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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琴韻(故事節選)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蘇軾初識琴操

  宋熙寧四年,三十六歲的翰林學士蘇東坡,本來正值英年,自當奮勇展翅,但因反對當朝宰相王安石變法被劾,故“急流勇退”,多次請求外調。四月,神宗皇帝禦批調任杭州通判。七月,東坡攜家帶小離開京城卞梁,過陳州,至穎州,越廣陵,於十一月二十八日到達杭州。

  此間,蘇東坡赴常州賑濟,至臨安捕蝗等為當地民眾辦了不少益事,很得民心。閑時,他把滿腹激奮寄於山水之間,常約友人遊西湖,覽山水、觀名刹,三百六十寺幾乎都留下他的足跡,僧舍牆壁上,到處有他題寫的詩聯墨寶。

  熙寧七年,東坡偶患眼疾,在村中逾月不出。後經士人介紹,找到一位當地的老郎中為其治療。這位老郎中雖年老耳聾,但醫術相當高明。東坡每次登門求醫,則寫字示病,以為一樂。

  那日,東坡來到老郎中家,忽聽到房內飄出錚錚琴聲。整個身心一下子全沉浸在美妙的琴音裏了,似乎那靈魂兒都已脫離了軀殼,遨遊在深山大澤、幽穀流泉、山川原野……

  一曲奏完,東坡好久才回過神來,驚問:“老郎中,恕我唐突。請問剛才一曲《醉翁吟》是何人所彈?”

  老郎中耳聾,根本聽不到東坡說什麽,呆呆地站在那兒,望著蘇東坡不知所雲。

  東坡這才記起士人曾告知此老郎中是個聾子,忙拿起案台上的紙筆寫下那段問話來。

  老郎中看了,忙說:“蘇學士,剛才此曲乃吾之外孫女所彈,因其父母雙亡,前來投居已有四年。她人倒乖巧,平日酷愛彈琴,喜讀佛書……”老郎中似特別寵愛這位外孫女,講起來就像傾筒倒豆子似的沒完沒了。

  “老郎中,你那乖外孫女,可否請出一見?”蘇東坡又揮筆寫在紙上代言。

  老郎中看了,高興地說:“可以,當然可以。有蘇學士親自點撥,琴女當三生有幸了!”

  老郎中緩步入房,不一會兒,隻見竹簾慢卷,一個穿著翠綠衣裙的小姑娘輕移金蓮,款款步出廳來。她聽外公說是大名鼎鼎的蘇學士來了,更是崇敬不已,連忙向東坡跪下禮拜:“蘇學士在上,請受小女子琴操一拜!”

  東坡抬頭一看,隻見小姑娘長得嬌小玲瓏,兩道秀眉似彎月,一雙杏眼正含春,聲如黃鶯出穀,笑似風吹銀鈴,疑是人間西施再生來,九天仙女下凡塵。

  東坡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這位美姑娘,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恕東坡冒昧一問,剛才小姑娘所奏之曲是何人所傳?”

  “此曲名《醉翁吟》。小女子幼時聽父親說,慶曆中,歐文公在塗州時,一天與友人遊琅玡山穀,但見山川奇麗、鳴泉飛瀑、聲若環佩、吟哦不已,流連忘返。太常博士沈遵乃好奇之士,聞而往遊,觀其山水秀色,以琴鳴其聲,寫出琴譜,因歐文公寫過名篇《醉翁亭記》人稱‘醉翁’,故曲名《醉翁吟》。後二公皆歿,我爹生前是個琴師,妙於琴理,精於琴韻,每彈奏此曲,常恨無詞……”琴操談吐不凡、舉止大方,似乎不是出於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姑娘之口。

  東坡聽罷,捋須笑道:“琴女果是聰慧過人,尋淵溯源,滴水不漏,今日愧殺東坡了!”

  “蘇學士說到哪裏去了,過獎之言實在令琴操汗顏!”

  東坡一時興來:“琴女,你能否把閨中寶琴移出廳中,再彈一曲,待老夫試補其闕如何?”

  “今日蘇學士有興補闕,正圓了老爹多年之夢。他在九泉之下定也甚慰,琴操先代老爹謝過蘇學士!”琴操禮拜後,即轉身飄然入房,不一會兒,便把一張古琴搬出廳中,又小心翼翼地置於幾上。

  東坡行近,俯身細看,見這古琴,泛著寶光,閃著異彩,弦軸間恍若籠著一團輕煙霧藹,又似聽到隱隱傳來虎嘯龍吟之聲,琴尾刻著四個篆字——“萬壑風雷”。

  東坡不禁驚歎:“果是一張寶琴!”

