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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個帶槍的男人:魚兒

  一

  如果不是因為惦念著扣兒,魚兒大約永遠也不會踏上甑子場這片土地了。當然,他並不知道扣兒已經嫁人,更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那天解放軍打炮,把白家大院打得黑燈瞎火的。炮聲一響,他的手下藍就隨手抓了他的國軍軍服穿在身上。藍剛一出門就被一發炮彈炸飛了半邊臉。聽見外邊院壩鬼哭狼嗥,想裝大將風範的魚兒再也穩不起,翻身下床扯了一件衣服就竄出了房間。

  魚兒保護著菜與雪兒在黎明前的黑暗裏倉皇逃竄。天一放亮,三人立即意識到必須脫掉身上打眼的製服,魚兒正待脫時,才發現自己本身就穿著一件百姓衣服,他認出是藍的。他暗忖藍一定穿了他的製服,他甚至暗忖藍已經死了,但他萬萬沒暗忖到,死了的藍竟會被誤讀為他魚兒的屍首。就這樣,魚兒一直活在甑子場人和公安禾科長的想象之外。

  菜、魚兒、雪兒三人一口氣跑出十來裏,見解放軍並沒追上來,才鬆了口氣。三人本想往魚兒的老家龍潭寺跑,但考慮到他們都想到了這點,解放軍就更想到了。其實他們是過慮了,解放軍怎麽會追著死人、去死人家鄉抓死人呢?於是就拐彎去了客棧多、過客雜的靈池。躲了兩天,因丟了電台,信息全無,菜就說再不到成都,他就是不被共黨抓去斃了,也會自己把自己活活憋死。

  到成都後,菜去了兩個聯絡點,一天時間不到,就上上下下全都銜接好了。

  菜很會修補網絡,在網絡方麵,他是專家。毛人鳳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以及他對黨國的忠誠度,才決定讓他留在成都設計網絡、部署網絡和經營、管理、修補網絡的。當然,這是一張地下的網絡。地上的網絡被共產黨徹底撕碎了。但地上網絡老板蔣介石還在,因此,老板就要求毛人鳳,在共產黨的地盤上織一張地下網絡,就像當年共產黨老在他們的地盤織地下網絡一樣,慢慢地,這張網絡就會變堅硬變強大,就會翻轉過來成為地上網絡,並與另一張地上網絡展開生死博弈,最後在網住並撕碎另一張地上網絡的同時,成為地上唯一的網絡。

  生命是輪回,曆史是輪回,世界是輪回,網絡也是輪回。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共那張地下網絡隻有五十多人,內戰爆發時的一九四六年六月,國民黨那張地上網絡的中國國民革命軍人數高達四百三十萬。二十八年過去,地上地下就交換了場地,地上網絡老板蔣介石領著六十萬殘兵敗將如驚弓之鳥逃去了台島,地下網絡老板共產黨已擁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四百萬之眾。

  在“反共救國軍民眾自衛隊”訓練班,菜把目光空茫地掃過教室,然後落在魚兒眼睛上說,現在,新的輪回就要開始了,不,已經開始了。

  魚兒也可以不認識菜的,但沒辦法,菜的網絡網向了他,而他又希望借這張大網織一張自個兒的小網,網住扣兒。事實上,後來的發展也證實了當初判斷的正確、決策的英明,他的小網網住了扣兒——扣兒無論如何已經鐵定是他的女人了。

  有時,魚兒也隱隱有些擔憂,網中的扣兒會從一些可能的風口,嗅出風的另外一些氣息,他甚至想到了扣兒會因此恨自己,但他更清楚一個女人尤其是扣兒這樣的女人,一旦跟一個真正的男人上過床,那將意味著什麽,所以他一點不擔心。

  他怎麽可能擔心呢?論情感,就自己這方而言,他完全有理由把自己與扣兒的少年關係鎖定為青梅竹馬,而自己十多年如一日地圍著扣兒轉,假一點就讓天打讓雷劈;論份兒與格兒,自己一步一步從長短工、挑夫、獵戶、老幺、六爺、五爺一直升任為副司令,不管地上地下、成功與失敗,這副司令怎麽著也算個人物頭吧,況且,菜在靈池躲難時就暗示過自己,隻要跟他菜好好幹,烏的位置就是他魚兒的位置;最重要的是論硬件,他對自己作為男人的硬件有完全充分的壓倒一切敵人的英雄氣概與必勝信心,他相信自己對扣兒身體三天中發起的多次征服,實際上就是對她一生的征服,對了,扣兒在呼天喊地的舒服之後評論過自己的床上能力,說它叫性控製。

  最後,魚兒總結性地下了結論,撇開一切不論,政治、階級、刀槍、血腥、出身、文化、格兒什麽都他媽的不論,扣兒也完完全全被自己性控製了。想到這裏,魚兒的心裏五分是巍巍豪氣,五分是洇洇甜蜜。

  ——魚兒什麽都想到了,唯一沒想到的是自己已經死了。正是因為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才真正死了。

  魚兒完全應和菜從靈池轉移到成都的決定,菜理解成了魚兒緊貼自己無限聽話的開始。其實,對魚兒而言,到成都,他最想做的事兒是去東大街劉裕豐旅店見扣兒。但他最終沒有在成都見到扣兒。他不知扣兒已回甑子場——那天晚上,他睡得太死,呼嚕湮滅了扣兒在解放軍打炮前的喊話。他與雪兒跟著菜屁顛屁顛在成都老鼠樣跑了一天後,毛人鳳的電報就從台島飛了來。

  他們這個有著特殊任務的組織是有嚴格紀律的,雪兒收到的台島發來的電文譯稿,隻能親手交給菜,也就是說,魚兒得知的電文內容,都是由菜宣讀出來的。這讓魚兒心頭有點那個。當然,雪兒就是交給魚兒,魚兒與譯稿之間的關係,也是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我魚兒要是識文斷字,哪還有蛋的事,我早搞掂她了——魚兒搞掂扣兒後對他的兄弟夥藍吹過這樣的牛。魚兒通過訓練班和研究班的學習,文化上去了不少,字也識得幾個,但還遠沒有達到讀報看書識電文的程度。

  菜告訴魚兒,毛局長在電報中說,川康人民反共救國軍第六兵團組織暴動、痛殺解放軍、安全轉移等情況盡悉,祝賀你們取得巨大成功,對烏壯烈殉國表示哀悼,鑒於魚兒在這場暴動中的突出表現,特遣魚兒前往灌縣聚源鄉,對該鄉暴動的實戰操作進行技術層麵的指導,立即啟程。

  毛局長雖然隔著海,但對魚兒的情況卻是了如指掌。魚兒的確是反共、搞暴動的行家裏手。不過,魚兒也不是聰明到了天生就是行家裏手,他也是從培訓開始的。如果不是共產黨把變天動靜搞得太大搞得咄咄逼人的程度,國民黨才不會吃多了沒事幹匆匆上馬搞培訓呢。

  情況是這樣的。不說遠了,就從打跑了小日本抗戰勝利那天說起。

  抗戰一勝利,麵對日本鬼子騰出來的體溫還沒散去的熱板凳,兩個大黨就開始考慮如何搶板凳坐天下了。國民黨說,隻能由他們這個執政黨去接管日子鬼子的占領區。共產黨說憑啥呢,打日本衝鋒陷陣流血犧牲的時候,沒見你說隻準你國民黨打,不準我共產黨打,況且我共產黨怎麽可能不打侵略者呢?圍山打獵,不論功勞,見者有份,這是常識,況且我還是功勞遠遠大於見者的獵者。於是你的中國國民革命軍,從國統區大老遠爬山涉海趕過來搶地盤,我的八路軍就在敵人的後方、就在小日本的地盤上搶地盤。小日本想按投降協定等國軍來接收也不行,因為你稍稍有拖延時間的跡象,共產黨就會用八路軍的槍炮來伺候你。一時間,中國兩個大黨由抗戰時期的龍騰虎躍,變成現在而今眼目下的龍爭虎鬥,好生熱鬧!這一熱鬧,竟讓美國原子彈的熱鬧,蘇聯紅軍的熱鬧,不熱鬧了。

