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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個不帶槍的男人:蛋

  一

  蛋愛上扣兒是從一張照片開始的,因為他說有了照片才有了後麵的一切。按說,六十三年前的鄉村,照片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扣兒舅媽的家境雖說比不了蛋家殷實,一張兩張照片還是照得起。並且,扣兒舅媽認為,把扣兒嫁出去,照片這個成本,怎麽著都該發生。

  珍對媒婆說,說個外鄉的,P股肥不肥,奶子大不大都莫關係,隻要臉蛋俊、身段有形、脾性不怪就好。按照顧主的要求,這個把生意做出了鎮界做大做強到覆蓋整個“東山五場”的知名媒婆就上了扣兒舅媽家的門。扣兒舅媽說,說個外鄉的,彩禮足,不要陪嫁就行。

  婚俗程式進行得差不多可以總體評價的時候,令男方女方兩家都沒想到的是,媒婆把這條紅線牽得極好。對男方這邊而言,龍潭寺人扣兒,不僅臉蛋俊、身段有形、脾性溫良,且P股不肥不癟,奶子不大不小。對女方這邊而言,“東山五場”首場甑子場人蛋,不僅家境體麵,彩禮富足,不要陪嫁,而且蛋本人長相清奇,年輕力壯,並無婚史,且是獨苗。

  重要的是,八字也合。珍要了扣兒的八字,扣兒舅媽要了蛋的八字,兩個婦人各自找了算命先生合八字,見並不相衝相克,就各自寫了庚貼置於自家祠堂香案之上,而三天之內並無不祥之兆。也是直到這時,婚事才算正式敲定下來。

  從後來的結果看,這是一宗看上去所有方都滿意的美事。事實上也是這樣的,除了扣兒,所有方都滿意——都非常滿意。同樣,扣兒不是不滿意,而是非常不滿意——其不滿意的程度達到了上過一次吊,跳過一回河,喝過一盤藥的崩潰、瘋狂與觖望。

  而扣兒先前不是這樣的,一直到蛋脫掉最後的褲衩前,她都對自己的新郎倌滿心歡喜,充滿想象,甚至也可以說愛上了這個有幾分清奇有幾分憂鬱的文質彬彬的優秀男人。但想象是不可靠的。想象破滅之後就是漫長的另外的想象,和仇恨。再之後,當扣兒又一次愛上蛋時,蛋已經死了。

  客家人的婚俗繁複而瑣碎,這種繁複與瑣碎帶來了季節的漫長。扣兒後來一直在想,這種漫長是給自己帶來了更多的甜蜜,還是更多的痛苦——如果沒有前麵漫長的堆積,還會有後麵瞬間的坍塌嗎?

  對漢族古中原文化的保存、續延,恐怕沒有哪個民係有客家做得到位。客家習俗中,有許多都固持著唐宋遺風,譬如婚俗。客家原有的婚娶過程從媒婆首次提親到最後完婚,均需嚴格照搬古代漢族婚禮中的“六禮”進行,即: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之後才能拜堂成親。客家遷入蜀地後,多少浸染了一些川味俚俗。

  說媒、寫庚貼後,珍開始“編紅單”,與媒婆一起到扣兒舅媽家將要送給她的財禮開具出來。定親的那天,珍率家人讓一隊腳力把禮單上的東西浩浩蕩蕩抬送到扣兒舅媽家。之後,還要“送日子”、送嫁女酒席、嫁女沐浴“冠笄”、“攬腰紅”、“上花夜”。

  經過一環扣一環的密不透風的折騰,扣兒舅媽家中那間不大不小的閨房完全做到了騰人換物、而珍累得不亦樂乎後,迎娶這一天終於到來了。那是春天,整個大地鋪著桃花的紅地毯和油菜花的黃金。

  清早,男家那邊請來八音吹鼓手,租賃一頂大花轎,由四人抬著,一路吹吹打打,前往女家接親。臨近龍潭寺場鎮時,接親隊伍跨過一堆煙火,以示“避邪”。接親人到女家後,先吃點心,然後由女家二人帶著到祠堂燒香敬祖。接親人吃完男方帶去、女方做出的晚宴後,開始靜候子時的到來。扣兒在閨房中一邊“開臉”一邊哭唱《罵媒歌》。其中一首《罵媒歌》是這樣唱的:

  金葉扇子兩邊花,媒人進屋兩邊誇。

  左誇男子有官做,右誇女子會繡花。

  枇杷結子圓又圓,要你媒人包得圓。

  包我三日不上鍋,包我六天不做飯。

  若還定要我上鍋,灶前灶後鋪紅氈。

  我家當門梨兒樹,梨兒樹上掛犁轅。

  把你媒人變根牛,把你牽來去犁田。

  扣兒本來是哭不出來的,但竹夾扯去臉上、脖頸上汗毛的“開臉”,把她痛得不行,就哭了,還啊啊啊哭出了聲。

  子時起轎,代表越走天越亮,越走新娘的前途越光明。良辰一到,扣兒唱著《哭嫁歌》,拜辭舅父舅母,登轎而去。一路上花轎顫悠,笙歌不絕,鞭炮不息,惹得鄉狗汪汪亂叫。本來,每隔百十步,或遇岔道口,女方伴者會撒下一根紅絨繩,以作婚後扣兒回娘家“返麵”的“路引”,但扣兒舅媽之前就說過省了這根紅絨繩吧,幹淨利落點,留它個拖泥帶水的尾巴幹啥?可最終的事實是,有個女伴娘因為內急,就慢下步子躲在隊伍後邊解決問題,之後她就看見了路上的紅絨線。女伴娘以為遇到了鬼,跑到花轎旁悶頭走路,屁都沒放個。扣兒後來知道,這些紅絨線,是魚兒放的。

  男方接親人把新娘扣兒迎到男方家大門前時,是上午八九點鍾的樣子。到了入門時辰,扣兒就踢開了轎門。在自家門口守得心慌的蛋,移步上前,用木柴輕敲一下轎把,以此期冀日後鎮得住婆娘。頂著紅蓋頭的扣兒由男方的伴娘牽出轎,在大門口“過火堆”後,才進入大門,到洞房獨自小憩“坐性”。此前,洞房喜床上早已撒了花生、果仔之類,讓街坊男女小童搶吃,用“搶果仔”寓出“早生貴子”來。

  扣兒偷偷撩了一下紅蓋頭,看見喜床,不由得就東想西想起來、就耳紅麵臊起來。她在鼓樂聲中被帶入堂屋“踩席角”後,隨著主持人脆生生的喊叫,拜堂儀式就開始了。堂屋內擺設有香案,東邊站雙方父輩、長輩,西邊站外戚,北邊站房親,南邊站小輩。

  當蛋用秤杆撩開扣兒的紅蓋頭時,鼓鑼齊鳴,整個婚慶達到高潮。這時,著一襲長衫的證婚人安出場了,他把一雙老眼放在扣兒的臉蛋上沒大沒小地親著,喉骨擠出兩聲幹咳,蒼蒼茫茫的聲音,就權威無比醋意無比地響徹在整個大堂——

  甑子場男蛋,龍潭寺女扣兒,依媒妁之言,尊父輩之命,在此結緣,有鄉人睹,有鄙人證,鴛鴦雙棲,同喜共賀!

  安的話音一落,鼓鑼又起。當扣兒的表兄把一塊五尺長的紅布披在新郎身上後,主持人即宣布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祖宗!

  三拜父母!

  夫妻相拜!

