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大虎回家後跟爹說:“李保長讓俺去當兵,明天就去區裏報到。”
“當兵,當啥兵?”爹臉色一沉問道。
大虎見爹這樣,嚇了一跳,還是如實回答:“當國軍。”
“國軍?”爹神情恍惚地說,“這下可壞了,這下可壞了。”
在一邊縫衣裳的娘見爹語氣不對,馬上問:“他爹,咋了?”
“大虎不能當國軍啊。”爹心事重重地說,“你看看,蔣介石、汪精衛太鼻涕了,對小鬼子處處退讓,跟鬼子簽了《塘沽協定》《何梅協定》,這可是賣國賊才能幹出來的事啊。他們跟鬼子停戰了,還發布命令嚴禁老百姓排日,小鬼子都騎到頭上拉屎了,還不讓咱肩膀抖一抖?再說,紅軍準備北上抗日,國軍卻左攔右擋地想把紅軍給消滅了,你說說這不是在幫小鬼子嗎?反正無論如何咱不能讓大虎去當國軍。”
“他爹,人家都這麽定了,說不當就能不當?”娘皺著眉頭說。
“能,當不當咱說了算。”爹說。
“能?”娘好像不認識爹似的,瞅了半天才說,“能?人家能聽你的還是啥?”
“走。”爹說,“馬上走。”
“走?”娘傻傻地看著爹,“他爹,你腦殼沒出啥毛病吧,這黑燈瞎火的往哪個蔫兒走呀?”
“去東北。”
“去東北?”娘吃驚地說,“再去當亡國奴?”
“對,就去東北。”爹肯定地說,“俺早就想好了,總覺得現在活得太窩囊了,躲來躲去總不是個事。小鬼子的野心誰都能看出來,他們占了東北四省,現在又把手伸到華北五省,慢慢咱這個國家都要被它占了。咱躲也是被人欺,不躲還是被人欺,那為啥躲哪?如今隻能回東北,支持抗日。”
“他爹,你在想啥哪,咱一個平頭百姓,手無寸鐵,還能支持個啥?”
“當然能支持了,咱大力出不上,出點小力總可以吧。咱可以讓四個小人參加義勇軍,山上的義勇軍不是缺糧食嗎,咱可以給他們送,有多大的力出多大的力,總比在家讓人欺負死好吧。”
娘低頭沉思片刻說:“他爹,你說得對,俺聽你的。”
這天晚上,俺們又連夜逃離小溝村,重新踏上去東北的征程。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去東北算是輕車熟路了:先步行到煙台,然後坐船到大連,再坐火車到吉林。不過,這次沿途有了很大的變化。在經過煙台時,隻見牆上寫著很多標語,哥哥告訴俺,上麵寫著:抵製日貨、抗戰到底;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到沈陽後,牆上就寫著另外一些字了:中日親善、共存共榮。很多店鋪前幌子上的字也很奇怪,漢字裏夾雜著些符號,哥哥也不認得,他猜測說,那符號應該是日語。一路上,清脆的槍聲不時響起,爹說那槍聲是義勇軍在殺小鬼子呢。
一個多月後,俺們來到樺甸縣第二區老山溝。表大爺見俺們回來了,苦笑著對爹說:“你們回來做啥呀,東北也沒法活了。”
幾年不見,表大爺瘦了很多,精神頭也不如從前了,他唉聲歎氣地講述了這幾年東北的變化:1934年3月,“滿洲國”改名“滿洲帝國”,溥儀改稱“皇帝”,年號康德。這幾年,日本開始武裝移民,一批批武裝移民團來到東北,到處征地,他原先的四十多畝地又被日本人以最低的價格征走了,為了糊口,五十多歲的表大爺隻好也下了煤窯。
“那俺們家那二十畝地呢?”娘問。
“你家沙溝的兩塊大地塊,讓日本人占了,山坡的那些小地他們不稀罕,就沒要。”
聽大爺這麽說,娘把手立在胸前閉著眼睛說:“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還給俺剩了點兒。”
“唉,高興個啥。”表大爺歎了口氣說:“有地也不讓種了。”
“為啥?”娘吃驚地問。
“這個蔫兒很快就要實行‘歸屯並戶’了,人家不讓你種了。”
“歸屯並戶,啥叫歸屯並戶?”娘問。
“具體俺也講不明白。”表大爺說,“這個政策現在哈爾濱那個蔫兒開始實行了,好像就是把很多屯戶都合並了,然後把人們集中到一個大院子裏,聽說一個院子,大的能住幾萬人,小的也能住幾千人,裏麵的人就是吃協和麵都吃不飽,還天天都往外抬死人。唉,你們回來做啥啊,老家再瓤也總比這強吧?前幾年俺跟閨女也回關內了,可關內沒法活就回來了,現在後悔了。”
表大爺說著,俺突然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房間、院子、屯子,包括大街小巷,這種氣息無處不在。
“他們為啥要歸屯並戶呢?”爹問。
“咱東北不是有很多抗日聯軍嗎,日本人應該是想讓‘匪民分離’。”
俺知道日本稱的“匪”就是義勇軍戰士,這樣一來,父母支持抗日的計劃也要泡湯了。
“他讓咱去咱就去啊?”爹說。
“不去不行,不去的話他們就燒房子抓你去。”表大爺苦著臉說。
