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禾後來一直在回想,自己到底是何時愛上扣兒的,是甑子場街頭的急切問路、是星夜馬背上的貼身觸動,又或者是無數偷窺中那不經意的一瞬?回想的結果是,這些都不是,愛上扣兒,其實是在那個類似於審訊的職業公幹中。
那次審訊,禾居高臨下,一雙眼睛生出了鷹爪,瘦瘦的爪骨直接抻進了扣兒的心髒,並通過爪骨,一下一下感知著被審者的木梳、流水、《紅樓夢》和天氣。
重要的是,他居然看見被審者渾身上下散發著桃紅的霧!
如果不是蛋他阿媽、扣兒的婆婆珍找上門來,禾相信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認識扣兒,更別說與之產生非同一般的、甚至超出了政治識別係統的深度聯係。
按照安告訴的地址,珍很精準地找到了禾所在的機構“成都市軍事管製委員會公安處”。成都軍管會公安處是川西公安廳與成都市公安局的合稱,禾所在的該處政治保衛室具體負責肅特、偵察和審訊等工作。禾是政治保衛室二科科長。
禾記得那天白天是個太陽天,晚上他在辦公室加班。大約十一點多鍾,女公安把一位五十來歲、長得還算富麗的婦女領到了他麵前。這位婦女就是珍。珍說自己是甑子場來的,是鎮長叫她來的,是來報一個案子的,都走了大半宿了。禾招呼她吃點飯,她說事情急,吃不下,禾再次招呼時她就吃了。
女公安考慮到禾加班會餓,就去食堂端了兩個人的飯菜來,哪知珍以為都是她的,一口氣全給吃了,吃過之後,她突然就不好意思起來。她一邊噎著飯一邊吐著話,她說,今天下午,黃幺娘給我說,她看見扣兒被扣了,我們去要人,他們不放,還把高雲兒打死了。
禾問:扣兒是誰?
珍答:扣兒是蛋的婆娘,我兒媳婦。
禾又問:他們是誰?
珍又答:烏、魚兒,那些有家夥的袍哥人家。
這是禾第一次聽見扣兒的名字,當時並沒有什麽感覺,隻是覺得這名字既鄉土,又清爽,不像後來,一聽見這名字,禾就會緊張,甚至警覺,還甚至靦腆。
禾當即往甑子場打電話,不通。
天還沒亮透,禾就出發了。禾帶了一個班的公安去,十男一女。考慮到武裝搭救對象是一位女老鄉,就派了女公安去。十一個人荷槍實彈,打馬往甑子場疾馳。禾出發時,珍還在夢中。禾讓珍在成都休息休息,待公安把凶手抓住、把她兒媳婦解救後,再回甑子場去,這樣安全。
天氣陰冷的蜀地,像斷氣了一天一夜的熱血動物。上午九時許,禾就趕到了甑子場上場口。見李阿三正從街場走來,禾手下一名說四川話的公安就上前問道,老鄉,你認得烏和魚兒嗎?李阿三說認得認得。那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嗎?是不是在江西會館?李阿三說他們本來在江西會館,可他早上看見他們到廣東會館去了。
禾一行人在得得的馬蹄聲中去了廣東會館。街上的行人見了馬隊,紛紛向兩邊避讓。到了廣東會館門口,禾就看見了鎮公所的牌子。
安迎上來打招呼,並說敝人是此地的鎮長,請問解放軍首長有何公幹?禾說,我們是公安,不是解放軍。安說,請問公安首長有啥事?禾心裏發急,直接就問,烏和魚兒在你這裏嗎?安說,不在,他們在江西會館,啥事?說到江西會館時,安抬了一下手臂,指了一個方位。禾鼻子一哼,啥事?不是你老人家遣我們來的嗎?一個小小的治安問題都拿不下,還鎮長!走!
禾說完出會館大門左拐,上馬,按安指的方向跑去。安愣在那兒,比呆鳥更呆。
安對教官說:去把指導員找來。
小街不寬,但尚能允許兩匹馬兒並列著小跑。馬兒幾乎把會館街跑出了頭,都沒見著江西會館。禾正疑惑間,見前方一個女人旁若無人斷了魂似地走著。陰陽不定的天氣裏,她罩著一件桃紅色薄棉襖,新潮,鮮亮,背影卻像一個樸素、安靜的女鬼。
禾勒馬問路。禾不勒馬不行,因為麵前這個樸素、安靜的女鬼毫無知覺地攔住了這支一大早闖入小鎮的武裝隊伍的去路。天氣的灰暗、小鎮的灰暗以及周遭人馬的灰暗,讓女鬼的桃紅棉襖像一團巨大的墳頭磷火。
老鄉。
老鄉。
老鄉!
禾喊了三遍後,女鬼嚇得肩胛一崩。女鬼轉過身來。女鬼不明所以。
老鄉,你擋了路了。
女鬼終於明白咋回事兒。女鬼緩過神來,退在一邊,魂還陽,變成了扣兒。
禾正準備打馬繼續走時,卻不知怎麽走了。
老鄉,請問,江西會館在哪兒?
扣兒抬臂一指。禾轉過身朝扣兒指的方向看了下,才知道自己跑冒了。禾折身返回,右入小巷,終於到了江西會館門口。禾們下馬,徑直往會館裏闖,這時,一個小夥子正從裏麵走出,禾上前問,烏在哪兒?魚兒在哪兒?小夥子說,烏不在,又往會館裏一指,魚兒在裏麵哩!小夥子說完,不慌不忙走了。小夥子就是魚兒。
魚兒對禾說的話,有一半還真是真的,烏確實不在會館裏。不慌不忙的魚兒一離開禾們的視線,就飛叉叉跑起來,一口氣跑到了一家煙館。烏正在煙館吞雲吐霧、與天上的神仙打得火熱。
禾令一名公安橫一杆長槍控製大門時,突然想起什麽,拿眼去尋那個剛從會館裏不慌不忙走出的小夥子,卻不見了身影。禾暗叫一聲遭了,遂拔出短槍,率領九名戰士撲進會館。
果然沒抓著烏和魚兒,果然那個說魚兒在裏麵的人正是魚兒!不僅沒抓著凶手,連解救的對象扣兒也不在會館裏——禾哪裏知道街頭攔路的女鬼正是他前來解救的本案關鍵人物、珍的兒媳扣兒。
禾氣不打一處來,正準備撤兵出館去找鎮公所配合抓烏和魚兒時,卻發現那個把自己引入歧途並向魚兒通風報信的李阿三正在一群人中露出幸災樂禍和勝利者的笑。李阿三至死也沒鬧明白,自己的一個笑再加上先前的一句話就會惹出一大片槍聲來!李阿三被兩個公安綁了後就再也笑不出來了,但他並不十分害怕,他想他不會綁得太久。
公安正押著李阿三從江西會館走向廣東會館時,突然就起了喊聲,先是幾個人,後來就是一片、一大片。整個場鎮就不再是場鎮,就是喊聲。顯然,喊的人並不知道解放軍與公安的區別。
解放軍抓錯人了!
共產黨解放軍亂抓人喲!
殺了解放軍,搶回甑子場的人!
走到廣東會館門口時,喊聲還沒停歇,而烏和魚兒就領著二三十名舉槍舞刀的青壯追了過來。禾不知怎麽出現了這種情況,但畢竟是戰火中衝殺過來的人,很快就穩住了陣腳。
禾停下腳步,大聲喊道,你們是什麽人,再不站住我們就開槍了!但沒人理會他的話,他正準備朝天開槍以示警告時,烏手臂一抬,一槍就打過來了。緊接著,對方一陣亂槍打來,當場就有一名公安倒在地上。禾喊了一聲打,就扣動了板機。公安立即開槍還擊。對方倒下了兩人後,一下就退後幾十米,紛紛躲進街道兩側的巷子。
女公安告訴禾,說倒地的那位戰士已斷了呼吸。戰士們把死者橫擔在了馬背上。禾正考慮是撤退還是繼續抓獲凶手、解救老鄉時,被一隻從廣東會館大門裏伸出的手一把拉了進去。拉禾的人是安,安的身邊還站著一個捏著手槍、穿著解放軍舊軍裝而沒有領章帽徽的人。被一個人莫名其妙拉離戰場,禾臉上有些掛不住。
安冷冷地對禾說,你們趕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啦!你們來的人太少了,多派點人來吧!安又對他身邊那人說,指導員,你也跟他們走吧!
