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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更鼓(小說)

  何六是鎮子裏的更夫。

  入夜,從初更到五更,每一更他都會一絲不苟地報。人們自然而然,聽慣了他那“咚咚咚”“當當當”的更鼓聲。天色微明時的那通“撒更鼓”,最是通透明嘹,早睡早起的劏豬強,便是就著那通“撒更鼓”,把豬肉擺上肉台的。

  何六打更,有他一套,手鼓打得實在,未睡的人可聽得清清楚楚;睡著了的,絕不會吵醒;失眠的,可順著他有節奏的低鼓聲沉沉入睡。鎮裏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更鼓六叔”。特別是小孩,一見他那光滑油亮的更鼓,哪個不想敲敲打打?可六叔就是不給。那麵更鑼,硬是被擦得黃澄澄、光溜溜的,能當鏡子使用,輕輕一敲,那個“虎”音雖低,卻能傳得老遠……

  一鼓一鑼,是何六的命根、糊口的工具,也是鎮子裏唯一的報時、報警工具。賣菜英的家在鎮子的邊緣,由於她有一分地種菜,順便收購農家剩餘的蔬菜拿到鎮裏賣,人們都習慣地把她的職業與名字連起來叫,亞英就成了“賣菜英”,就像專門做雞仔粉賣的九叔,人們叫他“粉仔九”,姓張幹剃頭的叫“剃頭張”,何六打更的,自然就叫“更鼓六”了。

  天色微明,賣菜英就在菜地裏摘菜。更鼓六散更回家,順道要經過她家門前。老遠就聽見她的叫聲:“六叔,拿點菜回家吃吧!”

  更鼓六情不自禁放緩了腳步,拐進菜地,他見亞英正一拱一拱地低頭摘菜,碎花無領的大衿衫內,一對圓鼓鼓的乳房,正你挨我我挨你地隨著身體的上下而擺動……

  更鼓六看得呆了,又不好意思叫她扣上脫出的一顆紐扣。

  亞英見他看著自己發呆,便說:“想要就過來拿唄,跟我還用得著客氣嗎?”

  更鼓六一聽,連忙說:“好好,我拿把菜就走!”說著,順手拈了把菜,走出老遠,“亞英,關好門才去賣菜啊!”順手指指自己的胸前。亞英不得其解,低頭再看看自己的胸前,羞得麵色緋紅:“啊,您壞!”連忙把紐扣扣上。

  賣菜英與更鼓六為什麽這樣稔熟?那得從年前說起,亞英的丈夫是個打石的,因石磯塌方而不幸遇難,丟下亞英和一個幾歲大的女兒,走了。年近三十的亞英,帶著女兒以種菜、販菜為生,鎮子裏的幾個潑皮,欺她孤兒寡婦,不時滋擾,偷她的菜,爬牆入屋偷她的東西,弄得亞英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深夜,三更時分,兩個潑皮趁著夜深人靜,吸著煙,大搖大擺地來到亞英家,妄想來個財色兼收。聽到越來越近的更鼓聲,他們不敢妄動,閃進牆邊。

  更鼓六手提風燈,經亞英門前,敲響了三更鼓,便又轉往別處。

  更鼓六是個警醒的人,剛行過亞英家時,聞到一股煙味,他家的男人走了,怎麽還有煙味?奇怪,行了一段,馬上轉回頭,再行近,聽到屋內傳來掙紮及其女兒的驚恐哭喊聲,敲門:“什麽事?”屋內稍靜,但掙紮之聲猶存,更鼓六馬上明白了什麽事,立即把更鼓敲得很響、急驟,周圍住戶的窗相繼明亮。

  兩個潑皮見更鼓六搞壞了他的好事,奪門而出,想教訓這個更夫。更鼓六手拿鼓槌,把他師父教的“夜粥”功夫使了出來,兩個潑皮迎麵被打得哭爹叫娘,落荒而逃。

  更鼓六見鼓聲驚醒眾人,歹徒已走,就馬上打了“平安鼓”,先前亮起的各窗燈光隨即一盞盞地熄滅。

  更鼓六進入屋內,隻見亞英被綁著手腳,又被布巾封了口,她的女兒正驚恐地依偎在她的懷裏。搖曳的燈光,照映著亞英被撕爛的內衣,露出雪白的胴體。更鼓六顧不了那麽多,連忙替她鬆綁,即踱至房門外。待亞英換好衣服,叫他,才敢邁進屋內。剛一踏進屋內,亞英雙膝一跪,嗚咽著說多謝救命之恩。

