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的一天上午,俺在家裏實在悶得慌,就想上街走走。
空中沒有多少雲朵,陽光十分刺眼,直照得俺睜不開眼睛。一路上,跟碰到的熟人打著招呼,然後來到當街,遠遠地看到二結嗑指手畫腳地高談闊論著。見此情景俺十分納悶,因為他很長時間不敢這麽大聲嚷嚷了。
二結嗑五十多歲,是個結巴子,由於排行第二,人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二結嗑。他的嘴邊好像有個絆話石似的,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總是歪歪斜斜地傳到別人的耳朵裏。盡管如此,二結嗑還十分愛說,也有話可說,因為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偽軍,經常把村外的很多新鮮事帶回村裏。自從小溝村跟楊家山裏接上關係後,二結嗑就老實了,見了人還躲躲閃閃的,可這會兒怎麽又重操舊業了?
俺上前聽了一耳朵,這一聽把俺嚇了一大跳。隻聽二結嗑說道:“這……這年頭,膠縣這麽大個蔫兒就有仨……仨政府,就……就像以前的魏……魏蜀吳三國似的,都想滅……滅了對方,發生這個事是遲……遲早的……”
二結嗑說的“三個政府”俺知道指的是什麽:膠縣縣城的偽政府,遷到良鄉村的國民黨膠縣縣政府,共產黨駐東台頭村的膠縣工委,對外稱是八路軍駐膠縣辦事處。可不知二結嗑說的“發生這個事”到底是個什麽事?後來得知,前兩天,東台頭村的膠縣工委被徐明山和膠縣警察局長高伯廉帶人襲擊了,徐明山還把國民黨膠縣“動委會”副主任、共產黨員夏穀冰殺害了。
村民們聽說這個事後,很多人不敢相信是真的,可俺覺得這應該是真的。這時想起夏先生說的徐明山“有大動作”,難道就是這個事?如果這樣的話就壞了,國民黨公然破壞統一戰線,黨領導下的楊家山的武裝就腹背受敵,處境非常危險了。
以前黨組織經常被日軍破壞,可沒想到現在友軍也幹起了日軍的“營生”。再說俺想不明白,徐明山不是跟咱的關係不錯嗎,夏穀冰還是被他們請過去工作的,怎麽說殺就殺了?難道徐明山臉變得比翻書都快,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現在俺想不明白,隻有找夏先生了,可他去了哪裏,不會出事了吧?俺心裏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俺的預感是準確的。這天晚上,七區委的組織委員兼山裏遊擊隊隊長周建義來到小溝村,給村裏的三個黨員開了個碰頭會。見了周隊長俺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可最想知道的還是關於徐明山的,不知以前那個老好人徐縣長怎麽會對工委下手?
“他本來不想這樣,是被沈鴻烈逼的。”周隊長帶著江浙口音說,“沈鴻烈一直推行他的限共、反共措施,成立的‘民眾運動督導團’去年在魯東南各縣區進行了督察,破壞了不少黨組織,年前又來到膠縣。沈鴻烈知道咱和徐明山的關係不錯,逼著徐明山這麽做就是想把徐明山跟他綁到一起。那天多虧了六汪鎮的陳鎮長,在襲擊當天,他一麵組織人員抵抗,一麵把這個消息傳給膠縣工委,不然工委的很多同誌就都麻煩了。”
“那工委的同誌現在在哪兒?”俺說。
“婦女部長毛洪、青年幹事耿誠和婦女幹事莊鳴輦都已安全轉移了,郭書記和組織部長去地委開會沒有回來。工委機關損失不大,隻不過工作得暫時停止一段時間。”說到這裏,周隊長歎了口氣,“唉,盡管對工委影響不大,可咱以前做的很多工作都白費了,最可惜的是孟家灘有一個偽軍中隊準備反正,這下肯定泡湯了。再說,徐明山把夏穀冰同誌這麽一殺,他隻能跟沈鴻烈穿一條褲子了,以後咱的工作就更加艱難了。”
“那小溝村以後該咋辦?”劉喜山問。
“工委工作雖然停擺了,但是七區委在宣傳委員楊淩波的主持下,工作還正常開展。”周隊長說。
“隊長,七區區委書記不是曲開明嗎,應該他主持啊?”俺問。
“曲書記心灰意冷,撂了挑子,不過組織上對他還是放心的,他不會叛變的。楊委員讓我過來,一是通報一下近期發生的情況,再就是安排下一步的工作:小溝村的工作從現在開始暫時停一停,要積存實力;二是一定要把村自衛團的領導權牢牢控製在手中,這也是日後幹大事的資本;三是暫時不發展新黨員,如要發展必須慎重。”周隊長頓了頓說,“現在咱的處境變得非常複雜,以前是和國民黨聯手對付小鬼子,可現在哪,頑固的國民黨暗中和小鬼子聯手對付咱了。可不管咋樣,一定要堅信,困難隻是暫時的,最終的勝利還是屬於咱們的。”
俺最後說出了一直想問的話:“周隊長,這幾天一直沒看到夏先生,你知不道他去了哪兒?”
聽俺這麽一問,周隊長臉色立刻變得凝重起來:“對了,我正想跟大家通報一下,夏英台同誌被捕了。”
“啥?”俺的腦袋嗡的一聲,趕緊問,“啥時候的事兒?”
