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們十幾個人讓莊世平、封元鬥和丁德全領著向據點趕去,俺不知這個法子靈不靈,萬一他們其中一人使壞,那可就危險了。不過又尋思,說實在的,很多人當偽軍隻為混口飯吃,沒幾個死心塌地捧小鬼子臭腳的。
走了不多時,遠遠地看到羅家村口有兩棟高大的圓形建築,知道那就是保山據點。越走越近,慢慢看清楚了,這個據點建得相當簡陋,炮樓外圍隻有幾層鹿砦和鐵絲網,鐵絲網裏麵有條壕溝,壕溝上的吊橋高高吊起,炮樓頂部有個扛槍的士兵在來回走動著。
“世平,回來了?”
炮樓頂那個士兵向下瞅了瞅,然後小聲吆喝著,似乎怕把什麽人給吵醒了。
“回來了,劉哥,你當班?”莊世平同樣小聲說道。
“嗯。”炮樓上的偽軍又說,“趙隊長沒回來?”
“沒回來。”
“他去哪了?”
“這還用問?”莊世平笑嘻嘻地說。
劉姓偽軍心領神會,詭秘一笑說:“哦,等一下,俺這就給你們放橋。”
他很快從炮樓上下來,然後小跑著來到吊橋邊,彎腰搖起了轆轤。看著吊橋慢慢放下,俺覺得這出戲快收場了。吊橋剛剛落下,劉姓偽軍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一把還帶著體溫的盒子炮就頂到了他的腰上,然後俺們端著槍閃電般衝進炮樓。
隻見一樓雜亂不堪,一邊有個灶台,另一邊放著些雜物。二樓有三間屋,踢開一間,看到裏麵擺著四張上下鋪的雙人床,七個人躺在上麵。其中一人聽到響動,抬頭眯縫著眼睛瞅了瞅,然後罵道:“他娘的,這是哪個王八羔子冒冒失失的,你他媽的找死?快給老子滾出去!”他罵了幾句後又躺下了。看他那個樣,應該是把俺們當成真正的偽軍了。
楊德平二話沒說,上去在他的P股上踹了一腳。那家夥似乎被踹疼了,嗷嗷怪叫著坐起來罵道:“這個龜孫子,你待作死!”說著操起身邊的鞭子抬手要打,發現眼前的槍口便停住了,然後發傻似的瞅著,眼睛裏充滿了疑惑和恐懼。
“起來,急扇火,在老子麵前還充什麽大瓣蒜。”楊德平大喝道。房間裏的其他偽軍也被吵醒了,一個個半躺半坐著吃驚地瞅著眼前的一切。
“壞了,小鬼子!”莊世平突然驚叫一聲,轉身出了門。俺跟著他衝進另一間屋,看到周隊長、張雲水、楊立善等人正圍著一個矬子兵,隻見他身高頂多一米五,穿著深色的黃軍裝,肩挎手槍套,腰別軍刀,腳踏軍靴,看上去二十多歲,青澀的臉上透出一股堅毅和冷酷。
“周隊長,這小子就是林野覺。”莊世平指著麵前的日軍說。隊長上前看了看,然後大聲說:“繳槍不殺,八路軍優待俘虜。”
林野覺呆呆地看著周隊長,好像沒聽明白,張雲水馬上翻譯道:“銃をすてて殺さず、八路軍の捕虜を優遇する。”
張雲水嗚哩哇啦說了一通,林野覺似乎聽明白了,身體微微一震,可還是沒有吱聲,眼裏充滿了疑問。
“隊長,跟小鬼子囉嗦個啥,把他挑了就得了。”楊德平說著,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就要往林野覺的身上捅。
“慢。”林野覺把手一擺,用生硬的漢語說道,“我來。”
原來這個小鬼子會說漢語。後來才知,日軍到中國前上過漢語課,每人都會幾句常用的漢語。
楊德平不知鬼子要做什麽,把刺刀撤了回來。林野覺突然跪到地上,從腰上抽出兩尺長的太刀,刀尖對準自己的腹部,然後抬頭大喊一聲:“大日本帝國萬歲!”
楊德平眨著眼皮問身邊的張雲水:“這小子在吆喝啥哪?”
