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震天的鑼鼓聲、鞭炮聲響起,歡欣鼓舞的南江文化節的帷幕徐徐拉開。
這一天是農曆的正月二十,每年的這一天都重複著這個隆重的節日,盡管已經更名為南江文化節,並發展成為以娛樂性為主的風俗活動。而這個節日的前身卻是張公廟會,禾樓舞是它的主要內容,我為之前沒有領略到張公廟會的盛況而感到深深的遺憾。現在,禾樓舞依然是南江文化節的重中之重。
當我踏進這個節日會場的那一刻起,一種莫名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當然,吸引我眼球的是禾樓舞。這種敬畏雖然有點來得莫名其妙,卻是那麽自然而然地闖進來了。盡管文化節上還有其他喜慶的節目,如醒獅、八仙賀壽、麒麟舞等等,但我的心情仍然無法與喜慶對上號。我不知道別人的心情如何,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還記得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敬畏者,必自敬。
我往前擠了擠,靠近了,再看——
禾樓舞者戴麵罩、頭頂蓑帽、足蹬麻鞋、身穿黑衣、手持火把,而身披紅袍的“族長”則左手執牛頭錫杖,圍繞火堆邊歌邊舞,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動作原始且粗獷。表演風格獨特,場麵變化複雜,表演細致嚴謹,生活氣息濃厚,古意猶存。它以原始文化為基礎,起舞時並有音樂伴奏。希望調理四時陰陽,以求寒暑相宜、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人畜平安、國泰民安。
第一次看禾樓舞,真的沒有看明白,然而,敬畏之情卻久久不能消退,不時地發作一下。懷著敬畏之情,我便有了探求禾樓舞背景的衝動。人的知識來源於興趣,這話不無道理。經過一番探尋,我才稍許曉得了禾樓舞的一些來龍去脈。
禾樓舞被稱為民族舞蹈中的活化石,是古代農耕文化的產物,參與者都是農民。它源於中原神農氏的神話傳說,主要流傳於南江流域的鬱南縣連灘鎮一帶。該舞是古時百越烏滸族人(壯族祖先)答謝神靈的恩賜和慶祝豐收,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一種舞蹈。其發展曆史悠久、文化內涵豐富,在漫長的傳承和發展過程中,融合了人類學、社會學、曆史學、宗教學、民俗學、戲劇學、舞蹈學、美學等多種學科內容,積澱了豐厚的文化底蘊。
清康熙年間《羅定州誌》載:“十月,田功既畢,村落報賽,田租各建小棚,壇擊社鼓延巫者飾為女裝,名曰禾花夫人,置之高座,手舞足蹈,唱豐年歌,觀者互相贈答,以為樂唱。畢以示禾穗分贈,俗為之跳‘禾樓’。”清道光年間《東安縣誌》載:“冬十日,田功告成,村落中各設醮報賽,另建一小棚,高二丈許,巫易女服,歌舞其上,名曰跳禾樓。”醮,《廣雅》言:“醮,祭也。”
“登上樓台跳禾樓,風調雨順慶豐收,瑤戶欣歌太平世,眾執穗鈴詠金秋。”從歌詞中,我觀察到了,禾樓舞者的服裝式樣帶有瑤族服飾的痕跡。不僅僅如此,雖然禾樓舞者身穿黑衣,但是,在服飾上還是有所不同,有的黑衣上鑲紅邊,有的則是鑲白邊。紅邊的寓意為太陽,白邊寓意為大地,黑色在五行中則為水。太陽、大地、水既是人們生存的必備要素,也是人們最為敬畏的對象,所以,先人們除了祭祀天地、太陽,還要祭祀水神。
中國的文明是農業文明,中國農業文明的核心文化是水稻文化。由於儺文化是農耕時代的意識形態,它隻能依附農耕文化才能生存。禾樓舞者雙手將稻穗舉過頭頂,就是禾樓舞是儺文化的一個分支的有力佐證。
禾樓舞從原始儺祭活動中脫胎、蛻變出來。
