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俺就來到房喜家,見他正一個人蹲在地上噌噌地磨著鐮刀。俺湊過去小聲說:“喜子,你怕死嗎?”
聽俺這麽說,房喜停下手上的活,抬頭定定地看著俺,好像不認識似的。俺以為他沒聽清楚,又重複了一句,房喜才反應過來,噌地一下站起來,拎著閃閃發光的鐮刀說:“不怕,啥事?是不是去殺小鬼子?”
“是殺鬼子,可不是現在。”
“二虎,你跟俺轉啥彎彎繞呐,做啥快說!”房喜急了。
“你不是想知道誰是地下黨嗎,跟你實說吧,俺就是。”
房喜笑著說:“甭逗了,你,你是地下黨?”
“是的,這可是掉腦袋的事,俺能騙你?”
見俺一本正經的,房喜收起了笑容,輕聲說:“你真是?”
俺點了點頭。
“多會兒入的?”
“好幾個月了。”
“好幾個月了?那俺前幾天問你咋不說?”
“地下黨有紀律,這事可不是隨便能說的。”
房喜翻著眼皮想了想,然後湊到俺跟前討好著說:“二虎哥,給俺也介紹介紹唄。”
盡管俺比房喜大幾天,可這麽多年來他從未叫過哥。見他低三下四那個樣,俺忍不住笑了:“俺跟你說了,當然想把你也介紹進去了。”
“好,謝謝哥,謝謝哥。”房喜眉開眼笑地說,“哪俺咋當呀?”
“好辦,你現在就是中共候補黨員了,候補期三個月。經組織考驗合格,三個月後就可以轉正了。”
聽俺這麽一說,房喜好像不敢相信似的,傻傻地說:“是嗎,這麽簡單,俺現在就是候補黨員了?”
“是的,以前咱找不到門路,現在找到了。入黨就這麽簡單。對了,入黨後還要定期繳納黨費哪。”
“俺繳,當然要繳了。”房喜興奮地說。隨後俺把組織上想了解村維持會和自衛團情況的事告訴了他,他說沒問題。俺又給他講了講國際國內形勢,中心意思是:中國必勝,日本必敗。把房喜聽得兩眼直放光。
從房喜家出來,俺對未來也充滿了信心,有時覺得立馬就能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可想到四處林立的炮樓和一隊一隊的日偽軍時,自己的信念又有點動搖了,敵人那麽強大,咱能把他們趕走嗎?再說,咱國人中還有那麽多的敗類。
在窯廠忙活了一天,晚上回家後,俺哪裏都不想去,獨自坐在院子裏瞅著寂靜空曠的天空。天空中,鐮刀狀的月亮在雲層裏鑽來鑽去,俺的眼前一陣明一陣暗。
這時,夏先生手裏拎著個木桶過來了。以為又要讓俺去送情報,沒想到他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二虎,今天帶你去見識見識。”
“去哪裏?”俺站起來問。
“前山炮樓。”
“前山炮樓?去炮樓做啥呀?”
“去了就知道了。”夏先生說著轉身走出街門,俺馬上跟在他身後。
小溝村到前山炮樓有十多裏路,半個多時辰就趕了過去。俺倆在離炮樓約一百步的地方停下來,然後躲在土坎後麵朝炮樓方向觀望著。
隻見炮樓像個燒紅了的爐子似的,從裏麵透出金黃色的光。炮樓頂部,探照燈巨大的光柱掃來掃去,那光柱掃過之處,壕溝、吊橋、牆圩、鹿砦和鐵絲網曆曆在目。
這個炮樓俺非常熟悉,因為它是去膠縣的必經之地。不知夏先生今晚來做什麽,不過俺突然恐懼起來,因為俺深知,要是讓裏麵三十多個偽軍發現了,跑一定是跑不了。盡管自己不怕死,可恐懼一時難以趕跑,這時覺得,不怕死和不恐懼是兩回事。
後來尋思,夏先生應該是過來刺探敵情的,天這麽黑,應該比較安全。再說,以夏先生的精明是不會幹那些沒有把握的事的。夏先生瞧了一會兒炮樓,然後從腰裏掏出個東西,端起來對準了炮樓。借著月光俺仔細一瞧,那個東西竟是把短槍。俺吃了一驚,小聲說:“夏先生,您這是要做啥?”
“一會兒就知道了。”夏先生悠閑地說著,然後扣動了扳機,隻聽砰的一聲,那短槍冒出一團火光,炮樓上的探照燈立刻暗了下來,緊接著,炮樓裏的燈光也不見了,剛才那個亮閃閃的“爐子”一下子熄滅了,變成了個黑漆漆的大柱子。
俺想,這麽大的動靜,炮樓裏的偽軍很快就要追出來了,尋思著夏先生能拉著自己跑,可沒想到,夏先生一點也沒有逃跑的樣子,倒是不慌不忙地從木桶裏取出個本子,又取出個圓錐形的大筒子放到了嘴邊。
“夏先生,您這是又……又要幹啥?”