  禮畢,婚禮正宴開始。新郎新娘在禮生的引導下,敬請嘉賓對號入席。一時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場麵嘈雜,不醉不散。新郎新娘想給他們的證婚人、本地最高行政長官安敬杯酒,散兩支煙,卻不知安何時不辭而別了。

  老花癡安,原本以為隻是一場需要他出場當證婚人打打台麵的、平平常常的婚禮,沒想到紅蓋頭下的小臉蛋卻是不平常的,更沒想到那小臉蛋親起來又是更加不平常的。為此,他一反常態,悄悄離開了別人高興自己卻怎麽也無法跟著高興的婚宴現場。

  一場鬧洞房下來,一位長得很福澤的婦人,一邊替新人掛蚊帳,一邊念念有詞:蚊帳掛得四四方,夫妻好合百年長;蚊帳掛得四四正,兒孫滿堂多吉慶。夜深,當洞房內隻剩下一對新人後,他們飲了“合巹酒”。再後,瓊把扣兒喊去水房洗澡更衣。在水房回洞房的走廊上,扣兒遇見了婆婆珍。珍尷尷尬尬一笑,就蝙蝠一樣消失了。回到洞房,扣兒發現房內空無一人。那一夜,扣兒躺在闊大的花板床上,疲憊不堪卻又無法入睡,想象從哪條路走都不通順,眼淚把枕巾打濕得可以擰出一片海一山鹽。

  第二天,蛋對扣兒說,我這幾天太疲累了,不好意思啊。第三天第四天還是如此。蛋不好意思到第五天時,珍備了厚禮、紅包,請媒婆率二位新人“回門”去了一趟龍潭寺,對扣兒舅媽家表示了再三的感謝。

  在“回門”的過程中,扣兒舅媽看見蛋和扣兒總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以為二人還害著羞,也沒當回事兒;而媒婆發覺扣兒射來的目光有質問、怨恨甚至絕望。媒過無數女人的媒婆,對麵前這個十八歲女人的目光分析不透,剪不斷理還亂,百思不解。

  “回門”之後的一個雨夜,蛋拎著一壺草莓酒闖入洞房,把睡夢中的扣兒撕扯得赤條條的,摁在床上就是一陣狂風暴雨般的胡親亂摸。焦躁難抑的蛋一邊動作一邊把自己的上衣抹了,露出白晃晃的胸背。扣兒等待這一時刻已經幾萬年了,因此一麵驚恐不已,一麵還是把身體合盤托出,任由自己的男人在上麵縱馬放任。就在扣兒漸有狀況漸入佳境、準備為出征凱旋的皇帝舉辦一場盛大的慶典時,赤裸著上身的皇帝卻站在床上棄妃一樣嚶嚶哭泣起來。

  ——蛋,來呀。

  ——我來不了。

  ——咋了?

  ——我不行。

  ——咋了?

  ——我不是男人?

  ——咋了?

  ——被馬咬了。

  ——啥?

  ——小時候被馬咬了。

  ——你脫了我看看。

  ——我不。

  ——脫!

  ——不。

  當扣兒抓著蛋的腰帶嘩啦一聲像剮一隻青蛙、一把抹下蛋的長短褲套後,大禁大叫一聲天呀!之後就昏了過去。

  珍一直在等著這聲叫喊的出現,所以這聲叫喊就是驚動了甑子場的所有人,也不能把她驚動。當珍想到除她以外的其他人,應該是把這聲叫喊,聽成新婚夫婦叫床才有的另一種含意時,就幽幽地笑了。

  準確地講,珍還是這聲叫喊的始肇者、策劃人和執行官。如果不生個蛋出來不會有這聲叫喊,如果生出蛋不把蛋放在院壩玩不會有這聲叫喊,如果把蛋放在院壩而不把蛋養大讓其自然夭折不會有這聲叫喊,如果後來不找媒婆非要為蛋娶個女人回來不可不會有這聲叫喊,如果找的不是扣兒而是一個石女也不會有這聲叫喊。所以說珍是這聲叫喊的肇始者、策劃人和執行官。

  二

  蛋也叫喊過。那聲叫喊,改變了蛋一生的命運。

  蛋四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後,珍為他籠上一件簡易得隻有幾根布條、小雀雀完全敞放在布條外邊的衣飾,撂在院壩中玩耍。在追擊一隻屎殼郎的戰鬥中,蛋深入敵境,一直追到了院壩邊角的那棵老槐樹下。

  那年夏天出奇地熱。老槐樹下拴著的那匹棗紅色老公馬,正在樹陰中歇涼,雖然是歇著涼,它還是熱得不行——連肚皮下那根打杵一般的肉棒,都伸縮著散發出騷烘烘的熱氣。蛋對自己闖入馬的國界一無所知、對矗立在麵前的龐然大物熟視無睹,他隻專注於一隻小小的屎殼郎,以及一場盛大的追擊之戰。

  沒有任何征兆,馬突然就狂暴起來,一低脖子,吧嘰一聲脆響,把蛋的小雀雀叼離了身子,又一甩馬頭,小雀雀就如彩虹飛上了藍天。蛋的小雀雀自此人間蒸發,珍找遍了甑子場的每一寸土地都沒有找到——郎中告訴珍,她隻要不過夜找來小雀雀,他就能把它接上。後來有位長工說,小雀雀飛向藍天後,老槐樹上立即撲楞楞扇起了一隻碩大的烏鴉,衝著小雀雀飛去。

  蛋的驚天哭喊帶來了蛋一家人的驚天哭喊。

  正在午休中騰雲駕霧、做著怪夢的蛋他阿爸,穿著肥大的褲衩首先衝了出來。他一看見兒子的小雀雀不翼而飛,而老公馬烏綠的嘴唇,還在舔著蛋的小雀雀樁頭和再下麵的一對兄親般的蛋蛋時,怒不可遏,一拳就向馬頭飛去。老公馬一下變得比主人更加怒不可遏,更加生氣,一伸蹄子,主人的胸脯就傳來一聲悶雷。主人搖晃了幾下,重重倒地,倒在四蹄亂彈、大哭大叫的兒子身邊。

  珍和女兒以及瓊、幾個長短工衝了出來。他們怕老公馬再次傷害到蛋他阿爸和小少爺,首先就把二人拖出了險境。

  珍看見兒子胯襠血乎乎的,怕看錯了,湊近了再看後,就嚎啕不止起來,兒呐,你的小雀雀哪去了,我們家的命根子哪去了啊!

  蛋他阿爸在地上喘著氣:是狗日的馬……馬咬了……殺,殺死馬……狗日的馬。

  於是長短工們抓了扁擔、鋤頭就向老公馬衝去。老公馬挨了一扁擔後,一個長嘶,掙斷繩索,躍上碌碡,化馬為虎,絕塵而去,瞬間沒入在了莽莽蒼蒼的龍泉山中。這匹老公馬在蛋還沒出生的許多年前就在蛋家了,一直不開腔不出氣,老老實實,乖戾無比,任誰都可以呼來使去的,誰也想不到它會突然發作,揭竿而起,把主人家弄出改天換地的動靜。

  老公馬化虎絕塵而去的瞬間回頭望了蛋他阿爸一眼,蛋他阿爸看見馬臉變虎臉變人臉,他一下就想起這正是幾十年來不間斷出現在他夢中的上輩子那個仇家的臉。而老公馬回頭望他一眼時還酣暢無比挑釁式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記住,我是猺!

  蛋他阿爸知道,猺,正是他上輩仇家的名字。

  馬化虎飛去,怎麽可能?陌生人滿臉疑惑地望著扣兒婆婆。扣兒婆婆什麽也沒有的,被陌生人一望,反給望出了疑惑。扣兒婆婆一副無辜的表情,我反正沒編,甑子場人都這麽說好,不信,你問問他們。

  扣兒婆婆說的他們,是甑子場街簷下,那些有事無事耗光陰的老人。我和陌生人,把扣兒婆婆接出石碾村,陪她在甑子場街街巷巷瞎轉悠。轉悠累了,在洛水濕地公園裏歇了小半天。經過安府門前時,她故意別著頭,不看。我和陌生人相視一笑,又相視一歎。

  我說,猺的故事,我信。我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說的是唐末龍洛鄉下村民郝二。郝二逢人就說,其祖父以醫卜為業,老年後則放棄本業,喜歡看人畫虎,自己亦迷上畫虎,畫得滿屋都是。聽人說,成都一藥店養有一活虎,他於是每月進城觀活虎數次,兒孫若不允,他則舉杖打兒孫。自此,還嗜好上了食生肉。一天夜裏,開莊門出去,杳無蹤跡。有行人說:當夜有一老虎跳入成都羊馬城內,城門為此半閉了半日,是軍士爬上城牆將虎射殺,並分而食之。後人認為,其祖父不歸,化為了那隻老虎。於是找到那些吃虎肉的人,獲虎骨數塊,葬在了龍洛。

  陌生人說,又一個編故事的,作家嘛,小菜。

  我說,我是編故事的家夥,但這個講郝二祖父的故事可不是編的。它出現在宋人黃休複《茅亭客話》卷八“好畫虎”中。你去圖書館翻翻,或上網搜搜,就知道我沒誑你了。

  陌生人故作倒豎柳眉狀,你敢,誑我的人還沒生出來!