  美國終於看不下去了,在一場硝煙即將漫生開來時,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這樣,執政黨領袖蔣就邀在野黨反對黨領袖毛,到重慶談判如何和平解決中國問題。但是,蔣豈能容忍共產黨重蹈覆轍,在他的中華民國的地盤上像當年建立蘇維埃共和國一樣,矗立起與他無關甚至與他對峙的獨立王國?再說,弱者無外交,要想在談判桌上聲音宏亮、底氣十足取得完全的主動權,就必須在談判桌下有真東西硬功夫。於是,蔣一邊談判和平、一邊就向被八路軍先他一步占領的地盤,以及蘇聯紅軍移交給八路軍的地盤,發起了武力爭搶行動。湘江都過了雪山都翻了的共產黨這方豈是好欺負的,你硬我比你更硬,你狠我比你更狠,打槍就打槍,打炮就打炮。

  一來二去,談判協定形同廢紙。一來二去,一場曆時三年多的近現代世界曆史上規模最大的內戰爆發了。爆發到後來,國民黨又想談判和平、劃江而治,或協商政體共享天下,但共產黨卻不幹了:一山不容二虎,虎就算成了落水狗,也當痛打!

  關於這場戰爭的名兒,各方有各方的叫法。共產黨叫“解放戰爭”,也叫“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國民黨叫“抗共衛國戡亂戰爭”,第三方叫“第二次國共內戰”。

  共產黨方麵首先把自己軍隊的名稱由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改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在經過戰略防禦、戰略進攻兩個階段後,解放軍對政府軍的決戰階段開始了。緊接濟南戰役的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解放了東北、華北和長江以北廣大地區。渡江戰役後的一九四九年十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宣告成立,此時全國沒解放的地區除海口、台灣、香港、澳門等外就隻有包括四川、重慶、貴州、雲南、南寧、西藏在內的西南一隅了。也就是說,這一階段,國軍撤退到了西南,共軍乘勝追擊到了西南。到了這時,蔣又想割據西南,以成都為最後堡壘,與共軍展開決戰。但僅僅一兩個月間,貴陽、重慶、南寧、昆明先後解放。

  此時,除西藏、海口外,中國大陸沒解放的大城市就唯有成都了。

  情況是這樣的。國民黨方麵不可能傻到爬上西藏高原去玩冰雪練肺活量,也不可能傻到去海邊回望內地、學習李煜整日整日以淚洗麵、寫一大堆憂忿哀怨的亡國詩。所以,在所有臆妄通通化為蔣的飛逃後,他們開始痛定思痛痛下決心,在成都編織最有效的地下網絡,以圖變天的理想在不久的將來變現。

  本來,國民黨在推翻滿清的那場革命中,也是形成了編織地下網絡變天的經驗的,但畢竟年時已久,人才斷代,世界又變化太快,手法早就不靈了,培訓已成必然。就這樣,培訓進入到了國民黨的重大議事日程。一九四九年四月,蔣在成都和貴陽親自創辦“遊擊幹部研究班”,兩地培訓班培訓特務骨幹和暴動頭目四千七百餘人。成都的班辦在國民黨中央軍校內,辦五期,培訓了三千多人。後來這些人秘密潛往各地,積極網羅成員,拉隊伍,豎竿子,建立地下暴動武裝組織,地下憋不住了就跳到地上,地上呆不住了就潛伏地下。

  烏的層次比魚兒高,且不說家境與旅長經曆,其中的一個因素是烏參加的首期成都班,而魚兒參加的是第四期。最正規的是首期,後來由於形勢緊張,就越辦越慌亂了。魚兒在參加鎮上的訓練班時認識了前來巡視講話的菜,菜就把他推到了市上的研究班。正是鎮、市兩班的學習,讓魚兒不僅有了收拾對手的專業,而且也能認識幾個簡單的字兒,說出一些夾生的文詞。

  菜是成都“遊擊幹部研究班”的政治教官,烏就是在這裏認識菜並得到菜賞識的。研究班的課程針對性非常強,樣樣都針對共產黨的新生政權,可謂見骨見血,打蛇打七寸,比如暗殺、爆炸、放火、化裝、使毒、逃遁、挑唆、宣傳、抗糧、舉事、設伏、攻擊、指揮、拉攏、美人計、美男計、武器使用、政治形勢等等。雪兒原先不是報務員,這位四川大學學生正是被菜在工作之餘研究過後才讀了研究班的無線電專業成為報務員的。菜那成熟男人的氣息,以及對事業的熱忱與忠誠,感染並吸引著雪兒。更重要的是,雪兒農村老家窮困潦倒且多病的家人,是菜的金條支撐著的。雪兒是烏結業後去的,參加的第二期,所以二人當時並不認識。

  一九四九年年末的四川真是一個忙碌的時期。這一時期,遵照蔣介石的指示,成都平原共布局有七大武裝特情體係:胡宗南賀國光係,蔣經國係,毛人鳳係,楊森係,王陵基係,張躍明係,趙洪文國(女)係。這一時期,隨著成都和各地培訓學員紛紛走上自己的地下崗位,國民黨在川西北等地區建立了以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為總司令的“反共救國軍”、“遊擊挺進軍”等武裝,並按行政區劃成立了各級指揮部。軍統也在西南地區做了地下網絡布置。十月,保密局西南特區區長徐遠舉在重慶成立了“遊擊指導委員會”。十一月初,在解放軍逼近重慶時,保密局局長毛人鳳親自主持召開“特幹緊急會議”,布置開展遊擊戰爭。十二月,重慶特務機構撤到成都後,成立了由徐遠舉領導的辦事處,專門負責聯絡各地“反共救國軍”。胡宗南飛遁台灣前,也搞了一個“反共救國會”,組織“中國國民黨四川省救民義軍”和“別動隊”,以圖開展遊擊戰爭。

  臨行前,菜進一步告訴魚兒說,這次毛局長親自點名指派你去灌縣作實戰指導,就是擔心灌縣那個從成都班結業的眼鏡學員隻重理論,不講實效,擔負不起從籌備組織到成功暴動的擔子,毛局長對你的能力和在龍洛的表現,都是很了解的。

  內戰開始後,不同的方麵就有了不同的變化和反應。這一階段的重大變化和反應也在龍洛鎮變化著反應著。龍洛“安皇帝”想阻止一些變化與反應,但他沒有阻止住。他感到這世道變成了一頭不聽招呼的強驢,越來越不好把控了。

  烏從成都班結業回甑子場後,立即開辦“反共救國軍民眾自衛隊”訓練班,並自任大隊長和總教官。訓練班招收的第一個學員是魚兒。烏動過請安去當訓練班總監兼教官念頭的,但這個念頭很快就過去了,因為烏知道當初菜在布局成都東山地區參加研究班學員名單時,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安,但安拒絕了菜的邀請。同時烏也明白,自己這個“反共救國軍民眾自衛隊”,也是與安的龍洛一鎮七鄉自衛大隊對峙的。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安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為不給安拒絕的機會,烏寧願自己多掏點辦班經費,也沒有向安開口。

  在辦訓練班的同時,按照菜關於在成都平原大辦“華成社”鄉村情報網絡的指示,烏還在甑子場辦起了自任所長的“鄉村情報所”。

  情況是這樣的。由於烏迅速的行動實績,菜就把龍洛樹立為了川西平原乃至西南地區叛亂的示範基地、樣板鄉鎮。為使自己的樹立更加紮實、可信,菜充分動員自己的人脈關係,將他的那些有本領的、反共的舅子老表狐朋狗友和弟子們,通通介紹到烏這裏吃大戶並借機躲避與發展。一時間,烏成了門下食客三千的孟嚐君。一時間,你介紹我,我介紹你,龍洛鎮竟成了外來的和本土的國民黨特務、黨部成員、黨棍、部隊失散人員、退伍軍官、起義後叛逃的散兵,以及幫會人員、殺人犯、土匪等三教九流雞鳴狗盜的天堂,甚至連重慶渣滓洞、白公館的潛逃特務和水上警察也聞風而至。

  從後來的情形看,龍洛鎮的發展遠遠超出了菜的預期——它竟成了整個中國的叛亂示範基地、樣板鄉鎮!

