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鎮壓安的槍管已抵在了安的後腦勺上,但安還是在想他與扣兒的淒迷往事,五花大綁也沒能綁住他的鬆鬆垮垮地崩山裂的想。
他在想,他與扣兒的關係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身體對身體的焦慮與培育,第二個階段是心理對心理的賭博與逆反,第三個階段是身心與身心的互偶與消融。
安知道在第三個階段時,自己的身已成了未封蓋的棺,而扣兒還有姣好的身,更姣好的心。此刻,安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繼續第三階段了,但他卻不能阻止自己不想第三階段。從這個意義看,他的想僅僅是總結,不意展望。
但他還是沒想透徹,自己與扣兒的關係到底是不是愛情,或者說屬不屬於愛情的範疇。可是,不是愛情又是什麽?不屬於愛情的範疇又屬於什麽範疇?第一個階段乃低級動物之雌雄公母本性使然及高級動物之冷智力遊戲,第二個階段又源於一宗理想的幻滅及一場複仇的博弈,第三個階段根本就是不能同步續存的烏托邦中的烏托邦。這是愛情怎麽可能?再者,自己歲屆六旬,妻妾成群,采花無數,腐朽敗壞如安者也配有愛情?
但是,但是自己還是幽深如礦井細微如桃絨地愛上了扣兒。
婚後,扣兒經常會向老男人安請教一些讓她困惑的問題,而老男人總能像幹爹時期那樣對她耐心講解,直到她滿意為止。比如,扣兒問,共產黨為啥把魚兒他們一會兒稱土匪,一會兒稱暴匪,一會兒稱叛匪呢?安就會講解說:
你看,不管稱土匪、稱暴匪、稱叛匪,共產黨都稱魚兒他們為匪。何為匪呢?匪就是擁有殺人武器並且有所行動的老百姓,這樣的人是不受以前的朝廷現在的政府待見的,因為他們雖然是軍,卻不是朝廷軍或政府軍,一句話,是當政者所謂的非法的武裝,所以,當政者就把他們稱為匪。
匪是可以轉變的。解放前,國民黨稱共產黨軍隊為紅匪、共匪,當然,共產黨也稱國民黨軍隊為白匪、蔣匪。現在解放了,共產黨當仁不讓,自然把一切未經自己同意就形成的武裝力量統統稱為匪。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講的就是這個理兒。
匪,也可是土匪的簡稱。如果把土匪細化,我認為可劃為三類:一是嘯聚綠林靠打家劫舍為生的職業慣匪,二是有著明確的政治主張企圖建立獨立王國或推翻當政者的反政府軍,三是歸順當政者後又反叛的武裝力量。按照這種分類,魚兒他們救國軍自然可稱為土匪,因為這三類人他們的隊伍中都有。但為啥又稱叛匪呢?這是因為他們的隊伍中絕大部分屬於我說的第三類。你看,他們隊伍中的第一類人,就東山地區而言,國民黨剿,我也剿,解放後共產黨也在剿,能有多少了?第二類人絕大部分都消滅了、逃台了和起義了,剩下的就隻有幾個潛伏下來的特務。第三類人就多了,起義變成解放軍後又反叛的國民黨軍隊,被共產黨全盤接管過來後又武裝反對共產黨的鄉鎮長等各級政府工作人員,不適應變天而武力抗爭的富人、幫會人員等,白天扛鋤晚上扛槍的廣大農民。總之,第三類人就是被新朝視為順民、良民,後又成為反民、暴民的群體。
扣兒插話說,如此說,共產黨把他們叫土匪,稱叛匪都可以,不過,我認為還是稱叛匪準確些。
安說:嗯,我支持你的觀點。
扣兒說:安,禾好像一直懷疑你是叛匪,你是嗎?
安笑說:你說呢?
扣兒說:你有自衛隊武裝,可那是政府允許的。再說,你沒有對抗當政者的武裝行動啊。
安笑說:可禾說我有,隻是我還沒暴露,他還沒發現。
扣兒說:這算什麽呀天!
舉事、暴動、揭竿而起,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農民起義,都是叛亂。安說。
安不想死,但他知道自己又不能不死。他這一輩子如果怕死早死了,因為不怕死才活到了現在。但是,他與扣兒的愛情生活步入到他的第三階段時,他怕死了——他哪舍得棄扣兒而去哪怕離開須臾?怕死了,就快死了。真快呀這一九五零年的春夏之交!現在是刑場,他必須去死。刑場設在安府外南側的塘坎上,塘麵上正燃起翠綠的火,那是新荷。他一生都在體麵地活著,最後這幾分鍾他也不能例外。
但是,他看見了扣兒。遠遠地他看見扣兒正站在桃花凋敝的坡坎上在擁擠不堪的觀刑人群中眼淚汪汪看著他。人群被解放軍駐軍攔著。他似乎聽見扣兒在奮力發出他聽不見的聲音。看見了扣兒,他一瞬間就改變了一生中自己對體麵一詞的個人化理解。他突然像一條病狗一樣變得可憐起來,他把扭曲得不像臉的臉對準監刑官禾,努力吐著口中的布團。禾知道他有話要說,就冒著犯錯誤的危險,上前抬手扯去了他口中的布團。站在安身後隨時準備行刑的兩位解放軍以為安會大喊打倒什麽萬歲什麽的極反動口號,緊張得把槍柄都捏出了汗。安喊了,真喊了,喊出了閻羅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扣兒!扣兒!扣——
安脖子上的一股繩索把安喉嚨勒變了形,這就使安的聲部變了形,變形的結果是,安沒有把那個扣兒的兒音發完全。如此一來,兩位行刑人中的一位就像是聽見了現場執行官即甑子場駐軍連長發布了“扣”槍的命令,於是飛起一腳蹬向安腳肘,安撲地跪下的同時槍砰地響了。另一位行刑人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同事為何這般反應就被安後背上噴出的一塊心髒啪地一聲覆蓋了整個臉蛋。
在寶勝村遊覽桃花寺時,陌生人問我,為什麽社會變革總會以一大批鄉鎮長的死為代價呢?辛亥革命、大革命、抗戰開始、內戰爆發、土改、文革,各時期莫不如此。僅僅是鄉鎮長人數眾多,分布最廣,離農民最近?我說,我對此沒有研究,不過,國家行動需要農民的汗水和支持時,總是首先針對鄉鎮長的。農民的生存發展需要國家的體恤和甘露時,也是首先針對鄉鎮長的。鄉鎮長什麽時候都夾在麥芒的中間。陌生人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土地的所有矛盾,都集中在了鄉鎮長身上。我說,你知道“江西豐城事件”嗎?