  我嬉皮笑臉,你還不是我老婆呢,就對我這麽凶,不怕我得氣管炎?

  陌生人撒嬌:扣兒婆婆,你看這人欺負我!

  甑子場最好的郎中很快就來了。蛋他阿爸在床上躺了不到一個月,就進入墳山向他祖宗報告那個仇家的情況去了。蛋躺了一個多月樁頭就幹疤脫痂了。

  郎中說,蛋他阿爸不是被老公馬踢死的,而是被活活氣死的。他給蛋他阿爸接氣;他用東氣,蛋他阿爸變西氣;他用火氣,蛋他阿爸變水氣;結果南轅北轍,總也接不上。

  蛋他阿爸的一生,不僅是經營土地、讓土地多產糧食的一生,也是經營婆娘身體、讓婆娘生出帶槍帶蛋的公崽的一生。經營土地雖說辛苦卻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小有所獲,可經營婆娘身體卻是費力不討好,廣種薄收,事與願違,婆娘要麽多年不來氣,要麽連續產下幾個女崽兒,氣得蛋他阿爸常常做一些休了婆娘或再娶幾房作小、卻永遠不敢說出的不切實際的空想。幾個女崽兒要麽遠嫁他鄉成為潑出去的水,要麽得怪病一命嗚呼,身邊這兩個還沒長出胸脯來的女崽兒恐怕也終是難逃姐姐們的既定命運。

  好在蒼天有眼,老來得子。可一家人正把這個獨苗苗當金蛋蛋伺候、好容易盤到四歲時,上輩仇家托身的老公馬又叼去了獨苗苗的小雀雀,叼去了自己這脈家族的命根子。而讓自己拚了吃奶的力,再鼓幹勁,也是萬不能在婆娘身上再立新功的,其難度無異於把皇帝拉下馬。

  摩挲著兒子胯襠裏那小半拉子肉樁頭想到這裏,甑子場糧戶蛋他阿爸覺得自己的宿命如兒子樁頭一般到頭了,一輩子的眼光紛紛上路回走,分秒之間全部回到了他的眼眶。被眼光挾裹著回到眼眶的,還有祖宗、蛋、女兒、婆娘、土地、房屋、牲口、糧食、銀票,以及整夜整夜為廣種薄收而白白流失的乳白色稠黏金子,以及一切不合適宜的空想——蛋他阿爸拾掇起這一切,高高興興上路了。

  珍把一個女兒送到外鄉、一個女兒送到墳山後,蛋就長大了。蛋長大了,而樁頭還是那麽小,這就讓珍坐不住了。珍一直盼望著那截樁頭能奇跡般地發新芽、添新椏,枯木逢春,鐵樹開花,並一直鍥而不舍地為這種奇跡尋找著奇醫、奇方和奇藥的支撐。蛋成人後,為安慰阿媽那萬分之一的希望,又把阿媽鍥而不舍的傳統繼承了下來。

  但這一切,都是在一種極其隱秘的狀態下進行的。

  還是在蛋他阿爸臨死前的渾渾沌沌狀態時,蛋他阿爸就萬分慎重異常清醒地對珍一遍又一遍說出了自己不是遺囑的遺囑,他要求把蛋小雀雀飛走一事作為家族重大秘密處理,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半點風聲。

  珍明白男人的意思,也認同男人留下這條偉大遺囑的英明性和正確性。這個小雀雀是家族人丁興旺、後繼有人的有力表征,是老天因上輩子沒做過惡事而對這輩子施與的根脈性血脈性獎掖,是蛋他阿爸作為男人、蛋他阿媽作為女人二者結合的完美結晶與最佳憑證,是家族傲立於龍洛地主之林的強大支撐和信譽保證,是家人說得起話放得昂屁的光鮮臉麵……

  後來,當蛋有了喉結疙瘩和胡須腳腳,完全長大成人,珍又立時發覺男人的偉大遺囑還應落實在蛋的婚配上,否則,二十來年勞心費力積重難返修築的城堡,就會在頃刻之間四門大開,讓裏麵的一切見光變:蚊帳變成蛇皮,羊變成癩蛤蟆,人變成四隻腳,金條變成木磚,聲音變成狗屎……

  按照男人的遺囑,珍立即用銀元、穀子和雇傭關係作為籌碼承諾,把知道小雀雀事件的人數控製在了最小範圍、並又在這個最小範圍內予以了快速有效地封口。

  按照男人遺囑的延伸理論,蛋一到年齡就必須結婚,先大搞,一兩年後就必須搞大,然後生子崽,生孫崽,二代孫,三代孫,一窩一窩生下去。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須一件一件做,到了蛋開年就將吃上二十四歲飯這個階段,珍就開始著手這個階段的事了。基於方方麵麵的種種考慮,珍請了媒婆,並對媒婆說出了兒子擇偶的條件與標準。對於雇主的奇怪條件與標準,媒婆本想拋個建設性的意見,但一看見雇主深思熟慮、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樣子,和一份頗為厚實的酬金,就閉了自己一張臭嘴。

  蛋一開始是不想娶親的,但老媽子把他一頓臭罵後他就不說不了。那是一個夜晚,珍摸進兒子睡房,開始是和風細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著說著就激動得老淚起來:兒呐,不娶個焐腳的,你冬天咋個上床呀?你一個吃二十四歲飯的男人,走在大街上,別人問你咋不說個親,你咋個回呀,臉麵咋個擱呀?我們啥都有了,隻需要你一個門麵一張臉,你婆娘就是你的門麵,你的臉!你龜兒子隻想你自己,你不想想你死鬼老阿爸最後說的那番言子?我們家斷子絕孫了,你狗日的就不怕別人騎上我們脖子拉屎,把我們的家產霸了去?不肖,不肖哇……

  珍這邊一心想為兒子娶親時,扣兒舅媽那邊一心想把扣兒嫁出去。

  扣兒家被一場神秘大火燒得精光後,扣兒就被舅媽收留了。舅父想收留,但舅父無權收留。舅媽不想收留,但終是受不了男人婆娘嘴一般沒日沒夜的嘮叨和攪肇,隻好同意收留。如此勉強的收留意見,決定了扣兒在這個家庭中的生存境況——在親女兒都覺得是給別人養的家庭,一個收養的外甥女算啥呢?

  在父母家裏嬌生慣養來著的扣兒,本想在舅父家也延續著這種習慣,隻讀點閑書,做點女紅,無奈舅媽卻不依。舅媽說,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用我家的,住我家的,哪有這種好事,你有手有腳就不能做點我家的事?由於舅媽強調了那個我字,扣兒就知道舅媽已把自己這個外甥女當外人了。扣兒本來是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被舅媽一蹩,連女傭活兒也會幹了。到這時,扣兒已成了真正的孤女。既便這樣,舅媽也不舒坦,女傭她是可以隨便打罵的,對扣兒也可以打罵,卻不能隨便,因為隨便了的話,家中那個婆娘嘴一般的男人就會在晚上與她唱對台戲——你想我不想,你不要我偏要!

