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奶奶站在那兩棵枇杷樹下凝望,靜靜地想,靜靜地看。
枇杷樹開滿了花,一陣微風吹過,幾片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伴隨著陣陣清香。明天,樹就要被挖走了,栽到一個她不知地名、不知何處的地方。她望著樹,想著老伴,想著小孩子吃枇杷的笑臉,然後,眯著眼睛側著臉,也甜甜地笑。月光下,那臉色顯得慘白慘白。
這兩棵枇杷樹是瓊和丈夫俊小時候一起種的,那時俊的家裏有個大果園,有很多種果樹,俊常常帶瓊去摘。瓊最喜歡吃枇杷,俊就挑那些最大最熟最甜的摘下來,用衣服兜著,躲在一堵舊磚牆後麵,剝開皮一個一個遞給瓊吃。看著她吃得汁水淋漓,俊就在一旁傻傻地笑。有一次被俊的父親發現,就狠狠地罵了他們,以後不準俊再帶她來摘果。從此瓊就再也沒有進過俊家裏的果園。三天後,俊從果園裏帶出兩棵小樹苗,對瓊說,我要專門為你種上你最喜歡吃的枇杷。
他們就在後山經常一起玩的地方把樹苗種上。俊說,一棵是你,一棵是我。從那以後,後山就成為他們的樂園,看牛、摘花、靜坐。看朝陽升夕陽下,一起澆水,一起伴著它慢慢成長。
枇杷樹開第一遍花,俊向瓊求婚。家裏死活不答應,父親大罵,一個單親野女,不配進他家門。於是,俊就帶著幾件衣服來到了瓊的家。他說,他不能給她嫁妝。瓊說,她什麽都不要,就要後山那兩棵枇杷樹。於是俊就買來兩個大水缸,把枇杷植在後園裏,說他一輩子和她看著它開花、結果。
結婚三年,俊就因病去世了。臨死前,俊拉著瓊的手說:“我不能陪你到老了,你想我的時候,就跟樹說說話,我一定能聽到。”從此,兩棵樹就成了她的伴,陪她說話,寄托著一縷縷綿長的相思、一縷縷的牽掛。
後來,村子裏修路,要征用村民的地,瓊帶頭讓出了後園,她說公益的事情,她一定支持,隻是希望能為她那兩棵枇杷樹安好家。村裏人人都知道瓊的兩棵枇杷樹對她意味著什麽,就鄭重召開村民會議,決定把離她家不遠的一塊集體用地讓給她。那塊地麵積有籃球場般大,非常平坦,中間有棵水榕樹,四周雜草叢生。瓊就在那忙了兩天,把雜草除光,鄉親們幫忙把那兩棵枇杷從大水缸移出,在水榕樹不遠的地方種下。
也許是沒有了大水缸的束縛,那兩棵枇杷樹像有靈性似的,長得異常的快,異常的旺,枝葉茂盛,當年就結了一樹的花,掛了滿樹的果,而且一年比一年長得高,掛的果一年比一年多,猶如掛滿一盞盞金燦燦的小燈籠。果子還遠沒熟透,就引得村裏的孩子們聚在樹下,引頸惦記,趁人一不注意,就貓上樹去摘下幾個,塞進嘴裏,哪怕是酸得嘶起牙齒。瓊從不罵他們,隻是說:“不要爬樹,危險,長熟了,我一定分給你們吃。”她從不施藥,最多在樹幹上捆幾把荊棘,阻止小孩子爬樹。她一有空就搬張小板凳坐在樹下,望著那些果子出神,有時還喃喃自語,但誰也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麽。
枇杷果子熟了,瓊就會叫人摘下一籃子,到幾公裏外的圩上賣,但是她總是把最大最好的挑出,分給村裏的小孩子,挨家挨戶地分。那些孩子一拿到果子,就迫不及待地剝開它那又黃又薄的外衣,用舌尖舔了又舔,然後一點一點地吃,吃完了小舌頭還在嘴邊來回轉動幾遍;也有性急的一口一個含在嘴裏,吧嗒吧嗒地吃得津津有味。那時候,瓊總是望著他們,甜甜地笑。大人們也常常得到品嚐,人們說,瓊的枇杷是外地引進的良種,個子大汁水多,果肉晶瑩剔透,甘甜爽口,是枇杷果的上品;也有人勸說瓊,你每月就靠政府一點微薄的補貼生活,不要分了,都用來換錢吧。瓊總是笑著說,誰吃不是吃,看自家孩子吃得開心,比啥錢都強。我這孤老婆子長年得左鄰右裏不少照顧,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能讓大家開心,是我的福分。