禾不想被人支配,更不想承認這個怕事的老家夥對敵我力量對比的判斷,於是眼光就與老家夥的眼光絞殺在了一起,兩條龍一方上壓一方下拉,一方前衝一方後劈,一方左斬一方右刺。雙龍大戰一時呈膠著狀。
這時,大門外又響起了槍聲,禾一閃神,敗下陣來,兩條龍搖身一變,黛色的霧入了安的鼻洞,銀色的霧入了禾的眼睛。禾感到勢態確實不容樂觀了。禾對指導員說:你會騎馬嗎?
指導員出門,飛身就上了那匹橫擔著一具屍體的馬上,動作矯健之極。禾隨之衝了出去。
這時,烏和魚兒率領的舉槍舞刀的人群越來越近,雙方開始對射。但是,對方一點沒有後退的跡象,人卻越湧越多,把一條街巷都塞滿了,與此同時,黑壓壓的人群像一艘大噸位堅船正慢慢向公安駛過來。還有人正往街邊房上爬,搶占製高點。
禾立即令兩個戰士以李阿三為人質,把李阿三推在最前沿,希望以此阻擋一下對方的火力。但對方的火力一點不減,無奈,禾令放了這個作了導火繩後變得百無一用的李阿三。李阿三撒腿就跑。這一跑不打緊,卻正好用自己碩大的腦袋擋了魚兒射向禾的一粒子彈。李阿三就此丟命。
禾向戰士們吼道:上馬!撤!
弟兄們!共軍要逃!追!烏向人群吼道。
這場槍戰的結果說明,禾一大早跑到甑子場來,既沒有完成解救女老鄉扣兒這個基本任務,更沒有達到抓捕凶手烏和魚兒這個最高目標,不僅如此,還丟了一位公安的命。耀武揚威而來,抱頭鼠竄而去,禾認為自己不僅失敗了,還失敗得很丟臉。
他覺得他在所有人麵前都丟了臉,包括那個連麵都沒見著的盼著他解救如解民倒懸的女老鄉扣兒。尤其包括安。
此次行動還是取得了兩個成果,一是轉移了指導員,二是偵得了敵情。
騎在馬上逃竄,禾羞愧不已的同時,覺得自己一下就從稚弱的童子變成了成熟的男人。
烏和魚兒把禾窮追猛打得沒了蹤影兒才慢吞吞折回鎮子。
此前,見共軍上馬逃竄,魚兒便順手搶了身邊一位過路客的馬追了上去。正當他腿夾馬肚舞著雙槍展開他大英雄的身姿開始成為人物頭時,斜刺裏響了三槍,他一個歪扭就栽在了地上。神秘的三槍一槍打飛,一槍擦破了魚兒肩膀,一槍射向馬腚穿過馬尾讓馬屁眼燦爛如一樹桃花。
二
禾在審問扣兒的過程中,知道了自己再次與扣兒相遇的前因後果。
他開始是把來自叛匪窩的扣兒當作犯人來審的,可審著審著自己倒像是一個犯人了。首先他看了一眼扣兒後就覺得似曾相識,再看一眼時他就想起了甑子場街頭攔路的那個樸素、安靜的女鬼。
帶著魚兒的體溫沒入竹林後,扣兒很走了一陣,走得喘粗氣兒時,慢了下來。已是後半夜,夜晚的天色本身就黑,加上竹林的籠罩和異響,就更黑了。
左邊不遠處不知什麽動物閃著紅眼睛,右邊不知什麽動物閃著綠眼睛。還有一隻動物,隻有一團純白的獨眼。它們是什麽動物呢?狼、狐狸、猞猁、豹子,還是傳說中的狴犴?背後響起蛋那雙大頭皮鞋的橐槖之聲,她嚇了一跳,轉身,果然是蛋,她更嚇了一跳。蛋焦急地向她說著什麽,可她一句也沒聽懂。蛋見她聽不懂,就垮下褲子掏出那玩意兒向她說明,她瘮得緊閉了雙目,胳肢窩、腿膕窩黏膩膩起來。後來,她看見蛋橐槖地走了,不是越走越小,而是越走越大,漸漸地,大成了竹林,又大成了黑暗。
她覺得她到了黑暗的上方,在空中飛。
扣兒越來越害怕起來。她在想,為什麽自己總是害怕?怕魚兒騷擾,怕家裏出事,怕蛋哇哇怪叫,怕槍炮,怕烏,這會兒,又怕黑和黑的叫聲。從小到大,為什麽自己總在怕中。別人也怕嗎?魚兒怕嗎?魚兒好像什麽都不怕,但仔細想來,他也有怕的地方,怕饑餓,怕被人欺負,而自己與魚兒相比又是多麽的不同!魚兒現在不僅自己不饑餓還可以饑餓別人了,魚兒現在不僅自己不被人欺負還可以欺負欺負他的和不欺負他的人了。魚兒是害怕什麽強大什麽,自己呢,自己是害怕什麽就更害怕什麽。自己是在害怕害怕中長大,魚兒是在不害怕害怕中長大,害怕不害怕都可以讓人長大。這叫什麽理兒呢?還有,長大該成人的,自己咋就長大成鬼了呢?——自己真是鬼嗎?
這時,身邊的一塊古精古怪的大石頭說話了:怕啥呢?你把自己當作怕,就怕了,你把自己當作怕不怕、不怕怕,就不怕了。
聽古精古怪的石頭一說,扣兒就更怕了,似乎完全成了怕的化身與轉世。這會兒,她發覺,怕都是自己腳下慢出來的,腳下一快,思想就慢了甚或停了。於是她鑽出竹林,踏上去成都的大道——東大路。
一出竹林,頭上就廣大起來,就有了熹微如針腳的星子。遠處傳來了公雞打鳴的聲音。她剛加快腳步,腳步就被另一片竹林中的一個聲音嚇得釘了釘子。她本想開跑,但她知道,在這樣的聲音麵前跑不僅徒勞,還會更快地給自己帶來危險。
扣兒對禾說,當然,我當時可能啥都沒想,隻是嚇壞了,嚇得不知邁動腳步了。不過,真的,我為啥停下,我也不曉得。禾望著扣兒傻乎乎的認真勁兒,自己就傻傻地笑了。
老鄉!
竹林裏的聲音移到路上就變成了一個人形。扣兒轉身借著微亮的天光一看,離她七八米遠處站著一個兩手空空的男農民。令他奇怪的是這個穿著與當地男農民一樣衣裳的男農民怎麽說一口外省鳥語呢?
