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土

第九章 胡子進村（下）

　　吃過飯後，表大爺帶著俺們踩著皚皚白雪，爬上一道坡，來到一個院子。借著月光，隻見院牆是用石頭壘的，有三間屋，格局跟表大爺現在住的差不多，隻不過有點兒矮舊。大娘早把炕燒好了，進來後感覺很暖和。實際上燒不燒炕俺倒不在意，隻要有個屋頂就心滿意足了。

　　俺和哥哥奶奶住一間，三虎和父母住一間。

　　次日一大早，爹跟著大爺家的二哥去下煤窯了，奶奶和娘在家裏收拾著，大哥和三虎不知去了哪裏，俺就一個人出了院子。此時發現這個院落建在山坡的一塊平地上，迎麵是座大山，像堵牆似的矗立在眼前，山坡上長滿了又高又直叫不上名兒的樹，山底有片開闊地，中間是條冰河。

　　剛開始，這裏的一切感覺很不適應，可住了幾天後，覺得這個地方真不錯，風小，不太冷，再有個好處就是不種莊稼也餓不死，因為在樹林裏能找到許多好吃的，有鬆子、榛子和野葡萄，有時還能撿到凍死的野雞野兔，捉到冬眠的林蛙。因此俺和大哥每次去樹林，三虎的鼻涕都快凍成冰棒了也要跟著。

　　這樣又過了幾個月，天氣轉暖的時候爹回來了，在山坡上零零散散地開了五坰荒地，種上了玉米、土豆、大豆和高粱。夏天，在父母的精心打理下，莊稼長得非常好。到了秋天，俺家的小屋堆滿了糧食，父母就商量著賣掉一部分。

　　這天一大早，爹和哥哥就推著糧食走了，到了晚上，爹和哥哥樂嗬嗬地回來了。娘為了犒勞大家，殺了一隻雞，還炒了幾個菜，正準備大吃一頓時，門突然被踢開了，從外麵闖進四個背槍的人。看他們的打扮就知道是土匪，俺的心也立刻咚咚地跳了起來。土匪一來，把三虎也嚇壞了，一下子撲到奶奶懷裏，然後驚恐地瞅著眼前的陌生人。看到這一幕，俺恍惚間回到了從前。突然覺得，俺家不能吃好吃的，一吃就要倒黴。

　　土匪頭兒是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人，年約四十開外，四方大臉，留著平頭，眼冒凶光。他見俺們都很緊張，就擺著手說：“不要害怕，我們是七道河子保險隊的，過來收保險費了。”

　　絡腮胡子說著一口關東話。

　　娘哆嗦著說：“保險隊？俺沒……沒請你們保險啊。”

　　絡腮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哦，真是新來的，那老子給你們上上課，用文明詞來形容叫‘宣傳’：到了我們這疙瘩就得守我們這疙瘩的規矩，七道河子保險隊負責七道河子屯周圍二十四個村屯的安全，我們給你們站崗放哨，當然你們就得付點辛苦費，是不是？”

　　“哦，那保險費咋交？”娘怯生生地問。

　　“一戶每月一元，一次要繳全年的。”絡腮胡子大聲說。

　　“俺們去年剛來，現在拿不出這麽多的錢。”娘可憐巴巴地說。

　　“老子才剛沒說完，對新來的保險費減半，繳六塊就行了。”絡腮胡子說，“我們隊長說過，要放水養魚，保險費要收得合情合理，收多少都在你們的承受範圍之內。”

　　“六塊，六塊俺也拿不出來啊，俺老家遭了災，來這個蔫兒混口飯吃，哪能拿……”

　　絡腮胡子突然瞪大眼睛打斷娘的話說：“你巴瞎誰啊，你當老子在抓瞎啊？你們才剛去鎮上賣了糧食你當我不知道？甭磨嘰，麻溜點兒。”

　　見胡子有備而來，娘沒再言語，從櫃子裏翻出幾塊大洋交給絡腮胡。他接過錢掂了掂說：“好，還算識相，不打擾了。”幾人轉身離去。

　　見他們走遠了，爹對娘說：“你咋給他們了？”

　　“看那架勢不給行嗎？人家啥都清楚。”娘歎著氣說，“唉，花錢買個平安吧。”

　　吃過飯，俺們鋪好炕正準備睡覺，突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娘問是誰，俺聽出是表大爺的聲音。爹趕緊出去敞開門，大爺慌裏慌張地闖了進來。娘知道出了事，神色緊張地迎上去問：“大哥，出啥事了？”

　　表大爺喘著粗氣說：“三虎他娘，你現在還有錢嗎？”

　　“還有幾塊。”娘說。

　　“快借俺一用。”大爺說。

　　娘二話沒說，轉身走向櫃子。

　　“大哥，出啥事了？”這時爹問。

　　“甭提了，俺家來了一夥胡子，要跟俺借錢。俺拿三十塊他們還說不夠，要四十塊，俺哪有那麽多呀，拿不出他們說要把俺孫子綁走。”

　　“借錢？”

　　“嗯。”表大爺說，“說是借，有借無還，跟搶差不多。”

　　“對了大哥，保險隊才將到咱村，快去跟他們說說。”爹說。

　　表大爺苦笑著說：“保險隊有個屁用，胡子不走他們是不會去的。”

　　“為啥？”爹皺著眉頭問。

　　“為啥？因為咱不是地主，要是地主的話早去了。”表大爺搖頭說。

　　“那繳保險費還有啥用？”

　　表大爺又苦笑著說：“嘿，不繳行嗎？如果不繳的話不用胡子來搶，保險隊也會蒙著麵把你搶光的。”

　　聽大爺這麽說，爹歎著氣說：“唉，這是啥世道哪！”

