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把積善老人攔下說:“大爺,俺們一會兒還有別的事,來您這坐會兒就走,用不著報告了吧?”
聽俺這麽一說,積善老人怔住了,低下頭琢磨了一下,然後不置可否地說:“這樣啊,應該不用了吧?本來俺不怕皇軍,就怕連累了周圍的鄰居。唉,現在這世道,死了比活著享福。”說著老人又跨坐到炕沿上,點著煙卷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煙霧像一團雲似的,在他的眼前慢慢升起。
“除了公正,還有啥組織?”俺說。
“還有特務班和剿共委員會。”積善老人深吸了一口煙說,“村裏有個特務班,先是三抽一,就是家裏有弟兄三個的,抽出一個參加特務班,後來可能是人手不夠,規定就改了,家裏有一個男人也得參加。特務班以前有個頭頭,後來走了,現在讓一個村民暫時負責,任務就是在村裏輪流站崗放哨,發現情況就趕緊敲鑼,特務班的人聽到鑼聲必須出來。沒辦法,誰願意給狗日的皇軍賣命啊,都是被逼的。村裏還成立了什麽‘剿共委員會’,頭頭叫劉聖五,外號劉大麻子,聽說是(偽)濱海警備軍參謀處的特務……”
積善老人說到這裏,俺倆心裏就有了數,跟他又聊了會兒就告辭了。讓俺奇怪的是,積善老人從始至終一直沒問俺倆是幹什麽的。不過,從他的言行舉止中看得出,老人早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從楊家寨出來,俺倆很快找到武工隊,把打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隊長作了匯報。周隊長跟大家商量後,又重新布置了任務。全隊分成三組,第一組負責村外警戒;第二組負責抓捕漢奸楊德義兄弟和剿共委員會頭頭劉大麻子;第三組負責在村裏刷標語、發傳單,對群眾進行抗日宣傳。俺被分配到了第二組,以自己的能力隻能幹這個活了。
隨後,武工隊分頭行動。第二組和第三組剛來到村口,又聽到了陣陣鑼聲,當然俺們知道了他們的老底,特務班的人還未集合整齊,武工隊就在鑼聲中進了村。第三組隊員見牆就往上刷標語,見人就發傳單,而第二組的隊員在村民的暗示下,順利找到楊德義兄弟的家,可他家隻有婦女和孩子,沒找到倆漢奸,後來還是在村民的暗示下,從地窖裏掏出了還光著背的兄弟倆。去抓劉大麻子時,可能他聽到了風聲,早溜之大吉了。
村裏五十多歲的保長叫楊德明,是楊德義的表弟。他不僅沒有跑,還主動找到武工隊,一個勁地賠不是,說自己也是出於無奈,還說今後完全配合武工隊的工作。據村民反映,保長人不壞,不像楊德義兄弟。隊長覺得保長可以爭取,就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隨後他表示願意做一個“白皮紅心”的保長。而一貫作威作福的楊德義兄弟知道自己的罪行,趴在地上磕頭像雞啄米似的,還一個勁地表示以後再不當漢奸了。本來武工隊想把他們除掉,周隊長見他們能棄暗投明,就把他們放掉了,不過隊長留了一句話:“如果以後再欺壓鄉親,那我們會提前判你哥倆死刑的。”
在處理楊德義兄弟的時候,村民們都沒有吱聲,隻是伸著脖子遠遠地瞧著。盡管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在俺的眼裏,不管大人還是孩子,都是一張幸福的笑臉。
在楊家寨忙活了半個多時辰,隊長見達到了目的,就下令快速離開。俺知道這裏還是鬼子的地盤,說不定現在敵人正向這邊趕哪。
說是撤離,應該也可以說是逃離,可俺們出村的時候還顯得不緊不慢,非常從容。當然臨走時也留下一句話:“我們以後會常來的。”
出了村又走了六七裏,周隊長找了片四通八達的小樹林讓大家歇歇腳,又派出兩名隊員警戒。看著大家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俺突然覺得,武工隊像夥“逃犯”,一夥特殊時期正義的逃犯。
周隊長的精力還比較旺盛,坐在地上的他嘴也不閑著:“現在開個會。德全,不要起來了,都不要起來了,大家躺著聽吧。今天頭晌從總體上看,情況還不錯,基本達到了目的。不過有幾點大家以後一定要注意了。第一是行動必須要快,宣傳組、抓捕組行動都要快,畢竟現在還在敵占區,拖延不得。抓捕的時候要分頭抓,今天讓劉大麻子給漏掉了,這可是個很大的隱患哪。”
“咱今日這麽一鬧,俺看他以後會老實了,不然咱第一個先把他除掉。”楊立善插話說。
“當然,對於一些死心塌給鬼子捧臭腳的,咱決不手軟。”隊長說,“第二是,今天時間倉促,沒來得及做偽軍家屬的工作。咱武工隊的鬥爭方式是政治進攻,首要任務是對敵的宣傳戰。宣傳戰又分為兩塊,一是對日偽的宣傳,攻心為上;二是對敵占區群眾的宣傳,鼓舞抗日信心。當然對日偽宣傳是主要的,大家好好尋思尋思,咱用什麽方式對他們進行宣傳哪?”
