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個多月,一直沒見著夏先生,似乎再次消失了。這時俺突然懷疑起自己的身份來:到底是不是正式黨員哪?有時感覺入黨儀式從來沒有搞過,隻是自己做的一個美麗的夢。
後來尋思,單線聯係有利有弊,有利的方麵自不必說,弊端就是如果一節斷了,就不容易接起來。這時也為夏先生擔起心來,可後來一尋思,以夏先生的精明才幹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的。果然這天晚上,夏先生終於來了,不過感覺有些匆忙,把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塞給俺說:“快把這封雞毛信交給賴哥。”
俺接過來一看,隻見是個三角形狀的東西,一頭還貼著幾根雞毛。俺剛要走就折了回來,因為不知賴哥是誰。夏先生見俺返了回來,恍然大悟似的說:“哦,忘跟你說,賴哥就是赤腳大仙。”
“赤腳大仙?”俺睜大眼睛重複了一句,好像聽錯了似的。
“對,赤腳大仙,就是咱們經常見到的那個赤腳大仙。”
“赤腳大仙?他……他不是個潮……潮巴嗎?”俺吃驚地說。
“他不是潮巴,是咱的上級。”夏先生小聲說,“他住在九九山的山洞裏,靠近後台村的那個,知道吧?”
“嗯,知道。”
“給你的這個叫雞毛信,要趕緊送過去,一刻也不敢耽誤了。賴哥的事以後慢慢跟你說,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俺嗯了一聲,把雞毛信掖在上衣的夾層裏,然後出了街門向九九山走去。
走著走著,總感覺自己聽錯了,怎麽會呢?赤腳大仙咋會是地下黨呢?這時赤腳大仙的“光輝形象”再次出現在腦海裏:披頭散發,邋裏邋遢,不管天有多冷都光著腳,冬天還在河裏洗澡、撿垃圾吃……從種種跡象看,這不是潮巴還能是什麽?可夏先生說得又那麽肯定,赤腳大仙是地下黨,並且還是他的上級,應該是我黨的一個重要領導人了。可想不明白,這麽重要的領導人為啥裝成瘋子,裝成瘋子不就變成了廢人……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也感覺地下黨真是個神秘的組織,自己在膠縣接觸到的第二個共產黨員竟是個潮巴。
九九山離小溝村有六裏多地,多是山路。俺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將近半個時辰,終於找到夏先生所說的那個山洞。隻見裏麵黑洞洞的沒有一絲響動,俺不知赤腳大仙在不在裏麵,就靠近洞口小聲喊著:“赤腳……”剛喊出兩個字感覺不對勁,赤腳大仙是鄉親們給他起的外號,人家是有名有姓的,就馬上換了兩字:“賴哥,賴哥……”
剛喊了兩聲,從山洞走出一個人來,說人又不像人,因為他身上披著堆破衣服,就像走出棵樹來。可俺知道眼前的這棵“樹”就是赤腳大仙,以前熟悉現在陌生的赤腳大仙。
“你是二虎同誌?”赤腳大仙開口問俺,語氣裏充滿了自信。這時俺才徹底明白,赤腳大仙不是潮巴。俺應了一聲,取出雞毛信交給他。赤腳大仙接過信,從破衣服裏掏出一封沒帶雞毛的信說:“把這封信交給夏先生,你回去吧,路上要當心。”
“哎,賴哥。”俺應了一聲。盡管看不清賴哥的表情,可在俺心裏已經抹掉了他以前那種憨憨的樣子。回去的路上,俺突然想到一件事:來的時候應該給賴哥帶點吃的,不知他今晚會不會餓肚子。想到這裏,俺突然感到渾身的每根神經都在顫抖,這是自己從未有過的感覺,後來覺得這種感覺應該叫“感動”。赤腳大仙能有六十多歲吧,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在共產黨的隊伍裏當著大官的老人,他的生活本應過得更好一點兒,可為了趕走小鬼子,寧願扮作個瘋子,一個不穿鞋子、過著野人般生活的瘋子。
回到家裏,躺在坑上俺又睡不著了,滿腦子都是賴哥的身影。有時感覺這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又一場夢,一個荒誕離奇的夢,可又深知,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兩天後的夜晚,在俺屋裏的油燈下,夏先生打開了賴哥的信,邊看邊露出愉快的表情。
“成立聯莊會,這下可好了。”夏先生邊念叨著邊拿著信在燈上晃了晃,那信立刻化作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把他的臉照得通亮。
“夏先生,啥事這麽高興,俺能知道嗎?”
