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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個帶槍的男人:魚兒

  扣兒婆婆近來的天氣陰晴不定。

  因為扣兒婆婆居住的村子正在收拾整理土地的事,扣兒婆婆就被拆遷鬧騰成了最後的“釘子戶”。因為成了最後的“釘子戶”,扣兒婆婆就養成了老是在孤煢的舊宅裏倒騰一些物什的新習慣。這樣一來,扣兒婆婆再一次瞥見了那堆舊信。

  舊信是一堆奇怪的信。

  信是打印的,匿名,一年一封,除了第一封,每封信隻有一個字。從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收到第一封信起,迄今,她已收到六十封了。

  她一生中與三個帶槍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男人有過情感糾葛,但這四個男人都死了,並且早在六十一年前就死了。

  扣兒婆婆的愛情就是陰差陽錯。

  扣兒婆婆一直想自己的身體自己作主,可自己卻從未作過主。麵對第一個男人蛋,她想作主把身體交出去,可對方卻避開了她的作主。麵對第二個男人魚兒,她想作主不準對方作自己的主,對方卻偏偏作了她的主。後來當她下定決心要作對方的主時,對方卻死了。當她想作主把自己交給第三個男人禾時,一場賭局的作主卻把她交給了第四個男人安。當她正想著如何作主與安不離不棄廝守終生時,安已撒手人寰。而她已經作主永不見魚兒時,魚兒又厚著臉皮找上門來……扣兒婆婆愛情的陰差陽錯,讓她的愛情總在變天,一變再變。

  舊信是一堆真正奇怪的信。

  隻信不名,誰呢?難道,這封信也是陰差陽錯?

  第一封信沒有郵票和郵戳,其他信的郵戳地址飄忽不定,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她統計了一下,總共有七個地址。但這七個地址卻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少,六個、五個、四個……從五年前開始,信就隻是從一個地址來了。原先年輕時,她想過去找寄信人,但麵對東南西北沒個準兒的那些由寥寥幾個漢字構成的地址,她該上哪兒去找呢?當地址變成一個後,她又想去找,但她的腿已老得邁不出一個鎮子的界石了。她突然明白了,不光暗處的寄信人躲著她,明處的時間也躲著她。

  她其實也可以令後人去找的,但她沒有,當然,後人也沒有主動提出幫她去找。她沒有令後人去找,是她認為這事兒太重要,後人沒有主動提出去找,是後人認為這事兒不太重要。

  事實上,她或者她的後人就是到了信件郵戳所顯示的那個城市,也是無從尋起的。這個,扣兒婆婆曉得,扣兒婆婆的後人曉得。所以,扣兒婆婆所有的想,也隻是想想而已。

  除了“文革”期間郵路不順溜外,扣兒婆婆每年都會在二月中下旬收到那封一個字的信。所有的信都有一個烙鐵般的落款日期:二月五日。

  偶爾,收到信的同時或前後,她還會收到與信同時同址寄出的一小筆匯款。

  寫信、匯款是一個人,一個認識她的人,這個人是哪個呢?

  一個不認識她的人,可以曉得她叫扣兒,但不可以弄這麽大的動靜給她寫信,這沒道理。因此,她斷定她認識寄信人。如果她不認識寄信人,寄信人為啥這麽做呢?如果她認識寄信人,寄信人又是誰——他(她)為啥不現身為啥像貓頭鷹一樣躲在黑霧裏呢?

  透過粗糙的鬆木窗欞,她抬頭看了看窗外搖曳著竹影的天。她沒有看見那令她抬頭的鳥聲所在,鳥兒應該是棲身在隻漏了一根枝丫在窗緣的院壩邊那棵粗大的風水樹——紅豆樹上。她沒有看見鳥兒,卻從看不遠的空氣中看見了霧,從微動的樹葉間看見了風。這是成都平原慣常的天氣:沒有太陽,沒有雨,風小小的,煙霧雜糅,也是小小的,天就這樣陰濛濛著,不急也不躁。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她沒有出門,她沒有出門也知道,滿山滿坡的桃花正含苞待放。馬上就跨進三月了,加之今年的天氣大,後人說,山下的桃花瞅著瞅著就褪紅了。

  這幾天是該來第六十一封信的日子,但這封信還沒來。

  最初,她怕來這封信,不知這封信會給自己帶來什麽,一棵有罌粟的樹,還是一條長著人眼的蛇?後來,她是又怕又想。現在,她一方麵有等信的溫良、柔順和妙曼,一方麵又有等信的沮喪、暴戾和仇恨。現在,久等不至的第六十一封信就讓她的心情變得像如今的氣候和小說一樣千奇百怪、如臨魔城。

  與往年一樣,溫習舊信已成為她農閑時節的日課。而這,與她的心情無關,治病,她需要溫習;添病,也需要。她一生都處於病中,有病祛病,無病找病。但她如果因為生病而去了醫院,大夫會認為自己受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戲弄。

  她靠病活著。

  信就是她的病。

  她翻了翻信,並從捆紮、碼放得很精致的信山最底層抽出了第一封信。

  這是第一封信:

  扣兒:

  我會一年給你寫一封信,共寫八十封,一封一個字。你讀完八十封,也就讀完了所有的真相和秘密。以下是第一封:

  愛……

  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

  扣兒婆婆必須承認,把她套住的,正是“真相”和“秘密”四字。“真相和秘密”……什麽“真相和秘密”?哪個的“真相和秘密”?如果說是別人的“真相和秘密”,那麽,一個正常的寄信人是斷不會把它精準無誤地寄給我的,但既然寄給了我,就說明信中所言“真相和秘密”一定是屬於自己的或至少是與自己有關的。但我有“真相和秘密”嗎?我認為自己的一生清清白白,何來“真相和秘密”?但寄信人已用超乎尋常、創意非凡、無以複加的精力、時間和智慧說我有了,那我應該是有吧。

  現在,她想質問的是,關於自己的“真相和秘密”,自己不曉得,反而別人曉得,這似乎有些悖謬和荒唐?雖說人世間的很多真相和秘密往往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唯有當事人一人蒙在鼓裏,但她還是覺得這隻是哲學家和文學家玩的智力遊戲。因此,她覺得,自己不管是不是這樣的當事人,自己就算沒有揭秘和知情的興趣,也有把屬於自己的“真相和秘密”的產權堅決收回的權益和義務。

  為了這四個字,她一年一年像個笨拙而偏拗的獵人,守著一棵氣若遊絲的耋耄樹身,等著一隻白兔淩空飛來、驚鴻一瞥。

  她開始在這個平常的、沒有郵差的上午再次重複既往的工作,像貓抓刺脫不了爪爪、欲罷不能地把麵前這堆舊信一封一封讀下去。

  這是第二封信:

  扣兒:

  你……

  一九五二年二月五日

  這是第三封信:

  扣兒:

  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五日

  把六十封信疊加起來連綴起來讀就成了:

  扣兒:

  愛你,但不值得你愛。愛是自私的,我是不自私的,但我不是愛的反麵。現在看來我錯了,我毀了組織榮譽。該鎮壓的,是我。安或許冤枉,魚兒後來說過安沒……

  二月五日

  原信沒有標點,上述標點是扣兒婆婆加上的。為加這些標點,她試驗過各種可能的組合,排除不可能後,才讓標點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扣兒婆婆讀不懂這些或這封奇怪而詭譎的信,或者說讀到六十封時才開始似懂非懂。她知道,隨著時間引線的吱吱燃燒,離“真相”與“秘密”爆開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搬家的催促也越來越急了。其實,扣兒婆婆的後人是想搬家的,從山上多災地搬到山下集中地,從農房搬入高檔共建社區,莽子才不想!鎮上搞城鄉一體工作的同誌和村上那位說話像鶺鴒的“一村一大”都來找過她,說了搬家的諸多好處和不搬的諸多壞處,末了,說,總之,搬與不搬,扣兒婆婆您自己作主,政府尊重每一位農民自己的意願。

  要搬你們自己搬!就讓我死在這裏好了!

