆婆的小說,扣兒婆婆為此提供了她稀缺的故事資源,我以這個理由預先把稿費捐贈給她,她會接受的。不料,當我把這筆稿酬遞向安府老房代理人手上時,代理人卻拒收我的錢。代理人說:先生,你來晚了,昨天就有人把這個院落買走了。買主前兩天就來過,我見她是真買主,就把房主喊來了。房主、買主都很爽快,幾分鍾就搞掂了。

  我問誰買走的,代理人說扣兒。我說不可能,她應該沒這筆錢。代理人說反正他看見房主的房子,就是過戶到這個扣兒的名下的。我問那個來找他買房的人長得啥樣。代理人說是個女的,二十多歲,從頭到腳都是名牌,長得也挺洋氣……我不再問了,因為我知道代理人描述的這個人,正是那個我熟悉又不熟悉的神秘的陌生人。

  晚上,我敲隔壁門約陌生人喝咖啡。陌生人打開客房門時手上拿著一本小說,見是我,就把小說往枕頭下塞。畢竟是我的小說,我一眼就認出了。但我沒點破。她說:北大教授、青年小說家約本女子喝咖啡?本女子沒聽走耳吧?

  找了甑子場上臨水的一家咖啡館坐下,我剛喝了一匙,還沒品出味道,她就說話了。她說,我知道你要問啥,好,今天就衝著你主動以約我喝咖啡的方式會我,我就再給你提供一些小說素材吧。

  陌生人隨後向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在我耳環裏盤旋,就像在窗外那座龐大的圍龍屋中盤旋。

  對我來講,故事裏的事,比陌生人更陌生。

  五

  扣兒的處境很快就得到了改觀,因為縣上對珍家房產地產糾紛案的判決終於下來了——以扣兒為代表的珍家贏回了房產地產的所有權。

  現在,扣兒在鳳梧書院的工作隻是號作業,不再做打雜的事兒。院長聽她說不要薪水,就做一名義工,就答應了。扣兒一下成了珍家產業名副其實的女主人,珍家田產、房產及一些商業和手工產業一應由扣兒總理;扣兒同時還總理著珍,因為她是珍的法定監護人;總理著蛋墳。扣兒現在已是一個人物了,之所以說她是個人物,與她的性別有關。扣兒不是男兒身,兩年前甚至還隻是一個外鄉孤女。她能從勢力雄壯的烏家集團奪回珍家產業,並能撐立這份產業,這就不是一般女人所能辦到的了,讓人不說成人物都難。

  即或這樣,扣兒至多也就是一個人物,而不是人物頭。從人物頭包含的種種意思看,其中一種意思,就是在某個行業、某條路徑上有著先進意義,起著表率作用。扣兒似乎沒有這種意思。高度與光芒,是人物頭的重要表征,扣兒有,但扣兒的高度與光芒,隻能讓人仰觀,卻不能學習與模仿,或者說,人家無從也不願學習與模仿。當然,這些有關人物與人物頭的說法,隻是鎮民的聒噪,扣兒不知道這些,不在乎這些,扣兒隻是扣兒,扣兒還是扣兒。

  扣兒現在已對珍家的財產有了完全的支配權和處置權。因此,當龍洛鎮後來又開始進行公糧補征時,扣兒就自然成為了被補征的珍家的唯一法定代表人。就在廣大鎮民都認為與共黨方麵和地方政府方麵有千絲萬縷聯係的扣兒,一定會少納、晚納甚至不納時,扣兒卻是第一個納了公糧,不僅如此,她納的較之應納的,還足足多出了一倍!扣兒這樣的做法,雖然結果與廣大鎮民判斷的剛好相反,但原因卻是完全吻扣的——越是有關係越要多交。

  扣兒怎麽交我們就怎麽交!

  她要不交,我們就不交!