  “這張古琴乃是我家祖傳之寶。老爹臨終時,親手把它交與我說,人在琴存,琴碎人亡……”琴操答道。

  這時,老郎中捧來文房四寶,置於案台上,道:“請蘇學士賜墨寶!”

  東坡高興地來到台前椅子上坐下,親手研墨如糊,以手撫案,腕不動而指揺,在宣紙上寫下曲名“醉翁吟”。

  那邊,琴操點燃香爐,不一會兒便紫煙繚繞,香味四溢,她又翩然回到琴邊,坐在椅上,輕弄玉手,琴聲錚錚。

  這邊,東坡握筆而行,一邊聽曲,一邊補詞,渙渙如流水,逡巡盈紙:醉翁吟

  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

  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

  東坡以曲補詞,頃刻而就,無所點綴。

  那邊,琴操一曲剛罷;這邊,東坡補詞已畢。

  琴操手捧新詞讀罷,笑說:“人雲‘沈君信手彈琴而泉合’,今曰‘學士縱毫而與琴會’啊!”

  老郎中閱罷新詞,驚歎不已:“蘇學士果是人間奇才。琴女,現舊曲已補新詞,何不彈唱一番,讓蘇學士再作點撥!”

  琴操應聲,仍至於台上,轉身回到琴前,玉手輕弄,一會兒似蜻蜓點水,一會兒如馬蹄踏雪,一會兒又似疾風勁草,一會兒又如泉水叮咚……

  琴操讀詞一遍,便能記牢,真乃才女!

  琴操邊彈邊唱,一曲唱罷,東坡如癡似醉,擊掌歎道:“大珠小珠落玉盤,真個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世間難得幾回聞’啊!”

  此後,東坡每次來醫眼疾,對琴操的詩書習作時加點撥,使她進步很快。琴操每天給東坡煲茶送藥,關心備至。東坡的眼疾也很快痊愈了,他心裏很感激老郎中一家人,對琴操的好學精神更是讚不絕口。

  蘇東坡十月以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離任杭州。離杭之前,東坡專程來到老郎中家餞別。

  這天,老郎中捧出一壇陳年釀酒,喚琴女入廚弄了幾個小菜,要與學士一醉方休。

  東坡笑說:“老郎中,蘇某平生有三不行:飲酒不行,下棋不行,唱曲不行。今日高興之至,算作破例,對飲三杯!”

  東坡兩杯落肚,果然麵色浮紅,舉起酒杯,信口念道:“把酒問蒼天,誰主沉浮?”

  琴操不假思索答道:“拈香祭屈子,何顯離騷?”

  東坡一聽,酒也醒了一半,心想,小姑娘此下聯不僅與自己的發問自成一對,而且分明是有意以屈原的堅貞不屈、詩書言誌來鼓勵他,果真是一代奇女子!

  這時,剛才琴女弄琴之情景,如在眼前,偶出上聯道:“琴操操琴琴操女。”

  東坡話音剛落,琴操信口而答下聯:“子瞻瞻子子瞻君。”

  東坡聽後,更是稱奇,又飲過琴操敬來的第三杯酒才告辭。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一個橘紅色的“醉人歸”剪影,東坡飄飄然地回府而去。

  琴操倚門而立,直望至東坡背景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才歎道:“蘇學士——奇才!琴操今生今世願長為你磨墨鋪紙……”

  老郎中雖聾,聽不到言語,但從這個外孫女的神態中看得出來,她對蘇學士是崇敬有加,心裏也是甜甜的。

  再會琴操

  宋元祐四年,五十四歲的蘇東坡於四月離京,五月到達南郡,七月三日重到杭州任太守之職,與第一次來杭任通判時隔十五年之久。江浙父老聞知蘇學士重來,萬人空巷,傾城歡呼。

  蘇東坡到任之後,適遇旱澇兩災,他多次深入巡視,賑濟饑民,治鹽橋、茅山兩河,疏六井,淩湖築堤,上引兩湖之碧波,下納江潮之清流,使杭城“萬家掩映翠微間,處處水潺潺”。