  待終於等到扣兒的下邊見了紅,上邊起了山,舅媽就開始打起了如何潑一盆水出去換一桶金回來的算盤。並且,她不允許潑出去的水再回來,她知道回來的水已不新鮮,不新鮮的水別說金連銅連鐵也換不回來,甚至白送或者倒貼也沒人要。

  因為男女雙方家庭都有這樣那樣一些小九九,故當他們雙方都從各自請的算命人那裏得知“合八字”並不成功時,立馬偷偷改寫了庚貼。前者改寫是因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後者改寫是因為即使不可為也要為——幸不幸福是扣兒的事,水換金才是自己的事。總之雙方對八字的強硬態度,是合也得合,不合也得合。

  扣兒半夜裏大喊一聲天呀後,就蒙了雙眼,衝出家門,像逃出魔窟的死囚,沒命地跑出了甑子場。她沿著彎腰曲背的山丘小路跑著,並不知道跑向哪裏。後來發覺,自己竟然跑在了回阿爸阿媽家的方向。明白前邊隻是一所廢墟後,又跑向回舅媽家的路上。不想回舅媽家去,可不去舅媽家又去哪裏呢?對著頭頂上的星空母狼一樣嗷嗷嗷嚎叫了一陣後,就向洛水河跑去。到了河邊,她幾乎沒作任何猶豫就跳了下去。

  她是在洞房花板床上醒來的。醒來後一睜眼就看見郎中、珍、蛋。郎中的眼光是職業的,裏麵透出一種醫術的驕傲與自足。珍與蛋的眼光很複雜,羞愧、責備、安慰、苦的、甜的,什麽都有。不用說,扣兒是被尾隨而至的蛋救上岸的。高貴的安和不高貴的魚兒,從不同的方向趕來,但來晚了一步。

  扣兒後來還上吊過一次、毒藥過一次。由於婆家母子對扣兒的這些行動精打細算,未雨綢繆,早有準備,故每一次發生都做到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第一次是跳水後才處理的,母子覺得不妥,還是應該把處理的時間提前,以此加大安全係數和減少成本支出。因此,當扣兒把一條錦帶套上脖子,脖子剛剛產生洗臉帕擦拭的感覺時,錦帶就被霧一樣出現的蛋解了下來。而那幾粒吞下去怎麽也死不了的毒藥原來是珍用狸貓換太子的宮廷手法把毒藥變成了麩皮疙瘩。就像挽救革命挽救黨一樣,他們一次又一次出手,總算挽救了扣兒的生命。

  矢誌不渝百折不撓忠實於一個二十年前遺囑的婆家母子,除了對一心向死的扣兒做了挽救性的見骨見肉的硬性處理外,還做了諸多見情見義的軟性處理。母子二人像哄小孩兒一樣開導、服侍著扣兒,讓她又回到了嬌生慣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勞而獲的少小生活,並把他們為何騙她的真實而無奈的心境向她作了坦白交待。

  ——你們為啥不換個人去騙呀?

  ——換哪個也得有一個呀。

  ——為啥偏偏是我呀。

  ——這就是緣分。

  ——瞎扯!無恥!我不要這個緣分!

  ——緣分是上輩子注定的,不變的。

  ——天呐我的命咋個這麽苦哇!

  ——相信吧我們會對你好的。

  ——我不要你們對我好!

  ——我們會對你好的。

  ——好不了的……永遠也好不了的……嗚嗚……

  死過、鬧過、哭過、氣過之後,時間漸行漸遠之後,扣兒終於勉強認可了婆婆所說的好死不如賴活的道理,漸漸平靜下來。現在母子倆與扣兒都有了生米煮成熟飯的強烈感覺,前者是生米煮成熟飯的快慰,後者是生米煮成熟飯的無奈。無奈,是扣兒十八歲那年唯一的路。

  依照小雀雀事件的善後處理經驗,扣兒在婆家鬧出的動靜也被婆家處理在了嚴格的保密範疇之內。

  如果說當初在辦理婚事的過程中珍與蛋都過足了麵子癮,那麽現在則比當初更勝一籌了,因為當初還有一種後怕的擔憂,而現在除了麵子,更有自足、安寧和萬般和睦的興旺之象。對母子來說,預知的洪峰已經過去。

  過去了啊。

  扣兒在婆家母子的服侍下身體開始胖起來,而鬱悶的心情又使她的身體開始瘦下去,兩兩相抵,扣兒婚前婚後的斤兩不增不減。

  擱平了自己的婆娘扣兒,蛋的春心又開始在初夏的激情中萌芽了。扣兒的那聲天呀的叫喊確確實實嚇壞了他——燒酒都嚇成了尿水。但隨著時間的增長和拉遠,那聲叫喊就稀疏模糊了起來。

  經過無數次的哀求、鬥爭、對抗、下跪、裝狗和死皮賴臉的軟磨硬泡後,蛋終於打開了裹著婆娘的被子的門。經過再一輪無數次的哀求、鬥爭、對抗、下跪、裝狗和死皮賴臉的軟磨硬泡後,蛋終於打開了裹著婆娘全部秘密的睡衣的門。蛋除了手和包括唇、齒、舌在內的嘴巴外,還用盡了除樁子以外的所有身體部件。樁子他也試用了一兩回的,在他覺得既不好用又不方便用且用起來徒增不良記憶、深度痛苦與憋得難受的煎熬後,就徹底放棄了。重要的是,他一使樁子,扣兒就厭惡並尖叫。

  日子就這樣過著。扣兒雖然覺得自己不能好好生生做個完整的女人,但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終究強過舅媽的打罵與臉色——婚後是屈辱,婚前還不是屈辱?因此,慢慢地,她已習慣白天與婆婆一邊聊天一邊做點女紅,沒事兒的時候看點書什麽的,晚上就攤開身體對著不能對自己盡男人本份的男人盡著女人的本份。男人脹紅著臉,不知疲倦地摩挲、親吻、研究,到最後總會輕歎一聲扯了鋪蓋翻來覆去睡到天亮。

  這樣的日子久了扣兒首先就感到了厭煩,再久了就成了深惡痛絕。剛開始扣兒還是感到了來自異性的別樣滋味,又怕又驚又喜又恨什麽都有,重要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被人疼惜、愛憐、重視和無盡癡迷眷顧的顫栗。但是,多少次,在她不能自抑、痛苦難耐、躍躍欲飛,卻總也等不到那道讓自己瞬間升天的雷霆與閃電後,就翅膀一斂,墜入了一萬公裏的冰窖。由於預知了這樣的生不如死的結果,漸漸地,她對男人前期的策劃和中場的過程,也變得麻木不仁或煩躁不已了。

  相似的感覺也出現在了蛋這方。蛋拚命擄掠的財富卻不能揮霍,拚命攢聚的能量卻不能發射,尤其是後來,當自己擄掠與攢聚的壯舉竟得不到應有的呼應與聯動後,他就想一分鍾也不願多呆地逃離這個全無硝煙的戰場。

  這樣一來,這對夫妻就變得相敬如賓、彬彬有禮、舉案齊眉起來。扣兒還是做著原先那些事,蛋則開始了頻繁的喝酒和經常徹夜不歸的搓麻。對此,家中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心裏明鏡兒似的,隻任其去往,並不拿言。

  但後來出現的情況,卻讓珍再一次聽見了半夜裏從小兩口房間發出的那聲天呀的叫喊!

  叫喊當然還是扣兒發出的。

  三

  新婚燕爾,婆婆珍總會在一些平淡無趣的時間節點,向扣兒拋出一些新鮮話題。她說過做那事傷身體折陽壽的話題;說過上街前要束緊奶子、端正P股、不要招惹男人注意、讓男人把注意發展到惦記的話題;更多的話題當然是對自己死後將家財交到小兩口手上、任由小兩口發展壯大成宏偉目標的美好展望。

  婚後六個多月的一天下午,珍又拋出了另一個話題。珍斂了笑,憂心忡忡地說,扣兒呐,都成家大半年了,別人問你咋沒出懷呢,你咋說?扣兒沒好氣地說,咋說?就說蛋的雀雀被馬叼去了唄!

  珍可憐兮兮的樣子,好媳婦,阿媽曉得你不會這樣說的,說出去,你男人咋活呢?

  扣兒說,阿媽,莫哭,你說咋說呢?