一九九九年八月,江西豐城某鄉一周姓農民,因不滿當地政府加諸於農民頭上的過重負擔,鼓動農民抵製不合法不合理的收費行為,被鄉政府帶進“學習班”,兩天後非正常死亡。死者家屬五十多人到鄉政府“鬧事”,被驅散。之後,四個鄉鎮數萬農民自發帶著農具潮水般湧來,包圍並搗毀了該鄉政府。鄉長和一名鄉幹部被從二樓扔下,憤怒的農民當場在鄉政府刨了一個大坑將此二人活埋。鄉派出所長和一名民警被當場打死,派出所長的屍體被吊在樹上示眾。鄉黨委書記乘一中學教師摩托逃至縣城僥幸得生。
這可是現代文明社會啊,怎麽還會這樣?“江西豐城事件”讓陌生人很吃驚。我告訴陌生人,這個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年,江西省試點取消農業稅,二零零三年,全國取消農業稅。
看見自己的愛情在不遠處的坡坎上流淚,安就終止了對更遠處愛情的懷想。他本來還要想那已被自己想過一千遍的自己到底是何時何地因何愛上扣兒的這一古老追問,並讓這一千零一遍的想埋葬在最後的槍聲裏,讓槍聲把他最後的想帶向千山萬水,帶向扣兒的左耳和右耳,左夢和右夢。扣兒希望他想,卻又不希望他想得那麽辛苦,於是直接就來了,直接把他的想變成了自己的身形。
安倒了下去。扣兒看不見安了。扣兒看見人群上方突然噴出了一團黛色的霧。霧向西邊飛去,又突然掉頭,向東邊飛來:向扣兒飛來。
安剛一倒地,就又有一陣槍聲毫無準備、慌裏慌張響起。槍聲響過,師爺、教官等八人亂七八糟倒了下去。
安兩年前曾在扣兒與蛋的婚禮上擔任過證婚人。婚禮上,他看了扣兒一眼,之後就不敢再看。
不敢再看,不是扣兒不好看,而是太好看,太好看也是可以看的,可他又怕把她看壞了,看得不好看了。扣兒是青山綠水,自己是老氣橫秋,他怕自己把扣兒看秋了。
安不怕把女人看壞看秋,他隻怕把扣兒看壞看秋。應該這樣說,安認為所有的女人都看不壞看不秋,而扣兒一看就壞就秋。
安完全是一個超級采花大盜,凡被她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的女人,都會在她被看第二眼的當天晚上成為他床上的小貓眯。他從不讓他的第二眼成為隔夜茶。他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是桃子,脆桃、青桃、紅桃、早桃、晚桃、酸桃、小桃、鐵桃、野桃、洋桃、病桃、鬼桃……五花八門,什麽桃都有。而扣兒什麽桃也不是,她隻是水蜜桃,一碰就流水的水蜜桃,一下樹就壞掉的水蜜桃。對於扣兒的形態與質地,他相信自己的預感與判斷——雖然他的預感從來都是沒個準地滿天跑而他的判斷又生來就是為他的預感做著銀匠般的矯正工作。
安想讓扣兒一直養在甑子場這隻花瓶裏,養扣兒的花瓶大不得小不得,甑子場正好,大了他護不住,小了他不想護。
甑子場作花瓶,他就是這隻花瓶唯一的主人——誰叫他是鎮長、總指揮、總舵把子呢?當了瓶的主人,自然就當了花的主人,花離開瓶是沒有活路的。當然,這隻是安作為老花癡的浪漫想法,隻是為自己欣賞和感知花兒的存在找到的一個唯心美學與自欺哲學。他希望一直這樣,可他又受不了一直這樣。
他在思考一種方式,既能占有她,又不毀壞她。
安之所以這樣思考,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實例不得不讓他這樣思考。他在進入每個女人前,都為女人的美而感動,而一旦進入後,又後悔不迭——每個女人都是那麽醜陋那麽令人厭惡。大老婆他一開始就不覺得咋樣,他甚至都不想進去,後來證明她確實不咋樣,但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她是他父母為答謝他們家族的一位恩人而用八抬大轎抬上他的花板床的。
二姨太在成為二姨太之前是省城的激進派大學生兼《覺醒報》先鋒女性專欄記者。安是在二姨太對大老婆作保密性的性生活調查時認識二姨太的,認識二姨太後安就有了調查二姨太的衝動。當調查二姨太正在興頭上、他當作玩似地在二姨太準備好的文書上簽上大名後,這份主體內容為《結婚啟事》的文書第三天清晨就出現在了《覺醒報》報眼上。他完全有能力讓文書失效甚至讓二姨太消失,但他卻沒有能力把傳媒出去的影響一點一點像捯回一隻風箏一樣捯回來,最後他隻能讓疑似革命的二姨太成為相父教子的二姨太。
三姨太是安在成都紅布簾街逛窯子時認識的一位雛妓。一來二去後覺得這位雛妓有點意思,有點意思後他就多去了幾回,多去了又嫌麻煩,於是他在甑子場福建會館裏找了個屋子打算用一兩個月就把她送回紅布簾街去。一兩個月很快到了,哪知這位雛妓把安給她的一根金條掖在枕頭下、上了回去的路卻沒有回去,她直接跳進了洛水河裏。跳進洛水河裏故事本該結束了,可偏偏一位好心的過路者救起她並認出她是安的相好,這樣,人事不醒的雛妓就被送回了福建會館。再後來郎中給病榻上的雛妓摸脈卻摸到了她腹中的嬰兒。雛妓醒來後嚇得不行,連說我不是不聽老爺話故意回來惹老爺生氣的,說完轉身就走。但老爺卻不放她走了,不僅不放她走,還在翌日把她變成了三姨太。變成三姨太後他還想調整心弦繼續寵她一回,可一想到她腹中血脈的安妥,就打消了念頭。打消念頭後,他就再無念頭了。
從此以後,安就立了規矩,哪個女人再在他麵前提姨太二字,就一槍崩了她。
他沒想到還是有兩個自以為跟他黏糊得生生死死在一起的女人不信邪。當這兩個不信邪的女人嚐到了這個男人射出的另一種更加灼熱的子彈後,後來的女人就個個信邪了。對於安來說,所有的女人都在用自己的身體、心眼和行動印證著他對之前女人和之後女人作出的判斷和下的結論。
有時,他覺得是自己把所有的女人都弄壞了。有時,他認為所有女人的變壞與自己無關,都是時間搞的鬼。有時,他認為自己的壞,都是女人的使壞。更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一生都在跟女人與時間開戰,而從雙方開戰的結果看,自己總是站在失敗者一方。
在龍洛一鎮七鄉,甚至在“東山五場”的廣大地區,安作為成功典範和成熟男人的公信力是有目共睹和不容置疑的,但安自己明白,他一遇到女人智商就大打折扣,並且智商越低的女人會把他的智商下拉得更低——為了閱美的親切感和通順感,他必須在各方麵與女人的基本麵保持一致。
但是,即使浪費了時間折損了智商安也沒稍停對女人的興趣和獵捕。這鍛煉了他的情商。也養護了他的活力。
再換一個角度來總結性地闡述一下安的思想切片與行為藝術。安其實是想好好愛一個女人的,可沒有哪個女人經受住了他好好的愛,換言之,能夠經得住他好好愛的女人至今沒出現。於是,他為了一個人一個壓根就不存在的人的成功,去成全了無數人無數如花女人的失敗。他以為這就是他的一生。
可是,扣兒出現在了他的視野。
他看出扣兒不是一般的女人。他希望用扣兒作一個實驗,在實驗中證明一種時間的美學——證明扣兒與其他女人不一樣。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實驗成功了,扣兒的確跟其他女人不一樣:扣兒要了他的命。
就在安一遍又一遍認真思考既能占有扣兒、又不毀壞扣兒的這段時間裏,甑子場發生了很多事,這些事打斷了安的思考。這樣一來,安的思考就失去了連貫性、係統性進而是鬼神難料的深入性。這樣一來,魚兒就以潛水的隱蔽與撲岸的瘋狂打破了這隻花瓶並實現了一個下人的野心與企圖。令安痛苦不堪和仇恨滿腔的是,那朵高貴的花兒似乎也默認了下人的嫁接與澆灌。
安的預感與判斷遭受到了平生首次的雙雙敗北。安終於明白了一個真理,水蜜桃再好也是桃,況乎扣兒還沒有被他培育成真正的水蜜桃。安到底就是一個不會為一棵樹就喪失一片森林的浪蕩子。就在安對扣兒棄之如敝屣的時候,禾的出現又再次挑起了他作為龍洛鎮著名男人的永不停歇激蕩如大海的挑戰欲征服欲。如此一來,他複又把扣兒納入了自己的美學與哲學研究範疇,複又續接了關於花與瓶、桃花與罌粟花的深入思考。
從後來的結果看,應該說安的思考是成功的,他在扣兒的身心上實現了自己的美學與哲學命題。可是,從更後來的結果看,他在扣兒身心上成功實現了自己的美學與哲學命題後,竟然不能成功返回,他那堅實精密如洋機器的退出機製完全癱瘓失效,最終導致自己以一個點位的成功去獲得了滿盤皆輸的失敗。但從更更後來也就是臨刑前他那聲搶天號地近乎誇張的呼喊來看,他完全把滿盤皆輸的失敗當作了舉世歡騰的成功,或者說當成了一種美麗的舒服極了的失敗。