  後人把扣兒婆婆逼急了,扣兒婆婆就把手杖拄得老宅嘭嘭如炮響。扣兒婆婆不怕炮響,一九五零年桃花開放前夕的炮響她聽過,罌粟花盛開時節的炮響她也聽過。新中國成立後這兩宗最昂的炮響都聽過了,還怕啥呢?但後人怕。後人一聽到扣兒婆婆的炮響,自己就成啞炮了。

  一九五零年,是龍洛頻繁變天的一年,一會兒國民黨,一會兒共產黨,一會兒叛匪,天不停地變來變去。而如今“一村一大”扭著扣兒婆婆不放,與龍洛變地有關。倘若不是龍洛要變地,扣兒婆婆哪會惹上拆遷的鬧心事、一遍一遍遭著“一村一大”帶給她的罪受?

  扣兒婆婆後來對我說,如果不是這一堆舊信,如果不是我帶著《新中國平叛實錄》選題從北京飛到成都對“龍洛慘案”進行實地考察走進她家院壩,以及幾天後一位開著頂配寶馬X6越野車的陌生人帶著一把私信找上門來,她恐怕是很難再去整塊回憶那六十多年前的血水、痛苦、仇怨與愛了。

  她一回憶,就去了六十多年前。她一回憶,那三個帶槍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男人就出現在了麵前。她的過去,就是三個帶槍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男人。她的一生,就是天與地,改天換地:變天與反變天,變地與反變地。

  一

  當扣兒的四肢以及身體所有具有對抗功能部分的全部對抗都在魚兒鋪天蓋地的強大攻勢下土崩瓦解時,扣兒知道,魚兒狠狠地愛上她了。

  魚兒早就愛上她了。

  因此,這狠狠的一天,魚兒一直在夢寐,夢寐了很久。魚兒之所以對扣兒下了狠手,是他隱隱約約感到了來自安的危險。如果不是安的因素,魚兒想或許結果不是這樣。魚兒想了很多種或許,其中一種,是扣兒最終有一天會不會反過來對他下狠手?他把太多太多的東西一點一點一年一年推向了扣兒,扣兒總有扛不動的那一天吧,那一天到來時,那些東西當然會排山倒海反過來淹沒他自己。

  魚兒渴望扣兒下狠手,渴望被淹沒,但他又擔心淹沒隻是自己的一個臆想,況且安又來了動靜,安的氣場又那麽大,整個龍洛都在他的場中。對了,安不光是龍洛鎮的鎮長,也是甑子場氣場的場長。他與安都想把扣兒從蛋那兒搶過來,按川人的說法,就是都想端蛋的甑子。可幹這火中取粟的活兒,他哪是氣場場長的對手?想到這一層,一直潛行在水中的魚兒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跳到了岸上。魚兒離開了水肯定會死的,為了扣兒,魚兒願意去死。

  安什麽都算到了,但還是沒算到魚兒這個下人居然為了一個昔日的女主子而完全沒把自己輕言細語藏風匿雨的暗示當作雷霆萬鈞至高無上的警告!至於蛋對魚兒使的手腳,以手腳見長的魚兒連手腳都懶得動。

  此刻,魚兒不能明白的是,床單咋個不見紅?不錯,扣兒是少婦,但,是少婦了也該見紅的。這屋子破,這扣兒的身子不該破。

  扣兒從珍家走出來,跟著魚兒來到魚兒的破房裏,長長的街巷,腦袋一片空白。她想哭,卻怎麽也哭不出聲。甑子場有些模糊。那年開春得晚。這是暮冬,天依然黑得早。她身邊走著一個魚兒,心裏卻走著一個又一個蛋。幾個小時前,她與魚兒也從場上走過的,但心境卻差了萬裏又萬裏。

  扣兒,才下課哇,我都等你半天啦。罩著桃紅棉襖的扣兒夾著備課本,剛一出鳳梧書院院門,就聽見魚兒喊她。一看見又是他,她一邊慍怒一邊驚慌,扭了臉,隻想擇路逃開。她不想搭理他。但他跳前一步,攔了她的去路。魚兒今天膽子如此冒大,讓扣兒吃了一驚。周圍都是場鎮上的居民,她不希望他折騰出的動靜大到引起他們注意的程度。

  她壓低聲音:魚兒,你想幹啥!

  魚兒高聲道:扣兒,今天太陽出來了,安逸,我想請你喝茶哩!

  ——沒空!

  ——我還給你看樣東西。

  ——沒空!

  ——我還給你說件事兒。

  ——沒空!

  ——天大的事!

  ——沒空!

  ——那我去你家喊你男人吃酒去。到時喝高了,叫你男人喊你來,看你來不來!

  ——到哪裏喝茶?

  ——這就對了嘛。走,跟我走就是。

  扣兒自欺欺人地想,但願街邊的居民不認識我,因為我畢竟是外鄉人嘛。是人,有時就需要掩耳盜鈴。扣兒是兩年前從龍洛鎮北邊三十公裏處的龍潭寺鄉嫁過來的。

  記得出嫁那天,她的男人迎候在他家大門口,身上的大紅花比他臉都大,而他的臉又比大紅花還紅。她則坐在一乘四人抬的大花轎裏,顛簸的山丘土路,恰如她起伏不平的心跳。一路上,她想了太多。對了,她是一個對想其樂無窮、自取其趣的人。那一路上,她什麽都想到了,甚至想到了百年後與甑子場鎮甑子場那個叫蛋的男人咋個幸福地合葬在龍泉山上。

  扣兒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他的男人不是男人。

  因為想到了老街簷下的居民可能不認識她,或者說認識她,但認為她跟魚兒的關係僅僅是老師與大齡學生的關係——她腋下夾著備課本呢——她緊張的心緒平和了許多。哎,都是這個魚兒害的。路上偶有人跟她打招呼,喊她先生,她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龍洛是個怪鎮,甑子場是個怪場,之所以這樣說,有兩層含意,一層是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事很怪,一層是住在這片土地上這些建築體裏的人很怪。場鎮上的人扣兒有很多不認識,但那些個身懷異稟的怪人卻是認識的。這不,這一路上,她就瞟見了兩個怪人,一個是雷人,一個是獸人。

  雷人是因為三聲雷一舉得名和成名的。那天下午,他在大街上走著,第一個雷炸響,打了他一個匍爬,他爬起來就走。爬起來後,街人看見他匍爬的地方,有一團黑跡,是燒焦了的他匍爬在地上的形狀。那天連續打了三個雷,他被打下地了三回,地上留下了三團黑跡,而他竟渾然不覺。

  之前,鎮上還出現過一位雷人,這位雷兄的情況與後來者正好相反。這位雷兄一天夜裏與婆娘在被窩裏做了那事睡得正酣,一團火球卻從窗戶眼飛了進來,在房間裏繞了三匝後,飛在這位雷兄的身上炸了。這位雷兄摟著婆娘的那隻右手臂竟似刀切一般離開了身體,傷口平整,並不見血,屁事莫得的婆娘嘰媽日怪叫了一通後就把那隻剛才還摟著自己的囫圇手條扛出去拋入了豬圈糞坑。這位雷兄活得上好八好,活成了獨臂老人。據說這聲雷,是婆娘前世男人的一聲咳嗽。

  再說獸人。獸人之所以叫獸人,是因為他吃東西不像人像獸,他可以把一條活蛇吃進肚裏,也可以把一隻活雞裝入胃袋。他吃動物,從動物頭開始。把動物頭放在嘴巴前,一伸脖子包入口中,動物頭被嚼得嘎巴響,然後動物身體一節一節像火車一樣沒入黑咕隆冬的人肉隧道。吃的當口,動物身子和尾巴鬧騰得越厲害,吃得越帶勁。他吃雞連毛都不吐,嗉囊子也一塊兒吃。

  甑子場頂怪頂怪的還數一百七十八歲的瞎眼算命人,也怪,平時都能在湖廣會館門邊碰上他的,扣兒今兒卻沒碰見。

  湖廣會館也有怪事,大雨就是大得淹了場鎮,會館裏也是滴水不積,真不知那些水去了哪裏。湖廣會館又名禹王宮,難道,這怪,與治水英雄禹王有關?