  珍說,不說。又說,你按阿媽的話去做,就不用說了。

  爾後,珍就把自己深思熟慮的方案和盤托了出來。她讓扣兒在肚皮上塞棉布團,逐漸增量,最後直接塞一個囫圇枕頭進去,然後,她親自去外地買一個身體模樣都好的男嬰回來,枕頭扯出壓箱底,這樣扣兒就有兒子有依靠了,蛋他們家也就有後了。

  扣兒說,要我裝孕婦,我裝不來,讓人識破了我咋活人?說完,跑進了睡房,連晚飯都是珍送來吃的。

  第二天,扣兒說,那我肚子大了,而你又抱不回來嬰兒咋辦呢?珍說,使錢還有抱不回來的?扣兒說,萬一呢?珍說,你說咋辦吧!扣兒說,阿媽,這事兒莫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加上我還想耍一兩年哩。你可以托人在外鄉慢慢物色一個願意的懷兒婆,讓郎中號號脈,看是男脈還是女脈,合適了後,我就給你懷孫子。珍說,也行吧,隻是,那要是別人問起你咋還沒出懷,我咋說?扣兒說,就說扣兒貪耍,身體也有點問題,在調養哩。

  扣兒懷崽兒的計劃,就這樣拖了下來。

  如果這個計劃不拖下來,或許會激起一個人更大的憤怒,而這個更大的憤怒,指不定還會要了蛋的命。如果這個計劃不拖下來,一定會生發另一個人的疑惑,而這個疑惑,指不定會把甑子場的天捅出個窟窿來。

  魚兒就是這個憤怒的人。而安,就是那個疑惑的人。

  扣兒嫁到異鄉對魚兒來說是一個夢,他相信所有人的夢都會醒的,夢醒後,扣兒還會回來——他相信花轎路上,那些紅絨線的法力,會把扣兒帶到自己身邊。那時,魚兒是勇頑的,同時也是自卑和羞怯的。魚兒完全可以憑藉自己的勇頑,救心愛的人兒於她舅媽的水深火熱之中,也可劫了花轎,還可在親愛的人兒婚後第五天“回門”的時候宰了那個該死的女糧戶兒子蛋。但是,他的自卑和羞怯又阻止了他的勇頑。

  他非常清楚,自己隻是長工、奴才、下人,既無名份又無資財,更靠不上體體麵麵的人物頭,以這般境況去攀摘大小姐扣兒,不把扣兒羞辱得去投井才怪!如果大小姐投了井,自已就是去投一萬次井,也不足以抵其罪之萬一。況且,目前自己在大小姐心目中的形象,還遠不止這些,還有一個致命的印象:流氓。差距讓他躲避,讓他期盼法力的出現——即使自己躲進龍泉山洞穴,也會有一陣春風如八乘大花轎,把親愛的女人香噴噴樂顛顛抬來。

  都等到夏天了,扣兒還沒回來,還沒抬來。魚兒不想再等了,或者說魚兒不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法力了。他相信自己的法力,可以減小那個一些人在裏麵死著、一些人在外邊活著的棺材板板一樣的距離,並且讓自己迅速長高,高過扣兒的舅媽、該死的蛋,高過龍潭寺、甑子場,就高到這個程度,讓所有人看見他和扣兒站在一起時,把他媽的脖子都仰斷!

  魚兒去靈池賣了一個冬天攢下的幾十張獸皮、又買了一身新衣後,來到了甑子場。

  一到甑子場他就決定去找扣兒,可還沒等他找,就在街上碰到了扣兒。扣兒看見他很驚奇,禮節性笑笑就慌慌張張躲開了。一貫膽大妄為的魚兒也很緊張,囁嚅著一句話也沒鯁出來,待他想出說點什麽時,才發覺扣兒早沒了蹤影。魚兒不甘心,總想把沒有鯁出的東西鯁出來,於是就找到了珍家。珍、蛋、扣兒都在家。瓊跑去開了門,喊,少奶奶,有人找!扣兒向院壩走來,婆婆和男人跟在她P股後麵。扣兒一看來人,就把臉黑了,欲關門,來人不讓。

  ——你來幹啥?

  ——不幹啥。

  ——那還不走?

  ——也不是不幹啥。

  ——幹啥?

  ——看看我的舊主子,大小姐唄!

  ——我不需要哪個看!

  ——我曉得。

  ——好了。看也看了,該走了吧。

  ——大小姐,你還好吧?

  ——我很好!

  ——我不好。

  ——咋啦?

  ——一天到黑都病歪歪、神兮兮的。

  ——咋啦?

  ——想你唄!

  ——你,你給我爬!

  扣兒狠狠說完,就用力關了門。珍蛋母子兩個大活人站在那兒,來人竟當作了隱身人。母子倆覺得來人不僅缺少應有的禮數,還純是孽障一個。來人在院牆外大吼了一聲大小姐我還會來的後就走了,他的赤腳板把滾燙的石板路踩得砉然山響。

  來到甑子場,魚兒還是看見了一點沒變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那個棺材板板一樣的距離。看見年年上漆黑得鏡片似的棺材板板,魚兒一點不恨扣兒,他恨世俗的眼光,恨自己的無能。他覺得該變化,是該變化了!

  他把甑子場各碼頭情況畫在沙地上研判,重點不是針對具象的地盤、人槍、實力,而是對抽象的前景的研判。一下午的研判,使他有了結論。很快,魚兒就入了烏家店分社並獲得了舵把子烏的賞識。找到了飯碗就算落了腳有了窩,於是魚兒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覺得自己的發展路線是正確的,他的每一個發展都是一把刀子,都在一寸一寸斬割著棺材板板的距離。

  在他還是老幺的時候,他就開始跟蹤該死的蛋並在跟蹤中起了殺心。其實蛋怎麽著都會引發魚兒的殺心。起先小夫妻二人成雙成對出入街巷時,他心中的酸水和上萬條妒嫉的毛毛蟲引發了他的殺心,後來,看見該死的男人撇下婆娘不管自己成天喝酒打麻將時,那種對他心愛之物的輕看和漠視又引發了他的殺心。

  就在他當上了烏家店分社六爺正要做掉敵人時,他看見夜色中的敵人偷偷摸進了葉記藥莊。他感到好奇,待敵人拎著一袋藥出來後,也閃身入了藥莊。

  藥莊掌櫃的是老郎中的兒子郎中,郎中已經五十多歲了。蛋小雀雀飛走那年,郎中也已過而立之年,望聞問切樣樣不俗,隻因老郎中健在,故在甑子場人眼裏,他還沒有出堂的格。老郎中走後十多年裏,郎中風生水起,也曆練成人物頭了。當下,魚兒劈頭蓋臉問道:你給他開的啥藥?郎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啥啥啥藥?魚兒:蛋,你給他開了啥方子,撿了啥藥?郎中:哦,就是一點咳嗽藥。魚兒:他多時咳嗽了?咳嗽藥還晚上偷偷摸摸來撿?郎中:六爺,你也是袍哥人家,你知道行行都有道法,都有規矩的。魚兒厲聲:說不說?郎中扭過頭不語。魚兒刷一聲抽出一把牛耳刀來,在郎中眼前一晃,栽在櫃麵上直搖晃。郎中的褲襠一激靈,首先就說出一片又熱又黃的水淋淋的話來。

  郎中下邊說了,上邊也就說了。他說:

  我不曉得蛋的那玩意兒為啥隻剩下小半截樁頭,我隻曉得他找我醫治,他說他想做那事,做不了,心裏窩火不說,雞巴也窩火。我檢查一遍後說不行,他說您再檢查一遍。我檢查三遍後還是對他說不行。他說,人家都說您能妙手回春,您就不能給我來個死灰複燃?我說不能。他說,不能死灰複燃,萬一菩薩開眼,來個節外生枝呢?我說,你會毀了我的名頭、砸了我的牌子的!他說,郎中,求求您,治不好我不怪您的,您就死馬當作活馬醫,試試吧。話沒說完他就跪下了。我正待扶起他,見不知啥時進來的珍也跪在了兒子旁邊。我真是火中抓山芋兒,巴到燙,脫不了爪爪了。

  魚兒:真莫得治了?郎中:嗯。魚兒:那你給他撿毬的啥子藥?郎中:你說呢?魚兒:補腎壯陽的唄。郎中:正相反,我給他撿的是祛毒熱、消卵火的藥。

  臨走,魚兒說謝了的同時,梆地扣了一塊銀元在櫃台上。郎中說不要,魚兒就把牛耳刀尖從桌麵拔出,指著他的胸口。出了藥莊,魚兒一口氣跑上二娥山三道財神,對著天空大喊:老天有眼,老天不負我魚兒啊!