  原先下定決心準備學習扣兒少納、晚納,甚至不納糧的廣大鎮民,這時傻眼了,糊裏糊塗就順著學習的慣性加入了補納的行動。

  鑒於扣兒的不可多得的先進思想和動人事跡,省上一家報社的一位美女記者聞風而動,趕來甑子場采訪扣兒。采訪完成基本事實、接近尾聲時,美女記者問,老鄉,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扣兒回答說,人家共產黨幫我打贏了官司,我怎麽著也要表達一下感謝吧。美女記者說,你指的共產黨具體是……扣兒說,就是安、指導員、禾,還有縣府的人。美女記者問,安也是共產黨?扣兒說,鎮公所是共產黨的政府,他是這個政府的鎮長,他能不是共產黨?美女記者問,如果共產黨不幫你打贏官司,你就不會多納糧了?扣兒說,不是不會多納,而是一粒也不會納。不打贏官司,我一無所有,形同乞丐,我拿啥去納呢?

  扣兒的回答令美女記者不爽,大為不爽,但美女記者想,來都來了,將就寫一篇吧。稿子交報社後,編輯、主任、分管編委都過了,但最終還是被總編拿了下來。總編的解釋是,這個女老鄉有行動,有效果,但思想境界不高哇,她上了報紙,就說明我們報紙的思想境界不高嘛。

  指導員當初來龍洛宣布公糧征收政策時,從沒說過以後還有補征的可能,當然,實事求是講,那時,他也不知後來有補征這一檔子事兒。補征是因為計劃的蛋糕出現了缺口,而缺口又來自於兩個方麵:一是蒙麵劫匪分了一塊蛋糕走,二是納糧對象出現了自然和非自然的意外情況,如一夜之間全家逃逸人間蒸發,如化裝成工作隊的叛匪先一步入戶把納糧戶征了個精光,再如突發的泥石流淹埋了山溝邊的納糧戶。

  征糧的上遊出現缺口,安認為是自己的問題,該補。征糧的下遊出現缺口,安就認為是縣上的問題了,不該補。可指導員不同意安的觀點,指導員說,叛匪劫了糧食,我們鄉鎮不補,縣政府去哪裏補?安嘲謔說,誰劫去的,找誰劫回來不就得了。指導員說,是要劫回來的,不管是誰,不管用了什麽方式,不管從勞動人員手中劫去了多少,我們共產黨都會從他那裏加倍劫回來的,我們不劫回來,人民絕不答應!

  安總結出了一個看法,指導員一急,就會把矛頭向自己指來,並且,說做不一、理屈詞窮的時候,一定會以人民的名義說話。每當這個時候,安就不再與指導員過招了。安怕指導員向自己下更狠的招,而自己又哪裏是指導員的對手呢!安不知道祥的對手是誰,安隻知道,隻要這個對手背後站著共產黨,這個對手就一定是不好惹也惹不好的角兒。

  後來,當缺口補上後,又出現了一個新缺口:上麵下達的征糧指標提高了。

  現在,安唯一能做的,就是補征,向不願補征的人民補征。補征屬二次征、三次征,安知道比一次征難得多;這與魚兒睡扣兒正好相反,有了一次,二次就順遂了。好在一開始扣兒就站出來幫了安的忙,這讓安更多了幾分對扣兒的敬重與憐愛。

  官司一贏,扣兒與她的瘋子婆婆以及瓊,又搬回了珍家的大宅中。與此同時,禾開始考慮搬不搬進廣東會館。禾想,這次,他要是提出繼續借住珍家,扣兒也許會答應,而安卻無權拒絕。但禾到底是沒有開口。禾沒開口,扣兒卻開口了。

  扣兒已經比較在乎禾對她的感覺了,因此,禾的搬離,終是讓她有了失落之感。她決定留住禾。

  就在扣兒的感情世界完全傾向禾時,安卻來敲門了。安敲的是兩扇門,一扇是珍家的木質大門,一扇是扣兒的心房窄門。

  扣兒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與自己彬彬有禮漸行漸遠的安,會來敲自己的門。敲門那會兒,一慣威嚴無比至高無上的安站在自己麵前,怎麽看都像一個等著挨批評的遲到學生。安敲珍家木門時,安還是鎮長、總指揮,還是幹爹。安說,扣兒,陪幹爹喝會兒茶去吧。扣兒說,好哇,去廣東會館,還是湖廣會館?安看了一眼旁邊的禾,說,不,會館人多嘴雜,還是去公園先師樓吧。扣兒不好問幹爹為什麽會館人多嘴雜就不能去,隻悶頭悶腦跟幹爹出了門,過街穿巷,走進了龍洛公園先師樓的包房。