  扣兒還經過了字庫塔。字庫塔也有意思,燃燈寺距塔三裏三,塔高三丈三。還有,從二娥山燃燈寺處俯瞰甑子場,竟會發現一個圖形。圖形表明,甑子場居然是由一對牽手男女青年構成的;會館街是男人街,八角井街是女人街;那根筆筆直直硬硬梆梆、矗立三丈三高的字庫塔,那口魚曳水浪曲徑通幽、貫連東海的八角井,分別是阿哥子幺妹子大腿間的那件神器。想著字庫塔八角井的意思,扣兒臉微微紅了一下。

  二月間的天氣,在陰柔、多霧的成都平原是微冷的,但蜀地難得的太陽加上少風的盆地季候,又為人們的體感揉進了微微的熱。真是一個在戶外喝茶的好天氣!

  鳳梧書院其實離甑子場最大的兩個茶館很近,幾乎就一牆之隔。兩個茶館,一個叫“六月茶園”,一個叫“女子茶社”,都在場鎮公園內。鳳梧書院緊鄰公園西側。

  魚兒沒有把扣兒帶進有兩個茶館的公園,而是走上了會館街。甑子場上有兩條主街,除了會館街,還有八角井街。以八角井作街名,是因為八角井與甑子場關係非同一般。有個傳說,說的是龍子劉禪劉阿鬥,到甑子場玩耍八角井中紅鯉時,不慎將玉錦腰帶落入井中。阿鬥急得令宮女快撈,卻見紅鯉銜著腰帶遊去了與八角井相通的東海。龍洛得名,即由“龍子落帶”演變而來。

  扣兒和魚兒沿會館街下街走著。魚兒顯得很怪異:得意中夾雜著雅致。而扣兒從臉相到步姿,則盡力透出不含詩意的樸白、簡單與淡定。

  這天是周五,書院下午休息。上午上完課,在書院吃完午飯,扣兒本來是該徑直回婆家的,但偏偏遇到一個膽大妄為得讓她倒楣透頂的家夥!

  你也許跟我一樣,會問,扣兒婆婆都七老八十的太婆了,咋會對這個出了點太陽的普通日子記得這麽清白呢?扣兒婆婆看見我倏忽間微蹙了一下的眉頭,看見了我的疑惑,於是跟我道了原委。她說,這個日子,給她的生活來了個異乎常規的陡轉。

  如果說這個關涉扣兒婆婆個人生活的陡轉都不足以讓人與事過了六十一年還能銘心刻骨,那麽,這個日子的兩天後,就必須不能遺忘了——兩天後發生了一個大動靜,大得連北京中南海連毛澤東都聽見了它的響!當然,扣兒婆婆並不知道這事兒,她知道這事兒,還是我告訴的結果。

  其實,人生的轉折點也罷,國家的大事也罷,都擋不住個人記憶在時間沙漏中的迷失。每當扣兒婆婆都快忘掉那些具體時間時,那封奇怪的信就到了。信上的日期,像打磚的盒子,牢牢固定著記憶的稀泥,這就使得扣兒婆婆即使忘掉了自己的歲數,也忘不掉一九五零年二月五日及其附近的日子。

  事實上,到了後來,扣兒婆婆關於自己歲數的肯定,也得益於那些打磚盒子的固定。打磚盒子一直提醒自己,一九五零年自己二十歲,要算自己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多少歲,隻消以此年份為基準加減一下就可以了。

  明顯不合時宜的兩人在太陽光微斜的照拂下,偏快的步子終於走到了江西會館門口。

  扣兒裝著不在意,但一路上都在想,這個鬼精魚兒以曬太陽喝茶為借口,給她看啥東西、說啥事呢?但她已鐵定主意,不管看啥、說啥,看完說完甚至不看完不說完,到時候撒腿就走。這個態度,也就決定了她跟他的關係程度:麵子一定得抹起走,但過了,她一樣會拿出態度馬下臉來。她不怕他,她相信他不敢也不會對她動粗。作為一個女人,他的那點心思,七八年前她就懂了。

  老子和扣兒先生有個要緊事談,莫讓人攪肇!魚兒對守在會館大門前的兩個老幺說。

  有我們兄弟在,你就寬心吧五爺!

  兩個老幺飛窺了扣兒一眼,又一個對視,其中一個叫藍的意味深長地對魚兒拋了一個聲音。藍把魚兒跟得很緊,正像魚兒把烏跟得很緊。但藍萬萬沒想到,三天後,他身體的關鍵部件會被禾與扣兒引來的解放軍的炮彈分裂得很細碎,很飛揚。他更沒有想到,他生前把魚兒跟得很緊,死後跟得更緊。

  魚兒雙手一合,向兩位抱了抱拳。

  扣兒說:如果有人找我,還勞煩二位吱一聲啊!

  魚兒:聽見沒有?

  二老幺:聽見了,聽見了!

  門在會館萬年台旁邊。入門,來到會館敞壩上。敞壩上有幾個袍哥躺在竹椅上打瞌睡扯呼嚕,竹椅前的茶幾上擺有蓋碗茶。魚兒找了一個靠邊的沒有樹蔭的位置,對扣兒說坐吧。扣兒沒動,隻用手抱住了雙臂。

  嫌冷?嗯,是有點。我本想曬會兒太陽再進去的,那這就進去吧。

  嬉皮笑臉的魚兒用兩種方法強調了“進去”一詞:一是用嘴巴加強了語氣,二是用掛著邪氣的眼睛瞟了扣兒一遍。為了避免回應,扣兒隻好裝著他說的“進去”僅指“進屋去”,沒有別的意思。她如此處理,就讓這壞小子的話落入了棉花。

  這季節,雖然有太陽,成都平原的天氣還是陰冷。雖陰冷,卻少風,室外是坐得住人的,但她不想坐室外——不想與一撥袍哥人家同處一地。她男人蛋也是袍哥人家,但他隻是掛掛名而已,並無那些一點不體麵的實質性的德性。再說,麵前的男人,不是她的男人。

  他伸過手來,想拉著她的手走,她躲開了。二人穿過鏨有“萬壽宮”三字的石牌坊,進入館舍建築。跨過門檻後,過過廳、天井、中堂、屏風,之後曲徑通幽,進入後院。魚兒把她帶入一間廂房內。館舍裏幾乎空空如也。在冬日的成都平原,人們往往以太陽為屋。

  廂房裏很不錯,藤椅、茶桌、壁畫、木櫃、烘籠,樣樣齊全,重要的是,這裏也有太陽!原來這間廂房不光牆麵有窗戶,它的房頂也有太陽打進來。它的房頂是兩重式的,兩重之間有柵窗與外界光線相接。走進會館進深最深的這間陰森森、詭祟祟的廂房前,她以為會撞上幾個亡靈,幾隻靈獸,但沒有,光線真好。

  環境不錯,現在就看環境裏的人了。她想。

  魚兒,你不是要給我說啥嗎?說吧。她憋了一口氣,落落大方地說。

  坐,先坐。既來之,則安之嘛。

  上過訓練班和研究班的魚兒不僅會使文皺皺的說辭了,還紳士般扶了一下被太陽照映的那把椅子,待扣兒坐下後,又把一個燙熱的烘籠放在了扣兒腳邊。之後,就一邊說話一邊衝茶。蛋不會做這些事,或者說不是蛋不會做,而是家裏不需要蛋做,家裏養有女傭瓊哩。

  扣兒雖然覺得魚兒今天“文”得很笨拙,很好笑,但她到底沒從嘴角斜出幾星訕笑來。她幾乎沒說一句話,她看他今兒要給她唱一出什麽戲。

  魚兒也倚著烘籠坐下了。他那把椅子也有太陽照映。當然,他的椅子距她的椅子不遠,在這個約二十平米的木房子裏,再遠也不遠。

  茶還沒呷一口,P股還沒坐熱,就有敲門聲傳來。魚兒應該是正等著這個敲門聲——他直接就喊了進來。

  來人推了門進來,將一大把梅花放在靠牆的平櫃上,說了聲五爺我走了,就走了。

  很快,濃鬱的花香塞滿了冬日房間裏的每一個空氣縫隙,也塞滿了扣兒的鼻孔、袖套和領口。梅花,是她喜歡的花,看起來舒坦,聞起來也舒坦。甑子場沒有這麽好的梅花,平原的梅花就數龍潭寺的最好。意外見到鄉梓梅花,她喜,但沒有將喜形於色。她知道,魚兒正尖細地觀察著她。她不是裝假,她是不想讓他順著她的“形”往下想。她自己也不想往下想。

  但是,她依然抵擋不了梅花隨著窗外吹進的偶爾的輕風向她發起的一陣一陣的進攻。她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

  她看見魚兒露出了天真的微笑。拿花取悅她,是魚兒,就一定是梅花,這個,她並不感到意外。原先,她娘家房前房後都栽滿了梅花,後來,梅花謝了,家就凋敝了。

  扣兒嗬,梅花還好吧。但梅花再好,也沒有你好。

  魚兒應該是不想讓她接話,因此把話說得像自言自語,並且,他認為即使自言自語,也不能保證她不生氣,於是便飛快地繼續說道:扣兒,你看我還給你準備了啥?