  一天淩晨,打了通宵麻將、雙腳疲塌得像踩在雲中的蛋剛跨出茶館,就被魚兒一把拎在了糟糠巷旮旯裏。蛋還沒說出一句話,魚兒就走遠了。旮旯裏,魚兒一邊拎著蛋一邊說著話:你狗日的聽著,好好待大小姐,老子哪天一高興把大小姐擄了去,讓你龜兒看都看不成!還有,你狗日的敢報官,老子一把火燒了你全家!走的時候,蛋看見魚兒丟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出來——訕笑、奸笑、冷笑、爽笑?不淸楚。

  蛋落地後,想了兩天,越想越氣,就去找高雲兒。高雲兒跟蹤了魚兒幾天,幾次下手,幾次都沒下成手,就不再跟蹤。

  其實,蛋也是哥老會袍哥裏的人,並且職位還比時任六排的魚兒高一等,隻不過他是人民堂分社的,其五排的職位也是捐錢來的,屬於紳夾皮五爺、閑五,烏家店分社的魚兒自然不撂他。

  後來菜利用烏和魚兒揭竿而起聚眾變天的核心力量,是國民黨特務,中堅和主體力量,就是這個哥老會袍哥組織。

  哥老會由四川的啯嚕演變而來,在四川稱袍哥,在長江中下遊稱紅幫。它與洪門(天地會)、青幫齊名,是中國近現代曆史上著名的三大幫會之一。

  啯嚕的出現大約在雍正末乾隆初,其成員啯嚕子多為窮得吃了上頓無下頓的青少年發展而成的“惡少”。後來,由於“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裹挾了大量流民湧入蜀境,流民中便出現一種武裝集團,他們同四川本土的那幫“美衣甘食,晝賭夜淫”的流氓惡少相融合,逐漸形成了啯嚕這種秘密會黨。

  清督撫大員,曾多次奏報川地啯嚕之事。湖廣總督舒常奏:“查啯匪始而結夥行強,繼已聞拿四散,近來屢獲之犯,或推橈寄食,或沿路乞丐。”四川總督福康安也奏稱:“川省為荊楚上遊,帆檣絡繹,自蜀順流而下。推橈多用人夫。自楚溯江而上,拉纖又需水手。往來雜遝,人數繁多。每於解維之際,隨意招呼,一時蝟集。姓名既屬模糊,來去竟無考查……川省人多類雜,棍徒搶劫行凶,遂有啯嚕之稱。”湖南巡撫劉墉奏:“川省重慶、夔州二府,與湖廣等省毗連,結黨為匪者,每起或二三十人,或四五十人不等。每起必有頭人,各‘掌年兒’,帶有凶器,沿途搶奪拒捕”。這是官方文獻的說法。

  啯嚕演變成哥老會後其幫會組織機製更加嚴謹,行規更加清晰,做啥不做啥,都有說法,都有條條道道。

  成都、重慶地區的袍哥組織依“兄弟道”章法,以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八德(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信條。起源於川江水係的哥老會因與水手、船隻有著密切關係,所以全國各地哥老會的活動據點稱“碼頭”,首領稱“舵把子”。碼頭,又叫社,分仁、義、禮、智、信五個堂口。五個堂口涵蓋了五類不同性質的參加者。仁字旗是有麵子、有地位的人物,義字旗是有錢的紳士商家,禮字旗是小手工業勞動無產者,故江湖稱“仁字講頂子,義字講銀子,禮字講刀子”,也稱“仁字旗士庶紳商,義字旗賈賣客商,禮字旗耍槍”。至於智、信兩堂的人,則容納了毫無技術含量和附加值的純體力勞動者。

  哥老會規定,屬於下等職業的娼妓、燒水煙、修足匠、搽背、理發、男藝人演女角等,不能參加袍哥,盜竊的、婆娘紅杏出牆通奸的、老媽再嫁的,也不能參加袍哥。規定搶劫財貨的土匪流氓可以參加袍哥,他們說,他搶劫的是貪官汙吏,屬於渾水袍哥幹的綠林勾當,也算好漢嘛。

  袍哥還規定有十八條罪行,如不孝父母罪、不敬長上罪、毆打親屬罪、調戲婦女罪等,犯了這些罪行則要受到“剽刀”、“碰釘”、“三刀六個眼”,“自己挖坑自己埋”、“掛黑牌”、“連根拔”和“降級”等懲處。袍哥的經典法典《海底》中有“十條”、“十款”、“十要”、“十禁”、“五倫”、“八德”、“九章”等,但大多是掛羊頭賣狗肉,寫給別人看的,自己執不執行則成兩說。

  袍哥組織的內部職位排行分五個等級,從高至低稱頭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排行中何以無二四七八九?二是不敢僭越關羽關二爺;四是桃園三結義少了四弟趙子龍,故虛席以待;七是不屑於與行七的瓦崗寨叛徒羅成為伍;八九忌楊家將八姐九妹之稱。

  頭排大爺即舵頭、舵把子、社長。另有名譽、顧問性質的閑位大爺,他們多為名士、紳、商等,袍哥需要他們的公眾形象、群眾號召力和白花花的銀子,他們也需要取得“大爺”資格獲得袍哥的組織性支撐,故一拍即合。這類掛名大爺人稱紳夾皮。三排又稱三爺、錢糧,掌管著一社經濟及經營的茶館、賭場、棧房等產業。五排又稱五爺、管事、紅旗大管事,行交際、執法等職,在袍哥中最有社會力量,不少為職業袍哥。六排稱巡風六爺,屬放哨探事的小頭領,在辦會期間或開設香堂時,專司偵查官府動靜,通風報信。

  十排統稱老幺,有鳳尾老幺、執法老幺、跑腿老幺之分。鳳尾老幺是有家資的年輕後生,可“一步登天海大哥”;執法老幺多為流氓凶神,袍哥傳堂時把守轅門,製裁叛徒時充當殺手;跑腿老幺就是在堂口、茶堂館、賭場等場所上竄下跳幹盡雜務的嘍羅丁丁。

  曾國藩當年鎮壓太平天國起義的同時,聞四川哥老會出現在了自己一手創立的湘軍中,甚為震驚和震怒,立時進行了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的嚴酷清剿。清光緒二十五年正月,長江各埠哥老會七位代表到香港謁見孫中山和黃克強,商討起義大事,大家公議推孫中山為哥老會領導,策劃在珠江流域、長江流域、黃河流域三個區位發動一場革掉滿清小命的暴動。一九二二年,李立三打入紅幫內部,成功發動了安源路礦工人罷工。湖南農民運動也充分利用了哥老會的力量。蘇維埃紅軍時期,中共中央發布有《關於爭取哥老會的指示》(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中共文件後來稱:“哥老會是舊中國民間的一種秘密結社。它的一般成員多係手工業者、農民、士兵和遊民等,上層人物不少是豪紳地主、軍人官吏;它的條規和組織形式帶著濃厚的封建的迷信的和保守的反動的色彩。辛亥革命時期,有些會眾接受革命黨人的領導,多次參加武裝起義。抗日戰爭時期,陝甘地區哥老會多數會眾在中國共產黨的團結爭取下,參加了抗日活動。”

  一九五零年十月十日,中共中央發布《關於鎮壓反革命活動的指示》,由此掀起全國鎮壓“會道門”的高潮。至一九五一年底,據統計,一年多時間裏,幫會組織至少有十四萬二千人被處以極刑。直到一九五六年,經過三期鎮反,一貫道等“反動會道門”被政府完全取締的同時,袍哥、青幫、洪門等幫會組織則“無形解體”。至此,延續數百年的幫會在中國大陸徹底消失。此乃後話。

  天還沒大亮。從雲中落地後,蛋蹲在糟糠巷伸出一個巴掌緊握著下邊的兩粒淨蛋不動,一直在想魚兒丟下的那句話,又一直沒想透徹。回家後他也不想說與老媽與婆娘聽,就掖著暗著,直到婆娘被魚兒弄去了江西會館,他才明白魚兒所說並非誆言詐語。

  魚兒不僅跟蹤扣兒、蛋,他還跟蹤安。因為從某一個時候起,他發覺安竟然與自己覬覦著同一個女人——扣兒。據聞,魚兒的發覺,早於師爺找他談話。

  四

  安是龍洛頭號大人物,人物頭中的人物頭,所以安的一顰一笑,一頓足一蹙眉,都是甑子場的事件和街談巷議的噱頭。

  魚兒從安的眼睛裏看見了蠶叢、柏灌、魚鳧、鳥網、陷阱、鷹犬、狙擊槍,也看出這些利器和手法的獵捕目標就是扣兒。

  雖然魚兒認為扣兒一定看不上、甚至厭惡安這個無人不知的老燒捧;並且事實上也是;對於安的策動,扣兒看上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異常反應。但魚兒還是讓自己雲遮霧攔,龍潛深水,在深水中洞若觀火。隻要安對扣兒這尾美人魚起鉤、對扣兒這個金絲鳥撤網、對扣兒這隻梅花鹿扣動板機,他就會在發生這一切的一秒鍾前變成獵豹撲出,捕食獵物,一招製勝,先安一步把扣兒變成自己的女人!事實證明他是成功的。正是他捕捉無常的變數,借力打力,對這一精密計劃的仿若天成的實施,讓安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直到臨刑前還在痛悔自己的粗枝大葉和驕傲輕敵。

  魚兒自己都沒想到發展會這麽快,剛剛當上五爺不久,烏就告訴他,天要變了,並且,在龍洛一鎮七鄉這塊地盤上,這個天不是他國民黨的,不是他共產黨的,最終是我們兄弟倆的!