“唉,管他娘的,活一天是一天了。”爹說。
聽得出,表大爺和父母也都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可不知爹對於再次回到東北是否感到後悔。
俺們又住到了以前的那座房子,由於不到種地的時候,爹和大虎跟著木幫走了,五月份才回來。不過,這段時間沒聽到七道河子屯合屯並戶的風聲,爹就開始收拾著農具種地。俺和三虎閑著沒事,就經常到山裏轉悠,撿些野果和凍死的小動物。每次去樹林,娘反複叮囑:“林子裏有黑瞎子啊,要緊甭走遠了。”
這天上午,三虎生了病,俺就一人去了樹林。轉悠了大半天,撿到兩枚鳥蛋,正想拿回家給三虎補補,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槍聲,那槍聲像波浪一樣在山裏回蕩著。俺開始以為獵人在打獵,沒太在意,可那槍聲越來越密集,就知道不是打獵,應該在打仗。想到這裏俺不敢走了,馬上躲到大石頭後麵。爹跟俺說過,聽到槍炮聲後,最好趴著或者躲起來,不然很容易被流彈傷著。過了許久,槍聲逐漸停了下來,俺就趕緊往家跑,可走了沒多遠,就聽到身後有人語氣生硬地喊道:“你的站住,不然我的開槍了。”
聽那口氣和聲音的來向,俺尋思肯定是跟自己說的,就停了下來,然後舉起雙手慢慢轉過身來。隻見身後有五個穿黃軍裝的人,五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俺。看他們的衣著,俺知道遇到了日本兵,突然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五個日本兵謹慎地走了過來,他們仔細瞧了瞧俺,又瞧了瞧俺手中的鳥蛋,然後嘰裏呱啦地相互說著些“鳥語”。盡管聽不懂,可從他們的表情、語氣和行為中能看出個大概,其中一個想要殺了俺,另一個搖著頭沒同意,然後指著俺一個勁地說“活標的”(日語活靶子)。俺不知道“活標的”是什麽意思,本以為說這話的應該是個:好人,可沒想到他更為凶殘。
他們說了一陣,似乎達成了默契,其中一個用生硬的漢語對俺說:“小活標的,你的跟我們走。”
“不,俺要回家。”俺搖著頭說。
“你的私通赤軍,跟我的走,審查審查的有,沒事的放,你的明白?”那人又說。
“不明白。”俺搖著頭說,心怦怦跳個不停。俺不明白,他為啥說私通赤軍,也不知赤軍是什麽軍,自己隻知吉林有義勇軍。後來才明白,日軍一直把東北抗日義勇軍和抗聯戰士叫做紅軍,也叫赤軍。俺知道落到日軍手裏肯定麻煩了,得想辦法盡快離開。
俺舉著手不願跟他們走,還一個勁地央求他們放了自己,可他們像對待獵物似的衝俺嘿嘿直樂,還用刺刀戳俺的P股,他們戳一下,俺就疼得往前跳一下。看到這個樣子,身後的鬼子哈哈笑個不停。突然,俺感到一種恐懼,一種麵對魔鬼的恐懼。
俺被押下山,然後坐著卡車走了很久,下了車天已經黑了,他們推著俺進了一間黑漆漆的、彌漫著腥臭味的房子。借著昏暗的光線,俺看到房間裏有很多人,多數人身上纏著印著血跡的紗布。俺被推進去後,有幾人立刻圍了上來,問俺是哪個部隊的?他們這麽一問,把俺問愣了,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俺就說自己不是當兵的。這時有人歎著氣說:“鬼子又抓錯了,這孩子太倒黴了。”
後來得知,房間裏關著二十多人,多數是抗聯官兵,第一個問俺的那人叫陳軍。
“團長,今天讓鬼子帶走的二十多號咋又沒回來?”陳軍說。
“我看哪,他們是凶多吉少了,我尋思著照這樣下去的話,咱們也活不過明天了,得盡快想辦法逃出去。”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人說。
“是啊,每天帶走二十來號,沒一個回來的,現在就剩咱們幾個了,明天很有可能也要被帶出去。不知鬼子這是做啥呀?”陳軍恍惚著說。
“那還用說,拉出去槍斃了唄,看把小鬼子得瑟的,老子再活二十年還是條好漢!”這時傳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
“我覺得不對,鬼子要殺的話拉出去一塊兒斃就得了,還用得著一撥一撥地拉出去?”陳軍說。
……
聽著他們的談話,俺感覺現在的自己變成了籠子裏待宰的牛羊,隨時麵臨著死亡。
P股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俺覺得,以前小看了死亡,實際上它並不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