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土

第三十三章 “種”人

　　接受任務後，楊寶貴犯了難，他不知怎麽才能把自己變成個“潮巴”。俺卻容易多了，主要是自己有個好老師——赤腳大仙。次日，俺換上推煤的髒衣裳，走出村外又用泥巴洗了洗頭發和臉，然後爬到河邊照了照，差點連自己都沒認出來。可俺知道，這隻是潮巴的行頭，裝潮巴還得神似，表情和行為舉止都要符合潮巴的特征，就努力學著賴哥的樣子，效果果真很好，與楊寶貴在約好的地點見麵後，他差點沒認出來。

　　楊寶貴打扮得則沒有俺好，他身上的衣服雖髒了點，可眼睛卻炯炯有神，頂多像個要飯的。俺看他裝潮巴沒經驗，就建議他像啥是啥了。楊寶貴同意俺的看法，就裝成了個要飯的，然後俺倆一前一後向崔家石橋走去。

　　崔家石橋村俺以前去過，在王戈莊的東北麵，村裏一東一西建了兩個炮樓，張本健是這個村的偽村長，他家的房子在村裏也是最氣派的，一拉溜蓋了七間大瓦房。

　　路上，俺想把自己這個“潮巴”裝得更像點兒，就把鞋藏起來光著腳丫子走，就像赤腳大仙那樣。可不多時，小石子把腳硌得實在受不了。看著坑坑窪窪的腳底，俺尋思，賴哥真是了不起。

　　去崔家石橋要經過日偽的兩個路卡。楊寶貴帶著良民證，很順利地通過了，而俺就犯了難。在經過第一個路卡時，一個偽軍嘻嘻哈哈地死活不讓過去，有個偽軍更損，讓俺吃了狗屎才答應放過去。俺心裏那個氣，心想，哪天爺爺非親手宰了他不可。僵持了半天，最後一個好心的偽軍求了情才通過。在經過第二個路卡前，俺提前做了些準備，把自己弄得越臭越好，過路卡時，偽軍捂著鼻子攔也沒攔就讓俺過去了，不過自己剛過去，有個偽軍似乎後悔了，拿著刺刀就往俺的P股上戳，幸虧跑得快，沒傷到皮肉。涉險過卡後，俺羨慕起楊寶貴這個“要飯的”了，沒想到自己裝潮巴裝得這麽像，卻遇到了那麽多的麻煩。

　　到了崔家石橋村，俺倆圍著張本健的院子轉了好幾圈，覺得他家隻比其他民房闊氣些，再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從外麵看不到裏麵的人，隻能聽到院子裏的打鬧嬉戲聲。俺尋思這年頭，隻有漢奸家才過得這麽快樂了。轉悠了半天，還是沒搞清楚裏麵的情況，沒有辦法，楊寶貴隻好上前叩門。不多時，大門吱呀一開，從裏麵走出個中年人，看到楊寶貴，罵了幾句臭要飯的，然後把門重重關上。這樣俺倆隻能等了，可一個多時辰過去了，還是沒有打探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俺和楊寶貴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轉來轉去。正當俺倆為難之際，大門吱呀一聲又打開了，俺以為有了轉機，沒想到突然從院裏衝出十多個人來，他們手持刀槍棍棒，過來七手八腳把俺倆綁了起來，然後推進一間屋裏。

　　隻見這個屋像倉庫又像牢房，牆上掛著刑具，地麵上血跡斑斑，屋裏還彌漫著一種怪味。

　　剛進屋，俺倆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立刻挨了頓拳腳。隨後從外麵走進個矮胖子，此人的肚子大得出了號，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能吃這麽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看到他俺還是很高興的，因為根據周隊長的描述，知道他就是漢奸張本健。可怎麽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呢？

　　“這倆小子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什麽好貨。哥，你看咋辦？”一個壯漢對張本健說。

　　張本健走到俺倆麵前上下瞅了瞅，然後厲聲說道：“你倆是什麽人，過來做啥了？要老實交代，不然過會兒就把你們拉出去‘種地’。”

　　種地！聽張本健這麽說俺就放了心，無所謂，大不了給他家當幾天長工。可稍後一尋思，這個“種地”似乎不那麽簡單，還說一會兒拉出去種，這黑燈瞎火的出去種什麽地？過會兒想明白了，這個“種地”應該叫活埋，把俺倆像種地瓜似的種到地裏。

　　“俺倆真是要飯的，見你家高門大戶的就想要點吃的。”楊寶貴可憐兮兮地說，“你們不是看到俺的良民證了嗎？”