弄得安對扣兒的精心謀劃不能正常運行的大事很多,但天大的天字第一號的事是,龍洛的解放。
二
龍洛解放了,其實是龍洛人解放了。扣兒是龍洛人,因此扣兒也解放了。扣兒解放了,就是解放了的人。作為解放了的人,扣兒也在想,龍洛解放了,僅僅是人解放了嗎?龍洛的土地、建築、物具、牲畜、風俗、行為,還有天空,都解放了嗎?如果說都解放了,她怎麽看不出來呢?她甚至連人解沒解放也沒看出來,因為她連自己解沒解放都不知道。扣兒直到遷居石碾村才知道,真正意義的解放是以土改為標誌的,土地被改變被解放的同時,土地上的人、風物,都被改變被解放了,天搖地動地被改變被解放了。——扣兒是一個不知道的人,她甚至不知道安對她的精心謀劃與秘密構想。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宣布成立的,成立的時候,這個國家還有很多地方還民國著、黑暗著——還沒有解放。成都平原就屬於這樣的地方。成都平原是北京響起那個宏大的湖南口音兩個多月後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光明懷抱的,具體說來,成都是當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解放的。
龍洛鎮甑子場西距成都城區約四十裏路,現屬成都市,那時屬簡陽縣。按說,成都解放日未必就是龍洛解放日,這是兩樁不搭界的事,但恰恰在十二月二十七日那天,駐紮在離甑子場十裏遠處大麵鋪一帶的國民政府軍第十八兵團司令李振通電起義,這樣一來,龍洛與成都的解放日就不謀而合了。
龍洛人對解放的感覺和體認是從公元一九五零年二月四日開始的,這一天因為禾來甑子場解救扣兒和抓捕槍殺高雲兒的凶手而響起了槍聲,槍聲又讓鎮上的居民們知道了槍聲正是衝著解放扣動的板機。居民們這才恍悟龍洛原來是解放了的,而有些人不想被解放,於是不想被解放的人就想用槍聲把自己送回到解放前去。
按說,沒有人不希望被解放,除非他是一個非正常人或良心大大的好的傳染病人,因為就解放一詞而言,它是把套在身心上的繩索解開,把人放開的意思。誰想被繩索綁縛?顯然,在龍洛對公安打槍的人來講,現在的解放不是解放,反而是一條把他們五花大綁的繩索。解放是共產黨的詞,那麽打槍反解放的人一定是反共產黨的人。
二月三日那天下午,在江西會館,魚兒向扣兒嚴肅地談到了時局,而時局就與解放和反解放、變天與反變天有關。那天扣兒一點不在意,後來在意了,因為活著,就無法不在意,不能不在意。後來,扣兒覺得解放不再是虛詞、隱詞和可有可無的詞,而是實詞、大詞和險詞。
距那天下午,雖說龍洛都解放一個多月了,準確地說,是三十七天,但扣兒還是看不出它與沒解放時有啥區別。扣兒雖然隻上過幾年私塾,好孬也算得上是識文斷字的人,連扣兒都看不出解放不解放的區別,更別說本土本鄉的大部分居民和農民了。大夥兒不僅看不出解放前後的區別,甚至連解放這個詞也鬧不明白,更有甚者,連解放兩字都沒聽說過。現在想來,一點不奇怪。
自從共產革命進入中國後,成都平原既沒有成為土地革命時期窮鄉僻壤的紅色蘇區,又沒有成為抗戰時期的敵後革命根據地,更沒有成為解放戰爭時期的東北式解放區——他們對解放區的天是藍藍的天一點感覺沒有。至於龍洛鎮,雖然解放了,卻是連解放軍的影子都沒見過。此外,還由於包括龍洛在內的成都地區是沒放一槍一彈和平解放的,加上解放日那天甑子場又沒有像當年抗戰勝利時舞獅子、耍龍燈、放鞭炮大搞歡慶活動——劉家龍更是舞得山呼海嘯,舞成了四百裏龍泉山脈。因此,這種情況下,不知解放是咋回事就像不知一隻突然飛起的鳥是公鳥還是母鳥一樣正常。
正因為十二月二十七日這一天沒有如想象中的利刀一樣把新與舊、黑與白一刀劃斷,所以,解放前的一些東西除穿軍裝拿武器的國民黨軍隊外,幾乎都小心翼翼甚或肆無忌憚湧過了這條共產黨為龍洛劃定的日期的大河。準確地講,穿軍裝的國民黨軍隊也是過河來了的,隻不過被繳了械,正等候著或換上嶄新的解放軍軍裝或換上自由的百姓服裝的處理。
扣兒婆婆告訴我和陌生人說,現在想來,估摸著把成都解放日定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也不是唯一的選擇,它還可以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二十七日,胡宗南精銳部隊國民黨第五兵團司令李文以下五萬餘人投降,中國人民解放軍南北兩線在成都地區勝利會師。二十八日,成都一百二十三個單位代表四川各界舉行慶祝解放大會,歡迎解放大軍勝利進入成都。三十日,解放軍第一野戰軍司令員賀龍率解放大軍勝利進入成都城,各界舉行隆重盛大的入城式,再次歡慶成都解放。
扣兒婆婆認為,不用二十七日,而是延後三天用舉行了盛大的解放軍入城儀式的三十日作為成都解放日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再延後兩天就不行。再延後兩天就翻年了。翻年就意味著延遲了一個年度解放。讓成都這個西南大都市在一九四九年解放或一九五零年解放,簡直是兩個概念:對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而言,共產黨說,解放前的近義詞是“水深火熱”,解放後的同義詞是“當家作主”。兩個不同的飾詞,指代著陰陽兩重天。人家哈爾濱一九四六年就解放了,成都己經晚了四個年頭,哪能晚到五個年頭去?不用說了,無論對國家政治的統計表達,還是對人民利益的文學描述,又還是對城鎮曆史的榮辱計算,解放日都是頂頂重要的。什麽叫不可同“日”而語,這就叫。沒有什麽“日”比“解放日”更厲害——它有變天的勁力,它是至高無上、無以繞開的曆史刻標。
當然,這一切都是理論上講的,同時也是為口頭語言與紙麵書寫所習慣與體認的。
事物從高處落地後,就不完全是這樣了,準確地說,完全就不是這樣了。在天上的太陽與在地上的太陽就是兩個概念,前者是拳頭那麽大一個火球,後者是十萬八千裏的地球鍋蓋。
實際上的“解放日”不是“日”,而是“周”、“月”甚或“年”。到底是什麽,每個地域都有不同的情勢。但不管什麽情勢,總之親身趟過那個“日”的扣兒婆婆告訴我的是,龍洛的“解放日”比廣播中的“解放日”寬,它不是一根線,而是一條帶,它有自己的寬度。即便鋒利、尖銳的土改也是有寬度的。是的,線性的時間也有空間的屬性。至於這條帶的邊界在何處,卻沒人能說清,就像一條河,從中心開始向兩岸擴身,由深至淺,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沙灘,而前一分鍾的沙灘與後一分鍾的沙灘又是不同的。
本書的故事,扣兒、安、魚兒、禾、蛋、烏、珍、象、俊、菜、馬、祥、盛、尚、富、酉、香、瓊、教官、師爺、更夫、郎中、指導員、男公安、女公安、“山西口音”、連長、雪兒、瞎眼算命人……還有甑子場,就發生在這樣的一條河裏。
按望文生義原則,扣兒婆婆對“解放”一詞的理解是,解開舊社會的繩子,把人放到新社會來。當然,扣兒婆婆當時是不能理解到這一層的,當時扣兒婆婆的政治覺悟很低甚至沒有政治覺悟。扣兒婆婆能理解到這一層,多虧後來有口號有標語有高音喇叭有報紙為她補功課。
扣兒婆婆首先是理解了“解手”一詞後才理解了“解放”的。在始於清朝初年的那個牽涉十五個省的“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中,包括扣兒婆婆家族入川始祖在內的遷川客家先祖,好些都是被清兵強行捆押上路的。路上,客家人因內急就會向押解清兵大呼“解手”,清兵聽見後就會解開呼者身上的繩索,允其方便。這就是川人後來把大小便稱為“解手”的由來。你看,理解了“解手”,再來理解“解放”,是不是方便了許多?扣兒婆婆很聰明。
我之所以嘮嘮叨叨、不厭其煩地坐在桃花簇擁的院壩與扣兒婆婆和陌生人探討解放、解放日、解放前、解放後,不僅因為它們是顯詞,繞不過,更功利的是,不把它們探討抻抖,就不能把下麵的故事說抻抖——你就永遠不能理解,都解放了,為什麽還這樣?