  出門前,扣兒回頭看了一眼禾和兩個公安戰士,發現三人的神色很怪,一下蒼老成了核桃。

  其實,在安敲開珍家木門之前,扣兒還去敲過安府的大門。那天上午,白淨淨的天空莫名其妙掛著幾盞烏雲的燈籠。望著扣兒搬出廣東會館的背影,安一下就有了失魂落魄的感覺。好在這種感覺還沒有達到不能把控時,扣兒又折身回來了。

  扣兒還沒把家完全安頓好,就來了。搬家次日下午,扣兒就帶著背了一簍子東西的瓊到了廣東會館。禾、指導員一見扣兒,正待招呼,卻見她問起安來,就說安好像病了,應該在家中。

  安正在安府蒙頭睡那種怎麽也睡不著的覺時,大門響了。香跑去告訴安說,老爺,您的幹女兒扣兒來了,還帶了禮,說是來感謝您呢。

  扣兒的確是來感謝安的。安把原告扣兒的官司擱平了,成為勝出者受益者的扣兒,怎麽著都該來一番感謝的。經過舅媽兩年多的苛虐曆練,婆婆兩年多的諄諄教誨,扣兒早已從天上貶謫到了人間,從不染世俗的白雪公主,變成了言必五穀雜糧的小鎮婦人——已很懂人之常情了。在廣東會館,撞上指導員,她就順便向指導員表達了口頭感謝。指導員望著瓊背上的簍子,冷熱晦明地幹笑了一下。扣兒不知道贏這官司,禾才是幫大忙的人。

  扣兒打發瓊回去照顧珍,自己接過瓊遞來的東西交給香,再隨香走進了安府堂屋。

  扣兒見安全然沒有一點生病的樣子,有些奇怪,就說,幹爹,您不是生病了嗎,不知……安說,生病?哦,起先身體是有些不適,這不,我的幹女兒一來,全好了!扣兒哪,我看你要是當我的醫生,我會活一百歲的,哈哈哈!扣兒說,幹爹就會開玩笑,哄幹女兒開心。之後,扣兒就說了來安府是登門感謝來的。安就謙恭起來,說這事兒他沒做什麽,都是禾、指導員他們做的。扣兒就說,當初我是向您告狀來著。安就說,那他更不敢接受了。扣兒問為啥。安說,他一接受,就是受賄啊,那可了不得。安嚇唬說,弄得不好,還會拉出去斃了的!扣兒一聽,嚇壞了,忙說,那我不感謝了,我還是把這點小禮帶回去吧。安笑了,說,拿來了就拿來了吧,我收下,不過,為了不致於被人詬病,你今天也得接受我一次受賄,這樣我們的行賄受賄行為就算衝抵了,就沒事了。扣兒問,幹爹要我也受賄?受什麽賄哇?安說,接受我的感謝。扣兒說,謝我?安說,是啊,你看好了我的病,不謝咋成?扣兒說,這,這……安說,這什麽,現在就請扣兒大夫接受我的邀請,走,上凝翠樓吃飯去!

  凝翠樓是民國時期和一九五零年上半年甑子場最體麵的飯館。在該樓最體麵的包間裏,安一邊飲著扣兒斟上的小酒,一邊聽琴師女兒唱客家山歌,舒服了一晚上。分手時,安又給扣兒送了一隻小巧玲瓏的瑞士女式金表。扣兒不要,安就說,你不要,幹爹又要生病了哦。扣兒就要了。

  就這樣,扣兒慎重其事對安的感謝,陰差陽錯就變成了安對扣兒的感謝。扣兒不明白,先前矜持,後來客氣的幹爹,咋又變得如此活泛、生動和熱烈了呢?

  先師樓老板鄭牛兒安排服務生端了南粵點心、龍泉山時鮮果盤,上了明前茶後,就退出了包房。退出前,他給服務生遞了眼色,服務生連忙跟退了出去。安首先問了扣兒一些關心關懷類問題,諸如你現在生活怎樣、珍怎樣、在書院還好吧、還有什麽需要幹爹做的嗎等等,都是一些廢話。之後,話題一轉,直奔主題而來。前期的暖場交流,已經讓安從鎮長切換成了幹爹,下麵的對話,他希望由幹爹切換成非幹爹。

  ——扣兒,幹爹對你咋樣?