  一天,正值工休日。

  蘇東坡與府僚乘畫舫泛遊西湖。碧水漣漪,柳浪聞鶯,近山合翠,樓台隱現,果是奇景甲天下,山水清秀間。

  眾僚在船上擺開酒宴,東坡太守左邊坐著陳知縣,右邊坐著車幕僚。一群塗脂抹粉的歌妓在旁頻頻勸酒,打情罵俏。此時,東坡突然看到特別惹人注目的一女子,但見她頭插一朵紅牡丹,身穿一套薄如蟬翼的淡黃色衣裙,襯托得豐腴的胴軀曲線玲瓏,攝人魂魄。此刻,她正媚笑含春,腰擺臂搖的像一隻油毛滑狐似的穿梭於各位坐客之間,玉手搖搖、裙帶飄飄、頻頻斟酒、戲嬉侍奉,撒下聲聲嬌媚的笑語,飄來陣陣撲鼻的濃香。

  東坡不禁失聲道:“此歌妓是誰?”

  車幕僚又飲了杯酒,笑道:“蘇太守初來不知,她就是蘇杭名列班首的官妓,外號‘九尾野狐’。”

  “‘九尾野狐’?真乃名如其人,確實令人不可思議!”蘇東坡對這隻“野狐”似乎不大感興趣。

  車幕僚被“九尾野狐”左一杯、右一杯地灌得醉眼蒙矓。他偶然向四周一望,發現一妓未至,便問:“琴操為何不來?”

  蘇東坡一聽此名字,心中為之一震。怎麽,十五年前這位乖巧、美豔的小姑娘,竟淪為官妓?繼而一想,可能是同名同姓罷了,便不做聲。

  “九尾野狐”在車幕僚身旁嬌滴滴地說:“催什麽?我比她還騷呢!”又給他斟滿酒杯。車幕僚忿忿地把酒杯向湖中一擲,向手下道:“快派營將去催!”

  “九尾野狐”手拎銀壺,腰擺臂搖,知趣地往別處斟酒去了。

  突然湖麵起風。風吹過後,烏雲密布,雷聲驟響,雨點落在湖麵上,猶如珍珠落玉盤,水花濺處,如煙似霧。下了一陣雨,烏雲又徒然散去,太陽又從雲縫中探出頭來。

  西湖的天氣就是這麽怪,人們倚欄欣賞著,雨過天晴的西湖山更青、水更碧……

  一條官船在湖麵緩緩駛來,把琴操接來了。

  車幕僚責問道:“怎麽來遲了?”

  琴操冷眼瞟了車幕僚一眼,微微低首而答:“小女子沐浴倦臥,忽聞叩門之聲,急起詢問,乃營將催促,整妝赴命,不覺來遲一步,望大人諒察!”

  你道這位幕僚何故咄咄逼人?原來,他對美貌多才的琴操仰慕已久,多次欲占為己有,琴操卻不肯就範,故車幕僚今日借故在眾人麵前發難於她。

  “一派胡言亂語,狡辯之詞!”車幕僚盛怒,“身為官妓,遲遲不來,必有難於告人的勾當,豈能瞞過老夫?”

  琴操粉麵通紅,欲據理力爭。

  蘇東坡已認出此人果然是十五年前曾為自己端茶送藥、彈唱《醉翁吟》的小姑娘,眼前的琴操,更秀美了。隻見她手挽藍綾琴袋,身穿淺綠色衣裙,飄帶翩然,在白裏透紅的瓜子臉上,彎彎的睫毛襯著那晶瑩的雙眼,深深的酒窩兒映著那一隻櫻桃小嘴,隨著呼吸的節律,高高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似有萬千激情在奔湧……

  蘇東坡不禁暗歎:“果是國色天香,秀麗無雙,光彩照人,儀態大方!”憐香惜玉之心頓生,就說,“聽說琴操姑娘平日善琴能歌,何不彈唱一曲,以添遊湖雅興?”

  琴操聞聲抬頭,這才看見了闊別十五年的蘇學士,心想,您終於又回來了!微微一笑,說:“望大人點一曲來。”

  蘇東坡叫侍人捧來文房四寶,展紙揮毫,疾書新詞,頃刻而就:“琴操姑娘,就唱此新詞《賀新涼》吧!”

  琴操果是才女,一首新詞在手,即可唱來。

  隻見她從藍綾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古琴——萬壑風雷,置於幾上:“琴操獻醜了!”言畢,輕舒玉臂,十指飛舞,櫻桃口開,鶯聲婉轉。其詞雲: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團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豐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雨簌簌。

  此曲實際上是蘇東坡給琴操寫的辯護詞。

  琴操唱完,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心想,蘇學士處處護著她,看來還沒忘記當年的小琴操哪!