　　啪啪，壯漢上前給了楊寶貴幾嘴巴：“他娘的，還不老實，你圍著院子轉了三六十八圈，以為老子知不道，要飯的有這麽轉的嗎？快他媽的說，你倆到底是幹啥的？”

　　聽壯漢的口氣，知道他們一直在暗中監視自己，可又不能實話實說，還得胡攪蠻纏。俺說：“大哥，俺倆饑困得厲害，不走還是想要口吃的。”

　　啪啪，壯漢轉身給了俺兩嘴巴，罵道：“你不是潮巴嗎，現在咋不裝了？”

　　有剛才的拳腳墊底，現在這兩嘴巴沒覺著疼，隻是他的話厲害，把俺說得十分難受。俺尋思，裝潮巴真是個技術活，更加覺得賴哥的不易。

　　“俺是一陣一陣的，時好時壞。”俺說。

　　“放你娘個屁，你個臭東西。”那個壯漢罵道，然後捂著鼻子過來，掄起巴掌又在俺的臉上狂扇起來，打得俺的耳朵嗡嗡直響。打完後退了幾步，然後咬著後槽牙問道：“快說，你倆到底是幹啥的？”

　　俺知道現在說啥他們都不會信的，幹脆就不吱聲了。壯漢又問了幾句，見俺倆跟雕塑似的沒了動靜，就對張本健說：“哥，甭跟他倆叨叨了，幹脆種地得了，尤其那個——”壯漢指著俺說，“渾身臭透了，正好是塊好肥料。”

　　“再問問，要是還不說的話等黑天就種了吧。”說完張本健轉身離去。他走後，壯漢懶得問了，在屋裏低著頭轉了兩圈，然後把俺倆銬到牆上也帶人離開了，屋內隻剩下俺和楊寶貴兩個人。

　　俺覺得，他們這是嚇唬人，沒弄明白身份之前應該不敢把俺倆怎麽的。又過了很長時間，天漸漸黑了，借著微弱的光線，俺見楊寶貴不住地搖頭歎息，知道他跟自己一樣非常著急。

　　“二虎，咋辦？”楊寶貴輕聲說，“周……”

　　俺知道外麵有人偷聽，就用眼神打斷了他的話。楊寶貴不再言語了，隻是一個勁地晃動著手中的鐵鏈。過了一會兒，楊寶貴大聲朝外麵喊道：“有沒有人啊，能不能給口水喝？”

　　喊了半天，外麵一點動靜都沒有，寶貴又罵了幾句，然後小聲說：“你渴不渴？俺的嗓子眼快冒煙了。”

　　“俺不太渴，隻想尿尿。”俺說。

　　“這個好辦，就地解決唄，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

　　俺倆正說著，門一開，七八個人闖了進來，二話沒說把俺倆從牆上解下來，然後又用繩子綁緊推著就往外走。出了屋，隻見外麵的天已經大黑，風呼呼地吹著，空中的彎月好像被吹得搖搖欲墜。

　　見俺倆左瞧右瞅的，壯漢吩咐手下說：“把他倆的眼睛蒙上。”

　　不多時，俺的眼睛被蒙上了，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讓他們推著走。不知要推到哪裏去，可又尋思，想這些已經沒有用了，因為自己的小命已經握在人家手裏了。

　　走了很長時間，俺不知來到了什麽地方，這時隻覺身後有隻大手用力一推，自己的身體一栽歪，接著快速往下墜。俺尋思壞了，肯定推下了山崖。不過刹那間有了答案，不是山崖，而是土坑，因為跟身體激烈碰撞的不是堅硬的石頭，而是柔軟潮濕的泥土。再從墜落的時間上來判斷，這個土坑應該有半丈多深。接著，從上麵又掉下個東西來，重重地砸到了俺的腿上。

　　“兄弟，對不住了，砸疼了吧？”

　　聽出是楊寶貴的聲音。

　　“沒事，這點算個啥，全身都疼，很快就用不著疼了。”俺知道，現在自己和寶貴成了放到土坑裏的“種子”。

　　“要是咱倆能生根發芽就好了，到了秋天，咱的子孫能長出一大堆。”楊寶貴又說，從聲音裏能感受到他臉上嘻嘻的笑容。俺覺得楊寶貴真夠個爺們，能跟這樣的英雄埋到一塊兒，值了！

　　俺倆說了幾句就說不下去了，因為泥土已經壓到身上、蓋到臉上。俺尋思，難道他們什麽也沒弄明白就把俺倆殺了，像宰兩隻小雞一樣輕鬆平常？這時突然從心底傳來一個聲音：是這樣的，現在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有時甚至趕不上一隻小雞。