  他說話的當口,已從壁櫃中取出了一套書,向她遞去。

  她看見書名,一怔,又驚又喜,不顧少奶奶應有的矜持,禁不住嗖地站了起來。

  那是一套《紅樓夢》!是王伯沆先生圈點批校本,七色套印,白紙線裝,四函二十四厚冊。這個版本,扣兒一直想求得一套。那時,成都書市流行的是巴金《家》《春》《秋》,茅盾《虹》《腐蝕》,但扣兒不看這些書,因為阿爸、舅媽和蛋都說這些書是壞書,看了讓人不安份。扣兒不希望別人說自己不安份。

  後來,魚兒聽見老幺在門外喊,就拉開門神神秘秘去了。他出去過兩回。第一回去了十多二十分鍾,這個時段裏,她聽見了一些嘈雜的人聲,還聽見了悶裏悶氣的一聲鞭炮。第二回出去了兩三分鍾。送了《紅樓夢》,神神秘秘的魚兒向扣兒講起了時局。扣兒從來沒見過這個給她家當過下人的青年農民如此可笑地嚴肅過。那會兒,她看見他的耳朵冒出了青色的霧。

  對了,魚兒是一個耳朵冒青霧的男人。

  扣兒的三個帶槍的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的男人都會在一些非常狀況下從不同器官冒出不同顏色的霧。

  她自己的身體裏也有霧,桃色的,但她不知道。

  魚兒說:要變天了!

  扣兒說:啥?變天?

  魚兒說:就是世道又要變了。

  扣兒說:這天不是已經變了麽?民國都不在了,國民黨的天變成了共產黨的天。

  魚兒說:又要變了!

  扣兒說:又要變?

  魚兒說:又要變!

  扣兒說:啷格變?

  魚兒說:變回去!

  扣兒說:變回去?

  魚兒說:變回去!

  扣兒說:變回哪裏去?

  魚兒說:民國。

  扣兒說:民國?

  魚兒說:嗯。

  扣兒說:啷格可能?

  魚兒說:啷格不可能?

  這就是魚兒所言的時局。魚兒把扣兒從鳳梧書院“挾持”到江西會館,主要就是想告訴她這個。由於魚兒把時局看得很重,因此,他談得很仔細,很耐性,這樣一來,就談去了很多時間,而時間,又弄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所有突然爆發的大事件,往往都是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偶然的小事引發的,而這件小事,又往往與一個女人有關。古今中外,有很多案例,或者說很多女人,支持這個定律,比如妲己、貂蟬、楊玉環、海倫,比如扣兒。

  扣兒當然是女人。從扣兒阿爸阿媽的精子、卵子極其激亢極其偶然碰到一起時扣兒就有了扣兒的生命——這個經曆與大夥兒一樣,別無二致。自從扣兒有了扣兒的雌性生命並記事起,你就是把扣兒倒掛在甑子場下場口那棵老黃桷樹上,讓她全身所有的東西倒灌進她的腦花裏想,她也想不到她的這百把斤肉居然與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有關。

  之所以說驚天動地,那是因為這個事件大到了與一個國家的改朝換代,以及坐穩江山有關。

  二

  燒坊桶槽流出的酒精和男人身體流出的體精像從沒見過的大海一樣把扣兒淹沒得奄奄一息,身子骨全麵鋪開在魚兒的破床上,薄得似一張每年清明為阿爸阿媽燒去的黃表紙。

  扣兒死人般沉睡了一夜,直到窗外大天白亮得幾近她全敞的肌體,才打了個滾兒,活了過來。

  床上隻有她一人。魚兒何時走的,她不知道。她一下覺得很空,全世界都是空的,包括甑子場,她的家,包括她自己的身體。她生怕這時有人進來,那樣,她的骨子,她的肺腑,她的邪惡與欲念,都一覽無餘了。

  她記得昨夜的火焰填滿了她的身體,火陷露著人形,又紅烈又硬朗,後來她的身體飄起來,飄起來後身體就空了。這會兒,她感到了下體的不適,有一種還未烘幹的黏乎乎的感覺扣在那兒,她用手摸了下,拿到鼻下一嗅,一股葷勁十足的氣味令她驚駭不已,差點嘔吐,平靜了心情後,卻從指尖上的葷味邊緣嗅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陌生的異香。她沒有舍得立即擦去。現在,她已變得異常清醒了,眼睛裏滿是巫婆的光。她把自己變清醒,是為了好好想想這一天來的變故,可是,待她把這一天來的變故想了又想後,她便複又淪入懵懂渾沌的黑森林。自己的男人那麽幹燥,怎麽倏忽間就汪汪洋洋成了澇地?自己的男人明明是蛋,怎麽倏忽間就變成了魚兒?

  這會兒,她首先感到的是渴,之後是餓。她籠上桃紅棉襖,下得床來。從石水缸裏了一瓢涼水咕咕嚕嚕灌下,小腹就憋脹起來,她便打開破屋門去豬圈旁邊蹲在石板洞上解決了問題。待她從室外的農耕氣味中走回小屋時,才發覺在床上嗅到的那種異香實際上是塞滿整個屋子的。再次感到了驚駭。把嘴唇抿得發烏時,眼睛就有些紅了。

  魚兒這間破屋子是烏的。魚兒是烏的袍哥兄弟。烏家大業大,魚兒單身一人獨處異鄉,烏就扔了一間烏家名下的閑房給他棲身。烏對魚兒稱兄道弟,似比袍澤,魚兒對烏巴心巴腸,死心塌地。

  房間不大不小,除了一張會唱歌的床和一口殘缺的水缸外,還有一節黑乎乎的柏木平櫃、一個呲牙咧嘴的土灶台。房間正中擱著一隻罅隙繽紛的木方桌,桌麵殘湯剩水、杯盤狼藉——看得出來,魚兒走得很倉促,很潦草。

  魚兒把她拋在屋裏不管,她有些生氣,但魚兒如果此時還賴在她身邊不走,她會更加生氣。她與魚兒在一瞬間碰得太狠了,必須得像兩塊相碰的石頭一樣後退兩步,才會落地,安靜下來。現在,她需要安靜,需要一處隻有她一個人的冰雪空間。快過年了,書院會馬上放寒假;這幾天主要是給學員號試卷,招收補習班,少有課上,可去可不去;她決定不去書院。

  簡單拾掇了一下屋子,爾後徑直向珍家走去。她想在打開家門時看見些什麽,於是走得很快。又怕看見些什麽,於是走得很慢。正是在這種矛盾的橐橐步態間,她遇到了她一生中第二個拿槍的男人禾。