那天下午,龍洛不光發生著扣兒與魚兒走在大街上,解放前發生在這裏的一切都照常在扣兒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發生著。當然,扣兒不知道,她與魚兒的發生,卻是與解不解放有涉的。這個,魚兒心裏有數。
甑子場自古以來就是商埠要津,吃穿住行,吹拉彈唱,該有的都有。“漢安長,蜀郡青衣陳君,省去根閣,令就土著郵亭。”從《簡陽縣誌》《靈池區誌》所載來看,此地漢代即已成為蜀郡通往巴郡的道路,並立有驛館。其繁華程度從“每歲車運至省絡繹不絕,養活貧民亦甚多”即可看出。
這一天,在已解放了三十七天的甑子場,鎮民們與解放前一樣,該幹啥幹啥。賭博的照樣賭博,咂巴鴉片的照樣咂巴鴉片,嫖妓的照樣嫖妓,算命的照樣算命,掏耳的照樣掏耳,妻妾成群的照樣妻妾成群,失眠的照樣失眠,嗜睡的照樣嗜睡,幹活兒忙碌生計照樣幹活兒忙碌生計,曬太陽喝燒酒的照樣曬太陽喝燒酒,能夠開口說人話的怪石牲口照樣開口說人話……每個生物與非生物命數的生物鍾依然沿著既往的軌跡運行。
扣兒隨魚兒走在去江西會館的路上,看見了雷人、獸人,沒有看見瞎眼算命人。那時瞎眼算命人正在廣東會館為安算命。頭天,安去省城成都見了妹夫祥,妹夫跟三個月前比,甚至跟三十天前比,判若兩人。
一個多月前,安去見妹夫時,妹夫說,蔣介石剛剛從成都飛走,去了台灣。妹夫那時已與地下黨取得了聯係。地下黨指示他,你先別急於起義,你要努力利用自己的人脈關係和在軍界的影響,去做國民黨軍隊的起義工作,讓他們棄暗投明。妹夫那時夜以繼日奔走在驚慌失措、無所適從的國民黨上層之間,信心百倍,勁頭十足,甚至還有點高瞻遠矚帶來的洋洋得意。聽安說他氣色很好哇,他的氣色就更好了。他還向安暗示了自己在共產黨政治舞台上的某種預期。
於是安就說,早知道你不去台灣留大陸,那我又何必脫了褲子打屁,讓家人遷往馬來半島呢?你可是我乘涼的大樹嗬!妹夫就說,時局無常,人生無常,我那時哪知共產黨的態度呢?
妹夫所說的那時,是去年秋天。毛澤東剛剛在北京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安就把自己的一家老小送去了馬來西亞。
安的祖籍在廣東惠安,清乾隆年間,安的先祖在漸漸感到當地發展空間不能接受本族人口的發展勢頭時,就按朝廷有關移民的優惠政策,把闔家大族一分為三,一部分留當地,一部分外移,一部分內遷。先祖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東方不亮西方亮,血脈不斷血脈紅——這種景象,正是無數客家先祖的信心、決心與行動使然。安他們家族外移遠播的幾經飄洋過海最終定居在了馬來西亞,內遷的數載爬山涉水最終落擔在了成都東山。
落擔成都東山也算是無奈的選擇,因為安這一脈的入川始祖到達成都平原時,以成都城區為中心的各個方位上的肥沃田壩都已被明末清初更先一步到來的湖廣人插占,剩下的,就隻有東邊的丘地與龍泉山可資選用。
安的家族外移的一脈與內遷的一脈一度失去聯係,後來交通發達起來,又有祖地惠安的祠堂香火與本族譜牒相銜,終在家族傑出人物安的行動中重起飛鴻。所以,一想到離開大陸,安瞬間就想到了馬來西亞。或許,正是因為馬來西亞的存在,安才想到要繼承血脈秉性,再次踏上遷徙之旅。安把他一手策劃的遷徙行動分為兩批,第一批浩浩蕩蕩負荷前行,第二批精精練練壓軸斷後。第二批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教官,一個是安自己。
教官是安的女婿。
安把自己留下斷後有多層意思,安從來不會隻因為一層意思就一意孤行,放棄決策智慧與平衡藝術所帶來的成功保障與無窮樂趣。
第一層意思是安還沒有完全參透時勢的風雲變幻,雖然共產黨與國民黨曠日持久的博弈似乎已見分曉,但這並不能作為留與走的唯一依據——天曉得哪個黨對自己好呢?沒有依據就不能把定去留,為了不因自己必須在非此即彼二選一一邊倒的決策中給家人帶去毀滅性的摧殘,他決定走一批留一批,如果大陸安好,走那批就回來,如果大陸不妙,留這批拔腿就走,走不脫,犧牲的也是少數,不致斷了血脈。基於這層意思,安把自己和教官作為了留下來的一批。第二層意思,是祖墳還在甑子場後山上,得有人留下來陪老祖宗,寒食送衣,清明敬酒,隔三岔五把錢捎。第三層意思,是必須有人留下來守住老祖宗傳下來的這份家業,盤出去易,收回來難,再說,這兵荒馬亂的,有哪個傻瓜肯把足額的銀子利利索索掏出來一步給到位?
第四層意思就是那方麵的意思了,是不能晾在舌尖上的——他還有許多桃色資源沒有開掘,還有許多豔事還沒了結,重要的是,扣兒的桃花蝴蝶和罌粟蝴蝶還在他的耐心而審慎的實驗過程中:還在飛來的路上。
到了後來,安又開始質疑起這些複雜意思的真實性來。難道,自己設置這座堂而皇之的迷宮,僅僅是一種托辭,本底的意思隻是為了讓一隻蝴蝶的翅膀隱秘而自由地扇出薰風?
在家人去了馬來半島而他隨後也覺得應該去馬來半島並且可以去馬來半島時,他卻遲遲不走——他覺得自己這隻大風箏正被一隻小小的蝴蝶攥在手裏,升與降,飛與不飛,都是蝴蝶說了算。到了後來,也就是他在廣東會館把那個鎮丁的眼球分解成眼與球、一分鍾也不想在甑子場待時,他又失去了飛往馬來半島的自由。
對於扣兒,安一直在做功課。
安第一眼看見的扣兒是一片紅蓋頭,是蛋用秤杆把紅蓋頭撩去之後他才看見了那個比紅蓋頭好看一萬倍的紅臉蛋。扣兒第一眼看見的安是一種蒼茫的聲音,緊接著看見的是安下半身的裝束,待她近距離仰頭看全安的身形相貌並與之正常交談時,她嫁到甑子場都已過了一個夏天了。扣兒是為任教鳳梧書院去的廣東會館。她最終在安府找到了安。她去求安,從頭至尾,倒像是翻了個麵兒,調了個個兒。
——扣兒來了哇,坐、坐。
——不敢。我就站著說吧。
——坐、坐。這就對了嘛。來,喝茶。扣兒,想去我的書院?