“到炮樓喊話。”楊寶貴粗聲粗氣地說。
“可以,再想想,有沒有其他省心省力的辦法。”周隊長又說。
“不吃三更苦,哪有甜如蜜。隊長,這個可不好辦。”楊立善笑嘻嘻地說。
“隻有想不到沒有辦不到,應該有的……”隊長正說著,在外警戒的傅清啟跑過來說:“隊長,那邊過來一輛汽車,咱截不截?”。
“就一輛?”隊長問。
“隻見著一輛。”
“截,當然截了。咱現在就是山大王,截住再說,是好人放行就是了。”周隊長興奮地說,“兄弟們,操家夥。”
俺們馬上在官道上設置了些石頭,然後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這時,隻見一輛綠色廂式汽車緩緩駛來,車廂上寫著兩個白色大字,車輪卷起的塵土像拖了個長長的尾巴。隨著汽車越來越近,識字的隊員小聲嘀咕著:“‘郵政’,是郵政車。隊長,郵政車還截?”
“截。上麵本來四個字,把‘中華’都塗掉了,這不成了漢奸車?”周隊長咬牙說道。聽隊長這麽一說,俺向車廂上仔細一瞧,果然在看到的字旁邊空了兩個字的位置。
郵車被截下後,車上下來兩個穿郵政製服的郵差,一個年輕的一個年老的。老郵差拱手打了個羅圈揖說:“各位好漢,有話好好說,您覺得車上的啥值錢盡管拿,盡管拿。”
“俺們不是劫道的土匪,俺們是鐵橛山武工隊的。”楊立善上前咋呼著。
老郵差先是一愣,立刻又說:“啊,武工隊不是在晉察冀那邊嗎,咱這個蔫兒也有了武工隊?”
“哦,才將成立的。”周隊長說,“你們是膠縣郵政局的?”
“是,俺們是膠縣郵政局的,往泊裏那邊送些信件。”老郵差不緊不慢地說,“在鬼子手下幹也沒辦法,隻為混口飯吃。”
隨後,俺們在車上搜出六個大箱子,打開一看裏麵全是信件,信封上的字俺認不得幾個,郵戳上的日期倒能順利讀下來。身邊的劉忠厚念過幾天書,拿著信封念道:“青島濱海地區警備隊二團六營 劉均野 營長收拆,郵 青島市場三路三十五號緘;獨立混成第五旅團第二聯隊第六中隊 鬆野榮美 大尉,井上日……”
念到這裏,劉忠厚像找到了個寶貝似的說:“隊長,這裏有寫給小鬼子的信,是井上日寫的……”
“井上日?”聽劉忠厚這麽一說,大夥兒全圍了上來。俺知道這個名字含有豐富的聯想,尤其對這些二十剛出頭的毛頭小夥來說,是極具誘惑力的字眼。
“井上日,小鬼子還起這樣的名字?”
“不知井上日是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是女的啦,不然咋能叫‘井上日’?”
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周隊長接過劉忠厚遞過來的信,瞅了一眼馬上把臉沉了下來:“這不是四個字嗎,你咋隻念了三個?”
“第四個字俺不認識。”劉忠厚皺著眉頭說,“隊長,你說那字念個啥?”