“開會。”
“開會,給誰開會?”俺吃驚地說。
“能有誰,給炮樓裏的二鬼子呀。”說著,夏先生對著圓錐形的筒子喊了起來:“炮樓裏的二鬼子你們聽著,我們是中共地下黨員,今晚再給你們開個會,主要傳達一下前山炮樓目前紅黑賬的統計情況,如果裏麵有沒在的,請相互轉告一下。”
夏先生翻開本子,借著微弱的月光,像記賬先生似的念了起來:“圈裏村的崔學廣,今天頭晌在李家廟村牽走一頭驢,記上一黑點,黑點總共三個;山前村的趙誌敬,夜來在小溝村打傷一個孩子,記一黑點,目前黑點共計兩個;大吳家村的陳世元,今天頭晌去後家營村抓走一隻雞,臨走時又悄悄把雞還了回去,還給老鄉留下五毛,記紅點一個,以前黑點四個,按照以紅衝黑的規定,目前黑點變成了三個……”
夏先生這麽無所顧忌地大聲念著,可炮樓裏一點動靜都沒有,似乎都在豎著耳朵認真地聽。俺覺得非常神奇,真不敢想象,以前如狼似虎的二鬼子今天咋就變成綿羊了。這時也突然發現,自己剛才的恐懼不知啥時候不見了。
“李瑞祥隊長聽好了,你的情況比較嚴重,黑點已經四個了,再有一個就可以去見閻王了。”夏先生繼續說著,“我知道李隊長此時在炮樓,你豎起耳朵可聽好了,小鬼子在膠縣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前幾天,你家裏的應該跟你說了吧,紅點是可以衝黑點的,以後該怎麽做,現在心裏應該有數了吧……”
又過了一陣子,夏先生“開完會”收起本子,把短槍遞給俺:“你先盯著,我過去一趟。”說著,他從木桶裏又取出一個小桶來,還拿出個刷子。
“夏先生,你……你又要做啥?”俺被眼前這些離奇的事給搞懵了,結結巴巴地問。
夏先生指了指炮樓東邊的牆圩說:“你沒見那堵牆嗎,上麵光禿禿的怪浪費的。”
“你要去寫字?”俺吃驚地說。
“啊,寫字。”夏先生笑著說,“隨時提醒提醒他們,省得忘了。”
“夏先生,這……這也太危險了吧,萬一人家開槍就麻煩了?”
“沒事,諒他們也不敢。”夏先生說著起身準備走過去,俺叫住了他:“夏先生,這槍俺沒玩過呀。”
“你拿著比劃比劃就行了,他們是不會出來的。”夏先生說著向炮樓走去。他這一走,俺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覺得夏先生太自信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俺連眼都不敢多眨地盯著炮樓,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了,真如夏先生所說,炮樓裏一點動靜都沒有,似乎裏麵的偽軍都睡著了。
在回去的路上,俺感覺跟做夢似的,還是不敢相信今晚的一切是真的。夏先生似乎看出了俺的心思,說:“二鬼子也是人,他們怕死怕得要命。你想想,他們在明處咱在暗處,天又這麽黑,他們哪知咱來了多少人,咋敢出來?以前我們經常過來,把他都打草雞了。”
“才將那紅黑賬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現在差不多每個村都有咱的人,敵人哪天去了哪個村,幹了哪些壞事,咱都摸得一清二楚。再說,咱們還對他們進行了全方位的思想宣傳,包括寫標語、喊話,動員偽軍家屬做工作等等,從目前看效果還不錯,很多人不死心塌地給鬼子賣命了。小溝村偽軍家屬的工作,你以後也得慢慢開展起來。”
砰砰砰……
夏先生正說著,突然從前山炮樓方向傳來猛烈的槍聲,俺心裏一驚,以為偽軍馬上要追上來了,可夏先生還是不緊不慢地走著,慢條斯理地說:“不要慌,他們隻是做做樣子,你沒聽出來,那子彈都是朝天上打的。”
“啊,為啥啊?”
“今晚咱去炮樓這麽一鬧,明日王戈莊的小鬼子肯定會知道的,如果他們一槍不放,就沒法向小鬼子交代了。”
“哦,原來是在糊弄小鬼子啊。”俺恍然大悟。俺又想起夏先生腰上的短槍,就問,“對了,您那把槍,是啥槍啊?”
“這叫毛瑟軍用手槍,人們一般叫它匣子槍,也叫盒子炮、駁殼槍,德國產的。”
“挺貴的吧?”
“新槍不便宜,得二百多個大洋,俺這把舊了,又是鞏縣產的,不值錢了,還經常卡殼,剛才能打響就很給麵子了。”
“子彈也貴吧?”
“挺貴的,現在一發子彈兩塊吧。”夏先生說,“短槍的子彈本來就比長槍的少,現在我身上隻有一發了。”
“啊,今後晌您隻帶了兩發子彈?”俺吃驚地說。
“啊,就兩發,兵不厭詐嘛,諒裏麵的幾個鳥人沒那個膽。”夏先生說,“第一次去這個炮樓喊話的時候,咱一下子去了十多個,可把他們打慘了……”
在回去的路上,夏先生又給俺講了很多去炮樓喊話的驚險故事,聽著聽著俺徹底服了,覺得要是地下黨多些像他這樣有勇有謀的人,何愁趕不走小鬼子?劉喜山如果培養培養,應該能堪當大任。俺又想到房喜入黨的事,就向夏先生作了匯報。夏先生說:“好,我也覺得房喜這孩子不糙。”
“俺還想把劉喜山發展過來。”
“不用了,他已經是黨員了。”
俺吃了一驚,正想問問劉喜山是什麽時候入的黨,突然從旁邊的莊稼地裏跳出兩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