——是的,鎮長。
——今天我不是鎮長,是院董。
——是,院董。
——都先生了,還這麽怕生?
——先生?您答應了?
——這就對了,從進來到現在,你終於抬頭說話了。告訴我,我很可怕嗎?
——有點。
——怕啥?
——這個。
——怕槍?正常正常。共黨毛澤東就說過,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政權都怕槍,你一個幺妹還能不怕?
——還幺妹,您曉得,我是嫁人了的。
——嫁人了也是幺妹,還沒生娃嘛。
——院董,我啥時可去書院啊?
——隨時都可以嘛。
——那我明天一早就去哈。
——何必明天一早呢?
——那幾時去?
——現在就去。
——現在?太好了!那我去了哈。再見院董!
——你就一個人去?
——咋啦?
——想要我陪送你去嗎?
——院董您親自送我去?
——不歡迎?不高興?
——太歡迎、太高興!
——那還不快走?
——院董,我覺得您去書院不該別槍。
——對對。我今天是院董,不是總指揮,不該帶槍的。這下不怕我了吧?走吧。
——不怕了,您別著槍也不怕了。
——為啥?
——不為啥。不怕就不怕嘛。
——哈哈……走吧。扣兒,今天本院董就不提要求啦,明天可不行。你看你穿的,一看就是少奶奶,還留了大辮子。現在是先生了,先生不光知書達禮,還要洋氣,新派。教化鄉民,育化良才,開吾鄉新風嘛。明天,別忘了剪個齊耳短發,穿鮮亮點,換個行頭。學生喜歡,校董也喜歡……
出安府,兩個保鏢遠遠跟在安與扣兒的後麵。更後邊,是魚兒。
扣兒婚後呆在家裏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丈夫蛋又老在茶館搓麻,於是就想找個理由到宅子外邊透透氣。也不是無事可做,隻是做的那些家務與農活,讓她煩膩要死,完全不對自己的脾性。她想到自己雖然還沒有被武裝上新文化、灌輸進新潮流,但到底是在私塾發過蒙,識得幾個字,而甑子場上又正好有一個識字人的去處——鳳梧書院。加之還聽人說兵荒馬亂書院教員流動性大,總雇人的,就把想法與蛋說了,並讓蛋去找書院管事的說說。
蛋說恐怕不行,人家書院的先生連大學生都有的,前段時間聽說還放了兩個先生哩,這世道,人心惶惶,大戶人家都在想著出國,幾個家長把細娃送去念書?再說,你那點私塾底子有幾斤幾兩我沒數你自己還沒數?扣兒說,書院的低級班總需要人打打雜什麽的吧。蛋說,我又不是養不起婆娘,在家有事做事,無事耍還不安逸?扣兒不高興了,說,你去不去吧,成天瞅著我就不怕煩心?不怕難受?不去我去!
聽婆娘這樣說,蛋就覺得婆娘的想法還是成立並可以接受的,就說,我總得跟老媽子說說吧。珍說,我認為不妥,但扣兒是你的婆娘,你當男人的都寬得下心,我還說啥呢?蛋說,書院先生超員,應該不會要扣兒的。珍說,這他媽的也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向扣兒鼓搗出來的事兒!
書院院長對蛋說,現在是學生少先生多,恐怕不行,再說這是教員人事問題,我作不了主的,你去找院董試試吧。安說,蛋,你回去,讓扣兒自己來說,當先生得麵試的,不管啥人,規矩還得要,不懂?蛋連說懂懂懂。
令蛋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婆娘不僅分秒間通過麵試、成功聘為先生,還由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院董親自陪送到書院報了到。他知道婆娘的臉倒是長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臉是長了還是丟了。他漸漸有了一種感覺,那隻在背後黑暗處鼓搗婆娘的黑手,是魚兒,更是安。這種感覺,在安要求當婆娘幹爹後,就完全明朗化了。
畢竟同處一個場鎮,從春到秋,一個夏天裏,扣兒也是見過鎮長幾回的,主要是在街巷,安那邊前呼後擁,扣兒這邊低了頭,匆匆而過。有兩次見安,是珍家出了麻煩,珍家人支扣兒去的,扣兒這邊埋著頭還沒把事說圓,安那邊已經笑眯眯把頭點圓應允了。當了先生後見到鎮長或院長就多了,原先不願拋頭露麵的活動,現在也去了,因此凡遇重大節慶日,總能看見安站在書院或五鳳樓廣場的最高處把那種蒼茫的聲音從雲端潑下來,讓龍洛幾天都潮濕著,不能曬幹。
一次一次在甑子場街巷逗留、出入,觀圍龍屋、藝庫、四方塔、客家博物館,遊洛水濕地公園,吃傷心涼粉、艾蒿饃饃、天鵝蛋、煙熏鵝,以及聽扣兒婆婆講安的故事後,我一時詩興大發,呆在東山別園客棧房間,在手機上寫下了《在甑子場,或客家課》一詩:
在江南水鎮,我尋找一個
反光的大廣場。在甑子場,這座川西旱鎮,我
找尋一艘順風的烏篷船。交替的失落
讓街心的字庫塔,升得更高——高過了
一根檣桅的雨襟、一篇漢賦的宮誦
和一隻麻雀的低飛?——不,遠不是這樣!
如果,把八千裏路雲和月的遠遷立起來,把
客家做成一盞迎風的馬燈,地球的臉
不正是海水的藍、中原的黃?在甑子場
客家住在會館中,就像三百年前
住在閩粵贛的群山裏;從一個會館到另一個
會館,就像從一個省踱步去另一個省;
你就是不動,坐在紅豆樹下喝茶,也在外省。
在甑子場,鄰家的姑娘就是外省的姑娘;
那個死去的鎮長在吸氧、放屁、複活——
寸金買下的寸光陰,把古鎮身體裏的子彈
刨找:一粒一粒的記憶,一寸一寸拔出。
在甑子場,洛水進入體內,玉帶拽來東海:一切
都在虛構、騰位、置換——看,眾客返身
八角井,借一麵水月,乘上原鄉的諾亞方舟
三
妹夫祥朝令夕改的政治態度,讓安一時還不能適應。妹夫就笑了笑,大哥,來,咱兄弟倆喝點酒,邊喝邊聊。大哥,您就別給自己添煩找堵了,咱們得看天犁田、與時俱進嘛,天變了,人呀地呀什麽的也得跟著變,跟著共產黨混就跟著共產黨混唄,傅作義、程潛都跟了,咱們兄弟幹嗎不能?