扣兒突然就覺得站著的危險遠遠大於跑的危險,於是一轉身就撒腳丫跑了起來。哪知她剛跑出去十多二十米,那人就像鬼一樣站在了她前麵,封了她的逃路。
你,你是誰?你想幹啥?扣兒抖索著嘴唇說話時,先生變成了緊張的學生。那人說,別怕,老鄉,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扣兒說,你是解放軍?那人說,不像?扣兒說,不曉得像不像。那人說,我真是解放軍。扣兒說,你是解放軍關我啥事?那人說,我需要你帶我去成都。扣兒說,憑啥?那人說,憑我是共產黨解放軍,憑現在的天下是共產黨在坐。扣兒說,你沿著這條大路走,邊走邊問就攏了。那人說,天就要亮了,萬一我問到土匪了呢?我的山西口音會壞了大事的。扣兒說,我不去成都,幫不了你。“山西口音”說,我們解放軍是為人民服務的,你是人民的話,就該幫我!扣兒說,我不是人民我是啥,再說,解放軍與我沒有關係。“山西口音”說,老鄉,你是成心不想幫我吧。扣兒說,你走吧,我不會與你同路的!“山西口音”笑著說,你必須與我同路。
這時,天基本亮了。扣兒看見“山西口音”手上突然就有了手槍,而槍管正對著自己。扣兒當然知道槍的厲害,於是隻能就範於槍,成為槍的同謀。
氣場強勢的“山西口音”一路上就成了屁顛屁顛跟在扣兒身後的一個啞巴男傭。路上遇到貨郎、小販兜售東西,啞巴隻能躲在扣兒P股後邊憨憨地笑。
扣兒從甑子場上路後一路上本來是怕這怕那怕很多很多的,後來除了“山西口音”,她什麽也不怕了。是怕讓她不怕了。
路上沒人的時候,“山西口音”就親切地與扣兒聊天,他甚至還有意無意給扣兒講革命道理,隻不過他講的革命道理扣兒一點也聽不進去,不像後來的禾,總能把革命道理說得透透徹徹,讓人就算一二回聽不明白,第三回一準明白。
扣兒問“山西口音”啥叫革命,“山西口音”說革命就是殺人,要人的命。扣兒就說,革命不好,我不幹革命。而禾對革命的解釋是,革命就是推翻少數人的過份的幸福,讓大多數人幸福,最終讓每個人都一樣幸福。扣兒就說,革命好。
扣兒問“山西口音”,你不是說解放軍是為人民服務的嗎?啥叫人民?“山西口音”說,靠勞動吃飯的人是人民。扣兒說,我是先生,靠教書吃飯,我是人民,可你不但不為我服務反而持槍挾持我,這算啥?“山西口音”就開始囁嚅了,一張年輕的臉脹得通紅,爭辯說,誰知道你是不是教書的呢?扣兒一笑,回了一句,你是不是解放軍還兩說呢。禾對此的回答是,“山西口音”持槍挾持你,不是因為你不是人民,而正因為你是人民,所以你這個個體必須作出小小的犧牲去配合解放軍為大多數人民服務。
“山西口音”想了想,又說,你是人民,但你這個教書的人民沒有那些挖地的人民好。扣兒問為啥。他說,教書好耍,不流汗,還掙錢,挖地累死人,還窮得叮當響。扣兒聽不懂他說的啥。他又說,同樣是兩塊稻田,一塊淨產穀子,一塊除了穀子還有稗子。扣兒說,這就是你說的人民與人民為啥不同?原來我這人民有稗子哇。
兩人雖然嘴上鬆鬆垮垮,腳上卻繃得緊緊巴巴的——更多的時候都是疾走。畢竟幾十裏山丘道,扣兒氣喘籲籲,臉蛋熱汗泚泚,內衣溻得精濕,好幾次都一P股坐在路邊石頭或草叢不走了,但“山西口音”發急,伸手要拉她走,她一看伸來的髒兮兮的手,就噌地站了起來。有人的時候,二人立即慢成正常的速度。
二人都能感覺到,聊天可以稀釋累的衝襲。聊的過程中,“山西口音”知道了象等二十名解放軍被殘殺的信息。看得出來,這個信息令他很緊張,但他很快裝作若無其事了。
“山西口音”說共產主義就是沒有階級,按需分配,平均分配。扣兒說,那愛情怎麽分配,你看起了她,他與看起了她,兩人互不相讓,而她又對他們二人有同等的好感,你說,咋按需,咋平均?
“山西口音”說共產就是讓財產多的人把財產拿出來給沒有財產和財產少的人。扣兒說,我要是財產多我才不願拿出來呢,憑啥。“山西口音”說,槍會讓你拿出來的。扣兒說,這不是暴力嗎?“山西口音”說,革命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這是毛主席說的。扣兒說,那共產以後呢,共產以後又出現誰誰誰財產多誰誰誰財產少豈不是又要共產、又要暴力?現如今不是都已解放了、都已是你們共產黨的天了嗎?“山西口音”說,既然共產了,怎麽可能又出現財富不均呢?扣兒說,是嗎?“山西口音”說,是!
扣兒說,你們解放軍是共別人產的人,你們自己應該是已經共產了吧?“山西口音”說,當然。扣兒說,那為啥有人別短槍、騎大馬、攜老婆、津貼高、穿得好,有人扛大槍、甩火腿、打光棍、津貼低、穿得孬呢?“山西口音”想了下,低下聲音說,活兒不一樣唄,再說當兵的哪能和當官兒的比?扣兒說,你不是說共產了大家都一樣了嗎?“山西口音”厲聲說,看你細皮嫩肉的,肯定不是貧苦人家出身!
這些問題,禾都能說得伸伸抖抖。扣兒所有的疑問到了禾那兒,都不是疑問。
扣兒後來才從禾嘴中得知,“山西口音”當時隻是解放軍的一名班長。班長哪能回答得了一個先生的問題?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雖然誰也不能說服誰。二人看上去挺熱乎的樣子,讓扣兒都認為兩人可以作朋友了。到了成都城裏,扣兒說,到了,該說再見了。說罷,扣兒準備向東大街走去。不料,“山西口音”說,你不能走。扣兒一下傻了。你必須跟我走,到組織那裏去說清楚!“山西口音”一下又變回了拿槍指著他的樣子。
扣兒哪裏知道,自己在與“山西口音”和珍的閑聊中透露的自己來自叛匪窩和地主家的信息,讓“山西口音”再次限製了她的人身自由。她以為聊可以為自己帶來安全,不料卻帶來了危險。
扣兒和“山西口音”在路上走著,迎麵碰上了埋頭走路的珍。
珍一心一意想解救的兒媳婦怎麽在這裏怎麽和一個陌生的啞巴男人在一起?扣兒一心一意認為夥同兒子拋棄自己去了香港的婆婆怎麽在這兒?
婆媳相見,大吃一驚。不同的是,婆婆主要是驚喜,主要是探問兒子蛋的信息,扣兒主要是仇恨和疑惑。
珍聽說禾回來了高興得手舞足蹈,聽說禾馱回來了一具屍體時,又嚇得險些昏厥過去。珍從招待所跑到公安處院壩,見地上有副擔架,擔架上覆蓋著一張飽滿的白布,她不知道白布下是蛋還是扣兒。
珍悲戚萬分、抖抖索索去揭那張苫布的一角時,在場的所有公安幹警無不為她對革命同誌的犧牲流露出的真情感動著。她看見的是蛋的臉,在她差點瘋掉時,她看見的又是一張陌生的長得很不受看的臉。她完全愣住了。
他隻有十八歲,大娘,請節哀,他是人民的好兒子,我們共同的驕傲,禾說。
珍悄悄吐了口氣。接下來,禾以十分誠懇和沉痛的心情向報案人通報了十一位公安幹警今天一早去甑子場救人抓凶、出師不利的情況,並告訴珍,你的家鄉已有重大匪情,你暫時不能回去,首長們會很快製訂出新的平定龍洛叛匪的方案。珍得知情況後,既為公安的無能而怨忿,又為公安付出了一位年輕人的生命而歉疚。因此,麵對禾誠懇的道歉,這個報案人兼利益人埋著頭,一言不發。
一夜無事。第二天,也就是烏和魚兒率救國軍浩浩蕩蕩設伏燃燈寺並大獲全勝的時候,珍正在成都軍管會公安處附近逛街。
街上,到處是一派剛解放的、喜氣洋洋的新氣象。一些留著齊耳短發、穿著校服的學生在高呼口號,一些婦女秧歌隊在唱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一些解放軍在巡邏,一些地方幹部在糊標語。偶有草綠色敞篷吉普車開過,車上的四個兜兒的人在看手表。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些新鮮玩意兒,咋個甑子場就沒有呢?
