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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踏鄉(散文)

  灰色的外婆

  站在八百公裏開外看興市,除了那條嶄新的深紅鐵路線連起來的輪廓與方向,剩下的,便隻有10歲那年留下的印象了。人們賴以生存的大小煤礦,好像總也洗不幹淨的街道,市場賣魚人哼著小曲兒,光著的膀子泛著灰黑的油光。路邊的樹是灰的,天空也是灰的,偶爾,有光線自厚厚的雲裏切進來,還沒來得及打個照麵,被帶著煤味的風一吹,很快又被擋了回去。

  興市的灰黑色是從我的瞳孔裏折射出來的,還是她本來的質地味道?我不確定,不過卻確實籠罩了我十幾年。今年盛夏,電視裏一連數月都在報道礦難,興市頓時成了天下人的聚焦點,天公這回發怒,興市估計最少損失了十幾個億。一些官員下了馬,一些腰包鼓了或者扁了。看著無數表情各異的臉孔在電視屏幕上交錯,背景仍然是煤礦場的灰黑。其時,隻覺蚊蟲鼠蟻肆虐,讓人坐立不安。

  無論如何,興市仍然還是我的老家。所以當跳下火車的刹那,表妹捉緊我的手臂那刻的驚喜,還是有些細微的觸動,像有細細的絲帶拂過柔軟的心尖,喚醒了許多已經遺忘的感覺。多少年了,一直是低頭趕路的快節奏,突然,一株結滿酸梅果的樹映入眼簾……

  這種有點口舌生津的感覺一直伴著夜色慢慢嚼著,節日的彩燈閃爍,偶爾在眼角末端著一眼,瞬即飛快後退,拋下一團迷離的光。

  與日漸豐腴的表妹相反,站在門邊張望和院子裏等著的那些人,卻好像個個都瘦了一大圈,姨,還有來跟我一樣不遠千裏來看望外婆的母親,小表甥睜著亮亮的眼睛。眾人迎出來,一時間,我突然有點糊塗起來,不知是否與夜色漸濃有關,眼前的人隻有眼睛裏的亮光是熟悉的。我拉著女兒的手,努力地在昏暗中睜著近視眼,憑著十幾年前的印象示意她叫人,走向客廳門口時背上竟然冒出了汗。門口站著的,應該是我多年不見的外婆了,她好像穿著灰色的衣服,寬大的短袖衫穿在身上像風中的晾衣架。

  聽說外婆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得了,握著她的手,熾光燈明晃晃的,我的眼睛卻好像越來越模糊。感覺到一股細微卻倔強的力量,透過她的手掌隱隱地傳遞過來。我暗暗釋了口氣。忽而,又猛地一驚——難道我此行不辭八百公裏的顛簸,就隻是為了收獲這點訊息?

  親人們圍了上來,關切地詢問著來路時的情況,天氣悶熱,我背上的汗卻是冷的。正如親人們此刻的問候,多麽溫暖,其實這一路上的人潮、笨重的行李,委實令最怕出門的我吃了不少苦頭。好像人都是這樣,喜歡用一些親眼捕捉到的表麵現象去讓自己安心。於是我把帶來的月餅與其他禮物一一翻出來,一邊平靜地回應著幾位老人的問話,眼角餘光仍然是外婆臉上密密匝匝的年輪。

  老屋與高跟鞋

  清新的空氣是晨起的新娘,甜蜜得像是無法抑製地要牽起你的手,去迎著朝陽鳥叫撒歡。晨起的人嗅覺是靈敏的,視覺卻異常的遲鈍。一小塊陽光在蚊帳外麵停留了許久,等我看得清楚時卻突然感覺有點失重。母親看著我蒼白的臉與浮浮的腳步有點擔心,關懷的眼神一直追著我,早餐桌旁,院子裏。我躲閃著,對她綻開一個自以為燦爛的笑容,然後急急拉起女兒的手走了出去。

  嶄新而略顯髒亂的鄉間小街,使我的腳底鬆弛起來。我們對於老家那濃濃的歸屬感,大概緣於中國人骨子裏對於土地的親切。這種感覺我熟悉,在這個省的另一個方向,也有一塊土地令我魂縈夢牽,隻是,那塊曾經養育過我許多年的土地上已沒有讓我魂縈夢牽的人了。這就構成了我對其停留於懷念的充分理由。人對人與土地的感情,永遠不能拿來做比對。