  ——幹爹對我好著呢!

  ——怎麽個好著呢?

  ——比我親爹都好!

  ——不,這不好。扣兒,幹爹不想比你親爹都好,也比不過你親爹。

  ——那幹爹,你想比哪個好呢?

  ——以前是蛋,後來是魚兒,現在是禾。

  ——幹爹,幹爹嗬,我以為你說哪個,原來是他們呀。幹爹,他們哪能跟您比,您比他們加起來都好哩!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您是我的幹爹呀!

  ——幹爹?可是,扣兒,幹爹不做當你的幹爹了。

  ——不行,不行。幹爹,不準耍賴,您可是主動收我為幹女兒的!

  ——那是。可是,現在,我不想當幹爹了。

  ——幹爹,扣兒惹你生氣了?煩你了?扣兒做錯了事不配做您的幹女兒了?

  ——沒有。

  ——您又收了可心的幹女兒,嫌多了?

  ——沒有。

  ——那……幹爹,您沒出啥事吧?

  ——瞎說!我能有啥事。

  ——幹爹,你……

  ——扣兒,我,我不想當幹爹了。讓我當你的那個嘛。

  ——那個?哪個?

  ——就是,就是……

  ——幹爹,您想當我的哪個,說嘛,說嘛。

  ——當……

  ——我曉得了!當我的幹爺爺!

  ——扣兒,我想當你的哥哥。

  ——哥哥?

  ——情哥哥,男朋友。

  ——幹爹,這,這,這怎麽可能?我知道了,幹爹是逗我玩的,尋開心的吧!

  ——扣兒,我是認真的。

  ——您……您今天咋了?

  ——扣兒,我是認真的,不是今天,從你一踏上甑子場那天起,我就喜歡上你了。

  ——那天?那天可是我的婚禮呀。

  ——是的,我就是在你婚禮上喜歡上你的。那天,我隻看了你一眼,就發誓,今生我一定會、一定要,娶了你。

  ——不!幹爹!

  ——扣兒,以後可不許喊我幹爹了哈,就喊安吧。

  ——不!幹……

  ——扣兒,這事的確對你太突然了。你不用急於回答我,你先考慮幾天吧,我等。

  整個對話過程,尤其沒有挑開主題前,安就像一個犯了不大不小錯誤的孩子,顯得有些拘束,有些羞赧,有些狼狽。安的作態,疊合在他這個風月場中的老手身上,反而在排山倒海的倜儻瀟灑與無邊無涯的放浪形骸中,平添了幾分真誠與滑稽。

  安的話,讓扣兒吃驚、恐懼、無所適從,不過,有一陣子,她又感到那麽可笑,並,差點笑出聲來。這個自己喊了一年多的幹爹,從心理到生理完全認可的幹爹,突然不想當幹爹想當自己的情哥哥!這個比自己阿爸都大很多差不多已六十歲的老男人,竟然還有與自己成親拜堂睡在一條床上的荒唐念頭!你說恐怖不恐怖?你說可笑不可笑。

  以前甑子場的流言蜚語、蛋和珍的擔驚受怕,這下全成了真!她那時還不知道,魚兒早就知道這個老男人的打貓兒心腸了。

  扣兒回家想了又想,覺得沒有一點可能。安是個全世界都曉得的花癡,她不能接受。安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她不能接受。安老得幾乎可以當自己的爺爺了,她不能接受。另外,自己心裏已經有了男人了,怎能再接受一個男人?想了不能接受安的若幹理由,她又開始想回絕安的理由。

  安真是一個頂好頂好的幹爹,回絕他,扣兒真的很難。但再難,都得回絕,拖得越久,越給他以念想,越難回絕。扣兒現在想的,就是自己的回絕,如何讓安體體麵麵光光生生下好台階,下得不降格兒,不丟份兒,同時,又不能把自己套進去。

  這個能把方方麵麵都考慮好照顧好的方案,扣兒想了兩天兩夜也沒想出。

  第三天,當蛋他阿媽珍把自己的思路一次又一次打斷後,扣兒靈感乍現,一個堪稱神來之筆、一舉數得的絕妙方案出現了。對,蛋,就是蛋!幫蛋又幫我。蛋死了都在幫我!