成都軍管會公安處位於華興東街四十一號,一個寬約五六米,長三十餘米的胡同裏。華興街的老名字叫皇華館街。所謂“皇華館”,乃前清高級賓館,是地方官為接待來川出差的京官而特設的下榻之所。民國時期,警察局所在地就在皇華館內。華興街的特色,是爬望火樓、看紅汽車。街上有上規模上檔次的四家金融機構——川鹽銀行、美豐銀行、中央信托局、聚興誠銀行。陪嫁必備的“行嫁”朱漆馬桶和腳盆也數這條街的最有名。還有一處照相的,叫有容相館。珍在有容相館照了相後,就去了春熙路和東大街。
照相時,珍把街對麵的兩塊機構牌子望了望,照相師傅告訴她,左側原是國民黨九十五軍軍部,解放後成了解放軍的成都警備司令部,右側原是四川省會警察局,解放後成了成都軍管會公安處。
相館女老板插話說,那個王樂昌就是從對麵高深莫測的院子裏押出去,在東門蓮花池行刑槍斃的。王樂昌是哪個都不曉得?大姐,看你穿金戴銀的,莫不是鄉壩頭來的吧?告訴你吧,王樂昌胸前掛的紙牌上寫的是違法販賣槍支的反革命分子!為啥在東門蓮花池行刑?曆朝曆代不都在那兒執行死刑嗎?那天看行刑的人人山人海,把華興街到東大街的路都擠斷了!那天,王樂昌腳上的鐵鐐叮當作響,龜兒子的一點不怕死,氣氛十分恐怖又十分興奮。這可是解放軍入城後幹的第一個大動作!
六十一年後,我采訪扣兒婆婆時扣兒婆婆也說過,在老百姓、老成都人眼裏,槍斃“名震全城”的王樂昌是解放軍進入成都城後幹的第一個大動作,出兵龍洛鎮壓叛亂是第二個大動作。其實,解放初期,成都發生的大事多如牛毛,但不知為什麽,老百姓知道的,或者說老百姓感興趣並能夠上腦上口的,卻隻有這麽兩件。扣兒婆婆說,這兩件大事,禾都有參加,還立了功的。
珍應該說逛得很歡喜,成都小吃很多,賴湯圓,龍抄手,夫妻肺片,要啥有啥,加之她兜裏又有銀元,因此,還沒把春熙路、東大街逛完,肚皮就成了天鵝蛋了。珍不知道,這次逛街,是她一生中最後的爽愜,因為土改一開始,她就會成為兜裏沒有銀元脆響的女農民了——因為她是糧戶,是地主婆。真實的情狀是,她還沒有等到土改到來,自己的神經就被兒子的死亡事實給土改了。
珍肚皮凸鼓成天鵝蛋後,就慵懶了,一慵懶就東想西想想到了兒子兒媳。當她隔空想不下去時,就把幾十裏的空間摳去,讓腳步和眼睛去偵得一個落地的結果。她的預感指導著她的行動。第二天一早,她就離開公安處招待所,南穿勸業場、科甲巷,沿東大街出東門,踏上青石板鋪就的東大路,望甑子場疾走。她帶起的風,向成都吹去。禾是大忙人,哪裏顧得上她。沒人知道她的走。不料,扣兒知道了。
——扣兒,你啷格在這裏?蛋呢?
——你兒子死了!
——別瞎說,到底咋啦?
——你不是跑香港了嗎?咋又回來了?
——哪個砍瓜兒的岔嘴巴說我跑香港了?看老娘吐叭口水淹死他!
——你沒跑香港?你不是說過要跑香港的嗎?
——跑香港還能丟下你?丟下蛋?我是想跑香港來著,一家人都跑。可還沒等我們跑,人家就上門把我打跑了。
——哪個把你打跑了?
——還有哪個?烏!
——你說哪個?
——烏!還有魚兒!江西會館門口打死高雲兒的時候,那個早晚都得挨黑槍的魚兒也在!
珍說出的原委,在扣兒聽來,不啻晴天霹靂、雨天大旱。珍和魚兒,誰在說謊?從珍的神情看,魚兒說謊的可能更大。
現在她恨死了魚兒,恨死了烏,恨死了反共救國軍!現在,她也恨死了自己!
珍又問扣兒,你咋出來了,沒出事兒吧?扣兒說,什麽事兒也沒得,我那天回家,一進家門,隻見了蛋,沒見著你,我們不知你到哪兒去了,又不知上哪兒找去。珍看了一眼“山西口音”,問,那你這是……扣兒說,鎮子在打仗哩,這位解放軍要到成都去,找我帶路來著。這會兒沒其他人,啞巴“山西口音”開口說,是的是的,這一路上多虧了您的這位好兒媳的幫忙。珍問,蛋沒事吧?扣兒說,他有什麽事?“山西口音”說,走,大娘,我們一塊去成都吧。珍說,我不回成都,我要去甑子場見蛋。“山西口音”說,甑子場叛亂了,我們就是去搬救兵平叛的,救兵不到,誰也去不了甑子場!
扣兒與“山西口音”走在一塊兒總讓珍感到不是那麽一回事兒,咋看咋不對,看哪兒哪兒不是。這讓她焦躁與痛苦。
她抬頭發現迎麵走來的是扣兒和一個男人時,她就看見這個男人是蛋,直到這個男人已經確鑿無疑不是蛋時,她還在期望是蛋。現在她才知道,天底下,如果佛主要令一個婆婆心如刀鉸,就讓跟她兒媳在一起的男子不是她兒子。她不明白,一向老實巴交、中規中矩、嚴遵婦道的兒媳咋個願意被一個土裏巴嘰的外省農民牽著鼻子走。
她沉下臉,悄悄問扣兒,你能不能不跟他走?扣兒說,不能,他兜裏有槍。珍不作聲了。珍還是想回甑子場,但兒媳的處境和兒媳帶給蛋也是帶給自己的危局,不允許她稍離須臾。跟在二人後邊,珍很快感到了體力透支,她一P股坐在石梯上,喘著氣說,解放軍同誌,歇一下吧,我走不動了。“山西口音”說,大娘,您老歇著,慢慢走,不急,我們有急事兒,先走一步啊。
珍看見他倆真走了,連說話也帶著走,急忙站起身子,提一口真氣,緊跟過去。一路上健步如飛,恍若青壯。
三
一到成都,“山西口音”就把扣兒帶去了北校場人民解放軍第十八兵團司令部值班室。值班參謀剛剛寫好一天的值班簡報,忽見一位身著淩亂、泥塵滿麵的年輕老鄉,跌跌撞撞一頭闖進值班室來,上氣不接下氣說話,其狀堪稱狼狽。但他一說話,值班參謀就知他不是老鄉,而是戰友同誌。
快,我們一個連在龍洛,被叛匪包圍了,快去解救!還有,昨天,叛匪襲擊了我們的一位首長!
有多少叛匪?值班參謀一邊記一邊問“山西口音”。
黑壓壓的,整個山頭山溝都是,恐怕有幾千上萬吧!