  思緒隨著暖暖的陽光倒影牽得很遠,走出了姨的家,走出了親人們的視線,才有這樣放鬆的心情。像是飛了很久很久的鳥,鑽進了一片茂盛的森林,明明可以停留,可翅膀的慣性卻總是無法停止。這就是候鳥的悲哀。

  門口有黃黑的狗拴著曬太陽,見有人來,隻抬頭看了兩眼,又懶懶地眯上了眼睛。簇新的樓房一溜排到背後,可以看見古老的客家圍籠屋。灰白的牆,墨黑的瓦,鏽跡斑斑的門環吊在腐朽的門板上。簷下,依稀可辨一些神似的雕花,盡管已經風化,卻赤裸地記載著曆史。老圍籠屋講究背山麵水,門前曬禾坪旁邊的水塘依然清澈,有鴨子時而遊過來,揚起晶瑩的水花,又悠悠地遊開去。

  放眼,中秋的遠山依然蔥翠,幾縷薄雲縹縹緲緲,隻是沒有稻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矮矮的灌木叢,一些正在施工的建築間中錯落,給漫無目的的遠眺帶來一些著眼點,有點刺目。我的目光仍然在搜尋,記憶中,該有條小河在水塘前麵的,夕陽西下時,脫得光溜溜的半大小孩就在河裏洗澡撒歡,賣完魚回家的姨丈哼著山謠沿河岸走來,手裏挽著的幾條魚,或者是我最愛吃的魚肉丸子,那時的姨丈是胖墩厚實的,身上有股永遠洗不掉的魚腥味道。現在鄉道那邊走過來的卻是幾個穿著裙子的少女,細細的高跟鞋聲音吸引了我的視線,可我看不清她們的模樣,她們手中的花陽傘隔開了我的視線,也撐離了大片的陽光。

  坐在塘沿的青石板上,耳邊是輕微如女人呼吸的風聲,還有女兒開心的笑。水麵倒映著我嘴角的一絲笑意,人類的繁衍就是這樣一代強過一代,最起碼表現在適應力方麵。無論我是否興市人,到底應該接受高跟鞋踩在鄉道上的風景,我不能迂腐地把興市人定跡在赤著腳扛著鋤頭在田間行走的樣子,他們的胸膛裏,一樣有與我當年的跳躍與不安。

  夜市與童話

  興市的人口數量是令人咋舌的,據說全世界都有客家人,而每五個客家人必定有一個是興市的。六十年代中期,數以萬計的年輕人是黃泥水裏孕育出來的魚,大串聯的號角一吹響,就急急撞開坑沿衝了出去。北上,南下,帶著黃土裏種下的夢想,揣著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新奇湧向四麵八方。當中就有我的父親,這個剛結婚第三天就離開了家的年輕男人,不知道是否還記得新婚之夜母親的嬌媚?自那以後,母親用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完成了退變過程,婆家、娘家,來回奔走,一頭烏黑的青絲低低地盤起,盤起了千萬少女的夢想。興市人之所以能夠在四處紮根,全賴於這種與生俱來的傳統加法式生活。不停地加,逆來順受,轉眼就可以熬個青絲變白發,卻會一直為兒孫滿堂而沾沾自喜。

  而興市人最為世人所稱道的好客熱情,則在一日三餐的餐桌上得到了充分體現。肉丸,釀豆腐,骨頭魚丸湯,都是工序極其複雜的傳統菜式。這些每餐雷打不動的主菜,再配之以各類時興鮮炒,那張餐桌豐盛得是能讓人腳底都想冒出油氣來的。有菜當然得有酒,興市人幾乎家家有做酒的習慣,藥材酒、糯米酒、蛇酒,無一不是超出45度的,而且都是後勁十足的老酒。一家人,上至老外婆,下至五六歲的小表甥,上得餐桌便得倒上杯子,再多的肉丸也能吃進肚子裏,再多的酒也能喝進肚子裏。

  夜晚,白天晴朗的天氣蒙上了一層悶濕的霧氣。盡管一直固執地相信黑夜才能真實地反映城市的本色,可當我看見那滾滾的人潮時,還是有半刻的茫然。大量的興市人走出了興市,卻也有更大量的興市人從多得難以計算的煤礦中失業下崗,丟荒了多少青山綠地,就丟荒了多少無所事事的人。