花開花落,年複一年。村子裏不停地發展,村民們見縫插針地建起了許多新房,瓊的這塊荒地就成了村子裏唯一的開闊地,當日的荒草早已無蹤無跡,變成了村民休閑娛樂的小廣場。夏天,大家都喜歡在這裏,聊天納涼。小孩子們圍著那棵大水榕樹又跳又唱,看著枇杷花開,聞著枇杷果香。
圍在樹下惦記著果子成熟的孩子換了一批又一批,當年吃過瓊枇杷果的小屁孩,很多都已離開村子在外打拚,或早已成家,結婚生子。他們的孩子也像他們父親當年一樣,果子未熟,就在樹下張望。瓊臉上的皺紋也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深,每年果子成熟時,她依然攜著裝滿枇杷的籃子,走戶串巷,隻是覺得籃子越來越沉,路也越來越長。
一個月前,天降暴雨,她的舊房子倒塌了,幸好有先兆,人沒有受傷。政府給了瓊兩萬元的補償,村民也捐了錢,還遠不夠建房。大家幫瓊在枇杷樹下搭了個小茅屋暫且安家,她生平第一次倍感淒涼,不是住得不慣,而是怕樹有靈性,怕天國有人知道心裏難過不安。
建築工頭說,有老板在建園林,他喜歡果樹,正四處尋找良種果樹栽種,不如把兩棵枇杷賣了,換錢建房。月光下,瓊又在枇杷樹下說話了,這一次,她分明是說給俊聽。瓊說:“他們給我的那些錢,有張寡婦賣雞的錢,還有大福娃兒的學費,不能再麻煩大家了,縱有百般不舍,也無可奈何,我是啥法子也沒了。兩棵樹賣四萬元,明天就要動工開挖,你就原諒我吧……”瓊輕聲地訴說著不舍,訴說著難過,幾十年來,她第一次沒有聞到枇杷花的香。
明天一早,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來到樹下,指指點點,搖頭歎息,一個漢子雙目含淚說:“不舍呀,挖了這兩棵枇杷樹,也挖走了我們一半的歡樂。”
這時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鑽進人群裏,問長問短,細細打聽,然後高聲大叫:“既然還沒有收老板定金,就堅決不要賣了,我懂行情,這樹至少賣二十萬,四萬元就挖走,太虧了。”
說話的這個人叫東,在村子裏長大,小時候是個鼻涕蟲,非常淘氣,枇杷還沒熟透,就用石塊扔,用彈弓打,總要連枝帶葉弄下一些。瓊分給他的,三兩下吃完,還追著要。東現在長期在外跑運輸,昨天晚上才回家省親。
你說的話可靠嗎?村民們都半信半疑。東拍著胸脯說,給我三天時間,我保證把它賣出去,不會少於二十萬,不信,我現在就打電話。於是他在廣場邊來回地走,打出去一通又一通的電話……
三天後,一些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陸續進村,他們不是大商家,也不是大老板,都是在村子裏長大,然後出去闖事業的青年人。以前,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瓊裝滿果子的籃子,而這一次,他們的目標依然一致。他們拉著瓊的手,紛紛遞上嶄新的鈔票,二千、五千、一萬……
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大娘,這樹不能賣,它是你的,也是我們的,我們都是吃你的枇杷果長大,你的果子甜了我們的心,你的慷慨無私,教會我們一輩子的做人道理……”
東也說:“大娘,對不起,我不懂行情,也不認識什麽老板,那是我的緩兵之計。”
瓊奶奶淚流滿麵,她輪流握著眼前這幫後生的手,久久不願放開,看著他們的笑臉,瓊就如看到那滿樹成熟的枇杷果,誘人異常。
微風吹過,又是一陣陣的枇杷花香!
(原載《雲浮文藝》2013年第3期)
孔德淇
孔德淇,男,生於1994年5月。現就讀於中山大學中文係漢語言文學專業。曾獲十二屆“中國少年作家杯”全國征文大賽一等獎、第八屆全國青少年冰心文學大賽金獎、第九屆全國青少年冰心文學大賽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