據古文獻和考古發現,儺禮從三千年前的周代開始成為國家宗法製宗教,影響著國人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儺禮通過儺儀、儺舞、儺戲、儺俗、儺藝的不斷發展,形成龐大的儺文化叢係,曆經三千年的風風雨雨,至今仍頑強地殘存於許多省、區的廣大農村。禾樓舞是儺舞其中一個支係的表現形式,仍流傳至今。
巫儺現象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然而它所負載的人文的、曆史的、藝術的信息,卻是難以取代的珍貴史料。
禾樓舞雖然已由娛神發展成為娛人的風俗活動,為增加娛樂性、擴大群眾基礎,不斷吸附其他表演藝術營養來豐富禾樓舞的藝術表現形式,充實了中華民族的民間藝術寶庫。我在想,現已將其列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僅僅是為了保存其外在的表現形式,更重要的是保存其原始的深刻內涵吧。
表演逐漸進入高潮。
禾樓舞者時而聚攏,時而奔向東南西北四個角落,跳躍舞打,搜尋不祥之物,以祛除疫鬼,祈求四季平安、人壽年豐。此舞盡顯原生形態特征,氣氛神秘而威嚴。
身披紅袍的禾樓舞者高舉牛頭錫杖在領舞,其他禾樓舞者在做著各種模仿性和誇張性的動作。舞動的牛角在風中追逐,在崇拜中飛揚……
傳說,牛原本不是凡間的一般牲口,而是天神。四月初八,牛王誕生於天上,定為牛王的生日。在遠古時期,大地上寸草皆無、黃土遍地、沙塵彌漫,人類生活受到極大的影響。牛魔王看到這種情景,便派遣牛王下凡到人間,為人類播種百草,改善人類的生活環境。牛王奉命來到人間播種百草。原來牛魔王命它每三步撒一把草種,但牛王誤記為每一步撒三把草種。由於撒種過多過密,使得漫山遍野雜草叢生,連耕種的田地也長滿雜草,影響了禾苗的生長。由於牛王的錯誤,牛魔王便罰它永留在人間吃草,並在農家幹重活,這樣,人間才有了吃草耕地的牛。牛,老老實實地耕田犁地,贏得了人們的尊敬,人們便在每年四月初八給牛過節。牛魔王也沒有忘記留在人間的牛,每年四月初八,便從天上下到凡間來保佑牛,使它不致瘟死。於是,烏滸族人有了牛魂節。
烏滸族人對牛的崇拜,牛魂節和禾樓舞便一脈相承地成了風俗活動。
進入農耕社會以來,人們依靠牛來耕種得以收獲,謀求最大的生存空間,牛在人類生產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不但是農家一寶,還是天神,理所當然地受到尊敬和崇拜。當對牛的崇拜融入了禾樓舞後,這柄牛頭錫杖則宣示著一種神聖而不容侵犯的權威。它所表達的是南江人在漫長而艱辛的曆史發展過程中那種堅定、勤勞、勇敢的精神,是南江人群體意識的象征,形成群體的團結、秩序、和諧,增強群體為生存而拚搏的內聚力、堅忍力。
禾樓舞者所戴的麵罩讓我的心產生了一種悸動。人們用相生相克的理論來演繹禾樓舞,與星象、禍福、鬼神等現象聯係起來,才開始有了神秘色彩。不知道是因為麵罩讓我感到敬畏,還是因為敬畏讓我感到神秘,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麵罩帶有傳說中以蚩尤為方相的儺文化演變痕跡,延續了儺文化的象征符號,在儺事活動中占有突出的地位,是神靈的憑依之物,是神靈的具象化。麵罩的式樣代表什麽已經不重要了,畢竟從上古演變而來,自然還有神的色彩。把它看作是對美好願景期盼的心靈慰藉似乎更能說明其內涵。同時,它展現了東方審美的意趣和理想,是中國麵具文化的瑰寶。
張公廟是眾神(麵罩)和相關道具的棲息地,也是舉行禾樓舞的主要場所。
禾樓舞的創作年代和何人創作已無法詳考,但絲毫不影響其存在的價值。禾樓舞還有一個重要內容是,往往把一些具有不凡才能的人、超出一般人的智慧和力量的人,或是對於人類作出較大貢獻的人,都看成是神的化身,或是能通神的人,緬懷並頌揚其功德。