“鬼子的臨終遺言。”張雲水說。楊德平明白了,樂著說:“好,自己來更好,省得髒了俺的刀。”說完,他把槍立在地上,瞪著眼睛準備看鬼子剖腹。
俺覺得小鬼子就是歹毒,對自己下手都這麽狠,好,自殺吧,這也是他罪有應得。
林野覺又喊了幾句,把眼一閉就要下手,隻聽咣當一聲,他手中的刀落到地上。俺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便聽到周隊長的聲音:“把他綁起來。”
原來周隊長用槍身把林野覺的刀打落在地。
“隊長,小鬼子想自殺就成全他得了,難道把他綁回去供著不成?”楊德平耷拉著臉說。
“這個鬼子對咱有用。”隊長說。
“鬼子還有啥用,就能禍害人,殺一個少一個唄。”楊寶貴嘟囔著說。
“有用,以後你就明白了,聽我的。”周隊長不容置疑地說,“鬼子的援兵馬上就要到了,咱得趕緊離開。德平,你帶人把炮樓裏的人押回去;雲水,你趕緊到據點的牆上寫幾個標語。”
“寫啥啊,隊長?”張雲水問。
“就寫‘保山據點官兵棄暗投明,現已加入山東抗日武裝’,主要是怕小鬼子來報複周圍的鄉親。”
張雲水領受任務後迅速離開了,周隊長對俺說:“二虎,你去找些火油和柴草,把這個炮樓燒了。”
俺覺得炮樓不能燒,如果燒了日軍還要逼著鄉親們來修。把這個想法跟隊長說了,周隊長卻說:“還是燒了吧,不燒鬼子沒幾天就能再搬進來。要是燒了,鄉親們喜歡磨洋工,恐怕兩三個月也修不好。”
聽隊長這麽說俺覺得有理,就樂著找來了一大堆柴草和火油,等裏麵的人全部撤出後,一把火將炮樓燒掉。由於當時風不大,據點上空立刻升起一道樹冠似的煙柱,直插雲際。
回到山裏,周隊長命人把林野覺單獨關著,還好菜好飯地伺候著,這樣做可把戰友們氣壞了,尤其是楊德平,他懷揣殺豬刀好幾回準備闖進去把小鬼子的腦袋割下來。隊長見大家不理解,就專門開了個會。周隊長首先說:“你們知不知道日本人也有當八路的?”
“小鬼子也能當八路,俺不是在做夢吧?”楊德平翻著眼皮說,其他人也覺得不大可能,周隊長卻肯定地說:“日本人現在確實有當八路的,不過咱這不多,晉察冀那邊多得是,現在有好幾百人了。”
“是嗎?就算這樣,不就幾百個小鬼子嘛,能有啥用?”楊德平頗為不屑地說。
“話不能這麽說,用處大著哪。”周隊長說,“日本八路有他們獨特的作用,比如,他們比咱更會使用鬼子的武器,又精通日語和日軍戰法,這些對咱都重要。清朝大思想家魏源說得好,叫‘師夷之長技以製夷’,意思是說,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來抵製西方,也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哦,隊長,你這麽說俺想起來了,咱們的拚刺刀就是從日本八路那裏學到的。”楊立善晃著大腦袋說。周隊長點頭說是。
“隊長,把小鬼子馴得這麽服服帖帖的,應該很不容易吧?”俺說。
周隊長說:“第一個不容易,以後的還容易些。”他接著給大家講了第一個日本八路前田光繁的故事。
前田沒到中國之前,與許多天真的日本年輕人一樣,曾經對軍國主義深信不疑。當了一年海軍士兵之後,前田托人進入滿鐵公司,來到中國沈陽。1938年7月29日,前田被派往河北省南部一個叫雙廟的村子監督采石。當晚在村公所裏,他被八路軍遊擊隊俘虜了。被俘後,前田覺得自己死定了。因為此前日軍一直宣傳:如果被八路軍抓住就會被打死。然而令他奇怪的是,八路軍沒有打死他,卻向他出示了一份優待俘虜的文件,更令他奇怪的是,八路軍自己走路,卻讓他坐牛車、馬車;八路軍自己吃小米,卻給他吃大米飯、炒雞蛋、豬肉和青菜。在八路軍總部——山西武鄉縣王家峪村,他碰到了同樣被保護得很好的俘虜小林和岡田。在這裏,他們第一次接觸到三本書:日本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河上肇的《第二貧困物語》、早川二郎的《唯物辯證法》和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前田後來說,當時其實已經有點開竅了,但是當看到八路軍的武器無非是舊步槍、毛瑟槍,再加上幾挺機槍,實在不相信他們能打敗日本,同時還頑固地認為“皇軍是來幫助中國的”。
