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於扣兒,魚兒的得手,也就意味著自己的放手。安是這樣看的。為此,安放下實驗,開始逃亡。
假如禾的企圖沒有被安察覺,假如扣兒不是一下子從天上掉落地上、變得那麽楚楚可憐,安大約一輩子也不會與扣兒發生關係了,雖然扣兒是他所謂的幹女兒。但偏偏是,生活不習慣不喜歡更不可能假如,所以,該來的都得來。與扣兒產生關係,是安的宿命,擺不脫,逃不了。
禾對扣兒的企圖,安最先是從禾的目光中察覺的。扣兒在哪裏,禾的目光偏偏不在哪裏,他隻是用目光的一些細枝末節在她身上拂掃。所以,安覺得,禾的目光不在扣兒身上,恰恰說明就在扣兒身上。在二娥山打掃戰場的時候,在田壩裏挖找象等二十位解放軍屍體的時候,安都看見了這種目光。本來,禾的職業就是用目光追蹤獵物,但安發現,禾這次使用的目光一點不職業。不僅不職業,甚至是職業本身的大忌。禾使用的目光,是男人之於女人的目光——那目光,有點迷茫,有點慌張,有點痛苦,有點陰毒,有點邪乎,有點竊喜,總之,很男,很有想法。安就是使用這種目光的高手,所以,對這種目光偵尋、捉拿、鑒定,自然也是行家裏手。什麽叫“三折肱知為良醫”,這就叫。
當然,就算行家裏手、就算良醫,也有出現差池的時候,所以,安還不想把結論下得那麽早。直到有一天,當禾用另一種器官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後,安就對自己之前所下結論表示了滿意。當然,這種滿意僅僅是對自己偵尋、捉拿、鑒定男人之於女人目光能力的滿意,相反,對證明的結果,安是相當不滿意甚至是極度痛苦的。
禾的另一種器官是嘴。他說,要不,他和他帶來的兩個手下就住廣東會館吧。安說,廣東會館已住了指導員、扣兒,還有扣兒的瘋婆婆珍,已經很擠了,而珍家正好空著,再說,你們三人不是來抓菜、馬他們的嗎,住珍家才有機會哩。禾就說,你這樣看?安說,不這樣看,還該怎樣看?禾就說,那好吧,他就聽鎮長的安排。
安當時就聽出了禾話音中的不高興。安心裏明鏡似的,禾想與扣兒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可安偏偏不想如他的願。令安始料不及的是,為扣兒,禾的臉皮居然厚到了堪比城牆倒拐的程度!才在珍家住了兩天,就跑到廣東會館,先對安說了一些可說可不說的事,然後話鋒一轉,就向安慎重提出,要扣兒和珍搬回自己的家中去住。
禾一本正經:扣兒與魚兒、烏曾經有聯係,與雪兒認識,菜就有可能來找扣兒。
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安裝糊塗:科長是啥意思?
禾變得更加嚴肅:扣兒住在廣東會館,敵特就沒有機會。敵特沒有機會,我們就沒有機會。
安進一步裝糊塗:我還是不明白。
禾耐著性子:扣兒和珍,婆媳倆應該住到她們自己的家中。
安總算聽懂了,但顯得為難:那座宅子的案子還沒結哩。
禾說:我知道,這事兒難不倒你這個大鎮長。
安爽快地高聲說道:那好吧,既然共產黨的科長不忌寡婦門前是非多,本鎮長一定成全,一定成全!
指導員走過來搭腔:寡婦?你們在說什麽寡婦呀?
禾慌忙說:沒什麽,沒什麽。
安笑言:指導員,科長想……
禾打斷安:鎮長,這事兒似有不妥,從長計議吧。走,指導員,咱倆殺盤去!三打二勝,不準悔棋哈……
望著禾離去的背影,安一聲冷笑,鼻子就噴出了黛色的霧。到這時,安的所思所想已經大大進了一步,那就是如何不讓自己曾經心儀的東西,旁落到自己厭惡的人手中。即或這樣,安依然認為自己不會與扣兒再次發生關係。
與扣兒發生關係,還來源於對扣兒突變命數的關注與憐憫,以及對扣兒美德的再認識。而這一切,又來源於許多情況的發生和信息的累疊。當然,說到最後,安的大尺度前傾,還是得益於禾從背後突然出手推的那一掌!