廟會植入禾樓舞應該與張公廟的曆史有關。該廟為紀念明朝抗倭名將、廣東總兵官張元勳始建於明朝萬曆六年(即1578年)間,他生前被傳頌為英雄,死後被奉為神靈,並把他的誕辰農曆正月二十日定為廟會。現在廟會雖然已經更名,我想,原來的廟會亦不過如此吧!在張公廟表演禾樓舞,就不僅僅是酬謝神靈和祈福,從另一個側麵溝通了天、地、人與神之間的聯係。那時的人們,“摘下麵具是人,戴上麵具是神”,我分明看到了禾樓舞者在裝扮神靈時的那種自豪感。
禾樓舞植入廟會,是對神的淡化。我想應該是從娛神到娛人開始的一個標誌吧?從娛神到娛人的開始,亦是曆史文明進步的一個標誌。
禾樓舞在發展、演變中,兼收並蓄,具有多元宗教文化特色。尤其是它吸收了儒道釋文化因子:儒家的行為規範,道家的五行觀念,釋家的普度眾生和因果報應思想。這些樸素的觀念無疑給了禾樓舞以巨大的生命力。經曆了從畏神到敬神,從娛神到娛人,從神話化到藝術化的進程,其間不斷吸收了各種傳說、民間說唱,極大地豐富了禾樓舞祭祀和頌揚功能的內容,尤其是從“神化”到“人化”的演變,使得娛人成分不斷增強——既娛樂了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又娛樂了民眾的心靈。
在古代文字認知低下的情況下,人們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似乎已經觸摸到,禾樓舞的產生和形成是古人通過聯係自己的生活經曆,引起情感上的共鳴,激發起記憶中有關的印象、經驗,以及一係列的想象、聯想等形象思維活動,來創作和豐富禾樓舞中的舞蹈形象,使其更加完整、生動、鮮明和具有地方特色,體現更加寬廣的生活內容和深刻的圖騰崇拜含義,在敬畏中更加接近生產生活的自然規律。
禾樓舞的一個明顯特質是盡現陰陽五行為先導的觀念。所用的道具,如服飾為黑意為水,火把代表木和火,錫杖意為金,足蹬麻鞋意為土。陰陽五行不僅是相生相克,亦是一種循環,可以理解為天理循環。現在,我才明白自己敬畏之心的由來,原來是敬畏大自然和那些悠久的曆史文化及土生土長的人們,而不是鬼神。正是這些土生土長的“泥腿子”,才有了今天綿延不絕的中華民族及其文化。
表演不會結束……
我可以想象得到,儺文化就是中華文明的文化DNA,而DNA已經在生物學界產生一場空前的生物學革命。“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曾這樣描述,現在的水稻是從原始的野生水稻馴化而來的,而馴化稻之所以不能再增產的原因是馴化過度,如果要想水稻進一步增產,就必須在馴化稻中注入野生稻的野性基因,從而獲得遠緣雜交優勢形成良性組合,恢複它的野性活力。水稻需要傳承,文化一樣需要傳承。我在想,希冀從中華文明之源的儺文化基因中,如何利用文化基因的良性組合,除去阻礙社會發展的有害基因,篩選出能促進社會發展的有益基因,建立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公開、公正、公平、充滿活力的和諧、幸福社會。文化傳承之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禾樓舞的這種“野性”,或深刻內涵,我將其稱之為敬畏之心。
(原載《雲浮日報》)
葉旭明
葉旭明,1944年生,廣東鬱南縣人,遼寧大學研究生。中國民俗學會、中國楹聯學會、廣東省作家協會、廣東省民間文藝家協會、雲浮市作家協會常務理事。在全國、省、市級刊物發表文學作品達600餘萬字,專著13本。其中《古今中外婚俗奇談》獲省優秀社會科學研究成果科普著作獎,《肇慶民間楹聯趣話》獲省魯迅文藝獎,《考試趣話》《趣聯故事》獲廣東省民間文學獎,《民風俗韻》獲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