  扣兒決定召開一個三人會議,發起人、召集人與主持人是扣兒自己,參會者除了自己,是兩個男人。

  當扣兒正在家中日思夜想她的絕妙方案時,安與禾這兩個麵麵相覷心懷鬼胎的男人,正在鎮公所心不在焉地與指導員談著征糧、打匪、建立新生政權。

  這天晚上,正當兩個男人被同一個女人攪得心緒不寧時,卻又獲得了這個女人的消息。這天晚上,扣兒寫了兩張紙條,讓瓊給隔壁的禾送一張,給安府的安送一張。這天晚上,兩個男人捏著扣兒寫的紙條,想著自己的心事,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兩個男人按照紙條上寫的時間地點,相隔五分鍾一前一後走進了龍洛公園先師樓櫻花包房。本來是不會相隔五分鍾的,因為兩個詭異的男人從不同方向走到公園大門口時,鬼使神差地碰到了一起。老男人說,喲,這麽巧,逛公園?年輕男人回答,哦,不,有點事,正好經過這裏。年輕男人說完,就在大門外磨蹭了五分鍾才走進公園。

  禾一走進櫻花包房,就看見安坐在裏麵。兩個五分鍾前才見過麵的男人皆感詫異,尷尬笑笑,算是打招呼。兩個男人茫茫乎手腳無措正想起身離開時,扣兒出現在包房門口。扣兒不是遲到了,而是兩個心急火燎的男人提前到了。

  喲,都到了?莫怪我,我可是準點到的哈!

  扣兒看手表時,安瞟了一眼她的手腕,發現她戴的並不是自己送她的那隻瑞士金表。安頓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扣兒請服務生上完茶點後,就朗聲點破了話題,爾後拋出了自己用兩天兩夜想出的方案。說是方案,其實也是決定。扣兒說:

  我是女人,我很榮幸,因為我尊敬的兩位優秀男人,向我表示了願意跟我好,願意跟我過日子。你們明白,我說的兩個我尊敬的優秀男人,正是你們。我是女人,是女人總得嫁出去。我願意嫁出去。

  如果說到這裏,扣兒停幾秒鍾,再向兩位傾聽者問上一句,你們願意娶我嗎,事物可能會出現另外的情況。但信心滿滿的扣兒,滿心認為沒有另外的情況,於是就沒停下來問上那麽一句,這就使得故事還是按照她設定的走向進行。

  扣兒繼續說:並且,願意嫁給你們兩位中的一位。但是,我想無牽無掛地嫁,而我現在不是無牽無掛,我還有一件心事一直未了。這件心事,當初我讓魚兒去辦,魚兒還沒辦,自己就死了。當然,魚兒應該一輩子也不會去辦,就算去辦,也是去殺人滅口。因為這件心事,有可能正是魚兒帶給我的。這件心事就是,找到殺了蛋的凶手,為先夫蛋報仇。

  兩個男人對望了一眼,聽突然變得強大睿智冷靜、變得都快不認識的扣兒繼續說下去。再說下去時,扣兒突然就抽泣起來,眼睛都紅了。她隻想很輕鬆地進入一種情緒的,沒想卻進得這麽深、這麽重:

  有時,我都忘了這事,可是,一看見瘋了的婆婆,我就想起了這事兒,它折磨著我,揪心地痛。夜裏,惡夢一個跟著一個。這都是我扣兒的過呀!是我害死了蛋,逼瘋了婆婆呀!我想把這事兒從心裏拿掉,可蛋的仇不報,就永遠拿不掉。我是女人,我辦不了這事兒。可你們兩個大男人,都有槍,都有能力辦這事兒。

  扣兒抹了一下眼淚,認認真真看了看麵前的兩個男人。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目光停在兩個男人臉上的時間是非均勻的,給老男人的時間明顯要短得多,也線性得多。也許,她壓根就是有意的,她是在給年輕男人以無限的鼓勵和溫情的期待,給老男人以彬彬有禮的提示和知難而退的暗示。而令她沒想到的,是老男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近乎迂腐的偏執與頑固。她目光的非均勻性,明顯激怒了老男人的鬥誌,那一刻,老男人開始把幾十年來一寸一寸用出去的鬥誌,又一寸一寸收回來。

  扣兒說最後這句話時,渾身散發著桃紅的霧:你們兩個,哪個幫我了了心事,殺凶手,給蛋報仇,我就嫁給哪個!