  當時,她正滿腹心事、矛盾重重走在會館街上,連已走到她身後的動靜很大的一隊人馬都未察覺。這隊人馬,基本上是被她柔柔地、硬生生地,攔在了路中央。

  見這隊人馬過來,街人已紛紛向兩邊街簷避讓。扣兒是唯一沒有避讓的人。

  這是十一位著軍服、挎槍械、騎戰馬的男人。

  一位皮帶上別手槍的男人問扣兒,知道江西會館在哪兒嗎。

  扣兒轉身,不明就裏,半天反應不過來,後來她抬臂,指了一個與他們的前進相反的方向。

  這隊人馬掉轉馬頭望扣兒手臂所指方向匆匆去了。去之前,扣兒感覺那個別短槍的男人認真地看了自己一眼。作為一個長得像扣兒一樣舒服一樣耐看的鄉村少婦,被男人認真看一眼,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因此,扣兒對這一眼,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事實上,不僅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基本上就是不重視甚至忽視,因為後來禾對她說起這一眼時,她幾乎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起小插曲,對於扣兒來說,就像大白天打了一個小盹,做了一場大夢。

  扣兒不知道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一個班的人馬是共產黨的公安部隊。不知道隊伍中還夾著一位女公安。

  扣兒不知道那個向她問路、別手槍、將和自己產生聯係的男人是公安科長禾。

  扣兒更不知道禾從成都帶來一個班的公安的基本任務和最低目標,是解救自由自在的自己,最高目標是抓捕烏和魚兒。

  扣兒終於被矛盾的步態馱著回到了珍家。與昨天下午回家看見的一樣,家中空無一人。失望、平定、憂傷、仇恨,寫滿她此時的心紙。

  她忍著冒霧泡的肚子,燒水洗了澡,之後弄了點吃的。僅僅一夜之間,她突然就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因罪惡感引起的厭惡感。女人自己的身體為什麽總是不能由女人自己作主,偏偏要男人為它作主?撇開心理因素不談,僅從生理布局、生殖器官結構看,女人去作男人的主,如果男人不想讓女人作,女人怎麽可能完成自己的作?而男人就不同了,男人隻要下決心作,就一定作得了。龜兒造物主,真他媽不是東西!

  罵完造物主,扣兒不想看見自己被人作過主的身體。但她在脫下最後一件貼身衣物和褲衩、翻身埋入熱氣彌漫的大黃桶時,還是看見了它。她痛苦地閉上眼睛,連頭也埋進了水中。搓揉身體過程中,慢慢就感到了熱,慢慢連感覺都變得熱起來。她一下睜開了眼睛,那些滿眼滿目的白晃晃的山巒、溝壑、草澤、雪線,令她領略到了身體風景的神秘與美好,身體語匯的豐富與奇妙。她發覺把腦袋搭在黃桶沿口上,思維就會變成上山的健兔,噌地一下射出去,射很遠。

  昨天傍晚,魚兒從江西會館一路趕到珍家,見她悲悲戚戚、傻傻癡癡,站在獨凳上,正升天成為空氣。陪了好一陣,待扣兒從空氣回到了人身後,魚兒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問她吃飯不。

  扣兒說:你是豬哇,吃飯?

  魚兒不解,進一步陪小心:那,那吃啥?

  扣兒惡狠狠說:吃酒!

  就這樣,扣兒跟隨魚兒去了那座破屋。路上,魚兒在街邊鋪子砍了一隻煙熏鵝、切了一個鹵豬拱嘴、拎了一罐包穀白幹。扣兒知道街上的居民都拿眼望著她,隻不過此時的眼光似乎已與下午有了不同,下午是偷窺,現在是明目張膽,但她居然挺了腰,無所謂的樣子。她甚至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突然對著他們大聲武氣起來:

  看啥子看?我扣兒是不會被男人丟的!不會!看!魚兒!魚兒就是我的男人!蛋算什麽東西?珍算什麽東西?好了,這下解脫了,解脫了……好,自由,自由萬歲……

  扣兒一聲高、一聲矮,高矮走著,最後走成了自言自語嘀嘀咕咕。

  望著突然瘋了的扣兒,眾街人莫名其妙、麵浮恐懼。

  大喊一通後,壓抑得險些崩坍的扣兒裏裏外外的句子一下通順了,釋然了。她似乎喊出了所有話,直到走到魚兒屋中,直到喝醉前,沒再說一句話。望著不說話的扣兒,望著一顆不定時炸彈,魚兒心驚膽戰。

  魚兒把煙熏鵝、鹵豬拱嘴擺上桌麵,摻完兩杯酒,剛想與扣兒碰杯,卻見扣兒飛快喝了自己的一杯,又飛快喝了他那一杯。魚兒又摻,她又喝。又摻,又喝。魚兒不摻了,她就自己摻,自己喝。魚兒傻傻站在桌邊,像一個與這間屋子無關的人。又像一位奉酒的男伺。

  魚兒終於忍不住了,說,扣兒,別喝了,你已經醉了。魚兒一邊說一邊去奪酒杯,並用她的手,把她整個身子拉進自己懷裏。扣兒大驚,奮力一推,把魚兒推了個趔趄。魚兒訕訕道,扣兒,你剛才在街上說了,我是你的男人啊……魚兒還沒說完,扣兒一口酒水裹著唾沫就打在了他臉上:

  呸!哪個是你男人?就是天下男人死光了,我扣兒的身子也輪不上你來沾邊!我是你的主子,你是什麽?奴才!狗!原先是我的狗,現在是烏的狗!

  說完,扣兒大笑起來。大笑過後,感到胃部瀦留得慌,開始嘔吐,嘔吐之後,又喝,又大笑。伴隨著這一係列動作的,是她反反複複的嘮叨:呸,哪個是你男人?就是天下男人死光了,我扣兒的身子也輪不上你……正是這些臭罵魚兒的嘮叨,讓魚兒越聽越舒服,全身的欲火一浪接一浪往一個地方集結,終於,那地方成了高聳的火焰山。

  魚兒突然像一頭豹子啊啊咆哮起來。魚兒一咆哮,整個鎮子都在抖動,扣兒的酒一下就醒了,酒一醒,扣兒就成了一隻惶悚的小鹿。豹子大口一張,四蹄在空中亂彈不已的小鹿就被叼在了床上。

  扣兒,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你的奴才,你的狗!扣兒,乖乖,我願意你是,我的女主子!我願意我是你的,男奴才!我願意我是你的一條,野公狗!我願意!我願意!

  魚兒這樣說著,像幾分鍾前扣兒一樣,把同一句話顛來覆去說,一臉的邪氣,無比的雞血,直到後來,他把自己射上了龍泉山頂,射上了雲端,還在有氣無力喃喃自語,我願意,我願意。這會兒,他有一種癩蛤蟆就要吃上天鵝肉的壯麗與飛翔。扣兒被粗暴地摜在了床上。由於床板單薄,還由於鋪在床單和破褥墊下邊的稻草肥厚,被摜在床上的扣兒仰著身子彈蹦著彈成了皮球。還未等皮球自然停歇,魚兒就縱身撲了上來,滅了麵前的彈蹦。他用兩手抓住女人手腕的同時,把兩塊膝蓋骨壓在女人腳上。

  麵對男人瘋狂的進攻,女人進行了全麵的抵禦與對抗。這就像一片森林之於一輛坦克的進攻,森林永遠趕不走坦克,但坦克也不能讓沒有盡頭的森林屈服。女人明顯感到自己的腹部被一件硬物頂著。女人更加驚恐。女人的胡亂掙紮終於取得效果,她那隻脫離了桎梏的手在一陣抓摳中,抓到了枕邊的一件硬物,她瞟了一眼,見抓住的居然是一把黑亮如眼球的手槍。

  女人迅速拿槍對準男人。男人一怔,隨後就呲牙笑了:開槍,開槍吧。女人抖索著爪子:滾!你給我滾!男人說:滾?我往哪裏滾?今天,除了在你身上滾,我哪裏也不去滾!女人怒吼:那我打死你!女人閉著眼猛一陣扣板機,但什麽動靜也沒有。男人又笑了,伸手拿了槍:喏,開關都沒打開。說罷,男人反手把槍扔到了腳邊床頭。男人說:扣兒,這槍不好玩,我身上還有一把,你拿去吧。男人邊說邊把女人的手朝自己腹部拉去。女人的反動再次啟爆。在雙方勇頑的孜孜不倦的拉鋸式博弈中,女人的哀求終於見了哭音了:

  ——求求你,魚兒,別這樣,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是狗,好不好?都是我的不對,是我侮辱了你,我錯了,好不好?

