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一掌隔空打在她的身前的時候,她就沒想過再活下去。
浩大的戰場,刹那間寂靜下來,除了那撕心裂肺的吼叫,其他的聲音都被過濾掉了。
看著麵前這個有著淺褐色眸子的男人,淵年突然有種知足的情緒,盡管血液在骨子裏流動的聲音是如此清晰,窮盡一生,換來這個結局,何嚐不是一種幸福。抬起手再一次撫摸這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手卻依舊忍不住顫抖。這些眉眼,是自己發誓要守護的東西,用幾個世紀的等待,等來的,是你不變的容顏。
王,其實淵年等您很久了。
飛雪漫天的時候,我在這裏
蒼立山,長年飄雪,若是夏日,這裏便是仲夏之雪存在的地方。這是一個雪白的世界,寒冷到極致,就連陽光在這裏的時候,也會凝結成一層光層,看起來像是彩色的冰霜,異常迷人,若用手貼在上麵,其實還可以感覺到從內到外的溫暖,隻不過,這種溫暖需要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把一生的溫暖送給你,我隻奢求死的時候,你能給我極致的溫暖氣息。
這是暖菱,死在這裏的人,臉上都是安詳的笑。
抬起頭,看著這個褐色的男子,仿佛是太陽,遮住了陽光。
我要暖菱。女子看起來還很小,不過十歲大的模樣,眼睛裏卻透出一股不可捉摸的神秘氣息,白色裙角仿佛就是暖菱中的一員,在陽光下靜靜綻放,黑色的長發拖到腳跟,泛出金黃色的光芒。
好。男子毫不顧忌用手握住暖菱的一角,來,隔著我的手一樣有溫暖。白皙的小手貼在那雙瘦長的手掌裏,凍結了幾個世紀的陽光傾瀉出來,把兩個人都籠罩在這片光芒之中,那冰封的血液仿佛也活了過來,女子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那是多久未見的生命氣息。把頭靠在男子的懷裏,我是誰。
你是淵年,記住,你是淵年。我是白央。
反手握住男子的手,暖菱的光芒閃耀得更加燦爛,既然你用生命喚醒我,那我就用生命陪你死亡。
王是信仰,不可替代的存在
王,要學會保護自己。我會一直在你身旁,所以讓我一直擋在你身前。
黑影竄亂,白央左右糾纏著,白色的刀光劍影之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白色的世界,淵年訓練他的時候,不能鬆手,不能受傷,不能遲疑。王,若是您受傷了,我的靈魂會受傷十倍,超過十次,我會魂飛魄滅,所以,請不要讓自己受傷,若您支撐不了的時候,請讓淵年替您承擔一切。
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攻擊,白央輾轉身子,猛地吐出一口血,血液從指縫中滲透出來,染紅了那透明的指甲。那身後痛徹心扉的嘶叫折磨著他的神經,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犯過的錯誤。轉身,雙手摟住淵年的腰,血色的手指在裙角裏留下洗不去的痕跡。淵年,我還是沒辦法保護你。那樣低沉的聲音在這偌大的空間顯得有些蒼白。
淵年的裙角仿佛遮住了一切,把白央圍在一個小圈子裏,把他與戰爭隔絕起來。
白光微襯,把淵年的身子映照得更加單薄,晃晃悠悠,仿佛就快要消失一般,那透明的顏色,顯得如此脆弱。王,您錯了。您的存在,便是我唯一的信仰。
您的受傷,便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青色城牆,剪不斷輪回宿命
王城上,青鳥飛過,勾起一串雲飄過,風把衣服吹得像一麵旗幟。
淵年,這裏是我出生的地方。那座山是你存在的地方,看著好像近在咫尺,卻隔了十萬裏,眼睛是不是很會說謊。離開王城的時候,如同宿命一般,我找到了你,仿佛曾經有人告訴過我,蒼立山,有著我要找的人。淵年,你信命嗎?