回甑子場後,安做了一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動作,讓出了龍洛一鎮七鄉袍哥碼頭總舵把子位子,一心一意當起鎮長和自衛大隊總指揮來。誰都知道,沒有袍哥力量的支撐,鎮長和總指揮的位置是坐不安穩的,正因為如此,三十年來,安握著鎮上印把子的同時緊緊攥著舵把子。
三個月來,安去了六次成都,見了妹夫四次。每一次見妹夫都處於一個重大的時間節點上,它不是自然時間,而是人文因素十分濃鬱的政治時間。每一次見妹夫後安隨之就有一個動作。第一次(國家變天)見後把一家老小遷去了馬來西亞,第二次(蔣介石飛台)見後辭了舵把子,第三次(甑子場解放)見後開始向指導員繳槍交糧。這一次是第四次。
這一次,安預感到剛剛成立的共和國有大事要發生,因為甑子場有大事要發生。在安的既往預感裏,國家有大事發生,甑子場不一定有,但甑子場有大事發生,國家一定有。但這件大事到底何時發生、怎樣發生、自己又該如何麵對這個發生,他沒有底。他以為祥有底,結果祥也沒有。雖然沒有底,安預感的大事到底是發生了,很快,第二天就發生了。
第四次見過妹夫後,安猶豫不決,表情凝重——妹夫的天色比上次更加惡劣了。
安在紅布簾街透透徹徹玩了一把雙飛燕後就趕回甑子場安府蒙頭大睡,眼睛一睜,便嚷著要見瞎眼算命人。
扣兒經過湖廣會館門前時沒看見瞎眼算命人。瞎眼算命人是師爺請走的。師爺說,先生,鎮長請你哩。瞎眼算命人沒問安請他做什麽,因為不管請他做什麽,他都得去,在龍洛,這就是法度,雖然瞎眼算命人可以例外。再說,請一個算命人,除了算命,還能幹什麽,因此當即說了:好的,師爺。
師爺雖然被稱作爺,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他在家裏就沒有人把他叫爺,因為他的兒女還沒有為他生下一群繞膝叫爺的小崽子,他還不到四十歲。但這會兒尊尊敬敬把他叫爺的瞎眼算命人可老了去了,按瞎眼算命人自己的說法,過了清明,他就該吃一百七十八歲的飯了。而他到底還要吃多少年的飯才能長大成人,瞎眼算命人說,算命算命,算的是別人的命,哪有算自己命的。瞎眼算命人一直在長,也許,對於他而言,一百七十八歲,還隻是弱冠哩。
關於身著青城山道家服飾的瞎眼算命人的年紀,甑子場無人不信,“東山五場”無人不信。在這片土地上,每一個人都聽他們老祖宗說過老祖宗在穿開襠褲時就見過瞎眼算命人,那時瞎眼算命人看上去就是六十來歲的樣子,可老祖宗都老得快要入土的時候,瞎眼算命人還是六十歲的樣子;他那一頭青幽的頭發,更是直如青壯。瞎眼算命人的年紀,安也信。安信的東西,甑子場人無一不信。
瞎眼算命人雖然說一口“土廣東話”和一口四川話,但他卻是一個外鄉人,至於他到底從哪裏來、為什麽來就是一個謎了。不過,安說過,他是從海邊來的,因為他的十根指頭有著海的鹹濕。瞎眼算命人聽了別人轉去傳來的安的說法後,不置可否,隻無限惆悵地吐了一口真氣。從這以後,瞎眼算命人破了永不上門為上帝服務的例——他把這個全世界唯一的特權賜給了安。
後來,烏坐上安讓出來的總舵把子位置後,也去請瞎眼算命人到江西會館為他占一卦;瞎眼算命人就說,那你一槍打死老夫吧,但打死老夫後,老夫的血就是你的命;並且,老夫的血沒成清泉,你的命已變成飛鐵。烏很生氣,但烏既沒選擇打瞎眼算命人一槍,也沒選擇轉身就走,而是在轉身之前,蹬了瞎眼算命人一腳。瞎眼算命人沒穩住,板凳一翹左手倒拐子就在路沿石上硌出了血。那血攀住倒拐子不掉下來,一秒鍾赤一秒鍾橙一秒鍾黃一秒鍾綠一秒鍾青一秒鍾藍一秒鍾紫,煞是好看。烏回去後,七周之內周周失眠——瞎眼算命人一秒鍾的顏色,在他那裏是一周裏永夜的顏色。
瞎眼算命人不屬於睜眼瞎,他的整張臉上似乎壓根就沒有過眼睛,因為連接上下眼皮的那條縫壓根就不存在,那裏隻有一條皺紋。如果不是那兩彎硬眉地標般的昭示,你會連他眼睛的遺址都無從尋起。
瞎眼算命人背上簽筒站起來就走,拐杖在被時間磨得跟當天的太陽一樣明亮的青石板上發出骨頭的脆響,年輕的師爺跟在瞎眼算命人P股後一路小跑。一進廣東會館,鎮丁吱嘎一聲閉了大門。
等瞎眼算命人的時段時,安百看不厭地看著廣東會館。
在廣東會館曠壩中央,安與瞎眼算命人一邊品客家米酒一邊曬太陽,整個曠壩,除了兩塊灰色的男人,隻有一粒紅色的小幺妹在衝茶摻酒。小幺妹叫大香,簡稱香。安從簽筒中抽了一枝蓍草遞給瞎眼算命人,瞎眼算命人把這枝蓍草嗅了舔了聽了摸了,之後,開始說話。
瞎眼算命人卜筮有個特點,一對一,隻說給當事人,就是圍了再多人聽,也聽不懂他說的啥。其他算命人也隻說給當事人,但卻不是一對一的,不當事的人也能聽懂他說的啥。
就算當事人,也不能說自己就一定聽懂了瞎眼算命人的話,悟性高的當事人一下就懂了,悟性不高的當事人當時不懂,但事情一發生就懂了,因為當事人突然想起了瞎眼算命人當時說到了這次發生。因此,瞎眼算命人從沒失算過,所有的問題隻是當事人自己懂與不懂的問題。考慮到廣大勞動人民不識得小小的漢字卻識得大地天空河流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瞎眼算命人的唇齒間常常遊出鷂、黃辣丁、蚯蚓、車前子、魚腥草、洋芋、蕃茄、海椒、拌桶、稗子和藥引子。
為了說明瞎眼算命人的博大精深,打個比喻。瞎眼算命人嘴縫不經意漏出一個鷂字,當事人第一層就應當想到飛翔與突然,第二層就是鷂子翻身,第三層就是鷂是自己、敵人或第三方,再依次下去就深不可測了——它包含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起因、結果等一攬子信息。這隻是一個字的信息,而瞎眼算命人總是要說九十九個字的,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九十九個字又要瞎子摸象,隨機媾交,生出子子孫孫。
瞎眼算命人說,不管什麽人,哪怕走一層都是管用的,最厲害的人能走到第九層,安是龍洛鎮走得最遠的人,走到了第八層。
瞎眼算命人還有一個本事,是天氣對路、血脈對路的時候,能夠聽見對方在想什麽。
關於瞎眼算命人的本事,安在祥那裏正好遇到四川大學的一位國學教授,就說了。國學教授說,這人應該是有點《周易》基礎的,哪天我去會會。結果教授去甑子場是肩窩裏擱著腦袋去的,回成都卻是腦袋夾在了褲襠裏。教授本想玩似的就把瞎眼算命人的場子踢了,然後去安府或新民飯店喝老窖酒,然後去場鎮上最好的花樓嚐嚐鄉村雞,但結果是玩得脫不了爪爪玩成了一場大戰。據說教授與瞎眼算命人的大戰是背對背距離三丈進行的,本來大戰一開始就結束了,但教授被一股蒼老的吸力抓了後頸經脈,怎麽拽也拽不開,怎麽跑也跑不了,一身的國學修為與斯文全撒在甑子場地麵上成為了見風就跑的糠皮。
後來,安對教授說,甑子場的人物頭多了去了,插秧的、殺豬的、下棋的、念咒的、弄巫的、造炮的、築屋的、寫字的、算術的、觀星的……什麽樣的人物頭都有。比如國學大師岷,一部《史記斠證》,一部《莊子校詮》,讓海內外幾多學人幾摘冠幾折腰。安與岷當然有淵源,安的鎮長寶座,正是岷的爺爺抬P股騰出來的。
比如觀星的華,他早在一九三九年就運用易學八卦原理在全世界率先推測出太陽係第十顆行星的存在。在甑子場,除了安,沒人知道華整天悶在屋裏幹什麽,但在西方,華卻是與哥白尼齊名的人物頭。
比如書家仲,他喝下一壇連東海的八角井水釀製的櫻桃酒隨隨便便揮毫舞墨一幅楹聯就與蔣介石馮玉祥於右任徐悲鴻等書寫的青城山楹聯並駕齊驅平起平坐。仲書寫的楹聯是:福地證因緣萍水相逢誰是主誰是客,名山推管領蒲團靜坐半成隱士半成仙。
還是說了吧,說出三人的囫圇名兒,岷是王叔岷,華是劉子華,仲是雷仲偉。
這天下午,在廣東會館曠壩中央,安為啥請瞎眼算命人給他算命,瞎眼算命人給他算出了啥,自然是永遠的謎了。師爺送走瞎眼算命人後,安紋絲不動,依然在曠壩中央撥雲撩霧。香看見老爺把手中的雲霧一絲絲理著,一縷縷析著,在閩粵贛交界處崇山峻嶺中找著河流的方向,就跟她在家中堂屋柴火邊幫眼睛昏瞀的阿媽捋毛線打毛衣一模樣。
安還沒有把手中的雲霧與河流理析到第八層時,珍、蛋及蛋的麻友高雲兒就闖進了廣東會館。嚴格說來,是剛從層巒疊嶂的天氣裏理出扣兒這個名字時,三人就到了麵前。他剛想發作,鎮丁嚇得剛想解釋,待看清來人是與扣兒有關的人時就豁嘴笑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在太陽下的風雲變幻中為什麽理出扣兒來了。看來,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一切該來的都得來,一切雲霧都會自然生成、運行,最後散去。使甑子場場域生態得以運行下去的能量,依然隻能是安,既往的安。
因此,當珍告訴安,他的幹女兒、自己的兒媳婦扣兒被魚兒綁架並敘述了經過原委後,因為感到好笑,安就再一次笑了。安說,怎麽可能呢,誰看見了,證據呢,我如果去搶人而沒人,你讓我的臉往胯下擱?如果全鎮所有沒有按時回家的人的家裏人都來向我報綁架案、而我又都當綁架案處理,豈不荒唐?重要的核心問題是,如果沒事,而烏因此借事生事鬧事、鬧成不可收拾的大事怎麽辦?