值班參謀一驚,筆都差點掉在地下。門邊的婆媳二人見到這一幕,知道家鄉出了大事,但這事兒究竟有多大,扣兒一知半解,珍一無所知。“山西口音”一直在說,值班參謀一直在記,她們一直在聽又一句也聽不懂。
值班參謀開始飛快搖電話,一共搖了五個,他知道他的五個電話出去後,至少會變成二十五個。之後,他令一位女戰士安排三人先去招待所休息,等待相關同誌的進一步問詢。太多的信息尤其蛋與魚兒的信息讓扣兒的神經繃得梆緊,但她太困,還是睡著了,還是被喚醒了。
禾對扣兒的所謂審訊其實就是這次安排的一個常規問訊。禾剛到一會兒,警備司令部的人也到了。值班參謀搖完電話、安排好值班工作後,火速去了兵團司令員周士第辦公室。
值班參謀忙完這一切,已快中午了,二月六日中午。
兵團司令部綜合公安處、警備司令部等各方信息後果斷決定,派川西軍區參謀長俊帶領駐成都市內的五四零團及一個警衛連火速趕往龍洛,迅速解救被叛匪重重包圍、情況萬分危急的一個連隊的運糧解放軍,迅速鎮壓襲擊、殘殺我一七八師政治部主任及十九名護衛人員的叛亂土匪。公安派員配合野戰部隊行動。
川西軍區也就是人民解放軍第十八兵團所屬的六十軍。一九四九年五月,六十軍隨十八兵團進軍西北,參加了扶眉、秦嶺等戰役,年底,又參加解放大西南戰鬥。成都和平解放後,六十軍兼了川西軍區,兩塊牌子一支人馬,擔負著成都及川西、川西北等地的警備、政權建立、剿匪除霸任務。
送來成都的信息十萬火急,一刻不容耽擱,必須第一時間行動!當晚七時,俊就率領部隊出發了。禾與“山西口音”隨隊前往。
與“山西口音”理解的不完全一樣,禾對扣兒的問訊不是因為扣兒是小地主婆,是來自叛匪窩的可疑分子。禾的理解是:扣兒是一位來自叛匪窩的年輕而單純的女人,她知道叛匪的情況。
不像東北等地區,成都那時還沒土改,地主還沒有被傷筋動骨,對地主婆動心思確無必要。但從後麵進一步的問詢情況看,禾恰恰對地主婆動了心思。剛開始時,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問訊麵前的女人,可當他發現坐在對麵床上的女人是那個在甑子場街頭攔馬的樸素、安靜的女鬼時,他發覺自己竟理解了“山西口音”的理解。
扣兒對禾的記憶印象遠沒有禾那麽深刻。她記得當時十來個人全都是清一色的,馬,軍服,青春,表情,普遍的外省口音,樣樣都是,連那位漂亮的女公安也與男公安們清一色在了一起,以致自己壓根就不知道她的存在。唯一能讓扣兒想起禾的,僅僅是禾別在皮帶上的那支短槍,因為其他人基本都是長槍。所以,當禾說認識她時,她傻了不一會兒,就笑了,一笑,白白的牙齒、淺淺的酒窩、全身上下的桃紅色霧氣,就出來了。
於是,扣兒終於知道,這個禾就是接到她婆婆報案後去甑子場搭救她,遇到她後又失之交臂的那個傻公安。倆人不約而同笑了。於是,他們從問詢與被問詢的關係,變成了愉悅的擺談。擺談中,禾知道了扣兒的一切而扣兒對他一無所知,所以,晚上,他們在部隊中出現,有人喊禾為科長時,她才知道,禾是科長。
她向禾擺談了自己知道的、和魚兒告訴的、而禾感興趣的一切,包括救國軍、烏、雪兒、解放軍大官象、安、自衛隊、槍聲、粉房,以及甑子場的街巷格局。
禾問是什麽槍聲,扣兒說就是槍聲。關於聲音,“山西口音”就說得很對路:從聲音上聽,除了炮,各種各樣的槍聲都有,重機槍有好幾挺,有的手裏拿著大刀、鳥銃,有的拿著菜刀、鋤頭、扁擔。四周五、六裏內,到處都是喊殺聲,男男女女都有。
不僅對聲音不能辨識,對鎮上國民黨特務情況,扣兒也是一無所知。禾發現,麵前這位隻會教小學生識文斷字的女先生,在政冶上連小學生都不如。他突然就有一種衝動:他想培訓這位女學生,身體力行地培訓。他並不為自己的這個衝動汗顏,他想,作為一位青年革命者,麵對政治文盲,允許有這個衝動。
禾詳細詢問了象及護送者先被伏擊再被殘殺的全過程。扣兒除了親眼目睹的信息,還知道很多沒有目睹的信息——魚兒就是她的信息。禾一走出招待所,象一行二十人被殘殺的信息就很快傳遍並震驚了中共高層。其實,這個消息,共產黨情報部門昨天傍晚就從破譯敵人電波中有所獲悉,隻是不明就裏——不能從文字暗號中坐實和。現在,通過扣兒的口述,一切都清楚無疑了。
扣兒帶來的信息,最終傳到了毛主席那裏,讓毛主席對全國平叛剿匪問題,有了不二決斷。
禾與扣兒繼續擺談。他說,魚兒那麽喜歡你你還恨他?扣兒說,恨,他欺騙了我,他害得蛋一家子家毀人亡,我懷疑從頭到尾都是他設的套,從把我喊到江西會館開始,到蛋莫名其妙被殺,我懷疑都是他幹的!禾說,你有這個認識很好,進步很快嘛,老鄉,你是說你的丈夫蛋已經死了?
這是禾最後一次稱呼扣兒為老鄉,之後就把扣兒喊扣兒了。
扣兒說的所有信息,禾都在意,但最在意的是蛋是不是已死的信息,這點,連禾自己也覺得奇怪。蛋如果隻是蛋,而非扣兒的法定丈夫,自己還會如此嗎?他為自己想歪了、心思太邪門感到可恥。他心裏一下冷得發燒。
扣兒說,蛋已死了,婆婆現在還不知道。
禾說,好,我們暫時對她老人家保下密吧。死獨生兒子,這打擊也太大了。
禾與扣兒聊的同時,警備司令部的人在與“山西口音”聊。那位漂亮的女解放軍在招待所給扣兒、珍和“山西口音”一人安排了一個小房間。珍疲倦,但並不瞌睡,她隻在房間坐了一會兒就開門到了走廊,她聽見“山西口音”鼾聲不僅如雷,雷聲中還帶著山西口音的響——警備司令部的人早走了。側耳窗戶,兒媳的房間沒有動靜,她希望有點動靜——她希望扣兒說點夢話什麽的。
她不是很清楚兒媳明明被扣江西會館了為啥又沒被扣,她不是很清楚為什麽不是蛋和扣兒在一起而是“山西口音”與扣兒在一起。扣兒什麽都說了,但她還不是很清楚。她站在走廊沒有想清楚,又回到房間繼續想。她都快把腦袋想炸裂了。正在繼續想的時候,聽見了隔壁房門的響。拉門一看,見一身公安製服的男人再次走進了兒媳的房間。她急忙跟過去,門卻被男人反手關閉了。她從男人的身形上,一點沒看出蛋的影子。
蛋咋這麽笨這麽傻蛋你個龜兒子你這會兒在哪兒挺屍呢?她罵完了蛋又開始罵扣兒:騷婆娘,狐狸精,夾不住大腿束不緊奶子的婊子!後來,珍實在不堪忍受年輕兒媳帶給自己的煩惱就去敲門了。
禾打開門,大娘,是你?珍一指扣兒,她是我兒媳婦。禾一摳腦袋,對對對,剛才扣兒說了,沒想到這麽巧,你們一個來成都,一個去甑子場,說碰到就碰到了。
珍聽一個陌生男直接把兒媳喊扣兒,有一種自己男人在外邊包女人的不舒服,她說,我想跟我兒媳婦說點事。禾說,大娘,我們很快就談完了,談完了我就把扣兒還給你,現在,大娘,你先回避下。禾一邊說話一邊溫柔加妥貼地把珍強製性扶出了門外,隨後,關了門。
扣兒望著二人的表現,覺得好笑,於是抿嘴一笑。
禾在房間裏“審訊”扣兒,可審著審著,他發現自己倒像是作賊心虛的犯人了。尤其珍的介意與敏感,更是加遽和增添了自己的介意與敏感。
開始,他為自己信心百倍去救扣兒卻因自己粗枝大葉竟致落荒而逃而慚惶,後來,又因自己一雙眼睛不消停地犯人甚至看見了扣兒渾身冒出桃紅色的霧而心虛。而在他的對麵,坐在床頭的扣兒坐懷不亂,鎮定自若,娓娓談敘,怎麽著都像一位樸素、安靜的女鬼。後來,他離開了,可他還沒走出招待所大門,又折身轉了回來。
禾意猶未盡的問詢最終成了冬日下午的綿綿關切,最終被急匆匆闖入房間的兵團司令部一位通信員打斷。寒風中,禾坐上三輪摩托去了兵團司令部作戰室。
後來禾也想過,他之所以在見到扣兒第二回時就多出一些額外的想法,大概是問訊室裏多了一張沒有疊被子的床。如果沒有這張沒有疊被子的床,他可能將在第三回要不第四回見麵時,才會多出一些額外的想法。
禾與扣兒的第三回見麵和第二回見麵,就時間而言,相差幾個小時,就空間而言,基本上為零。之所以說基本上,是因為禾來招待所房間接扣兒時,扣兒正在隔壁的房間與婆婆燈下嘮嗑。
四
具體來說,兵團司令部、警備司令部和公安處綜合的、先後來自龍洛的各種信息是:珍的、禾的、“山西口音”的、扣兒的,以及其他的。
綜合的第一個結果是,警備司令部立即取消了因為珍和禾的信息安排一個連去擺平龍洛的行動。高雲兒的死、一位公安戰士的死,還有扣兒的被扣,一個連的力量足以處理到位。
綜合的過程中,各方領導都對別人的情報工作作出了批評,批評之後又變成了爭辯,後來,一位首長率先作出了自我批評和檢討,別的首長於是開始自我批評和檢討。
領導們檢討的中心內容是,他們的情報資源共享不足,溝通不夠,中樞係統運轉欠佳,比如龍洛的信息,為什麽隻有你知道他不知道呢,如果禾的信息在成都獲知的同時讓石板灘和簡陽縣獲知,象怎麽會遇難、送糧連隊怎麽會被圍?