  魚兒在等著變天,忙著變天。天一變,他一天也不會多等,立馬用八乘大花轎迎娶扣兒過門。

  天一變,就叫安、蛋下地獄,通通下地獄!

  到那時,天是自己的背景、能量和同盟。甚至,自己就是天!

  安對獵物采取的策略與魚兒正好形成相反的線路。魚兒是把自己拚命拔高,安是把自己徐徐降低。

  馬摘鸞鈴,人披軟甲,口中含玫。安需要這種千軍萬馬輕風鴉靜的平和。

  自從在扣兒的婚禮上愛上扣兒後,安就開始為自己的荒唐心結建造一條危險而又妥切的道路,讓這條道路直接通向並打開扣兒的心房。重要的是,他還需要在扣兒身上建設一種狀態,一種不同於以往任何女人的狀態。他對扣兒的哲學是,讓美是美,讓美一直美,直到自己的實驗結束。

  當然,這個實驗是有前提的,或者說安的愛是有前提的。當然,也許,即使擔雪填井,即使沒有這個前提,對扣兒,安也會愛、也會實驗。

  這個前提指的是蛋的隱秘。安知道這個隱秘。因為安知道這個隱秘,所以當安在扣兒的婚禮上用目光親著扣兒的紅臉蛋時,安就穿街過巷翻牆入室清清白白看見了扣兒婚後的狀態。安知道,扣兒的這個狀態,適宜於自己的美學與哲學實驗。

  策劃這個實驗的關鍵點位是讓自己的身形降低,再降低,直到與扣兒等高為止。安非常清楚,強扭的瓜不甜,拔高的苗不長,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最強大的進攻,是水的慢慢浸潤。處低而居的水,怎麽著也不會光顧他高高的山坡。他要讓扣兒流下來,認識他,了解他,就必須首先流向扣兒,讓扣兒認識他,了解他,直到愛上他。為此,他需要的不是道路,而是翹翹板一樣的河流。

  現在,安需要做的是,讓自己流下去,一直流下去,然後敞開心口的大海,等翹翹板翻轉,等扣兒流下來,一望無際遮天蔽日流下來。

  最後流成,兩個人的大海。

  安第一次的流動發生在民國三十七年暮春。國民黨阻止共產黨翻天在戰場上吃緊的景況落地在甑子場,是又開始新一輪的納糧繳稅。珍家認為被多算了糧財,要求鎮公所核實。師爺說,蛋,你回去叫你婆娘來吧,你文化淺,跟你說不上。

  扣兒很快就來了。——鎮長。——你是扣兒吧?——我是扣兒。——你認識我?——您給我證過婚的。——哦哦,證婚?是證婚,是證婚。——鎮長。——你是說給你家的糧食、稅款多算了是吧?——嗯。——多算了好多?——就是我婆婆說的那個數,八擔米,十二個大洋。——你說呢?——就是婆婆說的這個數。——我要你說。——八擔米,十二個大洋。——好,就按你說的這個數減下來。——鎮長,您不算算?——你算的,就是我算的。——扣兒的算術不好的,也信?——隻要是扣兒的,不管是啥,本鎮長都信。扣兒臉紅了,低了頭,輕輕說,謝謝鎮長。

  扣兒回家與珍一說,珍的笑由嘴巴一條皺紋一條皺紋地笑進了耳朵和發叢。珍說,我是冒出了一半算的,心想那幫猴精的不管你報多報少都會攔腰砍一刀的,這下賺了,都是你的功勞,扣兒。扣兒一聽,要去向安說明實情,可她哪裏還邁得出珍和蛋的變形門檻。

  安第二次的流動是因為蛋醉了酒。魚兒向鎮公所報案,說蛋醉了酒在街上發瘋。鎮公所就把蛋捆在街邊醒酒石樁上。如此處理也是為整肅鎮風鎮貌、按安親自製訂的場鎮管理條例執行的。人群圍著兒子看,珍覺得醜丟大了,就去求教官放人。教官說,蛋多大了,吃奶呀,又不是莫婆娘,還要當阿媽的管?珍就去喊了扣兒來。安一見扣兒,說了幾句要教育好蛋的話,又噓寒問暖了一些廢話,就讓扣兒把酒瘋子男人領回去了。

  之後是扣兒任教鳳梧書院一事。

  一來二去,珍和蛋自然變得聰明起來,來了事,就貓在家裏不出門,直接支使扣兒去辦理。二人就此總結出了一個定律,隻要家裏與鎮公所纏了麻煩,就隻能由扣兒出麵,而扣兒一出麵,天大的事兒也能解決。由是,心裏也就有了底數:一、盡量不與鎮公所產生聯係,二、產生了聯係也盡量不惹麻煩,三、惹了麻煩也不怕!這個底數又決定了母子二人對扣兒的尷尬態度,不想讓扣兒拋頭露麵又不得不讓扣兒拋頭露麵。

  並且,二人隱隱覺得,自打娶了扣兒後,家裏咋就與鎮公所的事兒多起來了呢、自己咋就變得這麽無能一無是處了呢?滅鼠,國軍抽丁,自衛隊派糧,以及安組織發起、主持辦理並帶頭捐款、鎮民們跟著助捐的那些多如繁星的所謂惠及民眾的事,以及解放後指導員來收槍、征糧、打狗……甑子場的事兒,扣兒還在龍潭寺甚至還沒生下來時就多,現在更多了。並且,事兒越來越囉嗦,麻煩越來越細碎,母子越來越無用。

  打狗是這樣的。指導員帶領工作隊征糧,一則狗見了工作隊撲上來就咬,一則狗聽見工作隊腳步就給主人通風報信、讓主人快跑快跑,指導員不舒服了,就讓安下令自衛隊打狗。安說,打就打吧,但也不能全打了,村村院院總得防盜防匪吧。指導員說,先打一些再說吧。這樣,一打狗就打到了珍家,而珍家又不想自己的狗被打。不想自己的狗被打,唯一的出路是支使扣兒去鎮公所走一趟。

  珍家與鎮公所的密切關係,讓珍家人在鄰裏間乃至“東山五場”光鮮了許多,連背有些微駝的珍走起路來也回到了挺胸昂首的二十年前。一時間,那些有求鎮公所辦事的主,那些遠房得不能再遠的姑嬸婆姨、舅子老表,紛紛拎著禮物陪著諛笑找上門來。於是乎,母子二人又卷入了“二難”的窘困漩渦:要說自己沒關係辦不了事吧,別人就會說你不幫忙或沒後台;要說自己有誠心有後台吧,就得把扣兒送到那個充滿危險的神秘的鎮公所。

  “二難”的窘困漩渦,讓母子二人如坐針氈、寢食不安。

  仿佛知道珍家的難處似的,安主動上門解難來了。不過,一家人看見安被教官、師爺、賬房先生、香、保鏢、紫衣自衛隊簇擁著,皇帝出宮樣浩浩蕩蕩走來,不知出了什麽事,非但不認為解難,反倒以為大禍臨頭了。直到一行人到了家門口,安一揮手,隨從盡皆原路返回,隻安與師爺、香走入院壩,才寬下心來。剛寬下心,又覺得蹊蹺,無事不登三寶殿,鎮長登門,福兮禍兮?當下就忐忑了。一家人一邊招呼凳椅一邊沏茶,等著一種不可預知的命運的來臨。

  師爺很快就解了一家人的惑。師爺說,鎮長一家子去了馬來西亞,鎮長想女兒了;鎮長覺得你家扣兒不錯,一心想幫襯你們;扣兒受聘書院後,鎮長越發覺得與扣兒有父女緣了;因此,今兒鎮長百忙之中登門拜訪,就是來收扣兒做幹女兒的;扣兒,拿著,這幾身新衣、一百塊大洋,是幹爹給他幹女兒你的見麵禮!