扣兒與珍從成都回到家中的第二天清晨,扣兒和扣兒找回來照料珍的瓊,正在打掃屋子,院壩外就傳來了理直氣壯的敲門聲。扣兒拉開門,見一大早找上門來的,是烏家的一群穿著喪服的娘們,領頭的是烏的三婆娘。
烏的三婆娘進屋後看了瘋子珍一眼,對扣兒說,看來,跟她說不上,跟你說吧,算了,不說了,你是識字的,各人看吧!說著,烏的三婆娘就把房契、地契,和蛋簽字畫押過的那份契約,遞在了扣兒眼前。扣兒要伸手接,烏的三婆娘就收了回來,說,看看可以,這個可不能給你,你給我撕毬了咋辦?
烏的三婆娘最後說,總之,這座房子已被蛋轉賣給我們烏家了。三天夠了吧,我看夠了,請你們三天之內淨身出去,不,衣物手飾等日常用品還是可以拎上的,到時我們可要來接管房子哦!三天!
自打水井壩見了蛋、東大路見了珍後,扣兒就知道這是強搶強占,可一時又不知道該怎樣應對,找婆婆珍商量吧,她就知道一臉傻笑,歡歡地笑,嘴裏還不停叫道,蛋,我的蛋,雀雀、雀雀——飛!
扣兒想了想,還是去找了安。她認為,無論於公於私,她都該找安。於公,安是鎮長,甑子場地界上出現的糾紛,不找龍洛鎮長找哪個?於私,安是幹爹,在甑子場已變得無親無友可以依靠的扣兒,遇到麻煩事不找幹爹找哪個?
安倒是客氣,不過,正因為這種客氣,讓幹女兒扣兒覺得自己與幹爹之間的關係,少了自然與隨意,多了拘謹與公事公辦。扣兒一臉懵懂,不知道幹爹的態度為何較四五天前出現了這麽大的逆轉。
安還是溫和地笑著。扣兒剛把情況說了個開頭,安就叫師爺去把烏家人喊來。然後,扣兒繼續說,說完之後,安又問了幾個細節。年輕漂亮的烏的三婆娘攏了鎮公所,一見到安,就害怕得嘴打哆嗦,同時,又逮了機會向安甩了幾個秋波過去。安就一邊看房契、地契和契約,一邊說,說吧,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烏的三婆娘說的時候,扣兒插嘴爭辯了幾句,安就說,今天不是爭的時候,先聽她說完嘛。扣兒就住了嘴。
聽完兩個女人的陳述,安就說話了。安說,從房契、地契和契約這三份物證來看,房子從珍家轉讓到烏家基本上是成立的,也就是說,如果你們雙方沒起糾紛,我們鎮公所也屁話沒得。偏偏是,你們雙方對房子的所有權各執一詞,這樣一來,我們就必須從多方麵進行核查了。就現在明擺著的事實看,烏家似乎有道理,但是,這個道理又似乎存在很多疑點,這就使烏家道出的理顯得不是那麽充分。比如,轉讓房子還該有收款收據的,可你們烏家竟不能拿出珍家出具的收款收據,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認為,你們雙方簽了契約,但還沒有發生收付款項事實。當然,你契約在手,你現在就可依約付款,付了款,宅子就姓烏了。又比如,珍家為啥賣房,哪個作證,動機何在?去香港嗎,怎麽走,誰見他們行動來著?不去香港,珍家賣房後住哪裏?另外,你們烏家付給珍家的購房款來自何處,到珍家後又去了哪裏?還有,你們烏家相較珍家,是強勢的,你們完全有能力強搶強占。再者,蛋咋就蹊蹺死了,珍又為啥突然瘋了?