最終的覺醒發生在一次巡視前線的過程中,前田在一個村子裏看到房子幾乎全被燒光,一家五口慘遭殺害,活生生的事實讓他渾身顫抖,充滿著被欺騙的憤怒和愧對被害者的內疚。而當幸存村民得知他是日本人時,目光立刻充滿了憎恨和仇視,要不是八路軍指戰員的拚命勸說,前田差點死在村民的鋤頭下。前田此刻才真正認識到:俘虜他的人,是因為身為八路軍才強忍怒火沒有開槍殺死他,而麵對日軍慘無人道的暴行,中國人的反抗是天經地義的。
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一月二日,二十二歲的前田迎來了第二次人生。這一天,八路軍前線總司令部在晉東南根據地歡度元旦。汽燈剛剛點起,三個年輕人忽然登上舞台,主持人介紹說:“他們是杉本一夫(前田被俘後所用名字)、小林武夫、岡田義雄,是日本同誌。”三人當著一千多名官兵的麵發表了參軍聲明,台下響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掌聲。後來前田建立了“在華日人反戰同盟”,很快擴大到好幾百人,他們有的拿著槍跟八路軍和新四軍士兵一道,在戰場上與日軍拚殺,有的在後方勸降日本士兵。
聽著周隊長的介紹,俺心中掀起了驚天巨浪,感覺這個世界太奇怪了,隻有想不到沒有辦不到的事。
“隊長,恁說得都對,可就事論事。”楊德平眨著眼睛說,“眼前這家夥太不識抬舉了,沒見他要死要活的?想把他馴服俺看難了。”
“不要急,咱有的是時間。”周隊長說,“不行把他送到山東分局去。”
小鬼子為啥要切腹自盡,這個問題俺一直想不明白,就請教了周隊長。隊長說,日本軍閥對軍隊的教育是,在交戰中當敵軍的俘虜是最大的恥辱,他們常說:“與其當俘虜受侮辱,毋寧自殺殉國”。切腹自殺是日本人自殺常用的一種手法,也是一種十分痛苦的死法,一般還要專門找人作為“介錯”,就是讓人幫忙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這是日本武士道流傳下來的傳統,日本人認為在死的時候受的痛苦越多,就越能夠贖回罪過。
自從周隊長開過會後,想殺林野覺的人越來越少了,可不是沒有,還有幾個經常到關林野覺的那個屋外轉悠。隊長怕林野覺出事,就將他轉移到了位於魯南抗日根據地的山東分局,從保山據點抓回的三十多個偽軍,多數經過教育後放走了,莊世平、封元鬥和丁德全等九人則主動加入了遊擊隊。
拔掉保山據點後,最讓俺高興的是分到一支漢陽造、十發子彈和四枚手榴彈。槍背在身上,俺嘴咧咧著總是合不攏。楊德平見狀說:“甭高興得太早了,你的漢陽造不是真正的漢陽造,是咱們這個蔫兒仿造的。”
“咱這還能仿造?”俺疑惑不解。
“能啊。”楊德平說,“你沒看上麵有字嗎,這是六汪鎮民眾軍械廠造的,還不如漢陽造哪。”
俺卻不以為然:“楊哥,不是說槍越不好子彈越厲害嗎?你的三八大蓋隻能在鬼子身上鑿窟窿,俺這支,發出去的子彈翻著大跟頭就過去了,能把小鬼子的腸子都給豁出來。”
“豁人家的腸子,那不正如了他們的意?”楊德平笑嘻嘻地說,“你知不道小鬼子就好這口?”
楊德平這麽一戲謔,俺立刻想到了林野覺,馬上說:“不行,俺不能遂了他們的意,那就打頭,把他們的腦袋打開花。”
“還打腦袋哪,你甭瞄準腦袋打著腚了,還是好好練你的槍吧。”楊德平又甩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