  踉蹌著穿梭在人群裏,酒勁開始在體內亂竄,意想不到的人潮令微醺的我徹底失去了方向。街道早已是陌生的,我卻看不見絲毫的驚喜。夜空是陰鬱的,陰鬱來自這些看似寬敞卻彎曲的街道,來自街麵上的坑窪與積塵。麥當勞店內的空座椅與門外的人群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七彩的霓虹燈遊移在牆邊屋頂,像女人眼角軟綿綿的餘光。到處都是降價促銷的海報橫幅,門口站著小女孩,疑似清一色的女童工,攬客聲高調而機械。那邊,街的盡頭,“我願變成童話裏/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光良的聲音低緩而抒情,我居然從他稚嫩的嗓音裏,捕捉到一點點的掙紮與憂傷。

  醉意漸濃,大腦卻空無一物,深夜的身體開始舒張,不由自主地朝舒服的方向傾斜,探尋那熟悉體味的觸碰。空洞看來還是人為的因素,否則怎會在猝不及防間,生出這種對童話與圓潤飽滿的渴望?

  忽然對黃金周有了抵觸的情緒。一年的兩個黃金周是兩把鉚足了的勁兒,平時繃得緊緊的,突然就這樣一瀉千裏,雜亂無章。看不出有哪方得益,隻看見一些無措的符號,充斥著頭頂這片灰蒙的天空。

  神光山的神光

  從石古大王像前的香火,可以看見神光山鼎盛的曾經與現在。這裏的香火不是擺賣的,隨意取,無論取多少,然後遞上幾塊錢便了事。我跟在姨的身後抱了個滿懷,濃鬱的香火味道與頭頂熱辣的太陽讓人發蒙。瞪著前麵那座矮胖的石雕像,第一次弄清楚了“石古大王”是哪四個字。小時候一直聽奶奶燒香拜佛,“石古大王”是我唯一聽得懂她所念的東西。如今石古大王就這樣笑吟吟地在我的麵前,可卻再也聽不到奶奶虔誠的念叨了。想著想著就不停地磕頭,一邊磕一邊看著石古大王,卻仍然無法從這永恒不變的雕像中看出一點讓人信服的力量。

  偌大一個興市卻沒有一個像樣的風景旅遊區,神光山這樣一座普通的山在黃金周成了獨一無二的旅遊勝地。拜完佛,沿著石階拾級而上,我與表弟攙著外婆。石階是從山頂直劈下來的利劍,把山壁劈開兩邊,陡得讓人心驚膽戰,而兩旁的古樹卻綠意盎然,讓人心生安慰。這山路旁,野花前,曾經見證過父母祖輩們的愛情麽?鏽跡斑斑的扶手是興市上空的眼淚,是興市人的手汗侵蝕而成,階麵坑窪是人為踐踏的傷疤,可這絲毫不影響我們攀高的興致。一家人相扶相攙,盡管走得很艱難,卻沒人表現出疲憊。這大概就是骨血相連的神奇,哪怕下一刻就會天各一方,守得一刻也是可貴。

  眼見快到山頂了,忽然,外婆推開了我們的手,嚷著不認識我們都是她的誰。我與表弟好笑地守著她。外婆已經到了不懂得感傷的階段,盡管母親與姨為此憂心忡忡,我卻是帶著羨慕的眼去看待。當年的勞苦與辛酸、血淚與往事,我是聽說過,並且記得的,可她還需要記得麽?現在的混沌其實是簡單與單純,是上天對她最好的饋贈。看著外婆頭上的白發鋪滿了頑強的陽光,我的眼睛卻慢慢積聚了薄霧——還有多少機會,能讓我再度攙扶著她走路呢?

  遠處看去,曲折的盤山路是一條灰白的巨蟒,向著山頂蜿蜒爬行,踏在巨蟒的身體上,我們借的是相攜相扶的力。中秋的桂香在兩旁的林蔭裏,在外婆開懷如幼童的臉龐上,洇染著周圍老中青幼四代人。桂香並不能持久,秋末過後便再難尋到蹤跡,許是明知限期的東西才令人分外珍惜的吧?其實向往輕快的事物,本來就是人的本能,現在的外婆終於在神的指引下開始了減負生活,什麽時候,人類才會有自己減負的勇氣,讓神光遍澤身心呢?