  按說,承擔著龍洛社會治安職責的安,是有能力有權力把這些外來盲流逐出鎮境的。在成都平原誰不知道,安執掌時期,民國軍隊和土匪武裝要想進入甑子場,必須安點頭,否則隻能繞場而過。但現在,這個風雲突變、人心惶惶的時期,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睜隻眼閉隻眼聽之任之了;況且,這批盲流又與菜有關,而菜既是妹夫祥的老手下,又是黃埔老同學。再說,安也不想把事情做絕到不能遊刃轉圜的地步。

  盲流的湧入和集結,使烏訓練班的師資力量富富有餘,同時還解決了民眾自衛隊隊員和情報所成員的不足。這一狀況,讓誰當教官、誰做學員成了烏案頭的糾結事,更把烏辦公室演變成了比武場與吵架廳。給人上課,與被人上課,差老了。來的都是橫著走路的爺,都不是省油燈,誰怕誰呢。訓練班的生源和情報所的其他成員,主要為袍哥、鄉紳、保長、甲長、富家子弟、農民和無業遊民等。形成這一局麵,菜很滿意,烏很滿意。烏明白,魚兒是他形成這個局麵的得力助手。烏也明白,安雖然沒站出來公開反對,但也沒表示過支持,因此是不合作的。

  安的不合作,導致了烏的好幾個問題。

  接照預先的設計和後來其他鄉鎮的做法,訓練班學員一結業,就安排在當地自衛隊任職,最低職務也是小隊長。但由於安不接收,所以隻得自娛自樂,由烏的民眾自衛隊自我消化。結果魚兒一結業,除了被菜薦去成都研究班受訓,哪兒也沒去,就在民眾自衛隊任了副隊長。兩個自衛隊,完全左起的。另外,按照正常的模式,民眾自衛隊學員是公開的鎮鄉自衛隊骨幹,而行動綱領為“人不離槍,槍不離鄉,就地頑抗,最後上山打遊擊”的鄉村情報所,則是隱蔽的特務組織,但現在,兩個攤攤基本上都屬於地下性質的了。所以,鄉人在大街上遇見烏,不喊隊長、所長,隻喊舵把子、大爺。

  屬於地下和半地下性質就意味著不能吃官飯,不能去各家各戶抽稅派糧。所以,安的不合作,對烏導致的好處,是滿足了烏寧做雞頭不當鳳尾的心理訴求,導致的不好處,是讓老祖宗一代一代發家致富傳下來的資財,大大吃虧越來越少。後來,正是這一點,讓憤怒的烏在珍闖了自己的堂子後、鐵定主意下狠手強奪了珍家財產。

  烏為組織建立、聯絡培訓、力量發展、情報收集、暴動籌備等所需經費問題,時不時就會帶上魚兒向菜訴上那麽一回苦,菜每每安慰和鼓勵說,天一變,什麽都得回來,十倍百倍回來。烏就不再氣餒,魚兒就把自個兒的想象,變成了一張與扣兒纏在一起的花板床。烏和魚兒還會齊聲提到攔路虎安,菜就說,祥雖說前些年被老頭子安了閑職,但祥畢竟是中將,又打過紅軍和鬼子,在老頭子那裏還是說得上話的。

  雖然不見銀兩,他們還是先先後後從菜那裏領到了一些槍彈和少許國軍製服,以及幾張請他們代為保管、權作吃定心湯圓的空白《委任狀》。菜說,你們現在還不屬於政府和國軍編製序列,隻能算民間反共武裝力量,待你們暴動成功,回到地麵與共產黨槍對槍刀對刀幹起來的時候,我就請毛局長給你們發牌子、頒狀子、授軍銜!

  烏和魚兒按地下網絡執行設計師菜的要求、折騰出的民眾自衛隊和鄉村情報所這兩個半地下的反共組織,就成了後來“川康人民反共救國軍第六兵團”成立和暴亂的基礎,以及製造震驚全國的“龍洛慘案”的核心力量。

  解放前夕,一心想逃生或反變天的國民黨部隊,一路躲避解放軍逃到了成都,一心想痛打落水狗、不給敵人苟延殘喘任何機會、隻想把天完全變過來的解放軍部隊,一路痛擊國民黨部隊追到了成都。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肚子需要多少糧食去填充去滿足啊!於是,國軍一邊戰鬥一邊逃亡一邊在國統區征糧;於是,共軍一邊追敵一邊建政一邊在解放區征糧。

  解放初期,國民黨特務組織為變天,開始像當初抓壯丁般,大批量發展他們的地下網絡分子和暴動成員,共產黨各級地方組織為反變天穩固新生政權,而開始收槍征糧打擊叛匪。

  麵對突然而至的、讓自己交槍交糧的天氣,麵對國民黨特務笑眯眯的嘴唇,老百姓大為不解,不知所措,搓著手,一臉傻笑。

  解放與反解放。戡亂與反戡亂。變天與反變天。培訓。政權。謊言。黨。糧。槍。人。魚兒去灌縣。

  情況就是這樣的。

  二

  即或有毛局長的命令,魚兒也想在動身灌縣前,去東大街劉裕豐旅店會會扣兒。對扣兒,他覺得他全身上下哪都想。無奈,從聽完菜念的電文,到菜的詳盡分析、部署,再到踩上西去灌縣聚源鄉的土路,雪兒一直都緊貼他身邊。有一個空檔,他都覺得擺脫她了,可剛一出門,還沒走攏牆拐,她就鬼一樣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一點聲氣都沒有。事實上,在未來近兩個月時間裏,亦即她被一槍打死前,她一直都在魚兒身邊。以前,菜把雪兒安排給了烏,現在,又安排給了魚兒。菜控製聚源,心須得控製一部電台。

  魚兒不想讓雪兒接觸扣兒、得知扣兒行蹤,是怕雪兒對扣兒不利,雪兒有太多理由置扣兒於死地而後快了。

  在暴動高手魚兒的秘密而悉心指導下,聚源鄉的暴動很成功。正因為很成功,影響就很大。

  當賀龍聽說聚源的鄉公所被叛匪連鍋端掉,聚源場已成為繼龍洛之後成都平原出現的又一個匪巢後,很生氣。他說,剛在東邊打掉了一個,西邊又冒出來一個,這還了得?打蛇先打頭,擒賊先擒王,進剿大股叛匪時,首先要打掉他們的指揮部,把叛匪搞得驚慌失措,陣腳大亂,這樣我們就能掌握主動權。他命令十八兵團副司令員亭坐上裝甲車,率領精銳部隊直搗匪巢聚源場。

  魚兒習慣性地伏在地上聽音,卻聽出了不習慣的情況,又爬到一棵古銀杏樹上手搭涼棚;當他遠遠看見一大砣金屬疙瘩疾速向街場滾來時,訓練班學來的所有知識瞬間失效。他哪裏還敢指導他的眼鏡學友組織無效的抵抗?他貓兒一樣滑下樹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雪兒連人帶電台,拖進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一間年生久遠的地下酒窖。

  裝甲車直搗匪穴,叛匪大多像毛驢石碾子一圈一圈碾穀子一樣,被碾得棄甲曳兵鬼哭狼嚎,少數鬼精腿長的,則撿小路逃進了青城後山和岷江上遊。那兒是古蜀王兵敗逃生之處,也是王小波李順嘯聚之地。

  魚兒救了雪兒,雪兒自然很感動,偏偏是,魚兒怕雪兒感動。要說救,魚兒都救過她三次了。第一次是在俊的炮彈片縫隙中脫身;第二次是來聚源的路上,因假扮夫妻逼真,化解了解放軍的崗哨盤查;第三次就是這次,變作土撥鼠沒讓金屬碾子碾得穀殼分離。前兩次都是,她剛一感動,他的身體就有了意外的反應。

  第一次,靈池,環境很好,菜不知幹啥去了,她來到魚兒房間。剛把一腔感受表達出來、就控製不住激動、風吹楊柳柔聲曼語迎麵撲了過去,正在這時,魚兒一個價天響的連環屁嚇了她一跳,別說她一個弱女子了,連滿屋子的陽塵都給嚇得噗噗直掉!