  錚錚琴聲,一時如柳浪聞鶯,一時如冷泉猿嘯,一時如靈石樵歌……

  一曲唱完,人們還沉浸在美妙的樂聲、婉轉的歌韻之中。

  眾幕僚大悅,一個個開懷暢飲。

  蘇東坡更是悲喜交集。喜的是十五年前的小琴操已長成娉婷淑女;悲的是如此才女,何故竟淪為官妓?

  此時,車幕僚也湊近她,舉杯吟唱起高郵才子秦少遊的名詞《滿庭芳》來,但不知是酒後失言,還是濫竽充數,卻誤吟一韻,竟吟了:“畫角聲斷斜陽。”

  琴操聽了,糾正說:“車大人,原詞是‘畫角聲斷譙門’,不是‘斜陽’。”

  車幕僚見她當眾揭短,怒而戲言:“琴操,你能改韻唱下去嗎?”

  “這有何難?”琴操緩緩地坐回古琴案前,即改作“陽”字韻彈唱一曲,詞雲: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霧茫茫。孤村裏,寒鴉數點,流水繞低牆。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光已昏黃。

  眾人聽畢,拍案叫絕。

  車幕僚聽罷,像隻泄了氣的皮球,肥胖的軀體攤倒在椅上。

  “九尾野狐”見了,連忙攜起銀壺,扭擺著腰肢過來,給車幕僚斟滿酒杯,自己又端起一杯,媚笑嬌聲:“車大人,今朝有酒今朝醉……”

  車幕僚為挽回麵子,故意在琴操前與“九尾野狐”特別親熱,便手挽蠻腰舉杯接語:“莫使空樽對美人!”

  蘇東坡把今天的一切看在眼裏,靈機一動,何不叫“九尾野狐”從良嫁與車幕僚?省卻了琴操不少糾纏,便假意稱說:“哈,真是男才女貌!”

  眾人都趁著酒意,起哄:“蘇太守今日何不主婚,把‘九尾野狐’配與車大人?”“對,對,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東坡聽言,正中下懷,便判曰:“五日京兆,判斷自由,‘九尾野狐’,從良任便。”

  世間事,往往就是這麽巧。

  人們講笑講成真,“九尾野狐”果然從良嫁給車幕僚為妾。

  這天,眾人遊西湖,直到夕陽西斜才盡興而歸。

  三會琴操

  一天,金山寺住持佛印禪師,來府中探望老友蘇東坡。

  東坡見他來了,心想,是點化琴操的好機會,便約了琴操當晚同遊西湖,欲了解她的情況,並指點迷津,以免在花月場中葬送了這位絕美的才女。

  月掛中天,倒映湖中,湖水泛起片片銀鱗波光,夜霧輕飄,給西湖之夜增添了神秘感。

  東坡與佛印來到畫舫,見琴操未來,便談詩論文,戲作長短句。東坡捋須首先吟道: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

  佛印聞而和之,曰:

  “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紅爐片雪上鉗錘,打就金毛獅子、也堪疑。木女明開眼,泥人暗皺眉。蟠桃已是著花遲。不向春風一笑、待何時?”

  兩人一唱一和的十分愜意。

  琴操來了,輕移玉步,款款而來。

  今晚,她換了一身素白衣裙,使本來白皙的膚色更顯得白嫩,更迷人了。

  琴操下得畫舫,向兩人禮拜道:“琴操遲來,請兩位前輩見諒!”

  這時,月亮剛好被一片浮雲遮住了,就像蒙上一層輕紗似的,若隱若現。西湖朦朦朧朧,有如仙境蓬萊。

  東坡平生慣戲謔人,此刻,靈感突至,說:“古人言西施有閉月之貌,今日琴操姑娘一來,月兒也掩麵了。”

  笑得琴操麵紅如桃花,更增添了幾分美色。接著,東坡又把好友佛印介紹與琴操相識:“此位佛印禪師,法名了元,不但精通佛法,還是文壇泰鬥!”

  佛印雙手合十:“善哉,善哉!蘇學士過獎了!”

  畫舫緩緩向湖心駛去。

  月掛中天,倒映湖中,畫舫似在天上行、月中遊,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東坡對琴操說:“琴操姑娘,彈一曲《醉翁吟》吧,我已十五年沒聽你那動聽的歌琴啦!”

