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的四月,雖在節氣上已是夏天,可夜裏一點也沒感覺夏天的火熱。睡在林下的俺盡管身下鋪著墊子,但還感到地麵上又冷又潮。不過仗著年輕,身體還算壯實,很快就適應了天當被、地做床的現實。
月亮掛在樹梢上,旁邊還鋪著一層像被浸濕了的雲。戰友們一個個躺在地上,誰也沒有說話,不知他們都在想些什麽。此時俺的思維卻非常活躍,想到了很多事。在這樣的夜晚,和家人逃離了老山溝,也在這樣的夜晚,推著滿車的煤翻山越嶺……想著想著,突然一個字閃現在腦海裏:苦。似乎這個字就代表了人生。
“二虎,隊長讓你過去一趟。”俺正想著心事,楊德平過來拍著俺的肩頭說。俺一骨碌爬起來,順著楊德平指的方向找到周隊長。隊長見俺過去了,小聲說:“二虎,明天你跟立善去趟蔣家村,了解了解村裏的情況,武工隊準備在那個蔫兒建立基點村。蔣家村不大,離據點又遠,不靠山也沒有河,道路四通八達非常合適。”
“蔣家村有立善的親戚?”俺問。
“是,有立善的一個孫子,叫楊瑞法。”
“孫子?立善今年才多大啊?”
“傻小子,不是親孫子,立善的輩分大。”隊長笑著說,“你還有經驗,明日和他跑一趟。”
接到這個任務後俺十分高興,領導這麽看得起,似乎自己又有了新特長,那就是“偵察”,讓自己增添了不少自信。
次日一大早,俺就和楊立善沿著小道出發了。看著黑色還未褪盡的世界,俺不知今天會有怎樣的遭遇。不知為什麽,身邊能說會道的楊立善低著頭默默地走著,似乎執行這種特殊的任務對他來說是種煎熬。走了不知多久,隻見眼前一條小路彎彎曲曲伸向遠方,遠處村莊的影子在高大樹木的掩映下若隱若現。路兩邊的田野裏盛開著五顏六色的花,偶爾能看到幾個農民趕著牲畜在農田裏,像波浪一樣翻動著褐黃色的土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俺恍惚間感覺外麵的紛爭跟這裏毫不相幹,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平平淡淡的,沒有膨脹的欲望,沒有透徹心扉的恐懼,也沒有血腥的殺戮……但是,但是自己深深地知道,這隻是表麵上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現在哪能找到一方安逸的樂土?
進了村莊,街上和小巷裏站著一些人,可他們之間沒有問候、沒有微笑甚至沒有眼神的碰撞,像一個個路人或是一尊尊雕像。楊立善對於這種場景很不適應,可俺明白,所有這些都是日軍的政策所賜。
俺倆費了些周折才找到楊立善的那個孫子楊瑞法。開始以為,楊瑞法的年齡最多跟俺這麽大,可沒有想到,他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隻見他黝黑的臉上顴骨突起,兩個眼角黏著乳白色的眼屎,上身穿了件肩膀發白補著補丁灰藍色的褂子,下身穿了條皺皺巴巴的辨不清顏色的褲子,腳上蹬了雙露著腳拇丫子的布鞋,幹瘦的胳膊和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纏繞在上麵的幾條麻繩,他的眼神暗淡無光,聲音綿軟無力,好似大病初愈。
見到楊瑞法,俺不知怎麽稱呼他。俺和楊立善是兄弟,可麵對頭發花白的老人,又不能跟楊立善沾光。經過短暫的思考,覺得叫“叔”還比較合適。俺知道,回去以後楊立善肯定會拿這個關係占自己的便宜。
楊瑞法倒長幼有序,見到楊立善謙卑地一個勁地稱呼著“三爺爺”。楊立善在家排行老三。對於楊瑞法老人的做法俺有點不適應,可楊立善似乎沒覺得有啥別扭。
破破爛爛的家裏隻有楊瑞法一人,也沒有孩子,不知他沒娶還是中途出了什麽變故。不過,對於這樣沒有後顧之憂的老人來說,應該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
楊立善和楊瑞法寒暄了幾句,突然楊瑞法說:“你們來這個蔫兒做啥俺都清楚,俺會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他這麽一說,倒把俺驚出一身冷汗,難道他已知道俺倆的身份?這時已經沒有時間容自己多想,隻聽老人憤憤地說道:“以前村裏還算過得去,自從李永平這個狗漢奸變成二鬼子後,村裏就不得消停了,成立了特務班,又成立了情報站。情報站的站長叫褚誼民,這個狗東西名字倒好聽,可是壞透了,那真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種。他的壞還跟別人的不一樣,是個喜歡玩心眼子的壞,出了事表麵上好像跟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可大家都知道是他搗的鬼。”
“這個壞種都幹了些啥?”楊立善問。
“幹了些啥?他幹的那些缺德事打著快板也說不完呀。”老人瞪著眼睛,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說,“他在村裏敲詐老百姓這事先不提,就說害人吧。前些天,他在村裏頭忽悠了十多個大嫚兒小媳婦的去給(偽)濱海警備隊縫衣服,說是一天就能掙一塊現大洋,可沒想到,這些孩子去了後就跟去了窯子差不多,甚至比窯子還厲害,白天縫軍裝,後晌就讓鬼子和二鬼子糟蹋。家裏人覺得孩子好多天沒有回來,就去找,可去一個沒一個,肯定被他們給弄死了。你說這個壞種的心腸黑不黑?還有更恨的真是沒法說了,你們要是能除了這個壞種,蔣家村男女老少會把你們當菩薩給供起來的。”
看著眼前這個農民,一個老實巴交靠種地為生的農民,想象不到,什麽樣的仇恨能惹他發這麽大的火氣,也想象不到,在這戰火連天的歲月,他還遭受了怎樣的痛楚。
聽著楊瑞法老人咬牙切齒的講述,俺直恨得咬碎鋼牙。楊立善倒還能沉住氣,不慍不火地問:“這個狗東西還在村裏?”