  第二次,聚源場,初春時節,氛圍很好,她來到魚兒房間。見魚兒正背著門看牆上的地圖,她一句話不說眼睛就紅了。她慢慢走上前靠近魚兒,把兩隻玉手環成玉項鏈,正墊了腳尖,讓行雲流水的玉項鏈,套在他心愛的男人脖子上時,隨著男人突然炸雷般一個咳嗽,地麵傳來啪嗒一聲,她定睛一望,嚇得半死——最怕老鼠的她看見地上一隻碩大的老鼠被釘在濃痰的大湖中垂死掙紮!

  這是第三次了。雪兒因為有了前車之鑒,便不敢貿然感動。因此,在酒窖這個特殊場合裏,雪兒權衡著感動的得失,回憶著感動的美學,陷入了平生最大的猶豫之中,從而成了全世界最糾結的人。

  她之所以猶豫,是她已經非常深度地知道了魚兒不是一個可以被感動的人,或者說,不是一個可以被她感動的人。怎麽說呢,他也不是不感動,他甚至還可以衝動,但他卻不能把他的感動或衝動變為主動。這是魚兒的秘密。這個秘密是魚兒在聚源時讓她偶然發現的。有一次,菜來聚源巡視,在他突來雅興去逛都江堰後,毛人鳳來電報了。

  ——誰來的?

  ——毛局長來的。

  ——毛局長來的?

  ——是啊!

  ——真是毛局長來的?

  魚兒邊問邊盯著雪兒手中的電文發呆。雪兒於是知道這個男人喜歡電文勝過喜歡自己。雪兒說,想看電文吧?男人不說話。雪兒為了讓自己喜愛的男人減壓,卸下心理負擔,就故作灑脫說,那還等啥,上床呀!男人說,上床可以,你可別指望我做啥呀。雪兒說,你啥都不做,隻讀電文,不過,我可要發報的。那一夜,雪兒把電文寫在了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並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教著身邊的學生。這個白天調皮野性、桀驁不遜的學生,隻有在讀電文時才這般安靜、溫順、聽話。那一夜,男人在雪兒身上讀電報讀毛局長,雪兒在男人身上發電報發感動。那一夜,男人除了讀電文讀毛局長,一動不動,男人什麽都沒做,而雪兒卻幫他做了一切。在這一點上,男人也有自己的認識,他認為隻要不進去就守住了底線就守住了一切,哪怕都流了。

  男人做的這一切和被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扣兒。他上床,是為了獲得毛局長的提攜、把格兒拔高到讓扣兒為之驕傲為之自豪的程度,他上床而守住底線,則是要對得住扣兒。

  雪兒來甑子場後,很快就被魚兒這個客家人吸引了。魚兒吸引雪兒,不是因為向雪兒發起進攻,而是對她的逃逸。魚兒向扣兒不要命的逃逸姿態,深深地引爆了雪兒的醋意,更深深地吸引了雪兒的浪漫愛情。加之,魚兒的行動能力,和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的本領,以及青春男人的氣息,無不生發出對她的專門而特殊的吸力。雪兒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愛的痛苦讓她樂此不疲積重難返。

  第二天,菜遊覽完離堆公園、二王廟、安瀾索橋、玉壘山回來,首先看見的是雪兒歡喜尚未褪盡、羞澀正在泛起的表情,之後就看見了她遞來的馬的電文。魚兒於是明白昨天被雪兒戲耍了一盤。不過,他並沒有因此遷怒於雪兒,相反,有了第一次後,他已經開始等待被第二次了。而從後來的發展情狀看,他漸漸就習慣被雪兒那個的遊戲了。而雪兒呢,自此就知道這個喜歡電文的怪癖男人的隱秘,和到底好哪一壺了。

  因此,猶豫到最後,雪兒收起感動,卻放開了動作,裝甲車在上麵吼得越歡,她在上麵叫得越歡;酒窖的震動越大,她的身形越大。到後來,兩人就成了醉死的土撥鼠。

  如果世界上沒有扣兒這樣一個生物,魚兒沒有理由不接受雪兒。他一閉上眼,雪兒在他身上做的一切,都是扣兒在做。魚兒是真正的喜歡扣兒、更忘不了扣兒。

  因此,當毛人鳳通過菜發電報,調任他以上校特派員身份,去貴州指導一個縣城的暴動,並許諾占領縣城後,他就是縣長時,他竟拒絕了這紙調任令。因為他覺得,這紙調任,其實就是棒打鴛鴦的那根棒。拒是拒絕了,他還是生發了另外的感覺:原來不光是共產黨可以讓泥腿子當官,國民黨也可以啊。

  對於魚兒的拒絕,毛人鳳有些不高興,但並未怪罪,民國的他對留在共和國的同誌、尤其是人才同誌,還是憐惜有加的。

  魚兒回到成都後,接受了菜的安排:上校馬是東山片區第一負責人,上校魚兒是第二負責人。雖然馬的排位在魚兒之前,但兩人沒有從屬關係,他們同時對菜負責。同時,派遣雪兒擔綱二人的報務通信工作。菜這樣布局,是讓馬與魚兒相互競爭、相互鉗製,又相互在他麵前爭寵,從而被他任意調度、平衡、驅使。這個布局中,兩男一女三人,都成了自己的耳目。

  魚兒離開成都去聚源也就一月又半,可他卻有度日如年、恍如隔世之感。

  魚兒回成都的當天晚上,就猴急著去了東大街劉裕豐旅店,但店主的話令他吃驚又失望。店主說他說的那個女人沒來過,從來沒來過。魚兒不知扣兒去了哪裏,是在成都還是去了龍潭寺,抑或又回到了甑子場?他最怕的,是她出了意外,退而求其次,他也怕扣兒回到甑子場——甑子場,他怕一些金絲鳥變成麻雀,他怕安。但無論如何,他不怕見扣兒。為見扣兒,他連菜也不怕。

  魚兒直接去了甑子場。

  天黑,他摸到珍家門口,卻見大門上了鎖。心想,扣兒一定沒回甑子場。但他還是翻進宅內,溜了一圈後,進入扣兒的房間、爬到扣兒的床上睡了一夜。敏感的魚兒怎麽也沒敏感到,一心想抓捕自己的死對頭禾也在這張床上睡過。魚兒一上床就開始想扣兒,想著想著,手就去了下邊。這一夜,被擦槍的興奮與疲憊以及扣兒的氣息包紮得很嚴實,自己就像死了一般,聽任裹屍布擺布,一層一層包紮,又一層一層鬆開,直到窗外的天空白成一張浩蕩的裹屍布,直到裹屍布反彈回去成為他眼仁中白的那一部分,他就走上了街頭。出門之前,他用在研究班學得的化裝術,把自己變成了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客家紳士。

  太陽天。魚兒坐在福建會館一個臨街的茶座,與一位茶客閑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珍家,這樣茶客就說出了扣兒,魚兒就問扣兒的情況。

  ——你不曉得前幾天鎮長又當新郎倌了?

  ——聽說了。

  ——那你還不曉得鎮長娶的哪個?

  ——哪個?

  ——就是扣兒呀!

  ——扣兒嫁人了?

  ——是啊。

  ——沒搞錯吧?

  ——這事兒甑子場哪個不曉!連天上飛的雀雀,地上跑的貓貓都曉得。怎麽,你好像認識扣兒?

  ——不,不認識。

  魚兒走到安府門前。見門前有一名家丁守著,就走到附近一個無人的巷口朝天打了幾槍,然後又繞道回到安府外。這時門丁已不在,教官、保鏢等正帶著十幾個紫衣自衛隊員從廣東會館往巷口方向跑去。安府大門處亂糟糟的,擁了香和幾個男女幫工朝響槍處張望。真個不是冤家不聚頭,魚兒翻過安府側邊圍牆,剛走幾步,就碰到珍。魚兒一驚,正想用槍砸昏珍,卻聽珍說,客官,你是客官吧,不,你是蛋,是我的蛋。魚兒莫名其妙,慢慢收回了槍。魚兒說,你怎麽了,你說我是蛋?珍說,蛋,乖,叫阿媽!雀雀、雀雀飛——

  阿媽,你在跟哪個說話?

