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浮作家作品選（2014）

第三章 指叩解放北路82號（散文）

　　公元1882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一個叫托馬斯·蘇澤蘭的英國銀行家走出了碼頭林立、貨倉麇集的海河口，他身著中式絲綢禮服，坐著中式轎子，又拄著歐式拐杖，操著嘰嘰呱呱的外語，很像一個滑稽劇的演員。當他來到海河西岸英法租界地時，這位昔日的航海者知道，他已抵達財富的彼岸。托馬斯·蘇澤蘭隨手撿起了一塊石頭扔向遠處的蘆葦地，驚起了遍地的水鳥、野鴨撲棱棱地飛。他異常興奮地看到，那些鳥翅飛向夕陽時幻化出金子的光芒。

　　在我的想象裏，托馬斯·蘇澤蘭應該沒有貴族血統，他全部的冒險精神、藝術氣質來自他的故鄉蘇格蘭高地。他讀過哈克盧特的《航海全書》、狄更斯的《遠大前程》和托爾金的《魔戒》，對東方具有無限的財富夢想，全身充滿著資本主義金融貿易的狂熱細胞。他形似基督山伯爵，雙眼如鷹而深陷於內，飽含著對文明古國的敬畏、貪婪與渴望。從英倫島來到印度來到中國，1865年他在香港與法國人競爭，率先組建了匯豐銀行，第二年成立了上海分行，隨後來到了天津。

　　“天津郡城海口作為通商之埠，凡有英民人等至此居住貿易”，《中英北京條約》如此表述。條約是戰爭的產物，而其背後是資本的操縱。工業革命之後的歐美，要維持其國內的繁榮，大量的工業品需要一個去向：必須擁有一個全球性市場。而上億人口的中華廣闊大地，就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超級市場。即使這個市場自己不打開大門，西方強國必然也會用武力強行打開。而不同於八國聯軍的是，托馬斯·蘇澤蘭在中國古老土地上點燃的是另一把火——金融之火。金融戰爭，是比軍事戰爭更需要智慧、知識與理性的另一場國民戰爭。

　　於是，我們看到寶士徒道（今營口道）上第一家外資銀行——匯豐銀行天津分行的開業。於是，我們看到這條2.3公裏長、12米寬的中街，像雙排榆樹一樣擠滿了各式各類的銀行、保險公司等等金融機構。誰說這不是一種布道呢？形形色色的鞋子敲響這裏的磚石，“的答的答”的馬車聲與鍾表聲內外相應。亮著歐米茄腕表的貴婦人，在掛著燕尾服的洋買辦的陪同下，進入匯豐銀行擁有彩色水磨石地麵和彩色玻璃天花板的內部，商會領袖、洋行老板、掮客紛紛穿梭其間。

　　近代曆史的悖論在於，外部野蠻力量的撕裂帶給人們靈與肉的創痕之時，近代文明也同時借船登陸。當西方先進的金融工具強行嵌入天津，也就撬開了清朝封鎖已久的金融之門。新的金融體係的形成過程，正是與天津得天獨厚的金融環境、工商發展之需求契合的過程。通行世界的現代信用、借貸、保險體製，很快迫使錢莊、票號、銀號退出了中國曆史。作為洋務派大本營、府縣之地的天津，一躍成了中國北方最大的通商口岸、東亞金融中心之一。

　　今天的解放北路82號，是第二次遷建後的匯豐銀行營業大樓所在地，是托馬斯·蘇澤蘭繼承者的作品。大樓位於維多利亞道與領事道的轉角處，采用了上世紀20年代新潮的鋼筋混凝土結構，人字山牆，柱廊凸出，外簷立麵花崗岩飾麵，石砌基座，兩側聳立著12根巨大的愛奧尼克石柱，上置三角形山花、華麗券頂；內堂寬闊舒展，富麗堂皇。其高大雄偉、氣派穩重之勢，儼然保留了古希臘建築的古典主義風格。透過這一建築造型所傳達的最直接的影響力就是，這裏代表了財富王國、代表一個“匯款豐裕”的金融王國。

　　每天的金融戰在這裏上演，從20年代25家銀行的登台表演，到40年代49家銀行的同台競技，我們看到天津進出口貿易的直線上升，看到這條街的資金流量穩居中國第二的輝光。匯豐銀行掌管國際匯兌，每天的外匯牌價以其掛牌為準；通過對北洋政府48筆3億兩白銀的政府貸款，獲得了經營中國關稅和鹽稅業務的總代理權。華旗銀行、華俄道勝銀行、麥加利銀行等等各顯神通，在天津金融市場搶奪商機，一個個蓄水池般匯聚起資本與金融的涓流。現代金融在天津像海河一樣流動起來，讓整個北中國深度地卷入，它的浪花衝刷出越來越寬的市場通道。

