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第一支鋼筆是在小學五年級,那時對鋼筆有點好奇,見到別人有,就跟父親要。父親說:“如果你考上鎮中心小學重點班,我就買給你。”終於,讓我考上了,父親二話沒說,上山砍了兩天枯樹,挑到鎮上賣了,給我買了一支英雄鋼筆。當他遞給我時,並不如我想象中一樣,說“要用它好好學習”之類的話,他說的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要一直好好保管,不見了,可能會有很多麻煩的事。”
父親的話我直到初中二年級才有點體會。
那並不是我丟了鋼筆,而是我偷了人家一支鋼筆。
偷筆是因為它的漂亮,我想據為己有,於是在班中掀起了波濤。同學們都非常氣憤,繼而大罵,互相猜疑,個個好像都是賊,幾個平時品行較差的同學更是重點懷疑的對象,班主任也開始著手調查了。
班主任問我:“為什麽人人都在爭著向我提供線索,而你卻一言不發呢?”
我嚇出一身冷汗:“完了,班主任開始懷疑我了。”
第二天班會,我是全身發涼,怕是要被揪出來了!
班主任說得平靜:“昨天,我班一位同學的鋼筆讓人拿了,今天,我想解決這件事。不過我想先講一個故事。”
班主任說的是他父親讀初三時候的事。快要畢業的時候,班中發生了與今日同樣的事情,最後都懷疑到一位男同學身上。一是因為他窮,而且他沒有鋼筆;二是因為他有作案時間。雖然他一再申辯,都無濟於事,原來免試保送他到武漢郵電中專學校的名額也讓人替了,他畢業後,沒有參加升學考試,就回家務農了。事後,偷鋼筆者非常內疚,但自始至終沒有勇氣站出來說出真相,從此就背上了一個沉重的思想包袱,幾十年過去,時間並沒有讓他忘記一切,一念之差可能是毀了同學一生,也讓自己愧疚了幾十年!他經常慨歎:“悔不當初呀!”
我覺得班主任是盯著我講這故事的,臉上熱辣,很不好受。班主任說:“我們允許年輕所犯的錯誤,但教訓是沉痛的,希望大家引以為鑒。明天早上,你們排好隊每人都單獨進一次三樓的樓梯房,裏麵有一桌子,上麵有一小洞,剛好能放進一支鋼筆,我希望最後一位同學出來之後,那支鋼筆已在裏麵了。”
事情正如班主任所說的那樣完美地解決了,我也如釋重負。多年過去,我也許會淡忘,如果沒參加那個聚會的話。
那是父親五十年前初中同學的聚會。父親顯得非常高興,熱心地忙前忙後,更邀我為他們的聚會拍錄像,我非常樂意地答應了。
聚會的場麵非常熱鬧。老同學們都不肯坐下,不停地穿梭走動,雙手緊握共訴衷情。我不停地轉動著攝像機,盡力地將最精彩動人的一幕幕攝錄下來。
突然間,我發現一個有點特別的情況,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幾次走到我父親身旁,欲言又止,卻又轉身走開,我正覺奇怪,主持人宣布座談會開始。我便將注意力轉到主席台上。
本次聚會的組織者首先發言:“各位老同學,我們五十年後能歡聚一堂,是非常難得的,五十年……五十……”
他突然聲音哽咽,兩行熱淚順麵而下,他掩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被他感染,有的倆倆互相撫背,有的執手無語,有的掩麵而泣,有的摘下老花鏡,用衣角輕拭眼眶,有人更是端坐椅上,望向主席台,任淚暢流而不顧。
我的眼淚如泉湧出,卻無暇顧,生怕漏掉了每一個不可多得的鏡頭,在看不清楚時才努力地眨眨眼睛。
老人們一個個發言,談人生,談經曆,說思念。最難得的是有一位老人已是老年癡呆了,聲音含糊根本無法聽清楚,但大家還是望著他,認真地聽,報以掌聲。
我專注地拍,專注地聽。他們當中一些人生的經曆,讓我由衷感動。發言完畢,大家繼續互訴衷情,交換聯係方式,或傳遞舊照片,一會兒,那位白發老人再次走到父親身邊耳語幾句,父親便尾隨他走了出去,出於好奇,我也靜靜地跟了出去,在一杆柱子旁的隱處聽他們的談話。
“老葉,五十年了,我對不起你呀。”
“老杜,別激動,慢慢說,此話怎講?”
“這個,你還認得吧?”
我探出半邊麵去,隻見白發老人拿出一塊白布,顫巍巍地慢慢打開,裏麵是一支鋼筆!
“老杜,這,你……”
“五十年前,是我偷的筆,卻連累了你,我……別人都不知道,但我卻不能原諒自己,半個世紀了,我羞愧呀。”
父親接筆,端詳著,我沒能看見父親的表情,隻看見他雙肩有點抽搐。
“想不到我還有認錯的機會,老葉,我不望你原諒,隻是不想帶著悔恨死去。”白發老人閉上雙眼,講得很慢。
一會兒,父親把筆放進口袋,緩緩伸出雙手搭在白發老人肩上,白發老人也本能地伸出雙手抓住父親的雙臂,兩位老人互相弓著身,頭貼著頭站著,良久,良久。
過了好一會兒,聽得父親說:“過去了,都過去了,忘了吧,不要再提起了。”
我腦子裏嗡地響了個炸雷,並霎時想起了初中時班主任講的故事,不會是……
杜伯伯經過我身邊,我求證了一下,果然,我的班主任正是他的兒子!
我內心慨歎,真的是無巧不成書呀,想不到這個故事竟是如此的真實,更想不到故事裏的主人公竟然是自己父親。
想想杜伯伯的一言一行,我體會到了他幾十年來內心的煎熬,於是便開始慶幸當年班主任對事件巧妙的處理,使我不至於背上一個愧疚的十字枷鎖。
之前父親在會上發言時,主持人順便介紹了我,我也接話茬有感而發了幾句:“你們每一個人的曆史,都是人生的寶貴經曆,是一麵可鑒的鏡子,一本值得細細品讀的書。”如果說當時還有點客套的話,現在看來卻真的讓我說對了。
五十年來,那支鋼筆應該是沒有再使用了,但它卻依然默默地在寫,用半個世紀的時間,寫出了一本書,一本讓人一生也讀不完的書。
對於杜老伯來說,五十年是什麽,我是很難去體會,台灣李敖先生說過:“五十年是什麽?五十年是自從前走來,又走過從前;五十年是早已迷失掉的舊夢,驀然歸來。五十年是什麽?五十年是重溫了舊夢,又凝住了它。五十年是什麽?是它隻是子夜中的無聲欣喜,長夜裏的一聲歎息。”這卻是真真切切地描畫出了我內心的感慨。
我問父親要了那支鋼筆,藏了起來。
(本文榮獲2011年“高峰杯”征文比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