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土

第四十二章 “包圍”辯證法

　　鄉村的夜空依然滿天星鬥，四周靜得出奇，要不是身上的火藥味時時提醒，都快忘了傍晚那場激烈的戰鬥。

　　六十多名聯防隊員除了站崗放哨的，都分散到了老鄉家中，俺和楊德平也住到一戶老夫妻家裏。老漢今年七十二歲，滿頭白發，幹瘦的臉上皺紋堆壘，嘴裏一上一下隻有兩顆圓柱形的牙齒。老太太倒顯得年輕些，也很能嘮，一到她家就跟俺倆聊起今天的遭遇：“這些鬼子真不是個好東西，才將打下糧他們就聞到味了。”

　　“大娘，小鬼子來了，你們都躲到了哪個蔫兒？”俺問。

　　“還能躲哪？躲到山上唄，周圍好幾個村的人差不多都上去了。”老太說，“還是村裏的民兵好，每天站崗放哨的，今日多虧了他們，不然村裏又得死一批。”

　　“以前小鬼子經常來嗎？”楊德平問。

　　“不常來，自從村裏頭有了民練，他們來的次數就少了。”老太邊說邊往鍋裏放著洗好的地瓜，“要來的話也是一大幫，聽說過晌來了好幾十號，在村口可響了一頓槍。”

　　“不管咋的，隻要人沒事就行。”楊德平說，“恁家裏現在就老兩口？”

　　“不，閨女兒子都有。”老太歎了口氣說，“唉，以前還時不時地回來一趟，自從鬼子來了就都搬走了。”

　　“搬到哪兒了？”俺問。

　　“兒子是齊魯大學的老師，鬼子打到山東前跟著學校去了四川，女兒跟著姑爺去了南方。他們都想把俺和老頭接過去住，俺沒同意。俺尋思和你大爺都是黃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能活一天是一天，不能給小人添麻煩了。”老太用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淚說，“唉，這些天殺的小鬼子，為啥就死不絕哪，老百姓每天過得都不安生。”

　　“大娘，您甭難受，咱肯定能把小鬼子趕出去的。”楊德平安慰著說。

　　吃過飯後，俺就和楊德平睡下了。盡管感覺很累，可俺翻來覆去睡不著。

　　屋裏沒有點燈，楊德平也沒有睡著，他端著煙袋鍋吧嗒吧嗒地抽著，嘴前的火星亮一陣暗一陣。

　　“睡不著吧，二虎，今天是不是挺過贏的？”楊德平說。

　　“是，比後晌看得清楚了，可知不道打死幾個。”

　　“知不道吧，俺可知道，俺打死一個鬼子，本來想打他的心的，沒想到那家夥彎了下腰，打個了腦袋開花。”楊德平說，“又打死三個二鬼子，都打心口窩了。”

　　“楊哥還是你厲害。對了，你說鬼子今後晌能來嗎？”

　　“這個不好說，應該不會吧，他們肯定知道咱做了準備，要是來的多了就說不定了。”

　　“那要是來的多了咋辦？”

　　“咋辦，當然有辦法了。鬼子來的多了就跑唄，領著鄉親們一塊兒跑。要是來的少了，就把他們就地消滅掉，這叫遊擊戰，‘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疲我打，敵逃我追。’鬼子最頭疼咱的遊擊戰了，他們還專門編了個諺語，叫‘皇軍大大的去，八路小小的有。皇軍小小的去，八路大大的有’，嗬嗬，就是這個意思。”

　　聽到這裏，俺明白了周隊長撤退的用意，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俺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楊哥，以前說是等鬼子靠近了再打，今日咋大老遠就幹上了？”

　　“嘿。”楊德平幹笑了一聲，“今日二鬼子人多，咱人少，離近了他們就衝過來了。周隊長應該是想打幾槍把他們嚇跑了，沒想到有小鬼子督戰，沒嚇唬著。”楊德平頓了頓又說，“不過，現在的小鬼子越來越紮煞了，大半個中國都被他們占了。”

　　“楊哥，說實話，咱能不能打敗小鬼子？”

　　“甭灰心，咱一定贏。”楊德平肯定地說：“還是毛主席說得好，叫包圍是相對的？”

　　“啥？”

　　“你懂圍棋吧？”楊德平反問道。

　　“懂點兒。”

　　“哦，那就能說明白了。跟鬼子打仗就像下圍棋，看樣子他們把咱們包圍了，可你想想，在鬼子侵占的地盤上有多少抗日根據地，這些根據地就像圍棋上的活眼，從整體上來看這些活眼，是不是又把小鬼子給包圍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俺想了想說：“是，是這麽回事兒。”

　　楊德平接著說：“在毛主席看來，抗日戰爭是全民族的持久戰爭，戰爭的基本原則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戰爭的基本手段是人民遊擊戰爭，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由輔助地位逐步上升為主體地位，進而陷敵於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李家大村待了兩天兩夜，敵人一直沒有再來。鬼子的搶糧隊又去了別的村，這時周隊長捎來口信，讓俺倆趕緊歸隊。臨行前，俺給老夫妻留下兩塊大洋，可老太太死活不要，她把大洋放回俺手裏說：“候以，這次多虧你們把糧食截回來，不然俺們一年又要吃糠咽菜了。”

　　“大娘，俺們遊擊隊有規定，不能白吃老鄉家裏的飯，這錢要是您不要，俺倆回去就沒法交代了。”楊德平說完，沒想到老太把臉沉了下來：“沒事，大娘和你大爺不說，誰能知道？聽大娘的，快把錢裝起來，這錢俺要是收了，大娘以後就沒法見人了。”

　　見老太堅決不要，俺也沒有硬給，就給老太打了個欠條。

　　出了村莊，俺倆沿著小路向山裏趕去。眼前的樹木還是綠色一片，可地麵上滿是棕黃色的枯葉。不遠處有一巨大陀螺形的黃色旋風在快速移動著，所經之處卷起漫天殘枝敗葉，並隱隱傳來枝葉的撕裂聲。那旋風在大地上勢不可擋地轉來轉去，她的身後像被掃帚掃過似的光潔如新。

　　接下來的幾天，遊擊隊和聯防大隊共派出六支小分隊，專門打擊鬼子的搶糧隊。這樣一來，鬼子似乎跟俺們較上了勁，每天派出更多的搶糧隊。針對越來越瘋狂的敵人，聯防大隊研究後認為，不能這樣被動地挨打，要學會主動進攻。隨後，聯防大隊挑選精幹隊員，組成四個小分隊，每組十人，有兩組還各配備了一挺歪把子機槍，這些小分隊每天以遊擊戰和麻雀戰的形式向敵人發起進攻。聯防大隊主動出擊，省了遊擊隊的不少事。周隊長就說，現在遊擊隊隻能去啃“硬骨頭”了。

　　大家梳理了一下認為，目前第一個要啃的硬骨頭就是日軍的喉舌——膠縣新民會宣傳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