信。淵年知道,天命不可違,就像淵人一樣。淵人有著無盡的生命,但是淵人不得踏出淵穀一步,否則,等你剛剛踏出淵穀一步,不過一百年就會被暖菱吸幹,再也無法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盡管有無數的淵人曾經向往外麵的世界,但卻沒有一個人敢踏出淵穀一步。族母曾經說過,這是懲罰,淵人曾經背叛過自己的主人,所以被囚禁在這贖罪。
淵年,那你隻是為了贖罪才出現在蒼立山的。白央玩弄著淵年的頭發,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在開一個玩笑。
王,我不是上天注定輔佐你的淵人,我違抗了天命,所以被禁錮在蒼立,等待一百年後的死亡。白央的手指一愣,這是出乎意料的答案。王,我沒有預知天命的能力,甚至不如一個普通的淵人,你會嫌棄淵年嗎?淵年揚起小臉,透明的瞳孔裏充滿了驚恐。
白央沒有回答,把頭埋進淵年的頭發裏,暖暖的氣息仿佛那年暖菱的光芒。
淵年露出慘淡的笑容,王,請原諒我的不誠實。
冰雪相融,我用一世溫暖凍結
蒼立開始融化,不過十年,隻剩下懸崖上的暖菱還映照著斜暉。已經十年了,淵年已經長到白央的肩頭了,長發也隨意地散落在地上,不曾修剪過。那件白色的裙衣也隨著淵年的成長而成長,恍惚間,白央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冰天雪地中柔弱的小精靈。可轉瞬,又消失在風中。
回去看看好了。淵年被白央帶到了蒼立,十年的滄桑,這裏更像一個荒涼的世界了,沒有白雪的覆蓋,裸露的皮膚顯得灰蒙蒙一片,毫無生機可言。淵年登上懸崖,閉著眼撫摸這些暖菱,還是可以感覺到昔日的溫暖,透過手心,到達心底。睜開眼,眼裏是澄清一片。王,如果我死了,請把我葬在這暖菱之中。
好。白央如同十年前的回答,用手握住淵年的手,就像當初淵年反握住他一樣的,暖菱的光芒再次閃耀在兩人的眼裏。
王,既然時間不曾等我,那我再用千年換你十年。
在這溫暖如春的地方,無人發現,冰雪悄悄覆蓋。
宿命糾纏,千年後請再喚醒我
當在這場勝利結束的時候,沒有人歡呼,世界在這一刻寂靜下來。
那個永遠如偉岸一般存在的男人竟然伏跪在地上,那永遠綻放光芒的淺褐色眸子早已黯淡下去,那個陪伴了他十年的白色影子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白央手裏緊緊握住一樣東西,尖銳棱角劃破了他的手掌,血色彌漫。張開手掌,是塊暖菱,溫暖異常,微光一閃,那還在流血的傷口便恢複如初。白央仿佛沒有看到這一幕一般,站起身,心底空蕩蕩的。淵年,你說讓我把你葬在暖菱之中的。
又見蒼立,不過短短數月,那裸露的山色已經被悄然而至的冰霜覆蓋。盲目登上懸崖,暖菱還是明媚得如此美麗,我們在這裏相遇,現在讓我親手將你埋葬,有了你的暖菱是不是會更加燦爛,就像你不曾褪色過的容顏,我是你的信仰,我不會再讓自己受傷,我知道,你的魂還在這。
徒手砸開一塊冰淩,小心地把那塊暖菱放進冰層中,轉瞬便凝結了一層冰霜,卻絲毫不感覺寒冷,柔和光芒像是淵年的氣息呼在白央的手心裏,有些濕有些癢。
淵年,你想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麽?
把臉貼近暖菱,輕輕地,好像在傾聽著淵年過去的聲音。
白色流年,夢一般的滄海年華
我是白央,取自白色的白,未央的央。我生在王城,一個顛簸的年代。
我知道,蒼立有人在等我,這是我出生以來就刻在我腦子裏的話。在王城的城牆上經常可以看見蒼立山上發出耀眼的光芒。母妃告訴我,那是又一個生命的逝去,可我知道,那是一個人對我的召喚,我甚至感受得到她著急的心情,恍惚中看得到她焦急的麵龐,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我終於在亂世中離開了王城,十萬裏,我走了三年,蒼立的光芒卻越來越微弱,仿佛一個快溺死的人還在垂死掙紮。當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就躲在那片暖菱之中,我給了她名字,淵年,這個烙進我靈魂裏的名字。我看見她一塵不染的笑容,發出比暖菱還要迷人的色彩。
從帶走她,蒼立就開始融化,不過十年,便已看不出以前的顏色。她的臉色隨著蒼立越來越蒼白,看風吹起她的袍子時,風仿佛就會在不經意間帶走她。又回到蒼立的時候,她請求我把她葬在暖菱之中,我看著她的眸子,是從未有過的脆弱。好像是已經預料到的結局,她替我擋住了最後一擊,我把她抱在懷裏,看著她的發絲一點點消失,直到化作手心裏的一塊暖菱。淵年,我受傷九次,你還要留一次輪回,為了下一個十年,我願意。
帶她回到蒼立,蒼立已經白雪皚皚,親手把她放在暖菱之中,動作如此熟悉。
每一次,都是我最後知道,千年輪回,九世孤獨,一世許你十年。
恍惚隔世,不變的是那場暖世
我是淵人,這個世界最神秘的種族。無人發現過我們的棲息地,傳說的我們是住在一個叫淵穀的地方,生生世世不得踏出一步。其實所有人都錯了,這個世界,本就不存在淵族這種種族,有的,隻是蒼立上那無邊無際的暖菱。
暖菱會開花,一千年一次,我是暖菱開出的花,享受著最溫暖的陽光,吸收著人最溫暖的生命,仿佛是一個深淵,永遠無止境,所以我叫淵人,無止境享受溫暖。或許是老天嫉妒暖菱的日子,它限製了淵人,淵花的壽命隻有一百年,並且不得離開蒼立。若離開,等到蒼立冰雪消融,再次結冰之時,便是淵花凋落之時,細細數來,十年已經是上天好生之德。除非將淵花死後重新葬回暖菱之地,否則暖菱將會全部融化,再也無法重新出現在這個世界。
王,請原諒我的不誠實。
請將我葬於這暖菱之中,千年後,暖菱開花的時候,我會再次回來。
王,淵人這一輩子,無法擁有自己的名字。若有了,便是永恒,原以為這一百年會錯過你的轉世,我還是在最後十年遇上了你,我是淵年,恒古不變的淵年。
千年後,你我會再次相逢,我信天,所以天會眷顧著我。
請用暖菱再次喚醒我,請叫我的名字,淵年。
白色流年,我在末世遇上你。
(原載《雲浮文藝》2013年第2期)
葉來標
葉來標,羅定市人,生於70年代中期,曾任報社和電視台記者、編輯,現任職於羅定市委組織部。廣東省作家協會第八屆小說創作培訓班學員,雲浮市作家協會理事,羅定市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