安最後說,房子是大事,判房子的案子草率不得,我還得與指導員碰個頭,商量一下,再拿個意見出來。我們的意見出來之前,一切維持原狀。也就是說,珍和扣兒還是房主,至少,還是房子使用人,誰也別想把她們攆走!現在,你們回家去等消息吧。
扣兒自認為聽出來了安語氣中的意思——客氣的是鎮長,帶傾向性意見的是幹爹。因此,對安拋出的意見,扣兒是滿意的。扣兒想,如果不是因為來了個指導員,幹爹一定分分秒秒就搞掂這樁房產糾紛了。這樣想來,扣兒就故意慢吞吞走在烏的三婆娘後邊,待烏的三婆娘出門後,扣兒就車過身來親親熱熱叫了聲幹爹,又甜甜蜜蜜說,謝謝幹爹。安又變得客氣起來,不謝不謝,應該的應該的。
安與指導員商量的結果是,因為這宗房地產糾紛案不僅標的大,且原告被告身份複雜,既有匪首遺孀,又有瘋了的地主婆,還有為革命做出過一定貢獻的出身地主婆的小寡婦,所以,決定將案子交到縣上,由縣上判決。在縣上的判決下來之前,把糾紛房屋空置出來,由鎮公所暫管,當事雙方不得占有房屋。
明眼人一看這個決定,就一定知道安的聲音在這個決定裏所占份額,是微弱的,因為安執政龍洛三十年來,還從未有往上一級官衙移交過案子的先例,並且,這個決定,牽涉到扣兒和珍首先得改變既有生活秩序:從房屋中搬出。
安和指導員共同作出的決定,基本上還得由安去執行。沒辦法,在他對幹女兒唯恐避之不及的境況下,還不得不把幹女兒和她的瘋婆婆以及瓊,請進鎮公所公產廣東會館住下。廣東會館以前住著指導員和十幾個館舍管理人員,現在又多了兩個免費居住的女房客。
扣兒從成都回到甑子場後,方方麵麵都沒有消停過。房子還沒有著落,鎮上對她的風言風語就傳開了。風言風語本來是名譽性質的東西,可對扣兒來說,這個名譽性質的東西卻帶來了實質性的內容。
書院就快放寒假了,但寒假還沒放,補課班又接上了。
扣兒去鳳梧書院行課,不料,她每次走進教室,座位一定要比她上次走進教室多空出幾個。幾天下來,她就成了一個沒有學生的先生了。在她大惑不解時,院長告訴她,不是學生不喜歡她的課,而是學生家長不喜歡她的課。院長的話更令她大惑不解了。她問院長,院長說,自己想吧,我就不多言了,還有,這書院你怕是呆不住了。
還是一個長舌女同事解了扣兒的惑。長舌女同事說,怎麽,你還不曉得?不過,這也難怪,很多事都是,全世界人人都嘈昂了,結果隻有當事人一人是聾子。又說,我可不是長舌婆,我是不想說的,是你非讓我說不可的哈。人家都說你是狐狸變的,是狐狸精,是夾不緊大腿的騷婆娘,命硬得很,是克星,克死了娘家全家人,克死了男人蛋,克瘋了婆婆珍,還克死了神鬼不懼、天不怕地不怕的殺人魔王魚兒,還說——
扣兒大吼一聲,別說了,就跑得沒影兒了。風中,扣兒跑得不是扣兒了,是風。
扣兒跑到廣東會館廂房,關上門,傷傷心心哭了一天一夜。珍在廂房裏撕紙玩,研究紙屑,嘻嘻哈哈笑了一天一夜。師爺覺得應該把這兩位財產旁落、無依無靠的女房客中的一位的不正常表現,告訴安。安聽後,說,哪個叫你跟我說的?師爺說,我以為您……安說,多事!
哭了一天一夜之後,扣兒不再去書院,扭扭捏捏長歎短籲辭退了自己好不容易求回來的瓊,做起了她必須做的活兒——照顧一個瘋子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
但這畢竟是一種隻出不進的狀態,長此以往,生存將無以為繼。因此,僅僅這樣了兩天,扣兒就明白了這種處境的嚴峻性與不可持續性。扣兒想了想自己所能幹的活兒,覺得最可能的去處還是鳳梧書院。於是她把珍關在房間,找到了院長。
——院長,我還是想回來。
——回哪裏?
——您這裏,鳳梧書院。
——這事兒我可作不了主,我一個放牛的哪能把牛拉去賣了?你得去找院董。你知道的,沒人聽你的課,我們總不至於找空氣要學資吧。
——我不講課。院長,您就給我派個活兒吧,那些抄抄寫寫、跑跑腿的雜活都行。
——雜活也幹?你可是大戶人家出身呀!
——求求您了!
——這樣吧,我考慮一下,明天給你回話。
第二天一早,扣兒又去了書院,院長說,院辦倒真缺一個幹雜活的。如果你真不嫌棄,明天就來上班吧。
安後來告訴扣兒,院長先後發給扣兒的這兩張職崗“考卷”,是安親自出的題。扣兒說你真壞、你把我憋死才歡喜呀!
