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宣傳隊主要在建立了偽政權的村莊進行宣傳,宣傳什麽中日親善、日滿華一體、同文同種、剿共(共產黨)滅黨(國民黨)、強化治安等等,老百姓在受到肉體折磨的同時,還要受這支宣傳隊的精神折磨,對它是深惡痛絕,能除掉這支宣傳隊當然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不過,盡管新民會的工作人員本身沒有武器,但要除掉它絕非易事。一來他們主要活動在敵占區,二來鬼子很重視這支隊伍,每次下鄉宣傳時,都有日本武裝部隊進行護衛,一般情況下由一個日軍小隊隨同。
以前聽楊德平說過,知道些日軍的編製和武器配備情況:師團為最基本作戰單位,編製一般為四四製或三三製。師團由兩三個旅團組成,每個旅團約六千至八千人;一個旅團由兩三個聯隊組成,聯隊有二千人至三千八百人不等;聯隊由三四個大隊組成,每個大隊七百人至一千一百人不等;一個大隊由三四個中隊組成,每個中隊一百七十人至二百六十人不等;一個中隊由三四個小隊組成,每個小隊約四十人至六十人;一個小隊由三四個班組成,每個班十人至十六人不等。步兵小隊轄一個機槍組(兩挺輕機槍)、一個擲彈筒組(兩個擲彈筒)。每挺輕機槍編製四人,包括指揮官、射手、兩名攜彈藥的副射手,每具擲彈筒編製兩人。由此可見,日軍一個小隊的人數一般有五十多人,要想除掉宣傳隊,就得先幹掉這個日軍的小隊。
最近從內線傳來情報說,這支宣傳隊每到一村,先在村外向村內放炮和機槍掃射,進行火力偵察,以免遭到八路軍或遊擊隊的伏擊,在沒有回擊的情況下才放心大膽地進村。進村後,由偽村長召集村民,集中到村公所門前,先由日本人講“大日本皇軍的功德”,再由新民會人員進行宣傳演講。演講完畢沿街張貼標語,散發傳單,並三令五申,發現匪情迅速報告者重賞;知情不報或窩藏赤匪者格殺勿論,並株連親屬等等。
針對這些情況,遊擊隊研究決定,不能跟鬼子硬拚,隻能采取伏擊戰的方式,並且選擇村莊外的有利地形進行,這樣既不會連累鄉親,又能達到預期效果。當然,伏擊的前提是要搞清楚宣傳隊的準確活動路線。
從王台傳來的情報看,宣傳隊這兩天在大屯、南北草夼、高低窩洛村一帶活動,具體哪天去哪個地方就搞不明白了,因為這都是宣傳隊臨時決定的。想弄明白,就得派人前去偵察。由於俺有個表叔住在大屯村,又對那幾個村的情況比較熟悉,周隊長遂決定派俺執行這項任務。
動身之前,周隊長說:“二虎,你不能這樣去,得裝扮一下。”
“裝個乞丐?”俺說。
“現在是秋天了,地裏吃的那麽多,哪還有乞丐?”周隊長笑著說,“這個不行,再尋思尋思。”
“那俺裝啥啊?”俺一時沒了主意。
周隊長沉思了一下說:“走親戚的,還應該是個瘸子。”
隊長這麽一說,俺立刻明白了,他怕俺被鬼子抓去挖溝(封鎖溝)。
“這樣還不完美。”楊德平插話說,“腿瘸了還能幹活,如果連胳膊都伸不開就穩妥了。二虎,你的手也要縮回去,就像東南崖的楊銀法那樣(楊銀法患有小兒麻痹症),要成為一個完整的廢人。”
楊德平的話聽起來很別扭,不過也很現實。
“你不是大屯有親戚嘛。”隊長說,“去大屯要是有人問的話就說找他,如果去北草夼村的話,就說找你舅莊連富,去南草夼村找表叔田學士,這都是咱的人,人名要記熟了,有人盤問的話要能不打磕地說出來。對了,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別忘了帶良民證,在鬼子眼裏你還得做個順民。如果發現宣傳隊的蹤跡,馬上到西邊七寶山的田家村送信,我們在那裏等你。”