  ——不,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是狗!我願意!我願意!

  ——不,你是我的男主子,我是你的女奴才,我是你的一條野母狗。隻求你放過我,隻求你不要毀了我……

  ——不不!我願意!我願意!

  女人開始並不完全明白男人話中的意思,或者說她強迫自己不往那個方向想。她的努力隻是在防止一種後果。後來見男人鍥而不舍攻城掠地的勢頭越來越淩厲,便什麽都明白了。女人看見男人在控製自己手腳以及躲避頭顱和牙齒進攻的同時拚命剝下雙方衣褲,徹底憤怒了。女人決定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頑抗到底,隻要一息尚存,絕不讓敵人割讓半寸土地。但是,當女人看見男人的身體下著大雨,看見男人的臉因堵塞、壓抑、焦躁、渴望、痛苦而變得醜陋不堪時,女人的決定就被秒殺了。

  蛋的那張臉始終那麽白淨、纖美,從來就沒有醜陋過。對了,女人恨蛋,就是因為蛋從來不對女人這樣醜陋過,而隻是那樣醜陋過!

  男人醜陋的耳朵不僅像被俘的蝙蝠轟隆隆亂顫,還冒出了青霧。

  後來,坦克麵前的森林變成了油菜花。坦克駛來,一大片一大片黃金的油菜花就倒卷了過來,倒卷了過來。慢慢地,坦克被油菜花完全覆蓋了纏住了。

  這一夜,坦克發起過多次進攻,多次進攻多次覆蓋後,坦克與油菜花雙雙美美地死去了。這一夜,男人的破床唱出了各種各樣的歌,有的激越,有的舒卷,有的毫無章程,有的像雞公車的輪轂,一圈一圈發出邈遠的雪聲。這一夜,一個已婚女人第一次握住了男人的鋼槍。

  扣兒洗完澡,百無聊賴,便在空空如也的房子裏走來走去。她覺得她依然光著身子——她覺得她穿著房子在走。走著走著,心神不安起來。為平和心境,她拿起《紅樓夢》,在一把寬大的藤椅上坐了下來。她一直在看書,甚至看了好些頁碼,但恍惚之後,才發覺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寶玉黛玉老是在那兒流淚,不走不動的。這樣一來,她知道自己不是百無聊賴而是心事重重。

  心神不安、心事重重的扣兒坐在空無一人的珍家老宅,想魚兒,更多的卻是想蛋,想珍,唯獨沒有想的是自己未來的命數。

  依稀聽到一陣槍聲。由於對槍聲的不重視,或者說由於對愛情的重視,她完全忽略了槍聲的存在。晚上,魚兒在床上向她講起這陣槍聲時,她都無法記清這陣槍聲響起的具體時間。

  事實上,這陣槍聲是上午十一點左右響起的。第一槍是烏打的,第二槍是魚兒打的,叛匪方麵一陣亂槍後,禾打出了共產黨方麵的第一槍。嚴格說來,這是真真實實響在龍洛鎮的第一槍,但由於這一槍的影響較之翌日那一槍的影響實在算不得什麽,故誌書以及革命軍事史都不見記載。是啊,既然後世將一九五零年二月五日響起在龍洛鎮的那一槍稱之為第一槍,那麽,其他的第一槍就不叫第一槍了。

  扣兒同樣不知道,這陣槍聲與她在街頭攔住的那隊人馬有關。

  後來,她聽見了甑子場大門小門乒乒乓乓響起,人流竄動,就跟著上了街。

  後來,天黑了,她閉戶關窗,覺得完全安全後,便倒床睡了。不知什麽時候,一件硬物撞擊木頭的聲音把她驚醒,她一睜眼,看見魚兒正把手槍往桌麵上擱。

  魚兒能夠進入珍家這所關門閉戶的宅子,卻怎麽能夠出現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房間,對扣兒來說,是宗謎。問魚兒,魚兒隻狡黠一笑。

  三

  二月五日說到就到。天剛麻麻亮,魚兒就被藍從扣兒的熱被窩中喊走。魚兒至死也沒想到,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睡在扣兒的熱被窩裏。魚兒第一次與扣兒睡覺,是睡在自己的破屋裏,自己的那個漏風的破被窩,有一股嗆鼻的尿騷味。後來還有一次,則是在黑魆魆冷冰冰的竹林裏,天作被地當床。這三次是連續的,連續了三個晚上後,魚兒就死了。為扣兒死,魚兒願意,他的生,就是為扣兒死。

  在扣兒的熱被窩裏,魚兒把自己一整天在外邊忙碌的她還不明了的事,一五一十擺給扣兒聽了,如此一來,魚兒的行為就有點不顯鬼魅了。同時,他告訴她,他多方打聽過,蛋和他阿媽珍的確是把家產賣給烏家後跑去了香港。這座宅子,是烏暫借給他用的。扣兒幽幽地說,他們不該這樣的,我也不該這樣的,但這都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扣兒的一聲歎息紅紅白白傳出,如蚊聲,如獅吼。

  藍之所以急衝衝猴刨刨將魚兒喊出去,是因為烏有重大事情有商魚兒。魚兒在床上繼續眠了陣,罵了聲日他媽,萬般無奈起了床。淩晨的空氣冷颼颼的,兩個男人匆匆的腳步,牽出了遠遠近近幾聲犬吠。

  滅了燈籠的打更人,拎著收攏一處的銅鑼梆子,正從一位孤身盲婦屋裏跑出,五分鍾的啞聲,沒有人在意。偏偏有一回,他剛剛拎了鬆垮垮的褲子從一聾婦家出來,就被老婆蒲扇般的耳光淩厲地刮倒在地。刮倒在地後,好人更夫可可憐憐委委屈屈哭了,他說,你們都聽得見梆聲,我不進聾子的屋,她咋曉得啥時辰?因此,自那一回後,他知道自己一整夜裏哪怕失聲五分鍾,也是有人在意的。從此,他變得在意起來,他一在意,老婆反而不在意,因為她不想因為一次又一次的無用功耽擱了自己呼嚕的連續性和流暢感。更夫一邊點燈籠,一邊為躲避賴在床上的死婆娘等他回去交公糧而故意慢吞吞往家走時,魚兒和藍超過了他。

  ——燈籠咋熄了?

  ——不知咋的,剛才好一陣怪風哩!

  ——怪風?

  ——是啊,你們沒見著?

  ——我們見著了還叫怪風?

  ——那是那是!

  ——那是個屁!老子看你才是怪風,老不收心的!

  ——不要奓起嘴巴,亂毬逼說,你們……

  更夫還準備繼續說下去時,兩個人形已不見人影。更夫揉了揉眼睛,點亮燈籠四照,難道見鬼了?