扣兒又有了薪水來源。瘋女人又有了自己的女傭瓊。扣兒說,瓊,算扣兒求你了。瓊說,少奶奶,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瓊真不想轉去了。扣兒的危險生活總算過去了,一切似乎又進入了常態。
正是在這樣一個時期,禾再一次來到了甑子場。
過年了。雖然比不了往年,家家戶戶到底是有了過年的樣子,煮臘肉的煮臘肉,掛燈籠的掛燈籠。隻有寄人籬下的扣兒一家不成樣子,珍樂嗬嗬地看著瓊,瓊冷冰冰地望著扣兒。師爺有些看不下去,就去提醒安。安說,這是她自討的,怪不了哪個。話雖這般說,年三十下午,安還是拎了幾塊龍泉山老臘肉給扣兒送去。安剛一跨進廣東會館大門,就看見禾一臉堆笑正在扣兒家忙得不亦樂乎。安進退兩難時,扣兒一聲甜甜的幹爹就喊了過來。安隻得應了並迎著聲音走進館裏。
禾的到來,事實上起到了一種提請安注意扣兒的作用。
安開始再一次注意起扣兒來。
以前,為了給自己的花癡生活設置一個美學課題和實驗例證,安對扣兒進行了相對耐心、漫長和審慎的打造與培育。自己精心設計的計劃,被膽大妄為的魚兒斜刺裏闖來,進行了毀滅性破壞後,雖然痛苦得不能釋懷,但他終究還是放下了。事實上,放沒放下隻有他自己清楚。他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可令他自己奇怪的是,他對所有與扣兒發生聯係產生關係的東西,依然有興趣知曉、依然那麽關注。甚至,有些東西,還讓安心裏有一種隱隱的痛。
而安以前不是這樣的。在安那裏過過身的女人可謂不計其數,安都是說放下就放下,從來就沒有過說放下哪個女人、卻沒有放下哪個女人、哪個女人時不時還在他心裏像蛇尾一樣攪起一陣隱痛的漣漪。
安不由得開始重新審視起自己的美學課題和實驗例證來。他最仇恨扣兒的時候,是扣兒正與摧毀他龐大複雜工程的那個魚兒男歡女愛的時候。那兩天,當他把自己的滿腔仇恨灑在那個小地主婆和一個雛妓身上時,兩個女人都出現了同一種狀況:氣喘籲籲,麵色潮紅,大有受寵若驚之感。不同的是,小地主婆完事後舒服得哭了一夜,雛妓完事後舒服得笑了一宿。
後來,當安正考慮該不該把那個摧毀他龐大複雜工程的魚兒,摧毀得更合適些,魚兒卻被解放軍的炮火給徹底摧毀了。到這個時候,他那種撕心裂肺的痛竟少了許多,他發現,自己原來真正仇恨的大主顧不是扣兒而是魚兒。後來,也就是禾到來後,又惹得他進一步對扣兒進行了考量。於是,他進一步發現,自己的那個龐大複雜的工程也是可以修補的,破壞一尺就修補一尺,破壞一斤就修補一斤。到這時,安已經把扣兒當作自己的私人用品。對自己的私人用品,安從來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潔癖,誰也不能動,蛋不能,魚兒不能,禾也不能。
對敵人的挑戰及對女人的同情心,構成了安的宿命,這個宿命注定了他必與扣兒發生關係,避不開,逃不脫,一條道走到黑。
二
安的宿命來自於他的血脈——先祖的血脈、客家的血脈。
當然,也包括扣兒的、魚兒的、蛋的、珍的乃至烏的宿命。
如果不了解客家,我們恐怕很難撥開那些影響了故事走向的嘰裏呱啦的語言、遍布東山的層層疊疊的土圍子和碉樓等,帶給我們的晦詞、險詞、生詞和重重迷霧。
我對客家是了解的。為迎接世界客屬第二十屆懇親大會在甑子場舉辦,我與兩位朋友寫過一本書,叫《天下客家》(四川辭書出版社2005年10月版)。這次,在采訪扣兒婆婆和龍洛鎮的過程中,我發覺當年我對客家的了解還有失浮躁,對某些細節性的東西把握得不夠準確。這樣一想,就為書中某些文字的草成,尤其是對成都東山地區缺少血性和心跳的公文式敘及,感到臉紅了。
有了曾經的了解和現在的了解,我就有把握對諸如何為客家、中國內陸成都東山的客家從何而來、“湖廣填川”是咋回事、客家有哪些特點等,向讀者作出盡可能到位的交代。作了這個交代,你或許就會理解龍洛鎮的神秘和甑子場人物的怪癖。
那是兩三百年前的事了。四川盆地居民的祖先一定看見了這樣一些場景:一隊一隊的人,一族一族的人,牽小扶老,拖兒帶母,肩挑扁擔,手推雞公車,說著“土廣東”話,從閩粵贛出發,翻山越嶺,涉水趟河,一路走來,散落巴山蜀水間。麵對這個場景,川人的祖先那時也許並不驚奇,他們在田間勞作,擦汗的時候說:那麽多荒山野嶺空著還是空著,再說皇帝都發了詔,來了就來了噻,有啥子稀奇的嘛。
兩三百年後的川人後裔,如我,就不一樣了。我在電腦液晶顯示屏上敲字、想象、大發詩興:那些土廣東隊伍,多像入川的黃飄帶嗬!