  聽到槍聲正從後院走向大門的扣兒,出現在了二人麵前。先生,你找哪個?我是鎮長的朋友。鎮長不在家,在鎮公所呢。沒事,找你也一樣。找我?能不能讓我借一步說話?你跟我來吧。謝謝。先生的聲音好耳熟哇。是麽。說話間,扣兒把魚兒帶入了一個小型會客廳。先生,稍候,我去使人沏茶。扣兒,哦夫人,不用了。

  扣兒站在門邊愣了好一陣,慢慢轉過身來,卻見卸了裝恢複了本來麵目的魚兒,正麵含譏笑站在那兒。太陽歪著身子入門入窗,笑眯眯望著他。

  ——你,你是鬼!

  ——不,你才是鬼!

  ——我是鬼?

  ——你是魚兒的婆娘,又是安的夫人,不是鬼是啥!

  ——你,你才是鬼!

  ——今兒啷格了,一下遇到兩個女鬼?你婆婆也該是鬼吧!

  ——魚兒,你都死了,何必來嚇我呢!

  ——我死了?

  ——我都葬了你了,你生前不安份,死後咋個也不安份?

  ——扣兒,我是魚兒,我從來就沒死呀!

  ——我知道你是魚兒。你真的沒死?

  ——鬼是沒有影子的,你看地上,我的影子。

  ——可我砌的墳是哪個的呢?

  ——你把我砌哪兒了?

  ——石碾村,蛋的墳邊。

  這時,外邊傳來了香招呼安的聲音。扣兒急說,你快走吧,安回來了!魚兒抽槍說道,來得正好,搶了老子的婆娘,老子正要找他算賬呢!扣兒說,你去你的墳上等我,我會去找你的,會跟你算賬的!魚兒說,那好,我等你!扣兒從窗前一回頭,房子裏已空無一人。

  魚兒趕到石碾村自己的墳前時已是中午。麵前是兩座墳,蛋一座,自己一座。蛋那座是自己讓人壘的。

  那天,烏殺了這邊解放軍,又圍了那邊解放軍,不僅高興,還高興得不能自抑,就讓魚兒去喊扣兒到白家大院來陪酒。魚兒不想去,到底還是去了。魚兒一去,就看見頭掛白布的扣兒,正紅著眼睛擦拭著蛋的棺材身子。珍家院壩油燈搖曳,魚兒安排的兩個老幺,一個在掃積水,一個在添燈油。雨早已停了。

  魚兒把扣兒拉到屋內說,扣兒,烏想讓你去一下。扣兒說,這個時候我能去嗎?魚兒說,蛋的事我會安排的,放心,就按你說的,明天入土。扣兒說,曉得地點吧?魚兒說,你不是說在石碾村,珍家的那片桃林裏嗎?扣兒說,魚兒,我能不去嗎?烏那人……魚兒說,恐怕不行,除非……扣兒說,除非啥?魚兒說,除非我這就去殺了烏。魚兒邊說邊掏出槍,一副認真得說幹就幹的樣子。扣兒見他這樣說,就什麽也不說了。

  那天魚兒並沒有想把扣兒送成都,可等他見了烏,並從烏的眼睛裏讀出了一條烏梢蛇一隻八月瓜後,就改變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二月六日早上,魚兒就帶著藍去龍洛公園找肖。肖是甑子場做紅白喜事的人物頭。不料,肖居然不在,整個公園也顯得清寂無比,全沒有了往日的熱鬧。返回街巷,已到開街時間,但兩側的鋪子依然關得緊絲合縫,整個場鎮哪有平時的活泛和生動,儼若死鎮一般。魚兒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讓藍去歧山村肖家找人,安排把蛋抬上山埋了。

  烏剛起床,腦花還在女先生那兒打漩,酒氣兒還沒散幹,菜的聒噪還沒聽完,又聽魚兒說起鎮子的異常來,就不耐煩:鋪子沒開門就沒開門吧,大驚小怪啥?魚兒就說,餐館不開門,我們的兄弟可就得餓著肚皮圍粉房打解放軍了。烏一擺手:去,叫更夫打鑼,喊街!魚兒說,我已經去找過更夫了,他喊不了話、打不了鑼了?烏問,咋了?魚兒說,安把他的舌頭割了,手砍了!

  更夫替烏司令喊了成立反共救國軍的話後,教官就去警告更夫,更夫便說,我當然曉得不能喊的,可魚兒拿槍指著我的腦袋,說不喊就讓我的腦袋開花。安聽了教官的報告,哦了一聲。更夫替烏司令喊了去燃燈寺劫殺解放軍的話後,教官又去警告更夫,更夫便說,我很不想喊的,可魚兒拿槍指著我的腦袋,說不喊就燒死我們全家。安聽了教官的報告,重重哼了一聲。

  更夫見喊了兩次話得了兩根金條,便奓著膽子收了魚兒的第三根金條、替烏喊了第三次話,第三次話的內容是叫各家各戶,去水井壩看解放軍大官斷手斷腳、開膛剖肚。更夫喊了話、看了殺人,便回家邊喝酒壓驚,邊等著教官的上門警告,哪知沒等到教官,卻等來了兩名紫衣自衛隊員。兩人一句話不說,就割了他喊話的舌頭,剁了他打鑼的右手,並在更夫婆娘呼天搶地的哭聲中搜出三根金條甩門而去。

  剛剛看了別人割舌斷手、自己就遭割舌斷手命運的更夫,豈是不知打鑼的重要性,豈是不知好事不過三的道理,怪隻怪金條更重、槍更重,重得壓垮了他心中的一切鎮規場律。怪隻怪這天東變西變、變得讓他分不清理不順甑子場到底是誰的天了。

  甑子場是龍洛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有“首都”的格。在甑子場,聲音是至高無上的,因為發聲的人至高無上。發聲的人要求自己的聲音是唯一的、高亢的、振聾發聵壓倒一切的。在甑子場,這個發聲的人就是安。安當鎮長三十年來,他那響徹甑子場的聲音就一直這麽著,久而久之,場鎮居民就習以為常了。他們明白,更夫就是安的喉管、舌頭、嗓子,安不管走多久、走再遠,隻要更夫還在打更、敲鑼,就說明安還在廣東會館鎮公所裏坐堂,就說明龍洛的堂子野不了、天變不了。

  那幾天,烏一折騰,好些人都覺得甑子場是不是要變聲了,因為變天的重要標誌就是變聲。首先有這個想法的當然是烏。烏明白,即使自己殺了更夫換一個更夫去喊,鎮民也不會認賬,鎮民隻認早已熟悉的、被安在五鳳樓廣場宣布過的那根喉管、那條舌頭、那個嗓子。所以,烏就不惜重金,從更夫那裏把安的喉管、舌頭、嗓子拿來,把自己的聲音狠狠放進去、狠狠發出去。烏想,安的喉管、舌頭、嗓子也就是一窩出來的三條狗,多喂一段時間,喂好點,它們就會在新主子麵前,顯示自己的可愛與忠誠。但是,新主子還是小覷了舊主子的力量,或者說理解偏了舊主子的態度。

  安到死都沒想醒活,為什麽共產黨那麽看重牌子,指導員看重,禾也看重——牌子不就是裝模作樣的一張裝飾木板及上麵的幾個字嗎,場鎮裏的人哪個不曉得掛牌子的地方是什麽地方?場鎮裏的人有幾個識得上麵的字?聲音就不一樣啦,它包含的意思多著呢,甚至包含光陰的觸摸、活著的鏡像、生存的處境,以及腸腸肚肚的曲裏拐彎。試想,在沒有發明文字的時代,酋長對酋邦的管理,難道不是通過聲音完成的?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控製,有多少時候讓文字派上了用場?總之,關於對甑子場聲音的管理,安隻對教官強調了兩點:一、隻能有一種聲音,二、不能有任何雜音。這兩點其實就是一點,正是這一點,讓更夫倒了大黴,大邪黴。