但在珍和蛋的執意要求下,安最終還是支了一個鎮丁隨三人去了江西會館。
安雖然這樣說話,但心裏想的是,扣兒應該是在江西會館,隻不過那個見了扣兒就像狗兒見了主子一樣搖頭擺尾的魚兒,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綁架扣兒——這個有關奴才與主人關係的秘密,全龍洛知道的人極少,但安知道。有一次,扣兒見魚兒迎麵笑嘻嘻走來,就垮下臉,折入一條側巷避開了。那會兒,魚兒望著扣兒的背影,謙卑極了。在街邊二樓聽小曲兒的安碰巧從窗戶看見了這個場麵。安隨後讓師爺去找過魚兒,但沒人知道這個動作的內容。安後來才知道,不光自己,烏最終也從一把鑰匙與一把鎖的關係中知道了扣兒之於魚兒的秘密。但後者的知道與不知道有什麽區別呢,也就二三天,後者就由知道變成了不知道,且是永遠的不知道。
安事實上還真希望扣兒被綁架,這樣一來,安就成了臨危救美的老英雄。庶幾正是因了這個念頭,安才抱著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概率支了一個鎮丁去打探消息,倘沒有這個念頭,安才不致於以自己的弱智行動讓人尤其是烏和魚兒看自己的笑話呢。當然,這隻是作為老花癡的安在刀鋒上展開的一個幼稚而浪漫的心理活動。
最讓安想得多的,他疑心這是磨刀霍霍的烏向他布下的一個仿若“蘆溝橋事變”的陷阱。
果然,鎮丁很快就回報說,他的一個兄弟在江西會館做事,告訴他扣兒啥事也莫得,正與魚兒擺龍門陣哩。鎮丁又說,本來啥事也莫得的,結果這一去就去出了事,剛才烏打死了蛋的麻友高雲兒。
安說,我說不去吧,還下好了。又說,烏的事燙手,能不沾就不沾,反正又沒人報案子,去,再去看看我幹女兒扣兒的情況。
鎮丁出去後不久,珍再次闖進了廣東會館。衣衫變得大為不整的珍說,天嘞,出人命了,龜兒烏還搶了我的家財把我攆了出來,鎮長,您老人家得給我作主呀!
安知道這是烏一不做二不休順勢使出的打財劫物殺雞儆猴的小兒伎倆,同時也是其公開發布的打壓鎮公所、欲與自己爭天下的信號與宣戰書。安覺得珍的話語中不乏誇張成份。安很快有了應對。他對珍說,死者高雲兒無親無故,一人來一人去。現在你隻有一條路可走,去成都華興街,以原告身份找公安處遞狀子報案吧。立即出發,越快越好,千萬別讓烏他們看見你!
安想,我給你共產黨守場子,你共產黨總得給我撿攤子吧。又想,你指導員早不走遲不走,今天有事你卻去了長安村。
珍說,鎮長,你就不能直接為我出頭嗎?安說,那都是些袍哥人家,我從前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好對他們撕破臉、下狠手?珍說,能不能借鎮公所的電話報案?安說,可以,但線路不通啊。
師爺幫珍擬了狀子。安看了殺人、綁架、奪財三大罪狀,連說好好。
珍走後不久,鎮丁就回來報告說,我看見您幹女兒走出江西會館,已經回到家裏歇息去了。安問,她一人?鎮丁答:一個人。安問:她家房子沒事吧,她沒事吧?鎮丁說,啥事沒有。安吩咐:好,下去吧。
安以為就沒事了,以為完全應和了瞎眼算命人的密碼以及自己的預感與研判,以為全世界所有的拳頭都打在了棉花上。
但實際情況是,不是沒有事,恰恰相反,是有事,有大事,這事大得幾乎要了安的命!
這天夜裏,狗日的魚兒,魚兒這狗日的,居然把扣兒日了!
第二天,當鎮丁把扣兒回家了但又去了魚兒那間破屋的消息報告給安還沒報告伸展時,兩粒沒用的眼睛就被安一記老拳打得吊了出來。眼球像紅瑪瑙項鏈墜子,隔著眼眶三寸,不斷晃悠。
安之前所有的預感與判斷都對了,進行到關鍵一步時卻錯了。難道是一次對了二次對了、自己一得意就忘形、就大意失荊州、錯得全盤皆輸?
事後細細一想,他就開始怪罪起珍、蛋和高雲兒來。如果不是這三人打斷了他正理析著的雲絲霧縷和河流,如果自己走到了第八層、第九層,怎麽會出現預感和判斷出來的運行線路,突然斷裂完全反向呢?