楊家山裏到大屯村有五十多裏的路程。一切準備就緒後,次日,在太陽還沒出來之前俺就出發了。出了楊家山裏,俺就變成了個“瘸子”,腳一高一低地走著,眼前的世界也隨著視線在劇烈地晃動著,緊縮在胸前的右手,好像長在身上的一根樹枝。如此走了兩裏地,就覺得非常痛苦,腦袋很暈,可俺告訴自己,必須堅持,這樣走也是在執行任務。當走到荒山野外時,自己的堅持又開始動搖了,覺得反正沒人看見,怎麽走都不要緊。可當換成正常的姿勢走了幾步時,總感覺身後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又想到身上的重任,然後又告誡自己,先忍一忍吧。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出十裏後,俺似乎習慣了這種走法,也漸漸習慣了眼前晃動的世界。
太陽在東山上剛剛露出亮閃閃的腦袋時,俺來到鬼子的一個路卡,路卡兩邊是長長的封鎖溝。俺知道,過了這個路卡就是鬼子所謂的治安區了。俺用左手艱難地取出周隊長精心製作的良民證,偽軍接過去掃了一眼就放過去了。沿途又經過許多村莊,這些村莊被濃濃的炊煙所籠罩,這一景象在遊擊區是不易見到的。
小道上的行人不是很多,當轉到一條大道上時,路上的人和車逐漸多了起來。有推著獨輪車的,也有趕著馬車的,車上放滿了各種物品。路上也偶爾駛過幾輛汽車,有輛日軍的大卡車最為得瑟,車頭上架著兩挺歪把子機槍,機槍旁邊的膏藥旗被風吹得瘋狂地抖動著。
呸,他娘的,得瑟個屁,早晚把你幹掉。俺在心裏狠狠地罵道。
俺正走著,感覺身邊的人紛紛躲閃著,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趕緊往後一瞧,一輛像青蛙似的黑色小汽車向自己衝來,俺趕緊瘸著腿往旁邊一閃,那輛車擦著衣服就呼嘯著開了過去。身後一個推車的青年跟俺說:“夥計,你真好運氣,差點就沒命了。”
可旁邊的一個老人卻說:“唉,活著還不如死了呢。”
進了大屯村,街上看不到幾個人,即使碰到幾個也是匆匆閃開,見到俺就像見到魔鬼似的。俺覺得不對勁,心想,難道自己的樣子把他們嚇著了?又尋思不會,他們咋能害怕個瘸子,這裏麵肯定有事。
好幾年沒來大屯了,隻見村莊比以前破敗了許多,有的屋塌了,有的牆倒了,也沒有人去修。在還算完整的牆上刷著些白色的標語。盡管自己認不得幾個字,可知道上麵寫的無非是“中日親善”、“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等等糊弄人的鬼話。
找到表叔的院落時,俺都不敢認了,因為以前可不是這個樣。三間屋,緊西頭的那間屋頂塌了,東邊兩間也已是搖搖欲墜,沒有院牆,用木柵欄圍著。
“叔,嬸,在家嗎?”俺隔著木柵欄門探頭向裏喊道。
不一會兒,橐橐的腳步聲響起,從屋裏走出一人,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的,一打眼沒認出來,仔細一瞧正是表叔。隻見他明顯比以前老了很多,四十多歲的他看上去倒像六十出頭。表叔抬著頭問:“誰呀?”