　　隨著潮濕的泥土壓滿全身，剛才對死亡的恐懼感忽然不見了，覺得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死得有意義、有價值。

　　“說不說，給你倆小子最後一次機會。”正當俺胡思亂想時，土坑上麵傳來壯漢的聲音。

　　俺想，說啥呀，就是死也不能出賣良心。

　　“他娘的，還囉嗦個屁，快點動手吧，老子還等著生根發芽哪。”楊寶貴吐著嘴裏的泥土罵道。

　　“好，夠個爺們。”壯漢的話音剛落，上麵的泥土又落了下來，不一會兒，感覺頭部以下埋了個嚴實，腳和腿早已沒了知覺，漸漸地，感覺全身憋得難受，血管似乎要爆裂了，這些痛苦無法控製，自己能做的隻有忍耐。又過了一陣子，血管不再那麽難受了，可自己似乎飄到了空中，並在飛速地旋轉著。

　　砰砰砰……

　　這時，隱約聽到土坑上麵響起槍聲，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可又尋思，這個時候還能發生什麽，他們應該在自己的身上補槍唄，現在補槍也是浪費子彈。又過了一會兒，感覺有人在輕輕地刨著身上的土，還聽到幾個熟悉的聲音：“二虎，寶貴，二虎，寶貴……”

　　俺感覺那聲音就在眼前，又似非常遙遠。起初沒聽出是誰，好像自己的身體被埋了，意識也被埋住了一樣。過了許久才聽出有周隊長的聲音，又感到有人將自己抱起，之後很多人七手八腳地在俺身上撲拉著，還有人叫俺張開嘴，接著感到一股甘甜的液體流進嘴裏……這一切，俺已難分辨出是夢境還是現實。

　　不知過了多久，俺睜開眼睛，看到身邊有十多個人，仔細一瞧，這些人都很熟悉，是周隊長和十多個山裏的遊擊隊員，地上還躺著兩個人，楊寶貴正罵罵咧咧地使勁踹著。

　　後來得知，俺倆走後，周隊長等到天黑也沒見我們回去，怕出意外，就帶人從山裏趁黑往崔家石橋趕。由於身上帶著武器，他們不敢走大道，專挑小道和莊稼地走，沒想到走到這裏，情急之下開槍打死兩個，跑了幾個。

　　砰砰砰……

　　崔家石橋村方向響起了槍聲。

　　“看來今天的行動隻能取消了，讓張本健這小子再多活幾天。”周隊長搖著頭說。

　　“過兩天再來。”俺報仇心切，說。

　　“現在已打草驚蛇，那小子肯定要躲起來了。”周隊長說。

　　“那咋辦？”俺焦急地問。

　　“看來隻能讓小鬼子幫忙了。”周隊長說。

　　聽周隊長這麽一說，俺像掉進了霧中：“小鬼子幫忙，他們能殺了張本健？”

　　“小鬼子不殺他，至少會免了他的職。”周隊長說，“隻要他不當（偽）村長了，維持會指揮不動了，咱就有辦法收拾他。”

　　“小鬼子會免了他的職？張本健可是個鐵杆漢奸啊。”楊寶貴粗聲粗氣地說。

　　“有辦法。”周隊長說，“小鬼子自己貪得無厭，可最忌諱二鬼子也跟他們一樣了，你明白吧？”

　　“明白了。”楊寶貴想了一下說，“舉報？”

　　周隊長點著頭說：“對，舉報。張本健這幾年可發了橫財，讓咱們的人向小鬼子舉報，一旦他被免了職，村長的位子再換上咱的人，這不一舉兩得都解決了？嗬嗬。”

　　砰砰砰……

　　崔家石橋那邊的槍聲還響個不停，有個隊員說：“隊長，二鬼子可能馬上過來了，咱們趕緊撤吧。”

　　周隊長滿不在乎地說：“沒事，他們隻是做做樣子，糊弄一下小鬼子，你沒見槍響了老半天也沒過來？在晚上，咱是爺！”

　　聽了周隊長的話，俺覺得真提氣，此時突然有個想法，就靠近周隊長說：“俺也想參加遊擊隊，您看行嗎？”

　　“真想參加？這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說掉就掉了。”周隊長微笑著說。

　　“隊長，俺都是死過好幾回的人了，不怕，隻要能殺鬼子和漢奸，死也值了。”俺堅定地說。

　　“你真想好了？”隊長看著俺認真地說。

　　“想好了！”俺大聲說，感覺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每個字都重重地砸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