  這時,老男人的鼻子噴著黛色的霧。年輕男人的眼裏剛冒出銀色霧氣的苗頭,沒升騰,就散了。

  說了最後的話,扣兒見老男人一動不動,一聲不哼,一點沒有撤出這場遊戲這場戰爭的動靜,就進一步說了最最後的話:

  你們或許會說我把婚姻大事搞得太遊娛了,太兒戲了。不。正相反。我倒是認為不是搞得太遊娛,太兒戲,而是搞得太理性,太慎重了。總之,我是認真的。所以,你們哪個要是不認同我的這個做法,現在就可以退出。如果沒人幫我了結這樁心事,我寧肯一輩子為蛋守寡!哦,對了,我出嫁的時候,要帶上瘋病婆婆一起進夫家!

  包房裏靜得可以聽見一隻春蚊的歌唱。扣兒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吭聲兒,就出了包房。到包房門口時,又車身丟了一句話出來:我等著那個拎著凶手腦袋的男人來娶我!老男人看得出來,這句話明顯不是丟給自己聽的。

  扣兒出了包房,包房裏還飄著桃紅的霧,久久不散。

  六

  “先師樓會議”召開不久,也就是四五天後,老男人安就割下了那個槍殺蛋的凶手的人頭。

  扣兒是親眼看見安的那個貼身保鏢下的手。扣兒問一句,凶手說一句,扣兒剛把話問完,還沒考慮好是否要他的命時,保鏢單手一抖,一柄鬼頭大刀就像一片白雲飄過,凶手還沒反應過來,人頭就滾入了草叢。人頭一邊滾,一邊翕張嘴唇發出惡毒的罵聲:狗日的魚兒,我日你先人,日翻你祖宗八代……

  扣兒頓時嚇得昏死過去,一根蓍草樣,倒在安的懷裏。安抱著蓍草呼喚,像對著蓍草討命運。

  那些天,扣兒呆在家裏,等著年輕的共產黨英姿颯爽喜氣洋洋拎著凶手的人頭敲門而來,迎她而去,心裏充滿處女的藍色願景。這天黃昏時分,扣兒正想著她的藍色願景時,門響了。她先於瓊打開門,看見了門口的英俊教官。教官隻說安有急事找她。她跟著教官,不明就裏就到了石碾村,到了桃林中的蛋的墳前。

  她看見一個顯得年輕帥氣的中年人,五花大綁跪在那塊畫有一個橢圓形圖案的墓碑前。

  暮靄漸深。整個場麵,就像一個公審大會,大會主持人安遲遲不宣布大會開始,就是在等待她的出場。

  有預感但預感並不十分準確的安,的確預感到了自己兩個月後還會參加一個公審大會,隻不過他沒有預感到自己的角色變了,變得一落千丈,連旁觀者的份兒都沒有——他的角色就是麵前這個等著自己下令行刑的、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帥氣中年人的角色。

  扣兒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眼前除了郎中,還有安與禾。郎中說,她隻是受了驚嚇,現在沒事了。鎮長,我走了,科長,我走了。說罷,郎中退出了扣兒的房間。

  大家見扣兒醒來,釋然,鬆了口氣。扣兒見禾的眼睛躲閃著她的目光,反而步步緊逼,鎖定目標後,就狼一樣狠狠咬了一口。禾被她咬得撕肝裂肺地痛,卻不能發作,隻好受著。

  扣兒不再看禾。她盯著安說:幹……鎮長……

  安極盡卑恭百般溫柔地說:扣兒,從今以後,你可以直接叫我安。

  安,你贏了。

  扣兒把贏字說得很重。扣兒是在告訴安,自己輸了,輸得山崩地裂一塌糊塗,而禾到底是真輸還是假輸,她還不能肯定。

  扣兒繼續對安說:從現在起,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可以隨時娶我。當然,也可以隨時不娶我。

  安躬身把扣兒扶起靠在床頭坐定後,看了一眼禾,躬身說:扣兒,我娶定你了。別跑哦,跑,也跑不掉的。

  扣兒:跑?我往哪兒跑?我跑到人家那裏去,人家還不定要我呢!禾聽出了扣兒的弦外之音,但裝著糊塗。扣兒繼續說:安,我看這樣,你要不放心,明天就把我娶了去!

