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彎月像把鬼頭刀似的亮閃閃地掛在天上,把地上的一切照得影影綽綽。
在這樣的夜裏,鐵橛山武工隊沿著崎嶇的山路踏上了征程。走了約莫兩個時辰,東方的天邊泛起了亮光,地麵上灰黑色的陰影裏出現了一個村莊的輪廓,偶爾還能聽到幾聲雞鳴。隊長說,前麵的村莊就是楊家寨。
經過事先偵察,俺們知道楊家寨村裏有個特務組織,再就是日軍成立了幾個群眾性的防衛組織。這些組織當然跟武工隊的實力沒法比,隊長也沒把它放在眼裏,隻是由於來得早了點兒,進村宣傳怕影響村民休息,就在村外找了個空地歇歇腳,並做些準備工作,等到天大亮了,才向村口走去。
咣咣咣……
武工隊還沒到村口,就聽到村裏響起了急促的鑼聲。俺不知誰在敲鑼,周圍的戰友也是一臉茫然。
“做好戰鬥準備!”周隊長命令道。
嘩啦嘩啦,隊員們拉動著槍栓,然後端著槍謹慎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俺也打開保險,將子彈上膛,端槍瞄向村口。
村口方向的鑼還在咣當咣當地敲著,就是沒見有人出來。俺尋思村裏應該住著敵人,他們這是在敲鑼報警哪,可那鑼聲足足響了一刻鍾還是沒看到一個人影。
“隊長,是不是鄉親們知道咱們要來,這是過來歡迎了?”楊立善嬉皮笑臉地說。
“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還沒等周隊長說話,楊德平狠狠地說道。楊立善不再言語了,可俺覺得,楊立善說的似乎有點道理,不然這種怪事如何解釋?可又覺得,如果那樣的話也太離奇了。
正當大家不知所措時,從村裏衝出一大群人來,每人手裏拎著個像長槍一樣的東西,不過他們的姿勢有點特殊,不是端著,而是掄著或是舉著。
“咱中埋伏了,隊長,打吧?”封元鬥說道。
“慢著。”周隊長把手一擺說,“他們不是敵人,是鄉親們。”
俺吃了一驚,再仔細一看,那些人越來越近,看清楚了,他們果然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手裏拿著鐵鍬或鋤頭連喊帶叫著衝了過來。看著他們奮不顧身的樣子,又把俺給搞糊塗了:他們為啥這樣?
“鄉親們,別誤會,我們是打鬼子的武工隊,就是以前楊家山裏的遊擊隊,是來幫助你們的。”周隊長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可那些農民好像沒聽懂隊長的話,還是一個勁地朝武工隊衝來,看那陣式,真以為他們都是鐵打銅鑄之身。可後來又尋思,也許他們心裏明白,武工隊是不會開槍的。
“撤。”周隊長馬上命令道。俺也覺得隻能撤了,手中的槍是打鬼子的,不能用來對付飽受欺壓的農民,可還是想不明白,他們為啥要追武工隊,這分明是在以卵擊石。
在撤退路上,俺尋思,也許他們根本不是什麽農民,是二鬼子或者小鬼子裝扮的,不然這種事情如何解釋?但又覺得不像,他們在追擊過程中沒放一槍一彈。
武工隊瘋跑出五六裏才甩掉後麵的農民,隨後鑽進一片密林,除幾個警戒的隊員外,其餘的都圍著隊長政委坐了下來。
“隊長,他們把咱當鬼子打了,咋辦?”封元鬥喘著粗氣說。
“我也納悶,鄉親們怎麽連好賴人都不分了。”周隊長皺著眉頭說,“楊家寨你們誰有親戚?”
大家都沒有吱聲,好像都在尋思著。隊長急了:“都沒有?怪了,哪怕是能叫出村裏某個人的名字都行。”
“俺有是有,可好幾年沒聯係了,知不道在不在。”楊寶貴支吾著說,從他嘴裏吐出來的字跟糖葫蘆似的,一個粘著另一個。
“他是你什麽人?”周隊長問。
“表大爺,叫楊積善。”
“好,就你了,你去村裏探聽一下,到底出了什麽事?”隊長又朝著俺說,“二虎,你跟寶貴一起,還有個照應。”
俺應了一聲說:“隊長,帶不帶家夥?”
隊長想了想,又跟政委商量了一下說:“要麽不帶了吧,遇到敵人說不清,裝作走親戚的就行,要快去快回。”
俺倆把槍留給戰友,然後朝楊家寨走去。看著身邊的楊寶貴,突然想起前幾年偵察漢奸張本健的事,就笑著對他說:“寶貴,又是咱倆。”
“是啊,二虎,俺這左眼皮跳得厲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現在哪還有財,不會跳錯了吧?”
俺知道楊寶貴拿俺開涮,就回了他一句:“李永平喜歡‘種地’,要是這回真把咱倆種了就好了。”
“為啥?”楊寶貴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俺問。
“你想啊,種了地最好再澆點兒水,來年發芽開花,到秋天能結出滿樹的寶貴和二虎,到那時鬼子就更不得消停了,嗬嗬。”
東山上的太陽剛剛露出個頭,把地麵照得紅彤彤的,踩在上麵感覺有點燙腳。遠處的村莊籠罩在炊煙中,更增添了些神秘色彩。俺倆忐忑不安地慢慢接近村莊,可走到村口沒發現什麽異常。順利地進村後,大街小巷看不到幾個人,剛才敲鑼打鼓衝出來的那些人也不見了蹤跡。
由於好久沒來楊家寨,楊寶貴轉了好幾圈也沒能找到楊積善老人的家,想找個人問問,可村人見到俺倆就像見到鬼子似的,遠遠地躲了起來。見此情景,俺突然想起大屯村,難道他們又是害怕鬼子的死規定?