  更鼓六連忙扶起:“別這樣折我的壽了!快起來,安撫孩子,您看看她嚇成這個樣子,好好照顧她吧,我得去走更了!”說完,頭也不回,走了出去,門外響起了“咚咚……當當……”的四更聲。

  自從那晚事件之後,更鼓六每晚每更都一定經過亞英的家門,熟識的更鼓,聲聲入耳。亞英知道有人關心她、保護她,心裏格外安然,但也多了一份牽掛。

  一個晚上,暴風雨突然而至,把措手不及的更鼓六淋得像個落湯雞。二更時分,亞英望著門外的傾盆大雨,聽著由遠而近朦朦朧朧的更鼓聲,打開的門不時被風雨攻襲。

  亞英依門傍裏,見更鼓六渾身濕透著:“六哥,進來避避雨吧!”更鼓六也實在無奈,隻好進內暫避。他站在屋簷下,不敢入內。

  亞英見他不進屋,問道:“怎麽來了也不進屋?外麵風大雨大,要走都要等雨停了再走啊!”

  “亞英,人言可畏。您是個寡婦,我是個鰥夫,最怕別人說三道四。”

  “那晚為什麽您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

  “這……那晚是巧遇,再說我……”

  “不要說這麽多了,進來再說吧,風大雨大,有誰會見呢?”說完,拉更鼓六一把,進入屋內,把門掩上。亞英見更鼓六衣衫濕透,找了幾件以前丈夫穿過的衣服給他換上。

  更鼓六年近四十,父母早喪,孤身一人,從小靠鄉親父老,東家一口、西家一頓,把他拉扯成人,從來就沒有人關心他的冷暖。亞英的噓寒問暖與關心,使他感慨萬分,心裏想:如果有個女人,有個家,如果亞英是我女人,我就心滿意足了。可當他想到家境貧寒,想到族中的族規族約,不寒而栗。

  亞英丈夫姓何,自己又姓何,論輩分應是兄弟相稱,與亞英是叔嫂的輩分了。如果叔嫂亂倫,在那個時候,後果不堪設想。

  換好衣服的更鼓六想到這裏,不敢往下想。亞英見他微顫,連忙上前,斟上一杯熱茶:“冷嗎?待我熬點薑湯糖水你喝,驅驅寒吧!”

  “不用了,別吵醒蘇女,雨停了我就走。”

  “她睡著了,雨一時還未停,急著走幹什麽?”亞英望著燈光下的何六,他穿上自己丈夫的衣服,與死去的丈夫不相上下,一下子勾起她的思緒。丈夫走了一年多,家裏沒個主心骨,受盡別人的欺淩,如果他是我丈夫,今後就有依靠了,人品好,又和得人,重新組個家,就不用擔驚受怕。想到前幾天,族中那個鹹濕長老來過,虛假的關懷、有心的調戲、有意無意的碰摸,被她嚴詞拒絕,鹹濕長老的淫威,更使她擔心日後的報複。前路茫茫,下半生依靠誰?想到這裏,不禁潸然淚下,暗自抽泣。

  更鼓六見亞英抽泣,慌了神,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亞英,別哭,有什麽得罪?請包涵,我走了。”說完走去開門。

  亞英一把抱過何六:“六哥,別走,我……我怕……”她一邊抽泣,一邊訴說最近發生的事,說完,一頭埋進何六的胸前……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何六是一介凡夫俗子,都是有血有肉的漢子,加上幾十年都沒有嗅過女人味,亞英這一抱,任你是鐵石心腸,也會慢慢融化。

  何六輕撫著亞英的肩膀:“不要怕,有我呢!”亞英仰起淚眼,望著眼前的鐵漢,心中湧起的春潮更加波瀾,一條藤上的兩隻苦瓜,生活把他們捆在一起。屋外大雨傾盆,屋內春意盎然,猛地一個炸雷,他們抱得更緊……