安精心營造的宮殿還未竣工投入使用,就在一夜之間傾圮了。安的鼻孔噴著黛色的霧。他看見蛋的那個破屋在冒火,奸夫淫婦在火中變成厲鬼與花灰。他痛得氣得隻差咬碎自己的牙齒。他運著氣,讓一口惡氣,一絲一縷順著氣口,移出了身子。
扣兒這朵桃花與罌粟花揉成的花一直是安心口的魔。現在這個魔去了,安也空了。安竟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正是這個輕鬆,把安欲幹掉魚兒解恨的念頭都幹掉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啊。安一下變得萬念俱灰,懶心無腸。此種狀況,一直保持到了禾的出現,再出現。
四
事實上,禾出現之前安就有了扣兒的信息,但他認為這些信息已不再重要。不僅扣兒,所有女人的信息都不重要了——現在,變天的信息在他的血管裏左衝右突,尋找回天的出路。
因為禾的出現伴隨著一陣得得的非民用馬的蹄聲,所以禾還沒出現時安就知道了禾的出現。其實,當他把珍支向成都華興街時,他就一直掐著點計算著禾的出現,雖然那時他並不認識禾。
讓他無限意外和失望的是,禾見他的第一眼就充滿了深深的敵意。他無法理解這種敵意的緣起——
是自己長得太不共產?是自己一挓嘴明知故問的成都平原習慣性虛假?是自己一抬臂指向江西會館、從而肆意妄為纂改了禾闖入廣東會館的初衷?是自己企圖利用共黨力量一舉剪除尚在萌芽狀態、但很快就會帶來威脅的敵人的險惡用心,被禾以偵查員的銳利目光瞬間洞穿?還是自己隱瞞扣兒並未被綁架的真相,刺傷了禾的智商?再還是後來,當禾在廣東會館大門外打退烏和魚兒的進攻、自以為基本勝利、而自己卻催促他趕快逃逸,挫傷了禾的尊嚴與臉麵?再再是對眼睛大戰的不服與反動?此外,如果在逃逸的過程中,禾猜到了那三槍是自己女婿教官打的,但打槍的目的又被他僅僅理解為救他,他是否會為這份強行施加給他的憐憫性質的禮物,感到羞臊、痛苦和憤怒?——他哪裏知道,真實的情況是,教官這三槍最大的目的,是欲置強占了扣兒的魚兒於死地!為了泰山大人的威儀與榮譽,教官沒什麽不能做。甭管從哪方麵論,泰山都是泰山。
再次見到禾已經是兩天以後第三天上了。俊率領一個團加一個連的解放軍轟隆隆幾炮擊潰烏合之眾的救國軍後,所有的人都在忙著追匪、救人,隻有禾一人帶著男女兩公安直奔甑子場廣東會館而來。
安迎著禾的眼睛看去,他看見了威嚴、慌亂、尊敬、客氣等諸多複雜信息,就在他不再看時,他還是在一瞥間驚訝地看見了對方藏得很深很緊不經意泄出來的一絲敵意。安的目光開始收兵,他不準備再次挑戰,燃起戰火。老奸巨滑、成熟圓潤、縱橫江湖幾十年的安可以隨時遷就年輕人的那點張狂。
——那天謝謝鎮長了。
——客氣了。該做的,謝啥。要謝也該謝你才是,你可是為我們甑子場的安寧來的。
禾不再接話。看上去禾什麽都沒想就開始向安下達指示了。禾下的第一道指示和藹可親、百般溫軟,他一指大門邊風火牆說,鎮長,可以把牌子掛上了。
安的臉立馬就紅了。安慢了一秒鍾,或者說禾快了一秒鍾。
師爺、教官一邊掛牌一邊聽禾輕言細語說話:不能隻有鎮長沒有鎮牌呀,再說,不掛牌,老百姓上哪兒找鎮公所辦事?安的臉更紅了。
禾下的第二道指令是,走,鎮長,我們去江西會館把那個狗屁救國軍的牌給摘了!
烏的指揮部前移到了白家大院,但牌卻沒動。也不該動,白家大院隻是臨時的前線指揮部。禾知道江西會館掛有救國軍的牌,對於安來說,是一個謎。直到一個多月後,這個謎才由扣兒給他說破——扣兒說,是她在成都告訴禾的。安走到大門外,停下,說,科長,等我會兒,我解個手就出來。禾笑了:怎麽?不敢?怕報複?別怕別怕,我又不是讓您一個人去摘,我還陪著,槍還陪著嘛,怕他個屌!
很快,安出來了。兩名保鏢跟在他身後。一路上,安一言未發,聽禾上課:摘牌掛牌不是小事,是天大的事,一塊牌就是一片天,牌在天在,牌不在天不在。共產黨把牌交給你,就是把龍洛交給你,這是對你的信任,千萬別辜負這種信任嗬……
在龍洛,安從來都是給人上課,何曾被人上課?但這一個多月來,已經有兩人給他上過課了,一是指導員,二是禾。他不知道未來的有生之年日子裏,自己這個老家夥、老院董,還要當多久的學生、還有多少老師為他上課,令他背書。現在,他似乎開始理解妹夫的遲疑、善變與驚惶了。
禾一路說著就到了江西會館,禾正要請安摘牌,卻見大門側空著,除了一顆孤單的釘子,哪裏有牌?
——你摘了?
——知道還問。
——那你不說。
——你不是一直在說嗎?
——摘了就好。
——說吧,還有啥指示?
——為解放軍備飯。
——備了。
——為解放軍安排住地。
——安排了。
——喊人挖坑埋屍。
——喊了。
——準備擔架抬傷員。
——準備了。
——備了多少人的飯?
——一千人。
——不行,備一千二百人的!
——好的,科長。
隨後,禾對安的回答進行了速查,結果證明安不是人,是神——他完全預先料定了共產黨要叫他做的一切。禾無話可說,就說,做得不錯,鎮長辛苦了。安謙卑地回答:共產黨的鎮公所為共產黨服務,職責所在,職責所在。禾說:你個人也有功勞嘛。安說:綿薄之力,不值一提。
禾提到個人,是因為他在速查中發現安在救國軍統治甑子場的那幾天裏為堵上無法攤征糧食的窟窿,以及這次為解放軍架鍋做飯,打開過自家的糧倉。
最後,禾說,還要準備《叛匪自首登記冊》。安說,好的,科長。
禾說,馬上安排人帶路,去找象的屍首。
禾說,好的,已經有安排了。
仇富心理人人都有,但騸豬匠世家出身的禾尤甚。很多人很赤貧,但他們沒有鮮明的持續不斷的貧富對比度,禾有這種對比度,並且很強烈。
因為職業的原因,禾常常被大戶人家的管家喊去一些高牆深院內,一麵摘睾丸,一麵沐浴地主階級財富的光輝,這樣他就有了貧富的對比,有了仇富的衝動。這種仇富衝動讓他加入了八路軍並有幸抽去延安參加抗大學習,從此,他就有了仇富的力量與能力。他不僅仇富,還把為富理解成了不仁不義的代名詞。這就是安發現禾的眼睛中藏有敵意的本源。也就是說,禾不是對安有敵意,而是對安蜚聲成都“東山五場”的富,有敵意,以及對這種富反彈到他身上的東西有敵意。
雖然安身上透射出的一切都令他不舒服,但到了現在,他又不得不從內心承認,安,他是佩服的。後來當他在山坡上看見安勤勤勉勉指揮老鄉挖坑、抬屍、救人時,他不僅佩服,還為自己對安的態度和心理產生了不多不少的一點糾正與自責。再後來,當他突然發現魚兒的屍體不翼而飛,就又把目光生出敵意,讓敵意指向安。他知道,偷屍的行動,要麽愛,要麽恨,安與魚兒的關係符合這個條件。
當然,他還發現安看見扣兒在山坡上時,目光很異樣,很複雜,甚至帶了一點恨鐵不成鋼的仇恨。既然是幹爹,何來這樣的目光?這樣的目光,讓他警惕,不舒服。此前,在水井壩黃桷樹象的受刑現場,安也用這樣的目光看過扣兒,隻是禾不知道而已。安的變化,令禾不再變化。
與解放前相媲,甑子場的茶館也沒有變化,喝花茶的還是喝花茶,喝毛峰的還是喝毛峰,聽戲的還是聽戲——唯一變化的是茶館裏的嘴唇。嘴唇比以前更勤快、更生動了,因為現在的談資較以前更豐富、更新鮮也更扣人心弦。茶客們談到了變天,以及有關變天的一切。
有的說國民黨該垮台,蔣介石獨裁,通貨膨脹,民不聊生,不垮台才怪。有的說共產黨共產黨,就是共分財產的黨,相當於曆朝曆代農民起義軍的“均平富”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主張,這下財主遭殃了,窮人得便宜了。有的說,國民黨的好壞我們見過了,共產黨嘛,好沒見過,壞也沒見過,一切都還兩說哩。有的說,共產黨是窮人的隊伍,所以今後的好事,都會落在窮人身上……
事實上,不是每個茶客都能參與到有關變天的話題來。更多的茶客是聽客,聽那些戴眼鏡的、見過世麵的不俗之客神吹瞎侃。一些忙於打麻將的人,甚至對共產黨的天或國民黨的天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不知道黨是什麽,他們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