“能啊,當然能了。”夏先生樂著說,“賴哥在信上說,楊家山裏不是有六個村嗎,以前這六個村各自為政,之間沒啥聯係,戰鬥力不強,現在這些村聯合起來成立了聯莊會,就更不怕小鬼子了。”
“聽說山外的人們管山裏的那幾個村叫‘小延安’,鬼子和國民黨都管不著,村民們打的糧食都自己吃,也不用繳糧繳稅的,這是真的嗎?”
“是,當然是了。”夏先生肯定地說。
“啊?”俺吃了一驚,然後睜大眼睛說,“要是這樣就太好了,知不道俺莊啥時候也這樣?”
“快了,賴哥和山裏的楊淩波正在做這個事哪。”
提到賴哥,俺想到了一肚子的問題,不過最想問的還是:他那麽大的官,為啥要裝成個潮巴?
夏先生解開了俺的疑問:“主要是為了辦事方便,鬼子據點、縣城、青島市區,也包括咱們的根據地,不管什麽地方都可以去,還不用帶路條、良民證啥的,敵人又不會對一個潮巴戒備,他容易掌握真實情況。”
“哦,這樣啊。”俺恍然大悟似的說,“不過挺難為他的,他那麽大的年紀。”
夏先生笑了:“那麽大的年紀?你猜賴哥現在有多大?”
“六十,至少有六十吧。”俺脫口而出。
“六十?那不能叫賴哥了,應該叫賴爺爺了。”夏先生笑著說,“你真覺得他有那麽大的年紀?”
“啊?”聽夏先生話裏有話,俺遲疑著說,“當……當然,難道不……不是?”
“嗬嗬,他的演技真是太好了。跟你實說吧,賴哥還沒我大,他今年頂多……”夏先生想了想說,“頂多三十。”
“三十,怎……怎麽可能呢?”夏先生的話差點把俺的眼睛驚得掉出來。
“是的,他就這麽年輕。”
後來,我漸漸地知道,賴哥的真名叫賴可可,廣東大埔縣人。幼年時,在縣高陂鎮讀書,十六歲考入廈門集美學校農林部,十九歲加入中國共產黨,二十歲也就是民國十九年(1930年)時,在上海群治大學文學係讀書,並且加入了反帝大同盟。這一年,賴哥被任命為中共上海市閘北區委書記,冬天隨葉劍英、肖勁光到了香港工作,年底又去了福建,先後成為紅十二軍第三十四師政治部組織幹事、宣傳幹事、宣傳科長、永定獨立團政委。二十三歲的時候,因為肅反中遭誣陷,被開除黨籍,後來參加了長征。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恢複了黨籍,現在是一一五師宣傳部副部長。新中國成立後,賴可可擔任過青島市委書記,海軍青島基地政委,浙江省委書記等職務。1987年去世。
“賴哥化妝成潮巴到處發展黨員、刺探敵情,領導咱們創建革命根據地。”夏先生聲音低沉著說,“不過,賴哥這麽多年真的不容易,一般人很難做到啊。”
“賴哥那麽大的官,應該到青島那樣的大蔫兒活動,咱這個蔫兒是不是小了點兒?”
“不小,咱這也非常重要!”夏先生說,“咱這個地方是南部濱海和北部膠東兩大抗日戰略區的結合部,是山東分局和膠東區之間輸送幹部、轉運武器經費、傳遞情報的樞紐。同樣,這個地方對敵人也非常重要,是青島的外圍,又緊靠膠濟鐵路,敵人守住這裏,也就把濱海和膠東兩大戰略區給分割了,你沒看鬼子在膠縣縣城、王台、王戈莊、靈山衛這些地方駐了大量部隊,還把王台、王戈莊、靈山衛、薛家島打造成‘治安模範區’。如果在咱這個地方建個根據地,你說重要不重要?”
