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全村大會的第二天上午,俺突然聽到村邊上響起了槍聲,起初是零星的,很快像爆豆似的響個不停,村裏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很快聽說,王戈莊的日偽軍馬上就要攻進村了,山裏的民兵正進行著有力的阻擊,村裏的民兵則挨家挨戶通知轉移。
娘趕緊收拾東西,把能帶走的都放到了獨輪車上,然後推著就往山裏趕。一時間,鄉間小道上全是鄉親們匆忙的身影。鄉親們剛躲到山上,就見山下火光四起,知道鬼子進了村,鄉親們看著山下一根根衝天的煙柱,就議論著誰家誰家的房子被燒了。
在山上躲了兩天兩夜,好在十月的天氣還不十分寒冷,鄉親們沒受太多的苦,等日偽軍走後,大家又返回村裏。隻見村裏牆倒屋塌,狼藉一片,還彌漫著濃濃的煙熏火燎的氣味。
俺家的街門和屋門被砸爛了,好在屋頂還好好的,仔細一看,有被火點過的痕跡,不知為啥沒有點著。把屋收拾好後,幫著娘罵了一頓小鬼子。傍晚時分,俺就和夏先生去買槍了,他說這是現在最要緊的事。
遠處的山巒已變成了黑色,漸漸地,那黑色把頭頂的天也染黑了。西邊的天上還有幾片亮閃閃的雲彩,似乎努力在與黑色做著最後的抗爭。
俺倆出了村,沿著山路向大珠山方向走去,俺背著沉甸甸的銀元走在前頭,回過頭來笑嘻嘻地對夏先生說:“四百多塊,能買不少槍吧,要是推個車就好了。”
“買不了幾支。”夏先生不以為然地說,“這些錢連個歪把子都買不著,隻能買幾支步槍。”
“不會吧,槍這麽貴?”
“你以為呢,一支舊的漢陽造也得四十多塊,中正式步槍五十塊,三八大蓋更貴點,得八十塊。”
“三八大蓋,那不是小鬼子的槍嗎?”
“是的,小鬼子人壞,可槍做得比咱好,初速快,打得遠,打得也準,有效射程是八百至一千一百米,子彈飛行的穩定性能也好。咱國產的漢陽造就不行了,有效射程才六百米,子彈飛行的穩定性也不好,這些還不要緊,最大的壞處是還經常炸膛,沒把鬼子打死自己人先受傷了。中正式步槍比漢陽造強點兒,不過有些方麵比三八大蓋還差很多。”
“是嗎,那咱多買些三八大蓋。”
“老子說得好,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優劣都是相對的……”夏先生笑著說。
“啥,老子?”這個詞俺沒聽明白。
“哦。”夏先生遲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老子,老子是古代的一位聖人,和孔子是同時代的,老子是道家之祖,孔子是儒家之宗。”
聽夏先生這麽一說,俺明白了:“老子就是老道的祖宗。”
“可以這麽說。”夏先生說,“二虎呀你還年輕,平時要多學點知識,沒有知識就是當個土匪都不合格。”
“當土匪還學啥知識,去搶就行了呀。”
“不認字的土匪就是搶東西都搶不好。給你講個真實的故事,說是清末的某一年,一夥土匪竄到集鎮上,想到各大店鋪搶些金銀細軟,他們對‘錢’和‘鐵’兩字分不清,錯把‘老鐵鋪’當成‘老錢鋪’了,進去翻了半天一無所獲,一怒之下將窮鐵匠暴打一頓。”
聽完這個故事,俺嘿嘿地笑了,覺得很搞笑。夏先生又說:“咋扯到鐵匠上了,還有很多正事沒說哪,剛才說到哪兒了?”
“買槍。”
“哦,買槍。”夏先生接著說,“跟漢陽造比,三八大蓋最大的好處是射程遠、打得準。用在戰場上,好比人家拿了杆紅纓槍,咱拿著短刀,咱還沒湊上去人家的槍就刺了過來。不過,三八大蓋雖好,可在戰場上有時效果並不理想。”
“為啥?”俺對這個事不能理解,在自己的意識裏,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咋好東西又不好用了呢。
“三八大蓋的槍管長,初速快,彈頭在空中飛行的穩定性又好,所以打到人體上後都是貫通傷,並不發生翻滾,也就是子彈通過身體進去多大眼,出來還是多大眼,如果沒打到心髒、大腦這些要害部位,人就沒有事。傷比較重的,在家養上幾天很快就又上了戰場,傷輕的,打到身上人都沒啥感覺,還跟正常人一樣端著槍射擊哪。這樣的槍用作狙擊還行,但在戰場上效果一般,還不如漢陽造和中正式哪。漢陽造射出來的彈頭,由於飛行不穩定,經常是翻著跟頭過去的,打到人體後,進去的眼小,出來能帶出一塊肉來,你說說被這樣的槍打中了人還有個好?不死也是重傷。不過,要想讓三八大蓋殺傷力大一點還可以加工,一般是把彈頭用鋼鋸鋸幾道口子,這樣效果就好一點兒。”
“哦,這槍還有這麽多的道道,對了,那咱跟誰買啊?”