我為這個發現興奮無比。黃膚色客家人在全世界整村整族的遷徙隊伍,尋找新家園的姿態,遠遠望去,肖似“地球上的黃飄帶”:絕望又希望,艱辛又愉悅,悲壯又美麗……
是的,客家正是在遷徙中形成的。從晉代開始,為避戰亂、躲天災、奉皇命,世居中原的客家人經過五六次遷徙後,從唐宋年間開始,聚居在了地博人稀的閩粵贛交界處的崇山峻嶺中。正是在唐宋時期,正是在這個遙遠、偏僻而相對封閉的“南蠻之地”,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生息,由中土世族衍變而成的漢民族八大民係之一的客家民係誕生了。
客家之稱,是相對於“南蠻之地”上的原住民而言的,是土著對外來者的統稱。漸漸地,習慣成自然,客家也成了那群中原外來者的自稱。
後來,因為客家人拚命繁殖的能力與拚命開墾的能力旗鼓相當,“南蠻之地”不僅不再荒涼,反而變得人多地少起來。土著對外來者不僅不再友好,反而常有土客之間的械鬥騷擾官府。官府被騷擾得煩不勝煩後,就紛紛向當朝皇帝遞奏折,懇請皇上把他們所轄地盤上的人遷出一部分。直到康熙七年,四川巡撫張德地向朝廷上了奏折後,皇帝終於準奏,曾經的“南蠻之地”就此開始了由官方發起推動的大規模移民運動。移民的線路主要為兩條,一條去海外,一條來四川。
現在,九千萬客家人遍布在世界各地。客家人被稱作東方的“吉卜賽人”。他們驕傲地宣告,這個地球上,哪裏有太陽照耀,哪裏就有客家人。
清康熙四十八年的一天,一個叫陳祥欽的壯漢偕兄弟二人從湖南省寶慶府新寧縣走出,望四川而來。兄弟三人疲憊的臉上漾著希望的春光,他們似乎看見了蜀地肥沃而荒蕪的土地,看見了秋天的糧倉。陳祥欽落戶四川樂至繁衍至第九代時,陳家出現了一個響當當的人物,他就是共和國元帥陳毅。陳氏三兄弟的遷川之舉,正是發生在清代初年的那場浩大的“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的產物和無數實例中的一個。
明朝洪武十三年,鄧小平的祖先從江西吉安廬陵遷至四川廣安。清代初年,朱德的祖先從廣東韶關遷入四川儀隴縣馬鞍場,聶榮臻的祖先從江西遷至貴州又由貴州遷至重慶江津,郭沫若的祖先從福建寧化遷至四川樂山,韓素音的祖先從廣東梅縣遷至四川郫縣,劉光第的祖先從福建汀州府遷至四川富順,張愛萍的祖先從湖北麻城孝感鄉遷至四川達州羅江,李宗吾的祖先從廣東梅縣遷至四川富順,劉子華的祖先從江西遷至成都東郊洛帶,巴金的祖先從浙江嘉興遷至成都府,李劼人的祖先從湖北黃陂遷至成都府華陽縣,艾蕪的祖先從湖北麻城孝感鄉遷至成都府新繁縣……
“湖廣”究竟包括哪些地方?好些人憑字麵理解認為它包括湖南湖北“兩湖”和廣東廣西“兩廣”,其實不然。元代時,“湖廣”作為“行中書省”,其範圍包括現在湖北省武漢附近一片、湖南全省、貴州省大部、廣西壯族自治區全區、廣東省西南部以及海南省,即兩湖、兩廣和海南。從明代至清雍正元年,“湖廣”範圍為湖北、湖南二省。雍正元年以降,湖廣行省被分為湖北、湖南兩省。我們現在說的湖廣,即指湖南、湖北兩省。
何謂“湖廣填川”呢?