“你們知道崔家石橋(村)的張本健吧,就是這個漢奸告的密,半個月前,夏先生在送情報的時候被抓走了。”周隊長說。
“夏先生關在哪裏,咱們快去救啊?”俺心如火焚。
“當然要救了,不過你們現在要提高警惕,我擔心如果英台同誌受不了酷刑,那你們就非常危險了。”
“夏先生肯定不是那樣的人,俺相信他。”俺信誓旦旦地說。
“我也相信英台同誌不會招的,他是我黨的老同誌了。我說的是萬一,現在隻能做兩手準備了。”周隊長說。
“他關在哪個蔫兒了,知道嗎?”俺問。
“關在王戈莊一村的倉庫裏,看守的是李伯泉的部隊。不過不要緊,裏麵有咱的人,準備明晚就把他救出來。”周隊長歎了一口氣又說,“唉,聽說英台同誌在裏麵吃了不少苦,吊打、抽筋、灌汽油、烙鐵烙都是輕的,還差點被點了天燈。”
“抽筋?那夏先生不就完了?”劉喜山說。
“沒辦法,就看他的造化了。”周隊長說。
聽著夏先生所遭受的罪,俺的心像被人掏出來放到搓板上來回搓似的難受,眼淚也掉了下來:“明後晌俺也要去!”
“你會打槍嗎?”周隊長沒有回答,反問道。
俺搖著頭說:“不會。”說完後覺得不合適,忙補充道,“俺很有勁。”
周隊長想了想說:“好吧。”
烏漆漆的天空中,幾顆星星若隱若現,像鐮刀一樣的月亮在黑雲裏穿來穿去,就像鐮刀在莊稼地裏穿梭一樣。地麵上一片黑暗,隻不過有些是深黑,有些是淺黑,冷風中夾帶著青草的氣息。
俺們十三個人行走在曲曲彎彎的山路上,除俺外,其他人都帶著槍,十支長的,一支短的,還有一挺歪把子機槍。俺伸手在腰間摸了摸,冰冷的信息告訴俺武器還在,這是在家翻出來的殺豬刀。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著,就像以前深夜裏去推煤一樣。可俺知道,此次不是去推煤,而是深入虎穴去救俺的領路人。
走了很長時間,俺們在一個樹林裏停了下來。樹林外麵,有一束光柱來回擺動著。這時,隻見周隊長舉手向後招了招,一個青年把兩隻手放在嘴邊,發出像布穀鳥一樣淒涼的叫聲。
這種叫聲俺非常熟悉,每到春播的時候田地裏到處有這種叫聲,一段幸福的畫麵在俺頭腦裏閃現著:父親扶著犁嘩嘩地翻動著腳下的土地,俺則像瘋子一樣光著腳丫子滿地裏追逐田鼠……
正當胡思亂想時,發現從樹林外麵過來一人,慢慢靠近後發現,此人竟是穿著黃軍裝的偽軍。見身邊的人跟他打著招呼,就知道這個偽軍就是周隊長所說的“咱們的人”。隻見他長得十分端正,中等身材,也說著本地的土話。後來聽說這個人叫楊元海,是偽軍中隊的一個小隊長。
“老周,俺看今後晌的行動還是取消吧。”楊元海小聲說。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為啥?”周隊長輕聲問道。
“英台同誌已經犧牲了。”楊元海聲音低沉著說。
“什麽?”周隊長突然從嘴裏噴出兩個字。這兩個字俺也想說,隻是現在已經說不出來了,感到喉嚨被一種力量控製著,並且嗚嗚地響著,發出來的聲音已不像自己的了。俺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夏先生曾被鬼子抓到過三次,每次都能幸運地脫險,難道這次就是意外?不,不,以夏先生的聰明才智是不會有什麽意外的。
“英台同誌被折磨了三日,小鬼子見從他的嘴裏摳不出半點兒有價值的東西,就把他殺了,頭還掛到村口的樹上。”楊元海說。隨後,他把俺們帶到村口,隻見樹枝上掛著一個黑色的物體,拿下來一看,果然是夏先生的頭顱。
夏先生的眼睛微閉著,張著的嘴巴裏看不到一顆牙齒,盡管如此,可從他的麵部表情看上去,好像在微笑,像勝利者一樣的微笑。
夏先生就這樣走了,俺難過的心情無法言表,後來想想,親人或朋友去世後為啥難過,是因為長時間的接觸感知到了逝者的所思所想,為他的人生遺憾而在心靈上產生了痛苦。
在新堆起的夏先生的墳前,俺暗暗發誓:一定要為您報仇!
“明晚就去鏟除張本健。”周隊長咬著牙說,“明天誰願意去踩點?”
“俺,踩點的活除了俺還能有誰?”這時,一個大個子粗聲粗聲地說。後來知道,他叫楊寶貴,楊家山裏上溝村人,長了個四方大臉,黝黑的皮膚跟賴哥有一拚。
“好,你一個,再找一個。”周隊長說。
“俺,俺去!”怕別人搶著去,俺著急地說。
周隊長知道俺和夏先生的感情,就點著頭說:“好。你倆一定要多加小心,最好扮成個潮巴,到崔家石橋摸摸張本健的行蹤,然後在傍晚的時候一人守著,另一個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