  山頂的陽光不再斑駁,站在製高點遠眺,興市全景便在眼前。烈日蒸發了我心底積聚的陰鬱,周圍的參天古樹撐出一方方充滿生機的綠洲。秋風徐展,縷縷都是懷念的哀思。無論如何,登高望遠還是能夠體會出有容乃大的豪情。盡管興市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老家,但我們都應該有足夠的成熟,去麵對一切榮辱興衰,承擔一切生老病死。

  鐵心似水

  和假期剛開始時的迫切一樣,我開始迫切地期待結束。就像臨走的前一天忍不住去老屋再走了一趟,終於沒按捺住推開了那扇鏽跡斑斑的門,懷著的,就是看過就放棄的決絕。

  門環沒鎖,手指輕輕一叩,就開了。

  天井邊的雜草已經長得有半人高,旁邊的搖井也隻能搖出汙濁的空氣來。客家圍籠屋最講究八卦風水,當年幼小的我並不懂這些玄妙,隻知道老屋很多窗,很多門,很多相通的小巷子,很多人。現在的老屋已經沒人住了,用來絞麻繩的絞索架被抽空得隻剩下支撐的三隻腳,一隻野貓突然閃出來,“砰”一聲,三隻腳便猝然倒地。

  房間都是小小的一間,陰暗,近屋頂的地方開一小塊磚,一線光亮便從這裏掙紮著透進來。圍籠屋一般都是底層住人,閣樓放糧食或雜物,有防盜搶之功。古老的客家老屋至今仍是客家一大特色,一房人,不計多少都圍籠在一扇主門內,守望相助,閉鎖自足。沒有什麽宏圖偉願,溫飽、繁衍,便是全部的主題。

  在老屋內越走越深入,便越覺空氣的發緊,陰冷潮濕的地氣直指腳心。意念支撐著我拒絕融化,其實感傷正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像冰封了整個冬天的冰,被春風一吹要化成如水汪洋。對著這每張桌幾、每條橫梁,該怎麽向它們描述現代斑斕這些概念?絞索架絞盡了外婆與母親的青春,絞不盡頑強的生命力。雕簷翹瓦是一個個不老的故事,見證著曾經的風采與傳奇,誰敢說他們隻懂得低頭負重?解決自己的問題,不為世人添負,是客家人至底線的處世哲學,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後代為了明白這點,已經荒廢了太多的時間。

  老屋隻剩一半了,以致圍籠屋已經不再名副其實。姨丈的兄弟們新添了人口,要扒幾間老屋新蓋樓房。被擠挨著的老屋看上去有點搖搖欲墜的尷尬,其實索性扒光了全部翻蓋倒可以顯得當機立斷的利落。可做這種事,我們這些後生是可能的,對於一直固守在這裏的老一輩們,這無異於要了他們的命,不能保全,保得一絲一毫也是好的。年輕一代的客人哪裏理解得了,由於父母一輩多數外出求生,這一代多數漂在外地,成了永遠的外地人,承受著經年沒有歸屬的彷徨,如鐵般堅硬的心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也是自保的唯一武器。

  流浪不歸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著什麽才是客家的真實意義。客家,原來是一個多麽謙虛低調的一個詞,不求做主,隻求一方寸地,自己成就一番風景。這是一種退到底線的放棄,然後才伺機繁衍壯大。隻是我們這些後生明白得太遲了,夢想追求屋外的虛幻,卻又丟不掉土地的眷戀。眼見圍籠屋的逐漸沒落風化,我想,下次回來踏鄉,便是再難尋得老圍籠屋的蹤跡,也未必不是好事。

  彭有

  彭有,1975年10月出生,中共黨員,廣東羅定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雲浮市作家協會理事、羅定市作協副主席。1996年畢業於深圳大學,化學高級教師。現任羅定市雙東中學校長。1991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以來,有130多萬字的散文、詩歌發表在《作品》《散文》《中華散文》《廣東教育》《南方日報》《珠江文藝》《深圳日報》《深圳青少年報》《雲浮日報》等各種報刊。連獲2011年、2012年、2013年廣東省校長論壇征文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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