檢討之後,他們又開始對通訊維護工作提出了批評,最後大家認為,匪不平,通訊永遠不會順暢。說一千道一萬,平匪才是當前急於解決的大事。
平叛救援部隊出發前,周士第向俊強調了三點意見:一、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使用武力;二、全力以赴,救出我被圍人員;三、暫不繼續追擊被我擊潰之暴亂分子;四、懲辦殺害象及護送人員元凶。
五四零團及一個警衛連以急行軍的速度前進。“山西口音”作為向導,一身戎裝,走在最前邊。禾緊緊跟在俊身後。過石靈寺、西河場、西平場,三個小時後,隊伍來到了臨近甑子場十多裏的一匹叫大梁山的山丘上。
星輝月色中,一浪一浪的砣砣霧把視線攪肇得時遠時近。俊命令部隊停止前進,原地待命。
為摸清匪情,俊令兵團司令部偵察參謀帶領一個偵察排前去偵察情況,力爭抓個舌頭回來,並讓“山西口音”隨隊前往。
參謀率隊出發半個多小時後,遠遠的甑子場方向竟突然升起了無數美麗的星星,升起星星的同時,還隱隱約約傳來了各種嘈雜的黑乎乎的槍聲以及黃乎乎的嗡嗡人聲。官兵們再看那滿天星星時,它們竟成了漫山遍野的火把,在稀薄的風海和霧國搖曳。火把也是美麗的,但一想到火把的底座應該是反動與暴力時,美麗也就發生了變異,至於變成了什麽,紅虎,紅兔,還是紅魔的紅眼球,姑娘的紅肚兜,每個官兵有每個官兵的自由想象權。
俊是一位戎馬了二十年的老戰士,從瑞金到延安,從延安到抗日前線,從抗日前線到強渡長江解放大西南,親曆大小戰鬥不下百宗,可從來沒見過眼前這樣色彩瑰麗、氣氛吊詭、感覺恐怖的場麵。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參謀帶去的人一個都沒回來。
麵對異常情況,俊當即派出了第二支偵察隊伍。第二支偵察隊伍也是一個排,由一位副連長帶隊。禾命令副連長,一方麵偵察匪情,一方麵與失去消息的參謀盡快銜接上。
副連長走了不到半小時,前麵就響起一陣激烈的槍聲,但,很快,槍聲平息,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砣砣霧還在飄著,前麵的火把一會兒出現,一會兒不出現。
先後派出去兩支偵察排後,作為成熟的指揮員,俊沒有坐等。他采取了進入龍洛地區後的第三個動作——令人去找幾個當地土著來問問情況。不料,戰士們找來的幾個人既聽不懂俊的話,俊也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是一個村子裏的,男女老少都有,他們嘰裏呱啦的聲音,像越南話。俊一下懵了,不知自己闖入了怎樣一個地區。
幾位老鄉似乎比俊更懵,他們傻嗬嗬站在大兵森林中,不知發生了什麽。因恐懼,內中一人尿了褲子,尿騷味在砣砣霧中飄揚。
俊看了看表,第一個排早過了該回來的時間,第二個排也該回來了但並沒有回來的任何征兆。
兩個排的莫名消失和怪異的語言環境,讓俊有一種石牛入海和遇鬼的感覺。這時寒霜漸生,冬霧愈濃,戰事還未開始,戰局已雲遮霧攔。他知道前方是敵人,是水、棉花和吸附器,他更想知道怎樣撕開水的堤壩,怎樣點燃棉花的死穴,怎樣壅塞吸附器的秘道。
這時,禾上前建言道,參謀長,我想借您警衛員的馬用一下,我去接個人來,她懂這幾位老鄉的話。俊說,騎我的馬,快去快回!禾大鵬展翅,飛馬而去。俊讓那幾位老鄉暫時不要走,在這兒休息一下,並讓警衛員給他們拿了吃的來。幾位土著想走走不了,不禁更加害怕起來。
俊不讓幾位土著走,表麵的意思是等禾帶來的人問他們一些情況,了解一下龍洛的匪情,內裏的意思是,他怕這幾位土著說鳥語是故意的統一口徑,而他們之中指不定有叛匪也難說,如果輕易放了他們,自己沒有刺探到叛匪的情報,叛匪倒是有可能刺探到解放軍的情報。
俊有這樣的想法實屬正常。當時,全國各地雖然還沒有大規模的叛匪暴亂,但零星不斷的匪情卻是出現在了全國大部分地區,尤以西南為甚。叛匪襲擊征糧隊,殺幾個人,已成司空見慣。因此,那個時候,但凡行走鄉野,要麽成群結隊,要麽武裝護送,總之,要隨時想到路邊突然撲出的猙獰、血與厄運。
在扣兒婆婆院壩附近的金龍湖邊,我與陌生人也探討過這個問題。以後來的視角看,也許,即或在共產黨高層眼裏,亦隻把這些小打小鬧的叛亂匪情視作小蟊賊的為稻糧謀所為,並未引起足夠重視,予以重拳出擊,直到“龍洛慘案”驚現,才發覺叛亂已不可小視,叛匪正蠶食著新生紅色政權的根基——叛匪已生發了變天的野心。
我們已經奪得了天下,天下是我們的了,不是你們的了,你們吃點我們牙齒縫裏剔出的殘渣剩羹我們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別以為老虎不發威就是病貓,要奪我碗裏的,我就用碗砸死你;當然,叛匪既想奪飯碗又不想被砸死,於是叛匪弄出了槍聲炮聲,但他們那點槍聲炮聲跟我們的動靜比又算得什麽?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早在十八世紀發表的《天演論》中就說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世界是強者的世界,叛匪的自取滅亡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陌生人拋出了自己的觀點。
麵對陌生人的政治高論,我莫測高深欸乃一聲,叛匪就那麽傻,傻到連雙方力量對比的基本評估都不做就拿雞蛋碰石頭了?陌生人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是在反考我了,說說你的高論吧,小女子洗耳恭聽。見陌生人現出了一副謙卑的學生樣,我就有了幾分臭知識分子的滿足感。又虛情假意謙遜了幾回,在顯得終於磨不過陌生人的求知好學精神後,我開始慢條斯理侃侃而談。我說,看事物運行不能孤立看、片麵看,我說到了那時的台島,繼而說到了彼時的美國。
龍泉山上時不時傳來的金龍寺的有節奏有韻律的鍾聲,把我倆的湖邊對話,譜成了歌兒一般了。湖邊周遭的櫻桃花正在凋零,飄在水上,陌生人身上,有一種憂傷美。
陌生人是一個神秘人物。陌生人的神秘是多方麵的,女的,開寶馬,與扣兒婆婆的關係,何處來,哪兒去,來幹啥。
她一來到鎮上,一走進扣兒婆婆家,一下子就跟扣兒婆婆熱乎上了,真個是後來居上。我與她像兩條在扣兒婆婆膝下爭寵的哈巴狗,我拚著狗命往前衝,她隻顧在一邊看著我笑,可主人偏偏寵上的是她。這讓我十分氣餒,又不甘心。她一定是我上輩子的冤家對頭——不為“龍洛慘案”選題不為寫出驚天動地的小說大作大老遠跑到這個小鎮上見一個老得路都走不穩妥的太婆幹嗎?