  安笑著說:我是不放心,但也不急著明天嘛。我要轟轟烈烈體體麵麵把你迎娶進安府!讓一鎮七鄉的人都來看看你的風光!

  扣兒說:就明天吧!我一個寡婦,二大三道淘米水了,哪有體麵可言,風光可看?

  安:那就看我的風光!

  扣兒:你的風光?

  安:是啊,能娶了你,我是何等的風光!

  扣兒:你要這樣看,那就隨你吧。隻是,媒婆呀,庚帖呀,時辰呀什麽的,該免就免。你要的是我這個大活人不是,要那些幹啥?好,就這樣吧,我等著你來娶我。

  安、禾走後,扣兒一個人去了蛋的墳前。這是上午。扣兒對蛋說了什麽,還對旁邊的魚兒說了什麽沒有,沒人知道。那是一個永遠的謎。讓扣兒不解的是,就在她起身離開兩座墳墓時,蛋的墳墓說話了,說了很多。後來,魚兒的墳墓也說話了,聲音空洞,寬泛,不像魚兒,內容更是令她莫名其妙,她沒有聽完,就跑下了山。

  第二天大清早,安府的迎親隊伍就到了。太陽正當頭頂時,扣兒那對穿著繡花鞋的小腳已跨進了安府的大門。

  婚嫁是何等大的事,扣兒小嘴一奓,竟要求安一天一夜完成。這可忙壞了籌辦婚禮的總指揮師爺。師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一批人出去,立馬把一鎮七鄉那些職業的和非職業的、辦理紅白喜事的隊伍和能人,請到甑子場來。這些人一到,他立即任命了其中的一個人物頭為執行總指揮。執行總指揮得令後,立即分了禮儀統籌、造帖送帖、迎娶轎隊、成親拜堂、洞房布置、餐飲接待、氛圍營造等幾個專業小組,並任命了組長副組長,明確了分工與職責。很快,一切都忙而有序地進行開來。到這時,師爺才可以淩空高蹈,伴安左右,總攬全局,氣定神閑。

  得閑的時候,師爺還陪同安去洞房布置組親自查看了東山第一大床的打製情況。最好的木匠,最牛的漆水,最神妙的烘幹技術,安很滿意。

  師爺就是師爺,一不小心就用最短的時間籌辦了龍洛創鎮開鎮以來最浩大的一場婚慶盛典!

  祥接到請柬後,攜夫人專程從成都趕了來。

  據說,菜也來了。但菜到底來了沒來,安見菜沒見,誰也不能肯定。

  多年以後,甑子場人說起這個話題,就像在記憶一個遙遠的傳說。傳說,全鎮通宵達旦直接參與籌辦婚禮的人上萬!“東山五場”的人都來觀看了婚典,證婚人數逾十萬!傳說,安搬出一箱金條,令一鎮七鄉所有餐館擺酒煮肉,開放三天三夜,所有觀看婚禮的人敞開吃喝,管飽管醉!傳說,迎親隊伍用百人大花轎抬著輕若一朵桃花的扣兒,吹吹打打從珍家出發,繞著場鎮走了六六三十六圈才到達安府大門前!傳說,婚禮進行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裏,大紅燈籠掛滿大街小巷,所有會館萬年台上全是成都川戲名角兒在你方唱罷我登場!傳說,龍洛百條劉家龍在“東山五場”同時舞將起來,彩龍、火龍、板凳龍、草編龍、桃花龍……看得鄉人龍飛鳳舞有家不返,而拱托在百人大花轎團轉的那條百米盤龍,更是讓扣兒騰雲駕霧如坐龍脊!