　　我們看到，這條街上，中國的民族銀行在此崛起，來自本土的銀行占到了六分之一。金城銀行、鹽業銀行、中南銀行、大陸銀行（合稱“北四行”）成為享譽全國的四大中資銀行，金融輻射功能遍及長江以北。天津的第一支股票由開平礦務局委托首發，第一家股票交易所由北洋股票交通有限公司首開，第一張國內郵票——大龍郵票由天津海關首發。中國並不缺少金融人才，隻是缺少現代金融體製。一旦有了適宜的金融環境，中國銀行家就不輸於洋人。金城銀行總經理周作民執意扶持民族工業，貸款100多家工商企業發展，特別扶持國人創辦的永利堿業與英人企業卜內門公司競爭，貸款300萬銀幣助其走出困境，實現了中國堿業的崛起；大陸銀行總經理談荔孫的倉庫業務，奪取了英國洋行十分之七的業務……這條街上，有珍藏清室16隻金編鍾的故事，有挽救國寶毛公鼎的故事，有遭到日軍特意襲擊、付出生命代價的中南銀行總經理胡筆江的故事等等。

　　站在解放北路上，我總有恍惚之感，似乎已經穿越了100多年的時光。從渤海而來的風，像一支吸管將金融街上的時光吸走，餘下今天紀念碑式的建築。從“中街”到“解放北路”的更名，意味著一個民族的主體位置在“解放”之中的強力回歸。而真正主體位置的持有，是今天改革開放下中華民族的自信自立，可以從容麵向八麵來風。

　　在飄滿梧桐葉的大道上，今天的金融戰重新燃起。競爭沒有停止，競爭引領繁榮。這裏依然是金融街，銀行、信用社、信貸社、證券交易所、信托公司、投資公司、保險公司等鱗次櫛比。隻是變得過於靜謐，計算機的元素重新組裝了金融業，不再有人流穿梭的場景。金融戰繼續在140多年之後發散，金融區內的26家國內銀行，投資145億元，致力於在此打造中心金融街。不遠處海河口的於家堡，正規劃建設全球最大規模的金融區，吸引了美國洛克菲勒財團等世界100多家企業注冊。具有百年曆史的匯豐銀行，今天也已發展到79個國家，成為擁有600多家分行、23.2萬員工的全球性銀行，承擔了1.2億個客戶的銀行業務。它在中國國內的業務從1993年重開之後，已經有了20多家分行的業務，匯豐正在中國內陸低調地回歸。我相信，今日之匯豐已經全然不是當年那個由托馬斯·蘇澤蘭創建的匯豐，無論內涵還是外形。

　　這是一個滿是記憶、懷舊、曆史與歎息的街區，這是一個難以整理心情、無以言表滄桑之感的街區。金融街，表麵是溫文爾雅的紳士，而骨子裏的喧囂絲毫不亞於一個鬥士。與天津快板、津味吆喝和津門戲法可以媲美，那些金融數目字背後，有多少攪動人們心靈的故事在每天續寫，也許幾部長篇小說都不足以寫盡其中的風流、激烈與跌宕。

　　此時我看到，熱戀中的月季花爬過82號外的柵欄，在即將來臨的海風中搖曳起來。時空轉換到2014年4月的一個向晚，我的手指在叩向解放北路82號之前停住，細雨已經早我而至，它的纖細手指叩響了82號的門扉，忽然之間，敲擊變得像擊鼓一樣急切有力。

　　（原載2014年7月2日《天津日報》）

　　黃小金

　　黃小金（吹盡黃沙），1957年生，江西定南縣人。曾任肇慶市《端州報》記者，《西江日報》記者，肇慶市人民廣播電台新聞部主任，《西江信息報》副總編，雲浮市（地級）人民廣播電台副台長、台長，雲浮市廣播電視局黨組成員、副局長兼雲浮電台台長，廣東雲浮廣播電視大學校長。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攝影家協會會員、理事，雲浮市攝影家協會主席、名譽主席，雲浮市作家協會理事。現為雲浮市政協機關調研員。編著出版《絕妙好詩五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