  昨天,袍哥與公安交上火,禾的一名手下當場橫屍街頭。禾們驚惶逃走後,烏即與魚兒商量對策。他們相信禾的逃脫,意味共產黨很快就會組織人馬殺回來。

  憑一時性起,打死了共產黨的人,二人還是感到了後怕。但正因為打死了共產黨的人,他們又不怕了。成都解放以來,不,應該從成都解放前夕算起,幾個月來,他們一直在悄悄準備、動作,可謂秣馬厲兵,磨刀霍霍。但他們還是怕,還是擔心,顧慮重重,共產黨的手段蔣介石都怕,他們能不怕嗎?因此,他們的一切動作都是隱匿的,地下的,小心翼翼的,借用共產黨的說法是“紅皮白心”。

  但現在他們隻能不怕了,他們的手上已經沾上了共產黨的血,沾一次是沾,沾一千次是沾,怕與不怕都成了與共產黨不共蓋天的死對頭。他們現在是開弓的箭、不回岸的頭,需要的僅僅是前進、加力和對策。

  烏一尋找對策,就會想到魚兒,就會找來魚兒,一次二次找魚兒來。由此可見,在烏的心目中,魚兒的腦花花是夠爛的。其實烏不光喜歡魚兒的腦花花,還欣賞魚兒下手的狠勁。

  記得半年前,龍洛哥老會袍哥總碼頭舵把子安撂下挑子不幹了。安說你們隨便哪個當都可以,以後碼頭上的事,我不管不問,你們別惹我井水,我也不犯你們河水,你們吃你們的碼頭飯,我扒我的鎮長碗,大家相安無事最好。

  安這樣一說,龍洛地區一鎮七鄉十三個分社的大爺都躍躍欲試,尤其是甑子場人民堂分社的大爺,更是四方走動,八方鼓噪,公開叫嚷要接下安的權杖。副總舵把子兼烏家店分社大爺烏見有人拿坡坡坎坎讓他爬,氣得全身發烏,腮幫子起瓦楞,卻拿不出更好的招讓自己安安泰泰來個副轉正。一個雷雨之夜,當信奉天道如信奉神靈的小鎮一覺醒來發現人民堂分社大爺已被雷打死、燒得焦糊,烏就知道,這活兒也隻有魚兒才能幹得這麽漂亮。很快,當十幾個頭頭腦腦再一次坐下議事,烏抓握總舵把子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正因為魚兒腦瓜兒靈光、手腳利索,所以這個從北邊龍潭寺跑來甑子場尋碗飯吃的大老粗兼窮光蛋,很快就被烏發現吸收在烏家店碼頭,兩年不到,從老幺升至五爺。

  藍對魚兒說,被烏看上的一定是一個人物,因為烏本身就是一個人物:一個人物頭。魚兒一笑,說,老子看上的也是人物。烏曾在國民黨孫連仲部當過一段時間旅長,後因與頂頭上司、軍部的一位參座爭奪一個女伶,發生衝突被貶。烏一氣之下,帶了幾名心腹到軍部去暗殺參座。暗殺未遂,連夜從軍隊出逃,回到老家龍洛,接老爺子班當上了哥老會烏家店分社舵把子,沒多久又爬上了龍洛副總舵把子的寶座。至於烏怎麽爬上副總舵把子寶座的,一直是個謎,烏自己不願說,安也三緘其口。

  出珍家,不到二十分鍾,魚兒與藍就走到了江西會館。

  前天下午在江西會館,嬉皮笑臉的魚兒明明白白告訴過扣兒,自己隻身一人到甑子場,純粹是為了扣兒:誰叫你嫁甑子場呢,你如果嫁靈池,我一樣跟到靈池去!扣兒相信魚兒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但她卻隻能當耍話來聽,當耍話來回:你跟我幹啥,我家又不缺長工短工的。一聽扣兒這樣說,魚兒就知道了自己的斤兩,於是笑著說:所以我就沒去你家杵那一鼻子灰了嘛,再說,我可不當長短工,要當就當城裏人說的,說的,老公。

  扣兒的感覺是正確的,魚兒瞄上了纏上了自己,他的那點邪乎勁,至今未變。

  自從扣兒一嫁到甑子場,魚兒感到整個龍潭寺鄉都空了。他不適應這種空,這種空讓他失魂落魄,如喪考妣,於是他來到了甑子場。剛到甑子場時,因為時不時總能看見扣兒,他眼裏就實了,心裏就不再空。但是,一看見她與蛋在一起,一想起她與蛋在一起,他的心又空了。剛開始他還為自己的空感到羞澀和難為情,後來就感到了痛苦,再後來所有的感覺就被一種愛欲的毒汁泡得發黑,泡出了仇恨和殺心。

  正當他思考好怎樣殺蛋並開始跟蹤蛋時,他卻意外發現了一個秘密,又直到一年半載過去,扣兒的腰身還是像在龍潭寺那麽好看,那麽山青水秀,他心的中空部分又才開始長起瓤子來。這樣一來,他便釋然了,他再次堅信了自己到甑子場來的英明與正確——再次堅信了成都君平街那個神秘的操著南方口音的年輕算命先生給自己的算卦。他明白,扣兒,隻能是他的,隨便轉幾多圈,她都會轉回來——抱著扣兒困覺,那是早晚的事。他需要的,隻是時間與機會。

  與扣兒困覺,他本來可以再等等,至少等到變天以後。變天以後,什麽都好辦了,當然,包括辦蛋、辦安、辦扣兒。讓魚兒沒想到的是,蛋和高雲兒的一起小小衝動激發了烏的一出狂暴行動,烏的狂暴行動又讓魚兒捕捉到了窺盼已久的機會。事實證明這個機會正是機會,扣兒現在已經是他的人了,而安的詭計已成竹籃打水,安的力量已成搬石頭砸天。

  烏很聰明,但這不包括對別人內心情感的敏感。烏知道扣兒,甑子場所有惹眼的女人烏都知道。烏對女人的所有理解就是睡覺,睡了就完了。在這方麵,烏是一個粗枝大葉大大咧咧的人。正因為如此,烏對魚兒來甑子場的真實原因僅僅限於是出於對自己的無限景從,至於扣兒之於魚兒的意義以及魚兒為這種意義所做的一切,則一無所知。正是因為這種一無所知,所以,今兒這個晚上一高興想起該找扣兒來睡一覺時,竟遭到了魚兒的暗招。烏的想法是,你魚兒睡得的女人,我當大爺的當然睡得。而此前,魚兒向烏提出暫借幾天珍家的房子用下時,滿口答應的烏,並沒想要把扣兒怎麽了。烏處理女人,總是臨時起意,興之所至,率性而為。

  魚兒對扣兒的喜歡由來已久。那還是在扣兒九歲那年,當扣兒從私塾出來走在回家路上、被三個壞小子攔住摸臉搜錢、魚兒突然出現攪了三個壞小子的好事而被打得一臉血汙時,扣兒就知道魚兒喜歡上了自己。在少不更事的年齡,扣兒為有魚兒的保護和嗬護式的喜歡而備感甜蜜,備感得意,但隨著年齡的增大,漸漸的,扣兒感到了不自在,得意變成了自卑,自卑變成了憤怒。魚兒是她家長工的兒子。魚兒家的祖祖輩輩都是她家的長工。說白了,扣兒是公主,魚兒是男仆——魚兒連書僮都夠不了份,雖然他目光如炬卻目不識丁。

  但魚兒卻是深深地愛上了扣兒。魚兒不識字,但這並不影響他是一個好強而自信的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百折不撓,百煉成鋼。如此脾性,讓他飽受責難,也讓扣兒飽受責難,甚至讓全世界飽受責難。他的脾性是把無柄的多刃劍。

  魚兒對自己女兒的執著覬覦,讓扣兒家老爺惱羞成怒甚而暴跳如雷。但扣兒家老爺還是耐下性子與當事人作了兩次長談:第一次直奔主題,去談了魚兒;見不起成效,又去談了魚兒阿爸。有了兩次失敗的長談後,老爺就讓魚兒一家卷鋪蓋走人了。

  其實,讓魚兒一家卷鋪蓋走人,是魚兒尚未犯事兒之前老爺就在心裏作出的決定。扣兒祖上富甲百裏,風光了得,但到了老爺這一代,就開始了敗走麥城,家道每況愈下,日見式微。魚兒一犯事,老爺因勢利導,順水推舟,非常體麵地就把困擾家庭成本的難題給辦了。魚兒阿爸自責不已,拎了老爺額外贈他的一袋土豆,千恩萬謝去了。前腳跨入街道,後腳還留在老爺院裏,魚兒阿爸的臉就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扣兒聽見不聽人話的魚兒被他阿爸暴打得鬼哭狼嚎。

  一年後,魚兒一家窮途潦倒,幾近逃荒過日的程度。之所以終究沒有踏上逃荒之路,全仗於天府之國“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天然富庶。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家財所剩無幾的扣兒家被一場神秘大火燒得片瓦不存,僅扣兒一人因在舅父家學習功課僥幸得生。扣兒至此成為舅父家不得不收留的孤女。

  扣兒其實不是孤女,她上邊還有兩個阿哥,一個去當了國軍,一個去投了八路。那都是抗戰時期的事,以前還有通信,一年前就音訊全無了。

  老爺之所以同意兒子在國共合作時期參加不同的政治軍事集團,是因為他無法斷定哪方是成者王、哪方是敗者寇,為此,他決定以量求質,量變導致質變,讓自己的家族血脈最終穩操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勝券。從理論上講,老爺的謀劃是成立的,但一落實在操作層麵就變成另一回事了。當然,這個怪不到老爺的智商,要怪隻怪世事的無常、風雲的變幻。

  關於扣兒家突遭大火、華陽縣衙門立案又撤案的事,傳說多多,主要有三:一說是軍統戴笠幹的,原因是這個宅子出了一位共產黨大官;一說是東山客家遊擊隊幹的,原因是這個宅子出了一個蔣介石走狗;還有一說是魚兒幹的,原因是這個宅子的老爺不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對於三種傳說,扣兒隻能求證第三種。有一天,站在下場口,扣兒兩臂一張,攔住了上龍泉山打獵的魚兒的去路。

  ——是你放的火!