曆史上有過兩次“湖廣填川”:第一次在元末明初,高峰期在明洪武年間;第二次在清代初期,從順治末年始至嘉慶初年結束,高峰期為康熙中葉至乾隆年間。第一次主要為民間自發行為,第二次主要為官方推動。我們通常說的“湖廣填川”指的是清代初期的“湖廣填川”,因為它在曆史上的影響大大超越了前者。
明末清初那場長達四十年之久的兵燹之災,使四川經濟遭到幾近毀滅的重創,人丁銳減到“阡陌百裏,荒無人煙”境地,成都平原幾成虎豹出沒之地。“湖廣填川”就是由清政府在湖南、湖北、廣東、福建、江西、雲南、貴州、廣西、陝西、山西、山東、浙江、江蘇、安徽十四個省範圍內推行的一場移民填四川的宏大運動。由於移民中湖廣人所占比額最大,最具代表性,故將這場大遷徙俗稱為“湖廣填四川”。
四川包括巴蜀文化在內的地域文化在明清時期因戰亂、天災、瘟疫導致原土著人口幾近滅絕而被清場的同時,又在兩次“湖廣填川”運動中獲得重新洗牌。因此,正是清初的“湖廣填川”大移民運動為四川地域文化作了最後一次鋪底和構建。
清末,成都巷頭街尾流傳著一首《竹枝詞》,唱詞說:
大姨嫁陝二姨蘇,
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問原籍,
現無十世老成都。
“湖廣填川”不僅填來了人,還填來了紅薯、甘蔗、海椒、蕃茄等農作物和一些生產工具。今天,“川味正宗”中最受讚揚的三絕:川菜、川酒、川劇,也都是在清代融合外地傳入的多種成分之後發展起來的。
僅僅上溯十二、三代,我們就會看見大半個中國的土地上,那些一隊一隊跪別宗祠後從原鄉出發的遷徙人群,舉著“奉旨填川”旗幡,懷揣過關路牌,挑著祖骨和族譜,扶老攜幼,披星戴月,望四川而來。落擔巴蜀後,他們插占土地,拓荒墾田,生兒育女,建起了自己的家園。其情何等英雄而慨慷,其勢何等宏大而壯麗!
三百年過去了,這場運動為四川引進和留存了二百五十餘萬的客家人,並使其成為了中國西部地區客家人最多的省份。而成都東山地區更是客家聚居地,被客學研究者稱為“客家方言島”。那一部部泛黃的家譜無不印證一個事實:他們的先祖來自粵、來自閩、來自贛。
在東山地區,客家人沒被稱作客家人以前,被稱作“土廣東”;他們說的話,被稱作“土廣東話”。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漸次湧入東山的“新移民”眼裏,“土廣東”似乎成了東山的土著,“土廣東話”似乎成了東山的正宗方言。我發現,在東山地盤,就語言氛圍而言,完全有一種在南國的感覺。
口吐統一方言、山歌清亮的客家人,其信仰、俚俗、精神生活是複雜的,施加在可視物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婚俗、清明族會和壩壩宴外,是老屋旁煢煢孑立的“風水樹”,婦人那雙永不裹纏的大腳,一根根直指藍天的生殖圖騰柱,威嚴浩大的祠堂與沉沉的家譜,普遍的“揀金葬”習俗,高高聳峙的碉樓,以及赫然鋪排的龐大的土圍子。
在此,我想著重描述一下客家人的語言、“揀金葬”習俗以及碉樓與土圍子。