“是俺。”俺沒敢說真名,也沒敢說現在的假名。
聽到俺的聲音,表叔認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把木柵欄門打開,然後笑嗬嗬地把俺讓進屋。
“孩子,你這是咋啦?”表叔見俺走路姿勢不對,詫異地問道。
“葳腳了,沒事。”俺說。
表嬸坐在炕上,見俺進去忙下地倒水,還一個勁地詢問著俺娘的情況,俺都一一作答。
表叔家裏的擺設非常簡單,除了灶台上的一口大鍋和地上放著的碗筷外,再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了,這跟以前完全兩樣,以前表叔在村裏可是殷實的人家。
“叔,俺哥和俺妹去哪了?”俺說。
“唉。”表叔歎了口氣說,“堂順(表叔兒子的乳名)前年被皇軍抓去修炮樓了,一直沒回來。托了不少人打聽還是沒個信,知不道小人去哪兒了。妞妞(表妹的乳名)去年給皇軍做飯去了,也是一去就沒了影。俺去炮樓問過好幾回,那個長官說,小人挺好的,就是太忙了走不開,還讓俺給她捎點衣服去。俺就隔三差五地去給她送衣服。唉,這個死丫頭,再忙也得出來言語一聲啊。”
表叔說完,皺著眉頭望向窗外,隻見他的眼裏空空的,以前他那自信、堅毅的眼神,似乎隨著兒女的杳無音訊被拋得無影無蹤了。
“孩子,你先坐著,俺出去一趟。”表叔說著起身就要走。
“叔,恁去做啥?”俺問。
“現在村裏有規定,家裏來了生人要及時向村公所匯報。”表叔說。
坐在炕沿上的表嬸插話說:“你叔出去一趟,趕麽回來,要是不向村公所匯報,咱受罰不打緊,街坊鄰居也會跟著受累的。”表嬸歎了口氣又說,“唉,現在村裏的死規定太多了,三個人在一起還不讓說話,外出討飯還得到維持會領個牌子。唉,這是啥世道啊。”
聽表嬸這麽一說,俺才明白剛進村時村民為啥躲躲閃閃了。
表叔走後,俺見地上放著一摞花花綠綠的紙,就問表嬸:“嬸,那些是啥東西啊?”
“軍票,聯銀券!”表嬸重重地說道,“那是狗日的皇軍和二鬼子來買東西用的,這些軍票在他們手裏有用,在咱手裏隻能當柴火燒。”
俺過去撿起幾張翻著看了看,軍票上麵的字有幾個認識:大日本帝國政府,紙上畫了個長著胡子、像女人似的男人,麵值有一元五元十元的,也有百元的。聯銀券上隻有“中國”和“銀行”四個字認識(中國聯合準備銀行),上麵還印有孔子、嶽飛、關公等畫像和長城、天壇等風景,麵值一元、五元、十元,還有一張千元大票。表叔看起來很富有,其實這是一堆花花綠綠的廢紙。
中午,在表叔家裏吃了點地瓜餅,下午,突然聽到村外響起了密集的槍炮聲。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恍惚間感覺周隊長帶著遊擊隊跟鬼子打了起來。見俺非常吃驚,表叔卻安然自若地說:“孩子,不打緊,這是皇軍宣傳隊打的,他們進村之前都要這樣響上一陣。”
俺立刻明白了,這應該是鬼子的火力偵察,今天算是沒有白來。
“叔,好像離這個蔫兒不遠吧?”俺說。
“嗯,離這個蔫兒不遠,應該去了高窩洛村吧。”表叔說,“夜來才將來過,又是開會又是寫標語、發傳單的,可折騰了好一陣。”
“他們在村裏待了多久?”俺問。
“一個時辰吧。”表叔想了想說。
又跟表叔表嬸聊了一會兒,俺就告辭了,出了大屯村,馬上向高窩洛村趕去。
大屯村、田家村和高窩洛村大體呈三角形,每個村大約相距四裏。不大工夫俺來到高窩洛村,看到宣傳隊的工作人員正在牆上貼著標語,還聽到高音喇叭忽高忽低的聲音,知道他們到了高窩洛村,就趕緊趕到田家村,將消息報告給周隊長。周隊長拿出地圖,看了看地形後說:“鬼子的宣傳隊忙完後,他們不管是回黃山(鄉)還是回王台,都要經過萬家嶺,咱就在萬家嶺等著他。”
周隊長抬頭看了看天。太陽掛在西邊的天上,看樣子是下午三四點的光景。
“唉,隻能跟鬼子硬拚了。”周隊長歎了口氣說。後來知道,怕暴露目標,大白天沒法在馬路上埋雷。從田家村到萬家嶺要走十多裏的山路,俺們三十多人匆匆趕了過去,並埋伏在道路兩側,然後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的馬路。俺尋思,一會兒這裏將會發生一場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