我看見陌生人的第一眼就覺得她神秘萬端。她是我見到扣兒婆婆後的第三天下午走進石碾村扣兒婆婆院壩的。我一看見她的模樣和行頭就猜測她是我的同行,隻不過,她比我有錢——她應該是做時尚雜誌的,我想。
我說,你可能還得出去辦件事。她說,啥?我說,見扣兒婆婆,得有《介紹信》。她一愣,笑了,《介紹信》?有,有,扣兒婆婆,你看,這個《介紹信》可以吧?陌生人邊說邊從挎包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扣兒婆婆。
扣兒婆婆一看牛皮紙信封,眼睛就定了。陌生人扶了扣兒婆婆,扣兒婆婆抖瑟著枯槁如桃樹幹的手撕開了信封。之後,扣兒婆婆把信塞進了懷裏。再之後,扣兒婆婆把陌生人喊進了自己的臥室。我看見扣兒婆婆衝進臥室的身形,竟像一粒能量飽滿的年輕的動詞。
我獨自一人站在院壩,不知發生了什麽。嫩嫩的桃花墁在坡上,山上的傾圯下來,山下的漶漫上來,我被桃花捯騰著,拱上了龍泉山上空,彈著四蹄,久久不能落地。
禾打馬飛奔,在冬日的成都平原刮起了一股人畜的勁風。泥塵、枯草、天空、河流亂飛,一些來不及撤退的小動物和昆蟲葬身在蹄鐵之下。馬匹衝進大門,險些把招待所刮倒。
扣兒不在扣兒的房間。
見珍的房間亮著燈光,禾猛敲了一陣門後就闖了進去。當時,婆媳二人正煨煲在鋪蓋裏嘮嗑,扣兒沒脫衣褲,珍上身棉襖,下身短褲。門一響,扣兒就驚呼著下了床。禾一把拉了扣兒就往門外走,扣兒不明就裏,卻又無力掙脫。禾一邊說走,到龍洛去,一邊就把扣兒拉上走廊拉過走廊。見扣兒下木梯太慢,又扛了扣兒在肩上瘋跑。
最倒楣的是糧戶遺孀珍,一天之內見了兩次兒媳被不是兒子的男人裹挾著,而自己又不得不撒著老腿、喘著老氣追趕。追“山西口音”還算體麵,追禾她簡直就……——她的節儉吝嗇得綴了補疤的褲衩在寒冷的夜晚呼嘯得聲嘶力竭。禾當然沒有理會一條褲衩的呼嘯,他把扣兒舉上馬背,再弓身一躥,就騎了馬一頭紮進夜窟窿裏。
珍還是發現並認識到了自己下半身的不雅、不適如災荒年景象,就返身撲向招待所房間。
從拉扣兒、扛扣兒、舉扣兒,禾的整套動作連貫無罅,瀟灑無比。這會兒,麵對自己懷裏的一隻驚慌的小鳥,他自己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勇頑與瀟灑,變得驚慌、醜拙起來。
馬兒製造的夜風把女人的體香一顛一簸往他鼻子裏灌,還把女人的長發一綹一綹往他嘴裏拂。他是去營救被圍戰友的,自己卻處在了一個女人的十麵埋伏裏。
馬力加上山路的彎曲與凸凹,反應在女人身上是身體像擂杵一樣不由自主沒個準地搗擊著後邊的男人,反應在男人那裏就是褲衩的布料被節儉得實在不成體統。男人把女人往前搡,並借助後衝力把大腿往後挪,男人的這一舉動很明顯,一是做了,二是告訴了。女人明白了男人的驚慌,這樣一來,女人就不驚慌了。他既然怕我,我幹嗎還怕他?
啷格這樣?你帶我去哪兒?扣兒氣定若閑。見扣兒氣定若閑,禾不由自主就冷靜下來。他一邊打馬,一邊告訴了接扣兒去前線的原委。
扣兒向幾個穿本鄉本土服裝的人打了招呼後,對俊說,他們是厥家村的,說的話是“土廣東話”,他們祖祖輩輩都說這種話,整個成都東山地區,絕大部分人是“土廣東人”,“土廣東人”中,絕大部分隻會說“土廣東話”,並且,也隻能聽“土廣東話”。隻有經常與外界交往的人才能說四川話,能聽懂北方話的人就更少了。
扣兒的說法,是六十一年前四川客家世界的語言狀況。現在,四川客家人絕大部分都會說四川話,不少人還會普通話。地域的封閉地域自己不會自行打開。時間打破了地域的封閉。
扣兒充當了俊的翻譯,但俊並未從幾位客家土著的口中問出有價值的情報,雖然間接的信息量不小。
土著說,這一兩天,甑子場的老幺老在我們村上喊人,叫大夥有槍拿槍有刀拿刀,說凡是到甑子場集合的,銀元穀子人人有份,我們正要去時,在省城念書的阿高子回來了,他說去不得,都解放了,不是民國了,變天了,拿槍拿刀的,不是跟共產黨作對是啥?跟共產黨作對,是要見血的,蔣光頭的八百萬軍隊都拉稀擺帶了,它一個場鎮、一個舵把子,還能翻天不成?阿高子在省城,見多識廣,他一說,我們就白天躲竹林,晚上才回家睡覺,不料,今兒覺也沒睡安穩,躲了老幺,卻又沒能躲了解放軍。
俊對土著說了對不起,耽擱你們睡覺,請你們這就回去,明天放心睡到日上三竿,因為老幺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厥家村了。土著聽了這一說後,一邊應承那就好那就好,一邊腳板抹油砉地溜之大吉。
月更大了,卻有大而不當之感。
五
俊讓扣兒說說她所知道的龍洛叛匪的情況,扣兒著急了,一臉緋紅。
——那些人不是叛匪,是場子上的居民、村子裏的農民。
——那你就說說場子上居民、村子裏農民的情況。
——我已經給科長說了。
——我想親耳聽你說說。
禾插話說,說吧扣兒,他是參謀長,我的首長。
不說不行嗎?
禾說,不行。扣兒看了禾,又看了俊。扣兒以為自己很熟悉禾了,現在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她其至突然發現,在自己的首長麵前,精明強悍的禾有點像她娘家當年養的那條一見到她就把尾巴搖個不停的老花狗。
本來,看見象等被殘殺的慘象,看見成千上萬救國軍向曾家粉房解放軍打槍,扣兒覺得解放軍向仇人采取行動甚至嚴重報複都屬情有可原、順理成章、一點不為過的動物本能反應——這其中還不含有清算騙子和凶手魚兒的打擊行為。鑒於這一切,麵對禾,扣兒把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
但是,到了現在,到了看見自己身邊突然出現拿著長槍短槍,扛著炮彈的一千多號人馬時,扣兒是真正的不想說了。烏該死。可魚兒千錯萬錯,壞得頭生瘡腳流膿,她與不想讓他挨槍子兒。不是說讓自己來當翻譯嗎?我都翻譯完了,幹嗎還要把魚兒他們一個不剩通通翻譯出來呢?扣兒不想說,可又不得不說,這一方麵是因為首長和禾的槍,另一方麵就是他們沒有槍,扣兒也得說,因為下午已經對禾說過一遍,再多說一遍與不多說一遍,又有什麽區別呢?
——那些拿刀抓槍的人不在場鎮裏,場鎮裏的人大多躲在屋裏不出來,隻有那些膽子大的天棒錘兒在街上看熱鬧、聽熱鬧。
——對,你就說那些拿刀抓槍的。
——那些拿刀抓槍的人都在甑子場外邊,開始在燃燈寺所在的二娥山上,後來又去了旁邊的曾家粉房。他們圍住了曾家粉房,拿槍對著房子亂打,不讓裏邊的人出來。
——叛匪的指揮係統設在哪兒?
——叛匪?指揮係統?