  閃電一刻,窗外一張恨得變形的臉在閃電下變得像鬼魅一樣慘白、駭人,一雙鬼爪一樣的手,正慢慢地卷握……

  更鼓六還像以往一樣,每更都一絲不苟地把更鼓敲響。所不同的是,更鼓聲中透露出一種喜悅與愉快之情。

  三更鼓報,休更。何六便到亞英家小聚。

  進得門來,亞英把油燈燃亮,撲進更鼓六的懷裏:“六哥,最近這麽久都不來探我,難道我不配您嗎?”“亞英,我是很愛你的,無奈族規森嚴,如果被族中那個鹹濕長老抓著把柄,我們就……”

  亞英把手掩著何六的嘴,不準他往下說:“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就算天塌下……”

  說話間,門被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撞開,他們闖了進來,不由分說,把更鼓六與亞英五花大綁,捆了起來。鹹濕長老像鬼一樣走了進來,獰笑著說:“帶進祠堂,你這對奸夫淫婦,終於被我捉到了!”

  更鼓六大聲抗議:“你們憑什麽捉人?”

  “憑什麽?孤男寡女,半夜三更,混在一起,非奸即盜,綁起來,帶走!”

  蘇女被驚醒,見母親被人綁走,大聲哭喊,撲進母親懷裏,死活不肯放手。左鄰右裏,紛紛走來,見出了這麽大件事,怕族規森嚴,不敢聲張;二叔婆覺得孩子可憐,一把拉開她。幾個大漢硬是把何六與亞英拖走。

  蘇女想掙脫二叔婆的手,哭喊著:“媽媽,媽媽……”

  亞英心都酸了:“蘇女……蘇女……”一呼一號,像錐子一樣,鑽痛人們的心。

  何家祠堂的地坪,兩盞霧氣燈高高掛著,慘白的燈光,照在縛於兩條木樁上的更鼓六與亞英身上。更鼓六雖然憤憤不平,但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呢?亞英傷心過度,咬著嘴唇,淩亂的頭發掩了半邊臉,仇恨的眼睛瞪著祠堂那邊,嘴角邊滲出了一條血印。

  幾個好事的族人,遠遠地觀望著。

  對著地坪側的一個議事間,煙霧彌漫,幾個族中父老及一幹有關人等正在開會,議論這件事。

  族長何九公噴了口煙,清清嗓子,捋了捋那把花白胡子,威嚴中帶有幾分無奈:“各位宗親,族中出了這件不光彩的事,確實很丟人,按照族規族例×章×條,怎樣處置?請各位宗親定奪,為慎重起見,老三就把那件事說清楚,然後再定。”

  老三就是那個鹹濕長老,在族中年紀不是最大,輩分卻算高,倫資排輩,居第三位,所以叫他老三。老三尖嘴猴腮,癆病鬼臉,長著像僵屍一樣長的指甲。他想起往日被拒、挨罵的恨,今日總算出了口惡氣,不無得意地說:“這件事說來話長,我暗中觀察他們多時了。早前,我在三更時,看見更鼓六鬼鬼崇崇地從亞英家出來,本想立即捉奸,無奈單手獨拳,不敢上前,今次終於被我擒獲。”

  族中一老者問:“你三更半夜,走到亞英家幹什麽?”老三情知說漏了嘴,連忙圓場:“那晚我侄兒劏豬,我半夜起來去取點豬紅回來,順便幫手,經過她門前時偶然發現的。”

  “屠場在鎮北邊,都不近路?”

  “我……我……順便監視一下他們……”說得老三冷汗淋漓,幸好那位老者不再追問,總算搪塞過去。

  接著,宗親們發表議論,有的說她道德敗壞、不守婦道,應該浸豬籠,雙雙把他們丟進南江河;有的說拉他們遊鄉遊街示眾,警醒後人,然後將他們開除出族;更有惡作劇者要求把女的施木馬刑騎木馬,男的施閹割刑。

  所謂“騎木馬”者,是最封建、最不人道的一種酷刑。施刑時,將女人衫褲脫光,坐在一特製的木馬之上,木馬的坐鞍外有一圓木棒,長約尺餘,將女人按於木馬,圓木棒順著小便處插入,然後拉著木馬鑽轤車,一顛一顛地走,直到女人痛苦而死。“閹割”者,是將男人的生殖器齊刷刷地切去,流血至死,兩者都十分殘忍。

  最後,族長何九公歸納道:“我何門是名門望族,為警示後人、嚴肅族規,綜合各宗親合議,念他們不是十惡不赦之人,罪不至死,故從寬發落。遊鄉示眾後除去何族姓氏,驅趕出族,沒收資產歸族中所有,其後他們發生什麽事,與我姓、我族無關!”