在村裏轉了幾圈,感覺這個村還不小,足有兩三百戶,雜貨鋪、大藥房、豆腐坊等村裏該有的這裏都有。轉來轉去,終於碰到個敢和俺們說話的人,隻見他戴著副墨鏡,手裏挑著個幌子,上麵寫了兩個大字,這兩字俺倆都不認識,不過從他的裝扮上看應該是個算命先生。
“先生,跟您打聽個人,您知道楊積善住在哪個蔫兒?”楊寶貴搶先一步上前問道。
算命先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楊寶貴,然後說:“俺不是這個村的。”
俺頓時泄了氣,可那人很快又說:“不過,楊家寨俺經常來,你打聽的這個人俺還真認識,前些天給他算過一卦。”算命先生指著一條胡同說,“他就住在那邊,最東頭的那戶就是。”
按照算命先生說的,俺倆很快找到了楊積善。老人六十開外,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胡須已把嘴巴蓋上了,上身穿了件灰不溜秋袖口破碎的衣服,下身是深色的打著補丁的褲子。見到老人時,他正躬著腰在院子裏拾掇著發黴的麥子,那種黑色和旁邊曬的地瓜幹的黑色交相輝映。老人眯縫著眼睛瞧了半天才認出楊寶貴來,忙把俺倆熱情地讓進屋。
“大爺,俺大娘和鳳鳳姐去哪了?”楊寶貴說。
“你大娘到地下過好日子去了,鳳鳳前兩天到磊土村縫軍裝去了,兩天沒回來了。”積善老人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夜裏後晌俺才將從崖底村回來。”
“您去崖底幹啥呀?”楊寶貴問。
“給皇軍修炮樓嘛,村裏不管年齡多大,隻要能拿動鐵鍬的就得去,誰也脫不了。”積善老人歎了口氣又說,“唉,現在就這世道,皇軍還給男女老少照了相,按照片捐糧捐款出工。”
看著院子裏的麥子,俺說:“大爺,外麵的麥子咋都發黴了?”
“甭提了,都是皇軍幹的好事。”積善老人搖著頭說,“皇軍讓繳的糧俺都繳齊了,當時繳的可都是好糧,不知為啥過了兩月,他們把這些發黴的糧退了回來,說當初繳得不好,讓俺們換換,你說氣人不氣人。他們這是睜眼說瞎話,可咱小胳膊擰不過大腿,能不換嗎?人家命貴要吃好的,咱老百姓的命賤,有黴的吃就不錯了。”
後來得知,這些糧食本是日軍通過海上運走,沒想到運輸船中途被美軍飛機擊沉,撈上來後就發了黴。
積善老人說著從櫃子裏取出一盒大前門,慢慢打開,然後抽出兩根遞到俺倆麵前。俺推著說:“大爺,俺不會抽。”楊寶貴則說:“大爺,您不抽旱煙了,現在換這麽好的煙了?”
“這個俺哪能抽得起,抽這個也沒辦法。”積善老人說,“是崖底炮樓發的。”
“炮樓還發香煙?”俺吃了一驚。
“發,不止發香煙,還發其他的,茶葉、布、棉花、燒酒、鞋啥的都發。”
“這不挺不錯的,要錢嗎?”楊寶貴問。
“要,能不要嗎,要得比誰都狠。”積善老人氣得喘著粗氣說,“本來一盒大前門最多四毛,他收錢的時候就要八毛,他娘的,那些人才不是東西哩。”
“他發他的,咱不要不就行了?”俺說。
“不要?”老人瞪大眼睛說,“人家說這是皇軍‘愛護’老百姓,不要就不識抬舉……”
“積善大哥,你家來人了?”
俺們正聊著,突然聽到院裏有個女的朝屋裏喊著。積善老人爬到炕上推開窗戶向院外瞅了瞅,說:“哦,中偉他娘,俺的兩個侄才將過來。”
透過窗戶,俺看到院中站著個中年婦女。隻聽她又說道:“積善大哥,家裏來了人你得跟村裏言語一聲,可不敢私自做主啊。”
“俺一會兒就去,大妹子放心。”積善老人賠著笑說。院子裏的婦女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大爺,才將那個女的是幹啥的,咱家來人她操的哪門子心?”楊寶貴沉著臉說。
“唉,她也是沒辦法啊。”積善老人歎著氣說:“皇軍給村裏立了很多規矩,叫什麽……”老人仰著頭想一會兒說,“哦,叫‘五家連坐法’,就是一家有事四家舉發,如果違犯五家同罪。家中來了親友,或死人或娶親,一律得向炮樓報告。還規定三個人一起不準說話,村人外出討飯必須讓保長到司令部領牌子,牌子保存在保長手中,頭晌外出討飯到保長那個蔫兒領牌,後晌回來交還,要是領不到牌子,餓死也不準外出討飯,不然就以共匪的密探論罪。”
“他們規定他們的,咱就那麽老實,反正村裏沒有小鬼子和二鬼子,咱不執行就是了。”楊寶貴不以為然地說。
“那可不中,皇軍想得可周到了。”積善老人說,“他們在村裏推選了兩名‘公正’,這兩名公正負責監督,每天去來旺(村)情報組匯報,隻要他倆嘴一歪歪,鄉親們就有可能被拉出去種地。”
“咱村誰是公正?”俺問。
“楊德義、楊德利。”積善老人咬著牙說,“他倆兄弟,才不是東西哩,以前就是村裏的二流子,現在依仗著皇軍在村裏胡作非為,沒人敢說個不字,說是公正,才不公正哪。對了,你倆先在屋裏歇會兒,俺去村裏一趟。”
見老人下地轉身要走,俺突然想了起來,聊了半天正事還沒有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