就是反共救國軍的窩子,就是司令、副司令和電台所在的地方。禾插嘴說。
——他們原先在江西會館,圍曾家粉房時,搬到山邊邊的白家大院裏去了。
——老鄉,來,站在這裏,拿著,望遠鏡,你給我指指,曾家粉房在哪兒,白家大院在哪兒?
禾扶著扣兒走了幾步,站在了山丘最高處。扣兒知道望遠鏡,但沒見過,更沒用過。接過望遠鏡,她竟有一種孩童接過大人送的過年禮品的興奮,而透過玻璃片的目光則讓她更加興奮。她邊說邊指,啊,咋個這麽近、這麽大?好安逸哦!曾家粉房,那兒,山梁子下東大路邊;白家大院,那兒,那片紅豆林中;那是甑子場,啊,我看見廣東會館了,還有我的家……
興奮不已的扣兒正回頭準備讓禾分享她的興奮時,突然發覺有個戴眼鏡的解放軍在把她的聲音一筆一筆快速畫在一張地圖上。他畫得真好,真不好。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她不再說話了,並把望遠鏡遞向俊。她下午向禾說了曾家粉房和白家大院的位置,隻是沒有也無法用手指給禾看。
扣兒一噤聲,現場出現了短暫的沉默。短暫沉默之後,俊大聲說,叫炮連連長!通信員叫來了炮連連長。俊下令:對準曾家粉房周邊,對準白家大院,給我打它幾炮,打破僵局,聽聽動靜!
扣兒聽說過打炮的厲害,一個金屬砣砣出去,轟,人群就飛上了天,天空就紅成了桃花。因此,當她聽到禾的首長下令打炮後,仿佛一下被炮打中,打得自己魂飛魄散,她大聲吼道,不能打炮,不能打炮,打炮要死人的!
俊沒想到麵前這個長得蠻好看的女老鄉膽子大到竟敢對他的命令下命令,他本能地生氣了,本能地笑了,他像老人像女人對小孩說話,纖聲又細膩:老鄉,我知道要死人的,但若不死幾個壞人,好人會死得更多啊。
扣兒頂撞道,炮彈也認得好人壞人?再說了,你就是不考慮我的鄉人,我們客家宗親,也該考慮你們那一群解放軍吧,他們不是也在裏麵嗎?
俊沒有被嗆住,但他猶豫了,司令員也說過最好不動武啊。
被圍人員現在到底還在不在粉房也難說,參謀長,要不我進去偵察下,帶上步話機,隨時與您保持聯係?還有……禾沒有直接支持扣兒的言論,但他用具體的行動方案讓扣兒的言論得到了起碼尊重與部分采納。
這時天已麻麻亮,第二個排也早過了該回來的時間。俊粗暴地打斷了禾的建言:
來不及了,不打炮可以,但必須立即強行推進!再拖下去,我們不僅失去了打夜仗的優勢,也會把我們被圍了一晝兩夜的同誌拖垮!
話畢,臉蛋、嘴唇肌肉扭曲如電,額頭、脖子青筋暴跳如雷的俊作出了斷然部署:團長尚親率第二營和警衛連立即出發,強行推進,突破敵人阻攔,盡快找到被圍同誌,判明情況後,再裏外一起動手,徹底摧毀叛匪。俊自己率部壓陣並隨後穩步推進。當然,俊沒有忘記讓通信班鋪設電話線。
俊明白禾很想立馬隨隊前往,協助尚建功立業,他沒有滿足禾的願望,不是因為別的,僅僅因為禾是公安序列,而他是野戰序列。
尚率領二營二連在前,另外三個連緊隨其後,強行往火把與人聲最密集的叛匪心髒地帶撲去。
俊從步話機裏聽到了尚的報告:我二營二連剛剛到達甑子場北側山腳,就遇到了強大的阻擊,四周的竹林、田埂、房舍、碉樓全都有人向我們打槍、射箭、投飛刀。
俊大喊:你的機槍是燒火棍嗎?尚回答:我下過命令了,可機槍射手掃射了一陣就歇了,他們不僅分不清對方火力點的具體位置,也不知該打不該打。俊說:你不是下過命令嗎?尚說:我也猶豫了。俊說:猶豫個屁!打!尚說:可對方絕大多數人都是群眾呀,有少數穿國民黨軍服的人就混在群眾中,敵我不分,而兵團又命令不能傷害群眾,這個仗太難打了!
俊低下聲音說:二營傷亡怎麽樣?尚說:已犧牲二十多人了。俊問:看見進去的兩個排了嗎?尚說:沒有。俊說:在避免衝突和減少傷亡的前提下,你們立即分兵尋找失蹤的那兩個排和我被圍同誌,隨時向我報告情況,並等候我的命令!
尚的報告基本上印證了扣兒的說法,所謂叛匪主要就是一些當地的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土著群眾。機槍手出身、身經百戰的俊二十年來突突過穿國軍服裝的、穿日軍服裝的,哪曾突突過身著老百姓補丁衣裳的群眾?突突的命令要下,可他又豈能冒然草率地下?
俊後來才知道,“龍洛慘案”是叛匪向新中國打響的第一槍,而平定龍洛叛亂,也是新中國向叛匪打響的第一槍!
原來這麽難打,是因為我打的是第一槍哇,俊後來恍然大悟,這下好了,老子趟了路,後麵兄弟部隊的雜種們平起叛來就占便宜了。
禾喊來報務員,把自己的請示發給了司令部。他後來才知道,周士第司令員立即把他的請示轉發了上去,最後到了西南軍區賀龍司令員手裏。
在等待回電的時間裏,俊率領兩個營向前推進了五六裏地後,候在了寶勝村山丘上。這段時間,尚來了三個電話,向俊報告有關情況:被圍同誌還在曾家粉房;兩個偵察排,一個在大梁子下貓著,另一個在一座碉樓裏死守,他們因不敢向群眾正常開槍而被群眾圍攻,現在兩個排隻剩下不到一個排的人了,我已救下了他們。
終於,俊接收到了司令部回電:
今後凡是拿槍打解放軍的,都是敵人,一律消滅。但是對經過喊話,放下武器的,就不要打他們了;對被土匪裹脅的群眾,也不能打。
這份回電口語十足,很像賀司令員的口氣——禾想,但他不能肯定。
俊對這份電報用於目前戰局的理解是,可以用步槍精準點射,不能用機槍大麵積掃射,最好是用喊話和炮彈來威懾對方,驅散對方。俊把自己的意見告知了尚,讓尚避開炮火,俊決定打炮了。
在扣兒婆婆院壩裏,我和陌生人就俊對這場複雜戰役的處理藝術達成了虛擬狀態下的共識:打炮,是用最短的時間解圍自己的同誌,同時擊潰敵人而給敵人帶去最小傷亡的最有效措施。我們認為,俊是摸準了一群毫無軍事素養、隻知道趨利避害、從多向眾的人不懼子彈懼炮彈的求生心理,一人跑十人跑,十人跑百人跑。但俊打炮的真實原因真是這樣嗎?我們卻不能肯定。對於六十一年前那場實驗性質的戰爭,我們更多的是想當然。並且,我們是帶著良善的情愫想當然。
扣兒婆婆說她記得很清白,可她畢竟八旬了,八旬人的記憶真的很清白?
這樣的打法真是死人最少的打法嗎?我在甑子場采訪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向他(她)們求證這場戰爭的死亡人數,居然各說不一,有說三千的,有說三百的,還有說三十的,誤差百倍。不僅死亡人數是個謎,參加暴亂的群眾人數也是一個謎,一本誌書說一千多,一本誌書說幾千,另一本誌書說一萬多,各種老戰士回憶錄上的數字更是五花八門。之所以出現這個情況,應該是匪、民的分界不明,以及信息不暢。
時間遠去,霧靄重重,但我還是不希望在我筆下出現所有曆史都是當代史的故伎與窠臼。我知道我寫這部非虛構小說會麵臨諸如此類的許多無法選擇的選擇,但不管官方資料多麽振振有辭或語焉不詳,不管民間口實多麽生動具體或天馬行空,我隻采信親曆者、曆史老人扣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