  安對扣兒的癡迷,先是身子,後是聲音。當他接收到扣兒的聲音後,就沒把其他女人的聲音當聲音了。也是有了聲音的跟進,他才最終認定了此前那個癡迷的正確性。

  也難怪乎安是一個如此迷戀聲音的人。他完全知道,一個場鎮如此,一個國家又何嚐不是如此?蔣介石本來把聲音發得上好八好的,毛澤東卻來發聲。毛澤東發點聲音也沒啥,不過眾多雜音中的一點而已,國家太大了,點巴點雜音還能消化。可偏偏是,他毛澤東那點土不拉嘰的湖南口音漸漸地竟可以與他的奉化口音比肩了,那可是國家的高度哇!這就不行了。於是,蔣開始壓製毛的聲音,毛開始反對蔣的聲音,一場關於發聲話語權的戰爭就此展開。最終,毛站在天安門城樓上一喊,蔣一下子就從大陸銷聲匿跡了就啞了。

  夜色中,兩個紫衣自衛隊員前腳走,教官就帶著郎中到了。待郎中處理完畢,教官就一邊跟不能說話的更夫說話,一邊把三根金條遞在更夫大手大腳的婆娘手上。更夫明白了安一碼還一碼的意思,激動得老淚縱橫,要跪下磕頭,被教官伸手攔了。從更夫家出來時,教官的P股後就跟了一個新上崗的更夫,他拎著燈籠,把教官送攏廣東會館後就開始沿街打更——他是更夫十五歲的兒子。從這一天起,甑子場的更夫就是更夫的兒子了,雖然他們都叫更夫,卻不是同一個人,這就像安的兒子還叫安,郎中的兒子還叫郎中,但此安已非彼安,此郎中已不是彼郎中了。

  烏說,不是又有更夫了嗎,找他打!魚兒說,這逼娃兒不曉得藏哪去了,沒找到,估計在安府。烏讓魚兒去找安。魚兒說,我在安那裏還不就是一個屁。司令,恐怕還得您親自出馬。烏火氣衝天:老子去,老子去就是去把他龜兒的鎮公所給砸毬了!走,操家夥!菜終於說話了:司令,副司令,二位還是安安心心去把圍在曾家粉房的解放軍打掉,這才是大事,喊街的事兒,本處座去找安。

  菜說完,就去了廣東會館。安還客氣,給菜讓了座。二人邊喝茶邊聊,話題自然是從祥開始的。

  ——老兄,你妹夫聰明一生糊塗一時啊。黃埔出身,中將軍銜,卻去聯名參加什麽彭山起義,結果呢,共產黨給他安了個什麽官,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手無一兵一卒可供遣使,那也叫官?咬,你說這……

  ——日滿則仄、月滿則虧、器滿定露、盛極必衰。不打仗了,要兵要卒幹啥?

  ——那也總得當個有一城一地的藩官城官吧。

  ——莫說這個了。

  ——按說我是不該對上司評頭論足的,可上司走背運,屬下憋屈啊。要知道,我和你妹夫還是過命的兄弟啊!良禽擇木而棲、英雄擇主而從……

  ——莫說這個了。

  ——好好好,老兄,再容我說一句,哪天去成都,你也幫小弟勸勸他,你當哥子的話,比我管用。

  ——你就別想好事了,我是不會勸他的,再說,就是勸,我也會勸他順應潮流,淡泊名利。無事不起早,處座,說吧,你今天找我幹啥?該不是讓我當說客吧?

  ——老兄,您是一鎮之長,市集繁華有序,百姓生活無憂,當是你的職責吧。

  ——明白了。你是讓我開街來了。

  ——沒問題吧。

  ——昨天下午那場大戲,你不會說你不曉得吧?開膛剖肚,血流成河,老百姓嚇破了膽,哪個還敢開門迎客、有心生意?

  ——老兄說笑了。可小弟聽說,昨晚上半宿,場鎮上沒響更聲啊。若讓外鄉人知道甑子場成了啞場、死場……

  ——鎮民開街迎客、有生意做當然好,可要成了開膛剖肚、開門迎匪、老本蝕盡……

  ——這個放心,老兄,你讓場鎮上所有餐店全部開門,訂飯訂菜,鄙人先付銀子!

  扣兒婆婆那天不在鎮上,她後來聽說,那天“東山五場”上萬人的救國軍全都在場上吃大戶,他們吃飯的聲音很大,大得就像餓豬拱槽,饞狗吞屎,而當天晚上他們就把吃的屙滿了山,熏得下風口的住家無不關門閉戶,眉毛鼻子皺成了一團。

  那天,更夫一喊,街就開了。

  三

  魚兒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在這一天一夜裏,他想了這,想了那,可就是沒想明白自己怎麽死了,扣兒怎麽成了別人的婆娘。

  夜裏,東山下了一場春天裏罕見的大雨。魚兒想讓大雨停住,大雨不聽,一直下。

  這正是桃花打苞的季節。霧衣穿在風的身上,風感到不合身,就跑來跑去,想掙脫霧衣。結果,支離破碎得更加成形的霧衣,跟著風兒跑得更起勁了。山上的金龍寺時不時有鍾聲傳來。

  站在墳邊的魚兒,卻從沒有氣味的桃骨朵中,嗅到了時隱時現的香。他不明白,滿山遍野都是鎮妖避邪的桃木,可這片珍家的桃林,偏偏就有這麽重的妖氣邪氣呢?他看見一個墳頭前的石碑上刻了一個扁圓圈。他想,這應該是扣兒幹的,墳一定是蛋的。而與蛋的墳頭相鄰的一座墳頭前的石碑上,刻的是一條搖頭擺尾的小魚兒。他於是知道,石碑上的小魚兒是自己的名字,石碑身後墳堆中埋的是自己的屍骨。他沒有想到,扣兒當初為蛋選的墳地,如今也成了自己的墳地。

  可自己明明就站在這兒,怎麽就被埋了呢?我是魚兒,墳裏是誰?墳裏是魚兒,我是誰?難不成我真是扣兒嘴裏的鬼?說到鬼,他開始找自己的影子,可他車了一圈,也沒找到自己的影子。他正納悶著,扣兒來了。

  扣兒的天氣很冷,一點不春天。

  魚兒喊她的名字,她沒應聲,就直接說了魚兒的死。她說,那天,在二娥山,你的屍體旁正好有一個彈坑,當時人多場麵亂,我趁人不注意就把你血糊糊的屍體推入彈坑,掩上了土,並做了記號。過了幾天,見沒事兒了,我就用一塊銀元叫了兩個過路客為你壘了這個墳堆。我想,兩三年後,再把你的骨頭移到這個墳裏。那天,你穿的國軍製服,上佩中校徽章。

  隻這麽一會兒,扣兒讓魚兒死了,又讓魚兒活了。

  魚兒聽了,醍醐灌頂,疑竇頓開,不禁一陣感動:扣兒,還是你念著我,對我好。扣兒說,不說我,說你吧。魚兒就把那晚解放軍打炮時,藍穿了他的衣服、他穿了藍的衣服的事兒說了。剛一說完,他就急著問起了扣兒。

  ——扣兒,你咋個就嫁人了?

  ——你都可以死,我不可以嫁人?

  ——這也太快了吧!

  ——本可以不這麽快的,都是拜你所賜!

  ——這……

  ——你不是要算賬嗎?現在可以算了。

  ——算賬?

  ——你不殺蛋,我不為蛋報仇,哪會這麽快!

  ——啥?扣兒,你說啥?

  ——我說你殺了蛋!你不僅是殺解放軍的劊子手,也是殺蛋的劊子手!

  ——我沒有!我怎麽會殺蛋呢?

  ——別演戲了!你不僅殺了蛋,你還叫人造謠,讓鄰居對我說蛋一家人拋下我去了香港!

  ——扣兒,我,沒有,沒有!就算這樣做,也是為了你。

  ——為了你自己!

  ——扣兒,讓我們重新開始嘛。

  ——你已經死了!

  ——我不還活著嗎?

  ——活著也死了!