客家人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自己的文字。因為中原土話,被客家人帶去閩粵贛交界處的崇山峻嶺中並一代一代口口相傳活化石般很好地保存下來,故,我們現在聽見的客家話,正是正宗的“唐宋官話”。龍洛客家話不僅帶有唐宋遺音,還夾雜著廣東梅州的音調。他們把“一日三餐”說成“食朝、食晝、食夜”,把“昨天”說成“秋晡日”,把“洗臉”說成“洗麵”,把“穿件外衣”說成“著件麵衫”,把“堂屋”說成“廳下”。你看,這些彬彬有禮的文皺皺的客家話,象、俊等解放軍聽不懂,不足為奇。
列寧說過,一個無產者,不管命運把他拋到何方,他都可以憑《國際歌》熟悉的曲調,找到自己的戰友和同誌。對於客家人,他們也可以說,不管命運把他們拋到世界哪個國度,他們都可以憑客家話熟悉的音調,找到自己的族人和宗親。
客家人把自己的喪葬習俗稱為“揀金葬”。具體為,人死後進行第一次葬,目的是讓屍體在土中除水、骨肉分離。之後,一般為兩三年,選好再葬的風水寶地,擇定吉日良辰後,將骨頭從土中刨出,擦拭幹淨。待做完拜祭等儀式後,就搬來一大一小兩個土壇罐,先按死者生前的人體站姿,從腳趾到頭骨,把散亂的骨頭一根一節一塊地拚裝入一個大壇內。拚裝過程中,一定要保證頸骨的直立,此,被客家人謂之“硬頸精神”,即,就是死,也絕不向命運低頭。
在大壇中裝好死者的骨頭後,就開始在小罐中裝入死者的魂靈。客家稱裝骨頭的大壇為“金壇”,裝魂靈的小罐為“罌罐”。封壇閉罐下葬成墳後,如果闔家興旺、運勢良好,就算喪葬完畢。
如果家道不暢、人丁不興,則再一次刨開墳墓,起壇搬罐,另擇方位風水下葬,此為“第三次葬”。如此這般,直到家人發達為止,方算喪葬結束。由此可以看出,客家人對祖宗是如何的迷信與崇拜!正因為此,安每遇大事,必去祖墳通冥。
土圍子又稱土樓、圍龍屋,有橢圓、圓、正方形、矩形等幾種形態。它那一圈巨大的封閉牆體,既是軍事城牆,又是客家人的房宅。牆體圍合的中空部分,大多為曠壩,也有在曠壩上建若幹小房舍和碉樓的。土圍子上按城牆式樣開有“城門”,其牆上窗口很小,除通風、采光功能,還可用來觀測敵情以及打槍、射箭。牆體上方,設置有村丁的作戰工事和若幹炮位。土圍子外邊,有農田,也有房宅和碉樓。碉樓是一種石砌的碉堡式的塔樓,既可用來居家,又可用來軍事防禦。
如此大創意大手筆的設計與布局,讓客家人過上了和平時期則馬放南山、戰時狀態則退守城堡的安逸的兩棲生活。毛澤東在土地革命時期寫的文章中,多次提到過土圍子——那時,農民和農協最喜歡做、又最難做的事,是打土圍子。
嘯聚在閩粵贛交界處崇山峻嶺中的客家王國其實也是一個軍事部落。部落中有作戰工事、各種武器和具有一定軍事能力的隊伍。他們把作戰工事與居家房宅結合起來,把各種武器與柴刀、獵槍等勞動工具結合起來。至於隊伍,當然是荷鋤即農夫,扛槍即戰士。他們與擁立山頭霸地一方、白天務農晚上從匪的半職業土匪相比,唯一的不同點是,不搶劫不明財物,不殺富濟貧。他們抱守的信條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拒之。所以,對於貿然闖進他們部落的武裝力量,不問青紅皂白,一概以武力抗拒,直到趕走為止。唐宋以來,這朝那代,他們一直這樣。這,就是作為“闖入者”的共產黨解放軍在東山土地上得到不友好待遇的重要原因。
如今,最完好最典型的客家土圍子建築存態矗立在福建省的龍岩永定。據說,當年一群美國科學家,對著衛星拍回的龐大而怪異的永定土圍子照片研究,竟認為那是外星人在地球上建的什麽基地!