　　娘把一摞銀元遞給表大爺：“俺家就這麽多了，才將保險隊拿走六塊。”

　　“好，這就差不多了，俺再到別家看看。”表大爺轉身剛要走，娘好像想起了什麽事，馬上對表大爺說：“大哥，胡子去了你家，是不是趕麽也要來俺家，用不用先躲躲？”

　　“哦，不用，他們不會來你家的。”表大爺說。

　　娘仰著頭問：“為啥？”

　　“胡子跟保險隊不一樣，他們一般不跟剛搬來的‘借’，放心吧，俺先回去了，別讓那幫龜孫等急眼了。”表大爺說完，大步流星走出門外，轉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這是放水養魚啊，指不定哪天胡子也會來咱家的。”看著外麵黑洞洞的世界，娘念叨著。

　　本來保險隊走了，俺放心了，可聽娘這麽說，俺的心又提了起來，突然感覺這個世界處處充滿了危險。

　　“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來就來吧，關東的土匪總比老家的強。”爹說。

　　油燈的光一閃一閃地跳動著，把爹的臉照得一明一暗。娘眨著眼睛瞅著爹說：“他爹，你這是說啥呀，還強？強啥呀強，還不都是土匪？”

　　爹笑著說：“當然強了，你不尋思尋思，關東的胡子多聰明，知道放水養魚，不趕盡殺絕，可老家的就不一樣了，他們是殺雞取蛋、一窩端哪。”

　　娘歪著頭想了想說：“他爹，甭說，是這麽個理兒。對了，他爹，莊稼馬上就收完了，你不打算出去做點營生？過年得給小人們添件衣服吧。你看看大虎二虎，衣服爛得都沒法再補了，關東這個蔫兒冬天又這麽冷，別把他們凍壞了。”娘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再說，俺肚子裏的這個馬上出來了，也得給他準備點衣服吧。唉，本來用不著出去，保險隊這麽一來不出去也不行了。”

　　“當然要出去了，你不是知不道，俺在家閑著能閑出病來。”爹嘿嘿笑著說。

　　娘正要說話，俺打斷她說：“娘，俺想讓你給俺生個妹妹，不想再生弟弟了。”

　　“娘，俺想讓你給俺生個姐姐。”這時三虎大聲說。

　　娘摸著三虎的頭問：“為啥讓俺給你生個姐姐啊？”

　　“兩個哥哥老打俺，姐姐就不會打俺了。”三虎稚聲稚氣的話把娘和奶奶逗得咯咯直樂。

　　“大人說話小人甭插嘴。”爹厲聲說道，俺們就不敢再說話了。爹又說，“現在俺尋思著去幹點啥。”

　　“他爹，要麽還去煤窯吧，一個月也能掙上十來塊。”娘說。

　　“俺不想去了，不想給日本人賣命了。”爹說。

　　“為啥？”

　　“幹著憋屈！日本人實在太壞了，他們讓工人每天幹十六個小時的活，工資沒漲不說還跌了不少，這樣工人肯定不答應了，他們為了提高待遇、減輕勞動強度就開始罷工，可日本人態度非常強硬，當場打死倆，還打傷幾個。”爹歎了口氣說，“唉，還是咱的人太少，就那麽一兩千人也鬧不起來，現在又複工了。”

　　“他們打死人不用償命？”娘說。

　　“償命，小日本那王八羔子還給你償命？”爹提高嗓門說，“這還是小事，你沒聽說今年五月份，日本人為了阻止蔣介石北伐統一中國，在濟南城殺了一萬七千多人，還把蔣介石派去的交涉員叫蔡什麽（蔡公時）的耳朵、舌頭和鼻子割掉後又殺了。從古至今都有這麽個老話：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日本人連來使都殺，你說他們是啥玩意兒？”

　　“啊，這樣老蔣不跟小日本拚了？”娘說。

　　“甭提他了，蔣介石連個屁都不敢放，繞著道去北伐了，你說窩囊不窩囊，小日本都把咱欺負成啥樣子了？”爹頓了頓又說，“實際上一個國家跟個家庭差不多，家不和就讓外人欺。你看看，小日本、英國、德國、美國都進來了，咱不一致對外，自己人卻打成了一鍋粥。”

　　“他爹，你說這麽多國家誰最不是東西？”娘問。

　　“那還用說，當然是小日本了。”爹不以為然地說，“日本人占了青島和濟南，在關東又暗殺了張大帥，他們的野心很多人都看出來了。聽工友說，今年七月份，在上海召開了全國反日大會，號召大家抵製日貨。現在全國都抵製日貨了，咱還能給小日本賣命？”

　　“是，小日本不是好東西，再掙錢也不給他幹。那你準備幹點啥？”娘說。

　　“想去挖棒槌，大哥不是說了嗎，挖到一根就夠咱吃上大半年的，再說棒槌盡管是關東的，可放山的祖師爺孫良還是咱們山東人，咱山東人的性格最適合放山了。”

　　“你看著辦吧，隻要不給小日本賣命，做啥都成。”

　　……

　　十多天後，爹把糧食收回來後，就跟著個挖棒槌的老把頭走了。爹走之後，俺和哥哥經常到山裏玩，就是一天不回家，山裏的瓜果都能把肚皮填飽了。

　　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娘肚子裏的寶寶生了出來，還是個帶把的，三虎見沒給他生個姐姐，哭了整整一天。到了年根，爹回來了，給每人帶回一套棉衣棉褲。印象中，這是俺第一次穿新衣服。俺以為這樣下去的話，一年比一年好，可沒想到，頭三年過得還算順當，到了第四年，也就是民國二十年（1931年），接二連三的打擊再次讓俺們走上了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