“在,情報站就在最東頭,站裏有十個人……”楊瑞法又介紹了些村裏的其他情況,俺倆就出來了,在村裏轉了一圈,心中有數,然後匆匆向村外走去,準備向隊長匯報。
俺倆走出村莊時,迎麵駛來一輛卡車,車鬥上站著很多人,有穿黃軍裝的也有穿黑色衣服的。知道遇到了偽軍和便衣隊,俺的心立刻慌了起來。汽車轟隆隆從身邊駛過去後,心才稍稍放下。可沒有想到,那輛車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五六個人,端著槍大喊著讓俺倆站住,然後一個偽軍走過來說:“你倆前日是不是去過楊家寨?”
聽偽軍這麽一問,俺有點懵了,不知如何回答。楊立善則點頭哈腰地說:“老總,俺倆今日是來走親戚的,從來沒去過什麽楊家寨。”
那偽軍上下打量著俺倆沒說話,這時過來個長了一臉麻子的胖子,他指了指俺跟偽軍耳語了幾句,那偽軍似乎立刻拿定了主意,對俺倆吼道:“他娘的,還說沒去,給俺綁了。”
聽到命令,其他偽軍二話沒說,上前把俺倆綁了個結實,然後蒙上眼睛推到車上。在被綁的一刹那,俺的第一反應是:武工隊出了叛徒。
俺蹲在車上,手被反綁著,感覺血液也被綁了起來,渾身不舒服。眼前一片漆黑,感覺汽車忽高忽低地走著,把蹲在車上的俺的腸子都快顛了出來。不知他們要把俺倆拉到何處,可自己有個念頭,那就是盡快逃掉。
“今天蔣家村還是來對了,終於逮到這倆小子了。”
“這倆小子還敢來,膽子也忒肥了。”
“隻來了一個,那個上次沒來。”
……
在呼呼的風聲中夾雜著偽軍的聊天聲,聽著他們的聊天,俺突然想到一人——劉大麻子。剛才那個麻子不會是他吧?如果這樣,俺倆的身份可就暴露了。唉,他娘的,暴露就暴露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該死該活就這樣了。可後來才知道,在日偽軍手裏想痛快地死了也非常不易。
卡車走了很長時間,俺蹲得時間長了就想坐下,可剛坐下,P股上就挨了一腳,還伴隨著一陣臭罵:“他奶奶的,還挺會享福的,給俺蹲好了。”
接著俺又聽到嗵的一聲,伴隨著同樣的臭罵,知道楊立善也受到了同等待遇。那就蹲著吧,可蹲的時間長了,滋味真不好受。汽車又走了很久,終於停了下來,聽到有人說:“你倆快下車,他娘的,還沒坐夠是吧?”
俺知道到地方了,想站起來,可腿腳都木了,一點勁都使不上,一個偽軍就幫了忙。這個忙幫起來很簡單,隻感覺腳樣的東西在P股上重重一踢,俺就像顆西瓜似的滾到車下。
“快站起來,他娘的,不然老子踢死你。”一個人邊吼邊使勁踢著俺的頭和後背,當然,俺知道他不隻踢這兩處地方,應該也踢到了腿上,可腿卻沒感覺到疼。
一盞茶的工夫,俺的腿才慢慢有了知覺,先麻後疼,知道這是偽軍“幫忙”的結果。俺慢慢站起來,在他們的推搡下,左拐右轉走了一陣,然後停了下來,有人來把眼罩摘掉。
俺慢慢睜開眼睛,立刻感到眼前的光線特別刺眼,就趕緊把眼睛閉上了。
“把眼睛睜開,他娘的,還挺矯情!”一個偽軍罵了一句,又在俺P股上踹了一腳。
俺努力轉動眼球,然後慢慢睜開,這回光線柔和多了。開始以為那刺眼的光是太陽光,這會才看清楚,是房間裏的電燈光。
在燈光的照射下,房間裏的一切都看得非常真切,感覺這裏像個鐵匠鋪或是修理廠。隻見牆上整齊地掛著鐵鏈、大小鐵環等鐵器,桌子上擺著大小鐵錘、鑿子、鏟子和鉚釘等,地上還放著個閃動著紅光的炭火盆。當看到地麵上的一攤攤黑色的血跡,聽到從旁邊房間傳來的淒慘叫喊聲時,俺突然覺得,這裏不是鐵匠鋪,更不是什麽修理廠,而是屠宰場,一個殺人的屠宰場。
這個屠宰場對麵的牆上寫著四個大字,還好,後麵的三個認識,第二個字是心髒的“心”,第三個字是革命的“革”,第四個字好像是麵條的“麵”;旁邊牆上貼著張一個人的半身畫像,畫像上那人穿著軍裝,戴著眼鏡,胸前掛滿了勳章,胳膊自然下垂,右手握劍。看那軍裝,好像不是中國的。在畫像的兩邊寫的很多小字就不認識了。
身邊的楊立善晃動著大腦袋也左右瞅著,他的臉上沒有恐懼,反而是一臉笑容。
在這裏還能笑出來?俺在心中給他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