  香雙手捧著衣物、大洋遞向扣兒。扣兒哪裏敢接?

  一家三口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想到了各種可能,卻沒想到這種可能。扣兒心想這是好事,就望了安一眼,難為情地忍住笑。安沒在扣兒的麵上看見笑,但從眼睛裏看見了——安對自己的創意很滿意。珍和蛋就有些拿不穩了,這位從天而降的幹親家該不會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一柄雙刃劍!

  師爺催促:怎麽,不願意?

  這樣的場麵是容不得母子二人說不的——給你臉能不要臉嗎?珍也算見多識廣曆練成精的巾幗老手,當下拋出一塊炭圓,讓安抓在手裏燙手,丟了扯落一塊皮,既試水深淺,又作擋箭牌。這匹老狼老色鬼有沒有那方麵的想法,立馬可見原形!

  於是說:師爺看你說哪裏去了,哪有不願意,願意呀,願意呀!師爺啊,能跟鎮長他老人家攀親家,是上世修來的福啊,隻怕高攀不上才是。又說,不過,我這兒媳婦馬上就要懷孕生崽了,成天腆個大肚子,怕不方便孝敬他幹爹吧?說完,拿眼斜睨安。

  安笑了:懷孕生崽?好好,好哇,我又可以抱孫兒了啊。

  珍略怔,立即說:扣兒,還不收下禮金叫幹爹?

  安嗯一聲,說:不急,還是讓扣兒自己給個態度吧。

  扣兒:扣兒聽婆婆的。蛋,你說呢?

  蛋痛苦高興得有些尷尬:好,好。

  珍:叫吧叫幹爹。說罷,徑自接了香手上的禮包。

  扣兒一彎腰:幹爹!

  甑子場是一個很講究份兒和格兒的地方,比如衡量一個家族、一個人在甑子場的社會影響、地位和受尊重程度,唯一定量與定性的圭臬,就是份兒,就是格兒。說一個人不夠份兒,就是指他身份與份量都不行,說一個人沒有格兒,就是指他沒有資格。評價一手牌好不好,也用格兒來評價,比如“詐金花”,一個人如果抓了一手臭牌還不撤退,旁人就會悄悄罵他,格兒都沒有,跟個卵呀!

  扣兒成為龍洛鎮長、袍哥總舵把子、自衛大隊總指揮的幹女兒後,珍家的份就大了,格就升了。在甑子場,就家財地位而論,安屬一流,烏、鄭兩家屬二流,珍家頂多隻能算四五流,但這份兒一添格兒一升,珍家的地位一下就高飆到了三流上。

  從此,珍家母子對扣兒更加寵愛更加客氣更加嫉妒更加憎恨,也管理得更加嚴格了——去書院上課,去廣東會館辦事,回家稍晚,就如臨大敵,空氣緊張得放個響屁都會引爆成都平原。

  珍家添份升格兒後,好處就多了起來。軟件是腰板硬了、嗓門粗了,時不時飄來的燦爛笑容、好聽言子像一柵欄開柵的種豬,趕都趕不回去,硬件是可以賒更多的工錢購貨款什麽的、還不用簽字畫押找中人。雖然如此,他們還是緊緊牢記和扼守既定的原則,一撥又一撥拒絕著妄想利用他們的份兒和格兒去麻煩鎮公所的那些人那些事兒。因此,扣兒雖然搖身一變成了甑子場第一幹女兒,但她與安的聯係並未密切多少。在另一方,安也並不是一個安安心心做實驗心無旁騖的善主,他還在利用實驗課的課間操時間任其慣性,做些尋花問柳沾花惹草的事。他的理解是: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

  珍家對於求上門實在抹不過臉麵的來人,就隻有讓扣兒去趟廣東會館,在她幹爹那裏露個臉麵。這樣一來,那些被拒絕了的主就不舒坦了,他們開始說起扣兒的壞話來:哼,幹(gān)女兒,幹(gān)爹,怕是幹(gàn)女兒、幹(gàn)爹喲!由於被拒絕了的是絕大多數,壞話說起來傳起來就特別有影響,有聲勢。這影響這聲勢首先就影響了魚兒,緊接著是蛋。

  受了影響的魚兒在第一時間就紮進了影響的大霧,出來的時候雲開霧散,一切都正本清源了。

  蛋就不一樣,他被影響得茶飯不香,神不守舍,痛苦不堪。當然,影響蛋的不光安,還有魚兒。

  扣兒去銀鋪打一副手鐲,還沒走攏銀鋪,身上的銀元不見了。有個外地貨郎在扣兒伸手挑選貨物時,摸了一下扣兒的手。這兩件事不大,扣兒就聽了珍與蛋的話,沒去報官,當然扣兒本身更不想報。可偷去的銀元,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回到了自己的口袋,而那個貨郎當天晚上就被人砍了一隻手掌。蛋懷疑這兩件事兒是同一個人幹的,這個人就是曾把自己拎在半空中的魚兒。但也就是懷疑而已,一切都不能坐實。

  魚兒非常明白,安所有的從扣兒的俯身流動,之所以成立,蓋因權力和銀票使然。把權力銀票與安剝離開,安還是安嗎?狗屁也不是!是也是狗屁做的老賊!魚兒痛恨和熱愛權力和銀票。魚兒痛不欲生但魚兒有魚兒的辦法。

  按說,安是大人物,在明處,魚兒知道他實屬正常。而魚兒就不容易被安知道了。可問題是,自從安當上鎮長後,鎮上大大小小巨巨細細的事哪有安不知道的?人們不知道的,隻是安知道的渠道。

  雖然安知道魚兒對扣兒的所作所為,但他通通不以為然。如果安以為然了,就不是安了。安相信,他對扣兒的了解,對魚兒的了解,甚至對許多人的了解,他比他們自己都了解。因此,安與魚兒偶有在街上相遇,安要麽裝著沒看見,麵無表情走過,要麽空茫地掃一眼,笑笑走過。總之,二人相遇,安的鼻孔沒冒黛霧,而魚兒的耳洞卻鑽出了氤氳青霧。

  蛋想不明白,自己的婆娘咋個就被兩個想躲躲不開、想惹惹不起的外人惦記了呢?外人對自己婆娘的惦記,激活了自己對婆娘的再次的鬥誌與狂熱。另外,他也一直在思考,萬一婆娘因為種種原因不幸淪陷、讓惦念藍圖成為現實圖騰,豈不大冤,豈不虧死了?那麽,自己應該如何趕在藍圖變現前未雨綢繆,盡到一個前夫應盡的綿薄之力?

  自己必須下一狠招,以期凍結女人的變天、愛情的變天!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有槍有彈無女人,最最大的悲哀是麵對女人有槍無彈,無窮大的悲哀是給你一個女人而你有彈無槍!第一種情況相當於麵對一桌好菜卻身無分文,第二種情況相當於麵對一桌佳肴有錢有胃卻無一顆牙齒,最後一種情況相當於拉燃手榴彈卻無力把手榴彈推擲出去。蛋屬於最後一種情況。

  在一個悶熱的夜晚,蛋吞了一根馬鞭肉飲了兩杯蛇鞭酒喝了三碗羊鞭湯後,紅的綠的紫的黑的白的各色火焰都在身體裏燃成了老虎。老虎翻身上床,低沉地吼叫著,舌頭上的唾沫與掌爪上的汗津塗滿了婆娘全身的旮旯角落。就在婆娘全無準備疲憊莫趣得快要像往常一樣沉沉睡去時,老虎整個兒變形成了一隻爪子,縱身一撲,一頭紮了進去。

  天呀!

  扣兒尖叫一聲,血從下邊飆出,一飆三尺。待珍闖進屋與兒子聯手把她搬開後,床單上那個薄薄的扣兒血紅血紅,像一萬畝桃花割斷了血管。

  扣兒醒來後,那聲尖叫已過去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蛋跪在她的床邊,顆粒未進,不停咒罵自己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三天三夜,蛋都沒吐完口中的白霧。

  男人都罵自己混蛋了,還不依不饒,自己就混蛋了。不管蛋是不是自己的男人,自己是蛋的女人卻是確鑿無疑的。蛋要破自己女人的身,天經地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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