  琴操笑道:“那麽,小女子獻醜了!”她熟練地打開藍綾袋,取出那張萬壑風雷古琴置於幾上,又點燃了檀香,在嫋嫋香煙中,琴操纖指弄琴,玉喉輕唱《醉翁吟》:

  “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蘇東坡沉浸在美妙的琴聲之中。

  夜船歌舞處,人在鏡中行。

  佛印禪師仰望著天上月,清輝明澈,又回頭望望在船頭輕歌撫琴、俏若天仙的琴操。

  此情此景,佛印偶得一上聯,朗聲吟哦:“一個美人映月,人間天上兩嬋娟。”

  東坡被佛印之聲驚醒過來,看畫舫緩行,佛印禪師正得意地吟詩作對,觸景生情,捋須笑答:“五百羅漢渡江,岸畔波心千佛子。”

  這時,琴操停琴四望,見蘇學士那副得意的樣子,輕聲對吟:“半雙居士謫蘇,鄉村父女百倍情。”

  佛印聽罷,擊掌而讚:“果是才女!”高興地拿出酒來,“今晚聽歌、弄琴、吟詩、作聯,真熱鬧。兩位,來兩杯助助興吧!”

  琴操提壺斟酒,三人乘興飲了三杯。

  三人邊談邊飲,十分投機。

  東坡細問琴操別後情況,何故會淪為官妓。

  琴操仰天長歎一聲,垂淚道出了她苦難坎坷的十五年——

  東坡離開杭州後,琴操一直伴隨外公老郎中生活。老郎中行醫濟世,對貧窮之人常常分文不收,還不時倒貼上藥費。由於他醫術高明,一些富人也舍得花錢,因而這一老一少亦可維持生計。琴操弄琴、讀書、家務三不誤。雖貧窮點,日子仍過得暢快,左鄰右舍也常誇這一老一少人緣好。

  一日,車幕僚外出,路過老郎中家門前,偶然聽到一陣動聽的琴音,循音直入屋中,窺見琴操才貌雙全,便欲收為妾侍。琴操見這人五大三粗、麵似怒目金剛、皮黑牙擦須、肚圓胸生毛,令人望而生畏,堅決不肯就範。老郎中更是不願意這個乖巧的外孫女過早嫁人,要嫁,也得慢慢選個如意的才子郎君。

  車幕僚見琴操不肯做妾,便心生一計,來日方長,慢慢來,諒這美人兒也逃不脫他編織的黑網。於是向縣令進言,把琴操收為官妓。琴操不從,老郎中更是不願意。車幕僚便持勢欺人,趁一個雷電交加的晚上,派一班親信惡棍半夜搶人……

  那年,琴操才十六歲。

  老郎中被惡棍打至重傷。第二天,他帶傷前往官府門前擊鼓鳴冤,卻被嗬斥為擾亂公堂,強打五十大板後拋出門外。

  一陣風雨,淋濕了老郎中全身,昏醒過來後,老郎中想到自己無法保護、帶好這個外孫女,對不起她死去的爹媽。此時,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聞,便絕望地一頭撞死在衙門前的石獅前……

  東坡、佛印兩人聽到這字字血、聲聲淚的控訴,不禁憤怒地拍案而起:“這車某竟敢如此無法無天,真是豈有此理!”

  琴操道罷,已是泣不成聲,成了個淚人兒。

  東坡見狀,安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琴操姑娘亦無需太傷心。老夫定為你做主,報仇雪恨!”

  奈何車幕僚早已探得東坡與琴操十五年前際遇之事,料到不妙,早已潛逃而去,此事隻得擱置下來。

  佛印為解開琴操之悶,便說:“貧僧難得與琴操姑娘一敘,此‘西湖夜月’乃十景之一,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再彈一曲?”

  皓月當空,湖平如鏡,清輝如瀉。

  琴操抹幹眼淚,在嫋嫋檀香煙中,又彈了一曲蘇東坡的名篇《水調歌頭·中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一曲彈完,琴操抬起頭來,凝望著天上圓月,她在等待,等待也是一種愛……

  佛印望著湖中的圓月,喃喃佛語:“水底月,鏡中花……”

  東坡沉浸在歌韻琴聲中。琴聲,使他陶醉,使他沉思,使他悲酸。興之所至,欣然命筆,東坡即席寫下了一首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東坡說:“此詩中提疑,我自己也不知道琴聲從何而來,琴操姑娘能否作解?”