  ——扣兒……

  ——我不是扣兒,是安夫人!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因為我不會和一個死人見麵了!

  扣兒說完,轉身向桃林外邊的小路方向跑去。魚兒看著她那像一朵憤怒的桃花一樣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突然欲火中燒,一個多月來所有的想象和夢景都在這一霎那找到了出口。他猛撲上去,兩個爪子按在扣兒的乳房上、嘴巴抵在扣兒的後頸上開始胡親亂摸。他一邊說扣兒想死我了,一邊把扣兒扳轉過來。扣兒猛力推開他後,手裏就多了一把大剪刀,大剪刀就對準了他。他看也不看剪刀一眼,就一步一步向扣兒走去。他說,扣兒,你想我死就殺了我吧。扣兒見他毫無畏懼一步步走近,就把剪刀對準了自己的胸口。她說,你再走一步,我就死給你看!魚兒站住了。扣兒說罷,一步一步後退著上了小路,然後一溜煙跑了。

  桃林中,瘋了的魚兒對著自己周圍的幾棵桃樹一頓拳打腳踢,直到把身體內的烈火全部發泄出去後,才停歇下來。他頭上身上全是桃花苞蕾。這個桃花人形對著扣兒跑去的方向傻站著,不知站了好久,一轉身,卻看見雪兒正笑盈盈佇立身後。

  ——原來你還是在為這個女人守身哇!——不關你的事!——這下蠻好,雞飛蛋打,回一趟甑子場,該把心往雪兒身上放了。——你沒事兒把我跟著幹啥?——誰跟你了?是處座讓我到甑子場找你的。——找我幹啥?——去大麵鋪開會。

  令魚兒大惑不解的是,自己不管去哪兒,不管怎樣隱秘,菜都知道。

  在大麵鋪馮家院子,魚兒見到了菜與馬。“龍洛暴亂”平息後,馬所在的國民黨起義部隊胡宗南殘部二十三師軍官,被編入解放軍六十軍軍官教導團第三團,從石板灘集中到大麵鋪整訓。任尉官團主任的馬就這樣到了大麵鋪——馬的公開身份已經是解放軍軍官了。

  菜又接到了毛人鳳的電報。電文說,為慶賀蔣介石複職重任總統,必須於近期內在成都平原搞個大動作、大動靜,搞得比龍洛殺象還轟動。為了不使二五叛亂斷鏈,這個行動,也是對二五行動的跟進與拓展。行動具體方案由菜拿,經毛人鳳批準後實施。總之,暴力為主,政治為輔,是這次行動的綱領——從後來的情況看,正是這個綱領堵死了共產黨叛徒的生路。

  菜召集馬、魚兒開會,就是為了讓電文精神落地。

  四人在馮家院壩開會,馮在不遠處山包桃樹下放哨。

  菜說了開頭語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拋著自己的意見與主張,末了,菜打了個總結:

  一、不折不扣執行毛局長命令;二、暴動時間定於農曆三月初三,即公曆四月十九日,故將這次行動命名為“三三暴動”;三、暴動地域範圍為含簡陽縣在內的成都東山地區;四、暴動人員範圍要廣泛,具體分為國民黨起義軍官、潛伏特務、幫會組織、鄉鎮長、保甲長、鄉紳、普通百姓,以及一直以打家劫舍為生毫無政治色彩的職業土匪,共八個層麵;五、動員暴動參加人員要膽子大、腦子活、方法多、嘴巴快,要把宣傳工作當殺手鐧;六、動員安與共產黨決裂,讓他帶著他那一鎮七鄉的四千多名自衛隊員、十二挺輕重機槍和三千多支長短槍參加“三三暴動”;七、成立“大陸人民反共救國軍第一縱隊”,動員安任司令,任命馬為第一副司令,魚兒為第二副司令,雪兒為宣傳部長兼報務員。

  對於暴動人員及暴動隊伍的組織工作,菜還作出了具體部署。馬負責國民黨起義軍官層麵,動員軍官反水後,再讓軍官去起義部隊中連人帶槍拉出一支隊伍來,軍官目標數一百二十人,隊伍目標數兩千人。菜自己負責潛伏特務和職業土匪層麵。

  雪兒協助魚兒負責幫會、鄉鎮長、保甲長、鄉紳、普通百姓五個層麵的聯絡、動員、組織和情報工作,要對各鄉長提出要求,鄉為大隊,鄉長任大隊長,副鄉長任大隊副,讓鄉長去組織各保壯丁和槍支,每家必須抽一名壯丁參加,不從者殺。各鄉的暴動業務,由菜指派訓練班教官和優秀學員等潛伏特務,以“參謀”和“指導員”名義去現場指導。

  聽了菜的部署,經曆了兩次失敗的魚兒心有餘悸地說,共產黨也不是吃素的。

  馬用一口南腔北調的江湖口音反駁道,我們有人有槍,怕他個鳥!

  直到本書故事結束,也沒人知道馬是哪裏的人,他嘴中不是沒有方言,而是有太多的方言——太多地方的語言。有一種說法是,他是四川涪陵人。

  說到動員辦法時,大家都認為,對於東山地區這塊基本上尚未赤化的、信息又不靈的內陸西部處女地,最好的辦法就是大肆宣傳,把謠言、謊言說一千遍,讓它們成為大家深信不疑的真理。隨著雪兒筆尖的飛快運動,一條一條令他們拍手叫絕的宣傳語出籠了——

  ◎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美軍打到了東北,蔣委員長回到了南京,中央軍馬上開進重慶。成都周圍八個縣都反了!共產黨要開紅山囉!

  ◎玉皇大帝上金殿,解放軍上西天!

  ◎共產黨黑心腸,人人要出人頭稅,女人不嫁要出稅!

  ◎共產黨共產共妻,拆散家庭!

  ◎共產黨不打人,光殺人,要開紅山!

  ◎共產黨搞“三光”,糧要搞光,錢要搞光,啥子都要搞光!

  ◎共產黨一來就要糧,少了一顆脫不了爪爪!

  ◎升升米,斤半柴,蔣委員長要回來;三月緊,四月鬆,五月殺死毛××!

  ◎魚兒把解放軍大官都開膛剖肚了,解放軍沒啥了不起,大家不要害怕,幹就幹到底!

  ◎打倒共產黨,三年不納糧!

  ◎共產黨,土八路,他們哪能管理城市,管理國家,瞎毬整!

  ◎共產共產,就是把我們私人的土地和資產,共到共產黨那裏去!

  ◎征糧整得凶,活捉毛××!

  ……

  其實,雪兒最先記在筆記本上的是學院味十足的書麵語,在被三個鬥爭經驗無比豐富的男人哄笑後,才去靈池求得鳳儀書院一位賦閑在家教師的指點,修改成了上述四川客家口語。

  那時的成都平原是信謠言的。解放軍兵臨成都城下及入城後,一些別有用心者就趁機在周邊鄉村造謠,無中生有,煽動群眾說:在鹽市口親眼看到八路軍遇到男的就用鐵絲穿手板,逮到女的就穿奶奶。還說:要老的配少的,少的配老的,要典產共妻;一個女的做三個解放軍的婆娘!

  這些謠言帶來的後果是,從一九四九年秋天,到一九五零年春天,結婚的人特多。桃子熟了的,趕緊吃,桃子沒熟的,將就吃。正是這個原因,一九五零年至一九五一年間,成都平原年輕女子的肚皮一點不平原,全都顯山露水,凸隆起了瀚若星鬥的山丘。突擊結婚,倉促懷孕,使本來就很混亂的局勢更加緊張,客觀上有利於潛伏特務策動叛亂。

  討論中,菜、馬、雪兒認為,安地位高、威望足、人槍多,他不加入,暴動成功不成功,懸,他一旦加入,暴動就百分之百成功。為此,三人覺得,此次行動,拿下安是關鍵。誰堪擔綱此任呢?議到這裏,菜、馬望著魚兒,魚兒立即說,我可不行,安恨不得馬上殺死我!雪兒接過話:你也恨不得馬上殺死安吧!