聽夏先生這麽說,俺恍然大悟,點著頭說:“是,是挺重要的。那賴哥的身份知道的人多嗎?”
“不多,知道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險。”夏先生嚴肅地說,“二虎,你知道賴哥對咱們有多重要,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要為他保密,哪怕是獻出生命也要保證他的絕對安全。”
“夏先生,這個您放心,俺絕對不會說的。”
“好,我對你是放心的,不然不會跟你說這些。”夏先生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語氣中略帶憂鬱地說,“現在的形勢對咱非常不利啊,工作越來越不好幹了。前段時間,沈鴻烈推行了一個混賬政策,叫什麽‘反共、限共’政策,他還提出很多口號,叫什麽‘寧偽化,不赤化’,‘寧亡於日,不亡於共’,‘日可以不抗,共不可不打’,‘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一個政府、統一政令’,還在魯東南各縣組織了‘民眾運動督導團’,大力推行他的反共措施。”
“啥叫寧偽化,不赤化?”
“通俗點兒講,就是寧願去當漢奸,也不能變成共產黨。”夏先生氣憤地說,“這分明是在賣國、在破壞統一戰線嘛。現在咱的處境十分凶險,既要防著日偽,還要防著頑固的國民黨。”
聽到這裏俺也難過起來。夏先生見俺眉頭緊鎖,就寬慰著說:“不過不要緊,對你來說影響不大,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在執行任務時多個心眼,要緊不能大意了,黨建立一條地下交通線非常不易,每個交通員都十分重要。”
“送個信有啥重要的,當領導的才重要哪。”
“不能這麽想,如果沒有交通員,地下黨組織就不能正常運轉了。咱們的黨好比一個人,有大腦有心髒也有肝脾肺腎各個器官,地下交通線就像人體裏密如蛛網的血管,如果沒有血管輸送營養,人體的各個器官就不能正常運作了……”
夏先生這麽解釋,俺明白多了。
“再跟你講講怎麽遞送情報。情報分好幾種,從急緩上來分,大體可以分為雞毛信和普通信,雞毛信是急信,非常重要,一般要當天送到;如果信上沒插雞毛那就是普通的了,方便的話盡快送過去,不方便時也可以緩上幾天。其他的還有明信暗信,種類很多……如果遇到鬼子搜查,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直接把信毀掉。再就是在反饋信息的時候,要是不便說話或找不到人,可以留字代替。‘天’字代表送到了,‘地’字表示沒有送到。”
“夏先生,天和地俺不會寫啊。”俺皺著眉頭說。
“我教你。”夏先生說著用手指蘸了點水,在牆上一筆一畫地寫了起來,“‘大’字上麵再加一橫,就是‘天’,‘土’‘也’組合成為‘地’。”
俺照著夏先生的樣子,蘸著水歪歪扭扭地也寫了幾個。見俺學會了,夏先生扭頭看了看外麵黑洞洞的夜,然後讓俺把今天的關鍵內容好好琢磨琢磨,他就回去了。之後的幾個晚上,夏先生經常過來講國內外形勢和教俺寫字。他來得多了,娘好像覺察到了什麽,這天晚上,夏先生剛走,娘就把俺叫了過去,耷拉著臉問:“夏先生這幾天咋老上咱家啊?”
“娘,沒事。”怕娘擔心,俺就哄著說,“俺不是報了他的學堂嗎,白天沒時間去學,夏先生晚上過來教教俺。”說著,俺蘸著水在炕上寫了好幾個字,“娘你看,俺學會很多字哪。”
娘見俺會寫字了,高興地說:“好好好,識幾個字好,總比睜眼瞎強。”
俺的話不知娘真信還是假信,不過,夏先生再來娘就沒再多問。
除了送情報,俺繼續著以前的生活,有時在廠裏和泥,有時去縣城推煤,有時也幫著姑姑幹些農活。姑姑跟地主租了兩畝坡地,種了些地瓜和苞米。俺覺得姑姑年歲大了,身體又不好,勸她不要種了,可姑姑說,自己種點地總比出去要飯強。
這天下午,俺從窯廠出來,先去了趟姑姑家。剛進街門,就見姑姑坐在院子裏抹眼淚。俺心頭一驚,馬上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