  除了鹹濕長老堅持要浸豬籠外,其他宗親無異議,按族規族例,以多勝少,即時生效。

  更鼓六與亞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任由族中一幫人處置,聽天由命。

  是日遊鄉,幾條大漢押著被粗麻繩捆綁結實的更鼓六與亞英,背插著“奸夫”“淫婦”的直牌,很多不明事理的鄉親,把臭雞蛋、爛番茄擲向他們;封建點的女人,起哄,用認為最能表現對下賤人物的手法,用鞋底打他們,極盡羞辱。

  南江邊上的一口破窯洞內,阿六與亞英這對落難鴛鴦相對無言。

  自從被驅逐出何姓,何六連打更的微薄收入也沒有了。亞英隻有重操舊業,販菜到圩場賣,結果被人冷嘲熱諷,幾個潑皮無賴乘機“博蒙”,嚇得她再不敢到圩場賣菜,終日以淚洗麵。

  亞英本想接回女兒,但族人說她與何姓已經毫無瓜葛了,不準她帶走女兒。何六無更可打,隻得在南江碼頭一帶做苦力,幫人上貨落船,也遭同行排擠。無奈,隻好憑自己的力氣做纖夫,在宋桂灘幫人拉船上河,心想,這樣辛苦點可免遭人白眼,自食其力。但事與願違,上天好像故意跟他作對。在一次拉纖中,因貨船過載,斷了纜繩,船被擱淺,船主認為他不吉利,連做纖夫都無人請。真是時運不濟,賣鹽都會生蟲。

  何六做工沒人請,亞英菜也不敢賣,天啊,怎麽辦?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他們住的破窯洞也在一晚暴風雨中倒塌,幸而發現先兆,夫妻倆總算又逃過一劫。

  何六無計可施,夫妻坐在江邊發呆,江水浩淼,前路茫茫,何處可安家?

  江上幾條打漁船影影綽綽地時隱時現,啊,對,就是這樣,夫妻倆借了把砍刀,在江邊的勒竹林裏砍了幾根大勒竹,用藤纏縛,做了個竹漁排,在排上搭了個茅屋,總算有個棲身之所。

  他們日間繒魚,晚上補網,勉強糊口。可江中的漁家,卻嫌他們把住水口,漁獲減少,都有意把江中流的竹枝樹丫等雜物,推到他們的網中,弄得他們每天除了拆掉網中雜物,連打漁都無時間了。

  是夜,一彎殘月掛在半天。何六借酒消愁,半醉半醒,望著身邊昔日與他為伴的更鼓,前塵舊事,思潮起伏,今日落到如此地步。“你閑,我閑,肚閑,我不忍心你和我一齊受苦,你——你去罷。”說完,走出排頭,含淚割愛,將更鼓拋於河中,更鼓順著南江滔滔之水,越漂越遠,漸漸淹沒在漆黑的夜色中。

  天亮了。鄧家灣的江流中,一隻更鼓在漩渦中困在渦內打轉,順著水流,衝出江口,但漩流又把它拽回,半漂半浮。

  江邊的看牛娃覺得好奇,想撿來玩,但水又急;幾個孩子就在江邊的石灘上撿起石塊,向更鼓擲去,更鼓在雨點般的石塊襲擊下,發出一陣陣咚咚的聲響。聲音低回,像在抗爭,像在訴說自己的不幸,訴說人間的不平!

  咚的一聲,一塊大石砸中了更鼓,破了!幾塊木板散了開來。

  江麵恢複了寧靜,隻有漩渦還在打轉……

  林瑞榮

  林瑞榮,雲安縣人,1978年6月生,畢業於廣東教育學院曆史專業,曾為中學曆史教師,2012年進入雲浮日報社工作,現為政文部記者。業餘喜歡寫作,2011年開始在省、市級媒體發表時評、散文、隨筆、小說等數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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