  菜馬兩個男人互相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曖昧地看著雪兒說,看來,拿下老色鬼安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非我們的大美女、川大高材生出馬不可了。雪兒裝蒙,問,你們說誰呀?菜說,除了你,誰堪此任?雪兒急了,一臉憋成紫紅,辯道,不行不行,要我自陷狼窩,對安這個剛剛新婚的老家夥施美人計,打死我也不幹!

  雪兒邊說邊拿眼瞟魚兒。魚兒不語,隻熱笑,隻冷笑。

  菜寬寬仁仁對雪兒說,我的大美人,你就別耍女大學生脾氣了,你可死不得呀,你死了,暴動不成功,我們都得死,去吧,拿下安,我給你記頭功,毛局長給你記頭功!

  雪兒譏誚:我就是有心也無這個能力呀。

  菜威嚴無比地說:你是黨國軍人,什麽叫軍人,軍人就是服從命令!再說,我相信你,你有這個能力!更有,這個……條件。又溫軟地說,雪兒,家人還好吧?你在前線應該沒時間探望,放心,本處座會關照的。話畢,菜慈祥和藹地拍了拍雪兒的後背。

  雪兒聽見菜如此言語,便不再言語。從成都去甑子場給烏當報務員,菜也是這麽言語的。

  沮喪未衰、心不在焉的魚兒,直到會議開到這個時候才來了情緒,仿佛看到了什麽轉機,竟也禁不住拿話給雪兒:去吧,沒事的,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魚兒竊想,安一旦被雪兒的一對雪白大奶子拿下,扣兒不就自然解扣、自由回歸了嗎?

  雪兒狠狠地恨了魚兒一眼:好,你說去,我就去!說罷,起身,快步回到房宅裏。

  四人會議,變成三人會議。菜最後強調說,我們一定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不同生,要同死,靠攏老百姓的身、抓住老百姓的心,才是我們取勝的根本,為了我們對黨國的忠誠,為了我們個人的榮譽,絕不能向共黨繳械投城!之後,菜還宣布了在暴動期間要求所有暴動人員共同遵守的“八條公約”,並咬牙切齒說,誰違反“八條公約”,立即處死。

  “四人會議”後,他們又組織召開了幾十人會議、上百人會議、近千人會議。

  天早已見黑了,大麵山的桃花大片大片的,未開苞,就紅得發烏。

  對了,“三三叛亂”從桃花打苞時開始籌備,到桃花離枝飄落時,就結束了。

  四人分頭行動前,在馮家院子住了一夜。馮家院子主人馮,是位鄉長,他招呼四人吃了很好的酒肉後,又把四間上等的屋子騰給客人住了。魚兒起身吹滅油燈前,從窗戶看見馬像一粒吊詭之詞,正躡手躡腳走到雪兒房前敲門。隨後,門半開了,馬閃身入屋。魚兒倒在床上,心裏不是滋味,總也不能入眠。這時,他聽見院子對麵的門哐啷響了一下,他立即敏感地跳下床,透過窗戶朝外邊望去,他看見馬像隻地老鼠正灰溜溜逡進自己的房間。進房前,馬啐了一口痰,還罵了一句什麽。魚兒心裏喜悅,才在被窩裏呆了一會兒,下邊就難受起來,為了消除這種難受,他就去桃林把一泡尿標了出去。魚兒再鑽進被窩時,就被一個軟體人兒緊緊箍住了。這正是魚兒十分鍾前的預想。

  魚兒沒想到的是,雪兒都快把他箍死了!原來,雪兒不是來侍候自己的。雪兒拚命箍著他,直到把她自己箍得一半臉青一半臉白,才不分青白地鬆開了手。分開了手,又把手來捶打魚兒,一邊捶打一邊責罵一邊悶哭。

  雪兒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異常行為,惹翻了魚兒,讓魚兒跟著不正常起來。魚兒一個鯉魚打挺,又一個鯉魚闖龍門,順勢就進去了。這是魚兒第一次進去。魚兒一進去就變成了鯤鵬,在裏麵翻江倒海。這一夜,魚兒翻來覆去折騰雪兒,弄得雪兒隻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魚兒再次把雪兒當作扣兒,將自己從頭發尖到腳趾頭的失望、憤怒與仇恨,全部噴泄給了身邊這個還算忠貞的可以吸附一百個魚兒的海綿尤物。

  這一夜,雪兒本就沒想有作為有建樹,到頭來,還真個是無任何作為,無丁點建樹。

  四

  村支書聽了“一村一大”用酒精加智慧刺探到的信息,自是滿意,當即就在她遞來的報銷單上簽了字,並吩咐財務馬上報,不得拖欠。之後,支書抄起電話,飛快撥通了分管基建的副鎮長。

  副鎮長告訴他,安府老房子在場鎮多次改造中大多被拆毀,現存的隻有臨街鋪麵後的一個小院落了。小院落壩子有六七十平米,房子有一兩百平米,房主是個外地商人,商人是三四年前從兩戶當地人手上買下的。打完電話,支書叫上“一村一大”,開著自己的捷達去了甑子場。二人從會館街折入江西巷。二人認真察看了安府老房現場,並裝著租房人向房子代管人即前邊鋪麵老板問了一些情況。二人從江西巷出來時,正遇到我和陌生人朝安府老房子張望。

  二人走進鎮人民政府辦公大樓。

  鎮專題會議決定:一、石碾村這家“釘子戶”可以不搬進石碾小區,但他們一家四代十一口人的拆遷事宜在程序上、手續上一樣不能少,十一口人都要辦到石碾小區住房名下,以此完成目督辦等上級部門對我鎮城鄉一體工作的考核。二、協調安府老房房主與“釘子戶”石碾小區房產,以房換房,按市場原則一方向另一方補齊價差,雙方依法過戶、納稅。三、若二者以房易房不成,就將“釘子戶”石碾小區房產轉讓第三方,用所得資金購買安府老房,並按市場原則一方向另一方補齊價差,雙方依法過戶、納稅。四、如在買賣房屋過程中,“釘子戶”需向對方補交價差,則由“釘子戶”全額承擔,政府不承擔此過程發生的任何費用。五、此項工作由分管基建的副鎮長牽頭,石碾村具體承辦。

  石碾村具體承辦,落在人頭上,也就是“一村一大”具體承辦。

  在搬遷事上,扣兒婆婆似乎成了問題,反應在我和陌生人這裏,是連見扣兒婆婆都成了問題。本來,陌生人的到來讓扣兒婆婆心情變得格外舒展,也更願意談那些六十多年前的事兒。可搬遷帶來的問題,又老是與她的好心情鬧別扭,老是打斷她的悠悠記憶:打斷她與光陰的對話。我和陌生人因為關心的問題受到影響,不爽性了,就去村上“一村一大”住宿院落找到“一村一大”問情況。“一村一大”就把鎮專題會議情況給我和陌生人作了一五一十的通報。

  因不知扣兒婆婆對安府現存促狹得巴掌大的老房是否滿意,我們三個年輕人就去探她的口風。哪知她對安府老房的情況比我們清楚一百倍,哪年哪年大門變了鋪麵,哪年哪年左廂房變了醬園廠,哪年哪年右廂房變了木漆社又變了供銷社,哪年哪年大花園成了堰塘……現在剩下的就我和安住過的那個小院落了。

  “一村一大”:對,就是那個舊得不成樣子的小院落,還沒您現在山上的這座房子大,甚至連石碾小區的新房也趕不上,扣兒婆婆,您滿意嗎?

  扣兒婆婆:讓我搬那兒,哪怕破敗成了廢廟,哪怕小得像窩棚,我也搬!

  “一村一大”:可,扣兒婆婆,我問了您的後人,他們有的想搬小區新房,有的想進老街舊房,這,政府就難辦了。

  扣兒婆婆朝房子門洞方向喊道:哪個想進小區新房?我咋沒聽哪個後人說過?喊過之後,又對“一村一大”說:姑娘,去告訴你的領導,我們不為難政府,我們一家十一口就一個去處,老街,舊房!

  “一村一大”也真不簡單,會議後僅兩三天時間,就跑了石碾小區、安府老房、房介所,以及區房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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