  那三天,老男人安握著他年輕新嫁娘扣兒的小手一刻也沒鬆開過,白天在街上握著,晚上在床上握著……

  這場盛大的婚禮,不僅讓扣兒有了比從前更大的份兒和格兒,還把甑子場有關她的一切謠言吹到了大海邊。婚後一周,扣兒再去鳳梧書院時,院長老遠就迎迓出來,直到把她送到一間學生爆滿的教室才戀戀不舍離開。

  傳說很多,越傳越廣,越傳越遠,越傳越邪乎,以致於我把聽來的傳說擺給扣兒婆婆聽後,扣兒婆婆都說,是麽,我咋個不曉得呢?陌生人就在旁邊故作一本正經說,世界上的事兒一般都是這樣,宇宙人都曉得了,當事人還蒙在鼓裏。

  其實,我是信這些傳說的。於我,甑子場始終是一團霧。從阿鬥落帶、諸葛亮開市,到牟羽賓遇仙,白居易夢寺,畫虎人遁形,桃花寺重建,再到客家人湧至、“東山五場”之首確立、移民會館勃興、義和團女首領廖觀音(廖九妹)鏖戰被捕,以及安與扣兒的傳奇,甑子場在她每一個時間節點上的敘事,都敘出了血、骨頭和柔情,都敘出了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的小巷背影和小巷人物背影——敘出了霧。我試圖撥開這團霧。有時,我感到都摸到她的真相了,而刨開的霧,又翻卷了過來。這霧,時白、時藍、時紫、時黑……更多的時候,她是桃花和罌粟花的顏色。我無數次鑽進甑子場的霧中,祈禳穿過霧,見到無霧的甑子場。偏偏是,鑽得愈深,霧愈濃。我把纏繞在成都東山腹心地區的這團霧,喚作“甑子場霧”。有一天,我發現,這團霧她都飄進我身體了!——有時,我能嗅到體內飄出的香,那是霧的香。

  喂,大作家,你看了桃花不寫桃花詩,幹嗎寫桃木詩呢?扣兒婆婆在太陽下打盹午休時,陌生人問我。我說不因為別的,僅僅因為桃花是桃木生的,而桃木又比桃花更深刻、更神秘、更讓人警覺。陌生人怪怪地說,在她眼裏也是,在龍洛,見啥啥神秘,連這個寫龍洛桃木的詩也神秘兮兮的。

  每年三月十八日,東山地區就有一個地方節慶盛大開幕,這就是很有名的成都國際桃花節。當天,我與陌生人去龍泉山桃花詩村看了桃花,回來就寫了一首詩放在新浪博客上,哪知這事兒神秘的陌生人也知道。

  我寫的這首詩叫《桃木問,或手間事》。陌生人打開大屏幕手機,搖頭晃腦輕輕朗讀起來: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擲杖的盡頭,會不會長出誇父的

  桃林?拿它去做鼓槌,會不會易手逢蒙,

  成為陰招殺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門神,神荼和鬱壘

  會不會為羿的老虎,捉來更多的惡鬼?——又

  會不會化為後來的桃符、再後來的春聯?

  拿它去做劍身,懸於庭梁,會不會

  祛除老孟德的頑疾、鎮住

  一個三齡童的老宅?拿它去做

  一萬張響弓,會不會射出一支棘製的啞箭?

  索性拿它去當柴薪罷,會不會

  打死不燃,後又突然反燃,直取千裏長安?

  今夜星光熹微。這枝折於東南方的桃木

  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

  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別說,陌生人的朗誦還真像那麽回事。我禁不住鼓起掌來。陌生人說,你是在給你的爛詩鼓掌呢,還是在給我的蓋了帽的朗誦鼓掌?我嬉皮笑臉說,當然是給我的爛詩鼓掌了,不過,更當然是給你這蓋了帽的朗誦鼓掌。

  寫了桃花詩的翌日,我和陌生人去了寶勝村。扣兒婆婆說,對劉家龍感興趣?那就去寶勝吧,劉家龍的窩子在那兒。扣兒婆婆說得不錯,傳說中騰躍在她那盛大婚禮上的劉家龍,的確勾去了我倆的魂。

  寶勝村農民益熱情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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