“到日占區或者國統區,那裏有很多倒賣槍支彈藥的。這次賴哥派人聯係好了,咱隻管交錢拿貨。一支三八大蓋,兩把漢陽造,一支中正式,再買二百多發子彈。”
“子彈便宜吧?”
“也不便宜,一發一塊現大洋。”
“這麽貴?”
“子彈的成本並不高,可咱們國家缺鋼少鐵的,產量太低了,物以稀為貴嘛。”
……
和夏先生邊走邊聊,翻山越嶺一個時辰後來到大珠山的一個山坳裏,賣槍的人早已等著了。盡管天上的月亮挺圓,可是月光被大山擋住了,在陰冷潮濕的山坳裏看不清對方的長相,隻感覺一胖一瘦的兩個人。對上暗號後,夏先生先遞上銀元,胖子接過來掂了掂,數都沒數就讓俺們去驗貨。貨就放在不遠的山洞裏,那兩人取出來放在地上,夏先生把槍拿起來挨個拉了拉槍栓,又看了看袋子裏的子彈,然後俺倆拿著貨拱手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俺背了杆漢陽造,手上端著三八大蓋,找了個亮光處左瞧右看:“這就是三八大蓋?小鬼子做得真不賴。”
“是,小鬼子的工業發達,不光槍做得好,飛機大炮都很厲害。”夏先生說,“鬼子的兵器好對咱來說是個禍害。日軍飛機一直對重慶進行著狂轟濫炸,你說每天要炸死炸傷多少人,燒掉多少房子?”他緩了一會兒又說,“從目前看,形勢非常嚴峻啊。在鬼子的政治誘降下,一貫親日又對抗戰缺乏信心的汪精衛今年通電投敵,這個大漢奸一投敵,很多人都站到他那邊去了,黨中央現在最大的擔心就是國民黨全麵降日,如果那樣咱們國家就很危險了。”
“那咋辦?”
“黨中央正在想辦法哪,應該會有辦法的。”夏先生歎了口氣說,“唉,現在這個世界亂糟糟的,這打打那打打,一直就沒消停過。”
“夏先生,別的國家也在打仗?”
“是呀,從今年五月份開始,日本支持的偽滿洲國和蘇聯支持的蒙古國打了一仗,也就是人們說的諾門罕戰役;九月,德國襲擊波蘭,這樣英國和法國肯定不會坐視不管,也許會發生更大的戰爭。打吧,不破不立,把世界打個稀巴爛,也許以後就好了……”
夏先生說了很多話,俺隻聽了個半懂,真羨慕這些識文斷字的,知道的就是多。
俺背著槍沿著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這時月亮已經不見了,天空中飄著一塊塊黑色和深黑色的雲,地麵上籠罩著一團霧蒙蒙的黑,草叢裏蛐蛐兒“唧唧吱唧唧吱”的叫聲時起時伏。盡管沿路看不到它們,可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在黑漆漆的夜裏,聽到這樣的叫聲分外悅耳。
“對了,現在還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去辦。”夏先生說。
“啥事?”俺問。
“我這裏有一百塊大洋交給你,找人幫著買五十塊的鹽,再買五十塊的磺胺嘧啶片,能買到嗎啡啥的麻醉藥更好。”
“啊,五十塊的鹽?”俺吃了一驚,“現在一斤鹽才一角四分錢,一塊大洋能買七斤多,五十塊?為啥要買這麽多?”
“現在鬼子對魯南根據地進行了經濟封鎖,根據地的食鹽、藥品和布匹這些生活必需品非常短缺,有錢也買不到,咱這邊控製得還不太嚴,幫他們買點兒。”
“買這麽多可不容易,現在咱這個蔫兒的鹽和藥也管得很緊,尤其是藥品實行了禁運。”
“他們管得再緊還是有漏洞的。”夏先生說,“鹽他們要求每人一次隻能買五斤,消炎藥一次最多買三天的量,咱發動發動群眾,多跑幾家就是了。買的時候一定想好了借口,免得惹上麻煩。這些物資要抓緊去購買,快過年了,根據地可等不起了。”
回到村後,把槍交給了劉喜山,就跟他商量購鹽和藥的事,最後選了四十八個可靠的群眾,每人發了兩塊大洋分頭行動。俺手裏也有兩塊的任務,就去王台和王戈莊,跑了兩家雜貨店買了十斤鹽,又跑了兩家藥鋪買了六包磺胺嘧啶片。知道路口有日偽的路卡,每次買了鹽和藥先藏起來,然後再去別的店鋪,盡管麻煩點,可是比較安全。俺拿著鹽和藥來到劉喜山家,隻見他正拿著毛筆刷刷點點地在本子上寫著字。他見俺過去,邊寫邊樂著說:“都買超了,一百塊大洋本來隻能買三百五十多斤鹽和三百二十包藥,可現在鹽已經五百三十斤了,藥也有四百多包了。”
俺知道多出來的鹽和藥都是鄉親們自己掏的腰包。在購買物資的過程中,大體上比較順利,隻有一家被王戈莊的偽軍查著了。俺和劉喜山幹著急沒辦法,隻能找夏先生了。不過,夏先生倒顯得成竹在胸:“沒事,王戈莊的二鬼子裏有咱們的人,他會負責營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