  琴操聽後,說:“蘇學士此詩提疑:琴聲如果來自琴中,琴為何不會自然發聲?琴聲如果來自手指,指頭又為何不會發音?疑問中蘊含著深刻的佛理:譬如琴瑟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

  佛印歎道:“蘇學士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琴操姑娘不但詩聯上乘,佛理竟如此精通,果是個奇女子!”

  蘇東坡聽了兩人見解,擊節而讚:“兩位佛理精通,東坡愧之不及!”

  佛印乘興長談了一番佛法,琴操聽得如癡似醉。

  東坡細想,琴操人美才奇,如果墮落風塵,後果不堪設想,判她從良,她欲對自己用心良苦,太難為了她;既然她對佛理如此通曉,今晚何不點化一下?想到這裏,東坡便對琴操說:“琴操姑娘,你既喜談佛法,精通佛理,今夜我暫作長老,你來參禪如何?”

  “甚好!”琴操自以為一樂。

  “隨便問吧!”

  “何謂湖中景?”琴操環顧湖中,問道。

  “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東坡盤膝打坐,閉起雙目,雙手合十,喃喃答道。

  “何謂景中人?”

  “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

  “何謂人中景?”

  “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

  “若此,究竟如何?”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佛印驚歎道:“想不到蘇學士的佛理如此精湛。是啊,景中有人,人中有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人散鳥投林,各自歸宿。到頭來……”

  琴操望了蘇東坡一眼,似有所悟。

  沉默。

  聽得見畫舫緩行的撥水聲,聽得見魚兒躍水的潑剌聲……

  為了打破沉默,琴操提起台上的那隻錫酒壺,過來給東坡兩人斟酒,不慎將酒壺掉到了湖中,“咚”的一聲,濺起了一串水花,錫壺在湖麵上翻了幾翻,慢慢地沉入湖底。

  琴操不禁失聲:“惜乎——錫壺!”她呆呆地看著湖麵上,似乎在歎息自己的命運……

  此時,畫舫漸漸泊近岸邊。早有官轎等在那兒。

  琴操與兩位前輩依依別離,緩步上岸,回首深情地再望東坡一眼,才步入轎內讓轎夫抬回官妓館中。

  東坡站在畫舫上,望著遠去的轎影漸漸消失在夜霧之中,歎道:“好一個才女——奇女子!”

  佛印在後麵,拍拍東坡肩頭,樂嗬嗬地笑說:“蘇學士,真可謂風流太守也,豈可與俗吏同日語哉!”

  東坡這才覺得今晚有些失態,回過神來,對佛印說:“琴操姑娘臨走還給我留下一句上聯呢!奇才,果是個奇女子!”

  佛印呆呆地望著蘇東坡道:“琴操別離前隻是揮手而別,並沒給我們出什麽上聯來啊。”

  東坡說:“佛印老弟啊,枉你聰明一世、愚鈍一時。剛才琴操姑娘斟酒掉壺的動作與‘惜呼——錫壺’的呼歎聲,分明就是一啞聯:‘遊西湖,提錫壺,錫壺掉西湖,惜乎錫壺’!”

  佛印聽了,連聲稱絕。

  兩人你望我我望你的,在畫舫上頻頻舉杯,苦思冥想,直到天亮仍未得佳句對偶。

  後來,東坡直到死去也想不出下聯來,成為終生一大憾事。

  從此,這上聯便成了千古絕對,曆代文人墨客亦對不上來。

  注:本文據《澠水燕談錄》《冷齋夜話》《墨莊漫錄》《能改齋漫錄》《詞苑叢談》《燕石齋續》《耆舊續聞》等資料綜合創作,權作一則《東坡外傳》。

  胡鴻

  胡鴻,筆名眸子,男,生於1967年1月,江西省宜春市人,中共黨員,大學學曆。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雲浮市作協副主席,現在雲浮市雲城區機關工作。1990年開始從事文藝創作,先後在《人民日報》《南方日報》《羊城晚報》等發表新聞、報告文學、詩歌、散文、小說等1000多篇作品,並有多篇在市級以上獲獎。著有散文詩歌集《遙遠的風箏》(中國文聯出版社)、長篇紀實文學《年輕的記憶》(中國戲劇出版社)、中篇小說集《大雁南飛》(中國戲劇出版社)和散文隨筆《歲月如歌》(大眾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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