“念xiào,跟笑同音,叫井上日咲。”周隊長虎著臉說,“不認識就甭胡咧咧了,盡誤人子弟。”
“小鬼子就是賤,日她還在那個蔫兒笑呢。”楊立善小聲嘀咕著。
“隊長,打開看看,說不定裏麵有啥秘密呢。”劉忠厚說。
隊長翻著信封仔細瞅了瞅,然後念著上麵的字:“滿洲國郵政,慶祝建國十周年。這封信是從偽滿洲國郵來的,應該是封家書,還是不要拆了。”
“那拆二鬼子的,看看有沒有秘密。”劉忠厚說。
“都不要拆了,應該沒啥秘密,有秘密的話也不會用普通郵車寄送。”隊長說。
“那,那,這車信對咱來說就是一堆廢紙了。”劉忠厚有點失望地說。
“有用。猶太經典《塔木德》中說,世上沒有廢物,隻是放錯了地方。”隊長說,“這些郵件非常有用,咱不是到敵占區宣傳來了嗎?信封就是最好的宣傳品。”
俺還是不明白隊長的用意,很多戰友也撓起了頭。隊長拿著一遝信說:“還不明白?這些信這麽全,有寫給日偽軍的、各種漢奸組織的,也有寫給鄉親們的,在這些信封上蓋上咱的宣傳語,這不都解決了?”
聽隊長這麽一說,大家才恍然大悟,蹺著大拇指說,還是隊長技高一籌。
“忠厚,你的特長現在派上用場了,快刻幾個章。”隊長大聲說。
“刻啥字呀,隊長?”劉忠厚皺著眉問。周隊長想了想說:“先刻上兩個,給漢奸的信就刻‘及早回頭抗戰,將來不算舊賬’,對於一般群眾的信,就刻‘今年打敗希特勒,明年打敗小日本’。”
“還有小鬼子的信哪,俺可不會寫日文。”劉忠厚說。
“先寫漢字,過後找人翻譯一下再換。”周隊長說。
“那寫啥呀?”劉忠厚又問。
“哦,給小鬼子寫啥哪?”隊長一時也沒了主意。
“幹脆就寫‘小鬼子滾回老家去’。”傅清啟說。
“不太好。”隊長搖著頭說。
“小鬼子不是喜歡被日嗎,就寫‘小鬼子俺日你八輩兒祖宗’。”楊立善晃著大腦袋說。
“立善,不能這麽粗俗。”隊長生氣地說,“多數小鬼子也不願意打仗,最好寫些讓他們厭戰的話,慢慢動搖其軍心。”隊長瞅著楊政委說,“老楊,你看寫啥好?”
楊政委想了想說:“要麽寫這個吧,‘不要充當日本軍閥的炮灰’,也可以宣傳一下咱的政策,刻上‘八路軍優待俘虜’。”
“好,兩個都行,要麽先刻第一句吧。”隊長興奮地說,“還是政委肚子裏的墨水多啊。”
劉忠厚找來幾塊木頭,很快刻出幾個章來,又從郵車上找出印泥,隊員們便分門別類地在信上蓋著,一直忙到太陽偏西,章蓋好後才把郵車放行。
隨後武工隊又找了處四通八達的樹林歇腳,負責夥食的朱常有給每人發了些煎餅和煮地瓜,盡管這些飯每個人都能吃飽,可楊政委還是內疚地說:“大家先將就將就,也許過兩天就能吃上熱飯了。”
“今後晌隻能在林下過夜了,實際上咱的人不算多,到哪個村隨便找兩間屋就夠了,可咱剛到敵占區,人生地不熟的,那樣非常不安全。我想等過些日子站住了腳,吃住肯定都會好起來的。”隊長接著政委的話茬說,“再說說今天過晌的事兒,大家表現得都很好,尤其是傅清啟,及時發現郵車,咱找到一個理想的宣傳平台。以後咱把圖章刻得再精致美觀些,要充分利用好這個平台。同時哪,不僅在上麵蓋章,還要給敵人寫信,不管是小鬼子還是二鬼子都寫,讓他們知道咱每時每刻都在他們身邊。如果有機會的話,對於像泊裏維持會長、泊裏警察局長這樣的官,也可以給他們打電話,明確告訴咱的主張。總之一句話,現在咱就像鑽到鐵扇公主肚子裏的孫猴子,盡管可著勁地變著花樣去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