陌生人對客家是不了解的,正因為不了解,所以她對我與扣兒婆婆關於客家這一話題的討論,表現出了濃鬱的興致,當然,她的興致也很能滿足我的虛榮,我就越發侃侃而談起來。
毫無疑問,土圍子和碉樓正是閩粵贛地區客人與土著為爭奪土地所有權而發生一次又一次械鬥的產物。而成都東山地區的土圍子和碉樓正是這一地區的客家先祖們血脈性的防禦慣性使然和對敵鬥爭、抗糧抗稅的延伸物體。
同時,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相悖的結論。大膽遷徙肯定是客家人勇於放棄過去、挑戰自我和賭博未來的進取,築造土圍子和碉樓也肯定是客家人護衛家園和不意開疆拓土的保守。難道正是遊牧和海盜般的擄掠文化,與中土農耕的防禦文化這一對矛盾的曆史血脈流徙與回環,造就了客家人果敢與陰柔兼具、走險與睿哲共存的複雜秉性和處世方式?
這種處世方式反應在安對扣兒和禾的態度上,為我們提供了恰如其分的實證線路:以遷徙的態度追求扣兒、放棄扣兒和挑戰禾,以土圍子與碉樓的態度懷念扣兒、嗬護扣兒和抵禦禾。
除了與扣兒發生關係這一層,還與這種發生緊緊捆綁在一起的,是安的宿命——準確地講,是客家人安的宿命。
作為商埠要地,龍洛是顯鎮,作為客家秘境,龍洛又是隱鎮。安、魚兒、蛋、扣兒就在這亦顯亦隱間出沒、逗留、沉浮。
兩三百年前,成都東山地區的土圍子和碉樓可謂遍布山丘,林立村落。隨著冷兵器時代的凋敝和現代化戰爭的形成,土圍子和碉樓的軍事能力越來越捉襟見肘,因此,東山客家人便越來越不重視它們,任其坍毀,另起屋基——他們開始習慣於建川西民居了。直到一九三五年,長征途中的紅軍意欲從北邊綿陽方向殺過來拿下成都時,一些客家鄉鎮長、保甲長和鄉紳們又才慌裏慌張在自己的地盤上維修和新建了許多三四層高的大碉樓。一時間,鄉鄉村村又見碉樓工事,僅安府一家就築有三座碉樓。
就像長城,土圍子也罷碉樓也罷,畢竟不屬於進攻的軍事設施。但正因為不進攻,所以它們在進行軍事防禦以求自保這一點上,卻是下了狠勁的。這就是為什麽解放軍在平定“龍洛慘案”和“三三暴亂”過程中,付出了很多傷亡的硬原因。
菜等國民黨潛伏特務當然知道成都東山地區這個“客家方言島”是因其封閉性、獨立性和特殊性所形成的理想軍事部落與軍事堡壘,所以才下賭注和血本在這一地區組織大規模暴亂,以圖為蔣介石反攻大陸建立穩固的“敵後根據地”。
龍洛鎮及其所轄七鄉擁有客家自衛隊四千人槍,安任自衛大隊總指揮,女婿任總教官。在甑子場、靈池、龍潭寺、西河、石板灘“東山五場”中,甑子場不僅居“五場”之首,其軍事勢力以及由此附加的政治影響和經濟力量更是覆蓋了成都東郊半壁江山。比如住在甑子場上的富商,就占了“東山五場”總和的半數以上。
全鎮四千餘眾的自衛隊員分有兩個層麵。第一個層麵的三百餘眾屬緊密型,服裝整齊,配備精良,由鎮公所、鄉公所養著。第二個層麵的三千多人屬鬆散型,有情況就操家夥集中聽令,平時則在家務農,不在鄉鎮領薪水,但在納稅抽丁方麵享有優惠權。自衛隊的槍支均登記造冊在案,屬公家財物,離開自衛隊的人,心須把槍留下。
指導員對龍洛的了解,一是縣上本地同誌的介紹,二是到龍洛後,安及安以外的人的匯報。但大量信息,還是來自於師爺的說法。經過走村串戶,田野考察,指導員認為師爺的說法基本上是屬實的。師爺本想說得不屬實,但安讓他往實處說,他起初沒理解安的意思,後來理解了,就想,自己永遠也當不了安。
師爺後來從指導員的話語和臉色中知道,就龍洛地區的人槍、糧產、田畝等而言,如高說了,就麵臨更多地付出,低說了,又導致了格兒和份兒的折損。再說,誰知道這個神神秘秘的指導員會不會神神秘秘去核查。所以,正確的做法,是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