  ——不是!

  ——是你放的火!

  ——不是!

  ——就是!

  ——我那天在成都東門碼頭炭市賣炭來著!

  ——那是你說的。

  ——門板曉得,丁丁也曉得。

  ——那是哪個放的?

  ——天曉得!

  扣兒後來問詢過門板和丁丁,他們都說起火那天魚兒在成都東門碼頭炭市賣炭來著。

  一砍竹就遇節疤,魚兒的運氣要多壞有多壞。魚兒犯事,本來是可以不事發的,偏偏在他犯事後出現了鼠,後來又出現了貓。魚兒多年後還在想,要是沒有貓和鼠,我犯了事也相當於沒犯事,但又確實出現了貓和鼠,因此就真是犯事了。這給了他一個深刻教訓:犯事但不能事發。因為把教訓銘刻在心,所以後來他犯了很多事,但從不事發。最終,致命的那次犯事,也是因為自己主動向扣兒坦白而導致事發的結果。

  少年魚兒犯的是這樣一件事:

  魚兒想小姐想得很惱火,於是偷偷摸進小姐房間,拿走了小姐的一件貼身內衫和一條花褲衩。夜裏,他把小姐的物什捂在下邊的槍上,讓槍噴出黏稠的月華、霧珠和小神仙。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很爽,他沒有影響任何人,沒有影響世界。

  爽了個把月後,有一天下午,魚兒去黃家河捉魚去了,一隻老鼠把小姐的物什作為芬芳馥鬱的美食從魚兒床鋪上的穀草裏拖出,正準備拖向門邊的牆洞時,一隻過路的黑貓大吼一聲撲殺了老鼠。這樣一來,扣兒神秘消失、四尋不著的已變得脆硬如油炸鍋盔的貼身物什就大白於天下了。

  魚兒身體的勃發,讓老爺驚駭。那一年,扣兒十五歲,魚兒十三歲。

  四

  烏在江西會館等得有些不耐煩時,魚兒和藍到了。

  副司令,啷格姍姍來遲哦?烏陰煞煞說,還未待魚兒開腔又爽朗一笑道:是那個女先生的文化逼把我們的大英雄套住了吧?怎麽樣,滋味還爽性吧?對了,房子住起還安逸吧?魚兒正不知咋開腔,烏又開腔了:好,副司令,說正事吧!

  烏開始說起正事來。正事還沒說伸抖說亮堂,天就睜了眼伸了腰叮叮當當大亮了起來。

  魚兒現在是副司令,任命是昨天下午宣布的。昨天中午打跑禾後,“濫滾龍”烏就在江西會館曠壩裏發出了財大氣粗土鱉和凱旋將軍兼有的肆虐之笑:

  殺大豬,擺大碗,喝大酒!

  兄弟們山呼萬歲。但魚兒卻一臉嚴肅湊近烏說,總舵把子,現在還不是喝酒的時候。共產黨很快就會來的。烏立即明白了魚兒的意思,因為烏自己也明白這個意思。

  兄弟們,你們隻管喝!大爺有事,就不陪了!

  烏抱拳吼了一通後,就拉著魚兒進了會館內小天井旁扣兒昨天去過的那間廂房。不到半個時辰,二人就走了出來。堂廳裏,魚兒一拍巴掌,藍就到了麵前,他吩咐藍去把報務員喊來,然後弄點吃的來。

  報務員跑步來了。報務員是個女的,叫雪兒。

  一個多月前,專程秘密潛入甑子場視察工作的菜對烏說,你不是希望給你配部電台嗎?烏說,光電台有毬用!菜說,我還給你物色了人,兩個,一男一女。烏說,好,死一個,還有一個。菜說,你隻能選一個。就這樣,龍洛有史以來出現了報務員,且是一位女報務員。

  但是,現在跑步進來的女報務員不是那個女報務員。那個女報務員到甑子場的當天晚上,就差點被烏那個了。烏正要那個的時候,那個女報務員把一支烏黑的槍管抵在了烏的太陽晶上。這樣一來,那個隻在甑子場呆了一天的女報務員就回到了來的地方。隻過了兩天,現在的女報務員來了。

  現在的女報務員是一個不帶槍的報務員——烏在她來的當天晚上就從她的床上獲知了這個信息。那天晚上,烏還在醞釀狀態,就成了女報務員手中的一台發報機。烏自個兒也納悶,自己嘴巴鼻子一長一短一高一低發出的人聲,咋就成了發報機的機聲了呢?他一下有了嚐鮮的感覺,哪怕是嚐自個兒的鮮。

  烏哪裏知道,長得幹幹淨淨、冰雪人兒一樣的冰雪聰明的雪兒的放縱與浪,竟是一種賭氣與恨。菜真是一隻老狗,不是有血有肉的老狗,而是那種無情無義的政治機器的老狗!床翻天覆地飛速旋轉,雪兒發泄著愛發泄著恨。

  雪兒來了,又走了。雪兒再來的時候,烏和魚兒剛好放下碗筷。雪兒手中的兩封電報帶來了兩則信息,或者說多則信息。

  兩封電報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相同點是,同意龍洛成立反共武裝,烏任司令,魚兒任副司令。不同點是,兩封電報在反共武裝組織的稱謂上產生了分歧,第一封電報的命名為“川康人民反共救國軍遊擊縱隊龍洛支隊”,第二封電報的命名為“川康人民反共救國軍第六兵團”。

  烏決定使用第二封電報的文字。第二封電報是毛人鳳回的。

  烏和魚兒起先隻想給菜拍一封電報,因為他們知道毛局長忙,未必會重視一個鄉鎮級的武裝建立,但又一想,龍洛這個鄉鎮可不是一般鄉鎮,它的轄區是一鎮七鄉,它的戰略口岸更是重中之重,還是發發試試吧,於是就發了第二封。還有一個想法是,萬一菜正好不在電台旁不能及時回電報呢?沒想到菜正好在電台旁,更沒想到毛局長他老人家隔山隔海在百忙之中回複了他們的請示。

  烏是操過官場的,魚兒雖沒操過,但混在碼頭林立的哥老會中間,不懂也懂了——其個體存在與組織機理的利害關係自然同理於官場,況且,魚兒還受過訓。因此,他們不是不明白同一件事向兩位上司請示可能會令兩位上司都不高興也令自己難於取舍的道理,但他們不想顧及這些通常的雞腸小肚筋筋絆絆,他們隻想用最短的時間攬取最大的利益最高的目標。

  司令、副司令,轉瞬之間就到手了——這令他們狂喜不已!

  雖則狂喜,但二人還是有程度的高下之分。烏看出來了,魚兒的狂喜遠遠勝過自己,兩年前還是一個窮得縮在廢廟裏過夜的農民小夥子,現在都夠著月亮了。至於自己,且不說大少爺的身階,連正二八經的國軍旅長都幹過,一個隻有一張空頭支票的破司令算個鳥哇。烏的心氣很高,卻不料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他這個司令隻當了兩天就隨著一聲炮響灰飛煙滅了。當然,魚兒更沒想到,司令死的時候,他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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