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大爺看上去五十開外,胖嘟嘟的臉上蓄著黑白相間的絡腮胡,大鼻子厚嘴唇,上穿毛皮砍肩,下著皺皺巴巴的棉褲,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他熱情地招呼俺們進了屋。
表大爺有三間大屋,結構跟老家的差不多,中間當門那間有兩個灶台,表大娘正在灶前燒火做飯,鍋蓋上騰騰地冒著熱氣,那熱氣裏有肉味也有飯味。兩邊的房間各有一個大土炕,屋裏生著爐子,還擺設著些簡單的家具。表大爺把俺們讓上炕後,就詢問著家裏發生的事,父母和奶奶都如實相告。表大爺感慨著說:“唉,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清樟大侄子,到俺這個蔫兒就等於到家了,你要緊甭跟俺客氣。等天氣暖和了,你們再開上幾十畝的荒,一家人的吃喝就不愁了。”
聊了一陣子,表大娘的飯做好了,端上兩大盤紅燒雞塊和一盤蘑菇炒肉,還給每人盛了碗白米飯。看著眼前的飯,俺使勁揉著眼睛,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二虎,飯把眼睛晃了是咋的?快吃啊。”爹微笑著說。
哎,俺答應一聲,端起碗大吃起來。俺尋思,今天吃了這頓飯,死也值了。
俺跟哥哥都狼吞虎咽地吃著,三虎卻瞅著雞肉發愣。大娘以為他想吃了,就拿起個雞腿遞給他,可他死活不要。娘知道三虎的心思,就說:“嫂子,三虎這孩子長這麽大還沒吃過肉哪,在家盡吃蒸餅了。”
“這樣啊,小人怪可憐的。”大娘搖著頭說。娘從表大娘手裏接過雞腿遞給三虎:“吃吧,這是雞肉。”
三虎看著雞肉還是不敢接,嘴裏不停地嘟囔著:“不好拉,不好拉。”
俺的鼻子酸酸的,娘心裏更不好受,她哽咽著說:“三虎,這個好拉,你嚐嚐,好吃就好拉。”聽娘這麽說,三虎將信將疑地接過雞腿,張嘴咬了一小口,仔細嚼了嚼立刻興奮地說:“好吃,好吃。”父母和奶奶也甩開腮幫子大吃起來,爹一邊吃著還一邊跟表大爺喝著燒鍋酒。
“大哥,你咋住這麽偏的蔫兒,你們來得早,關東不是有很多平地嗎?”爹臉上紅撲撲地問。
表大爺歎了口氣說:“唉,兄弟別提了,剛來的時候俺在四平的朝陽村開了十坰地(一坰十五畝),那地都是平的,澆水也方便,種啥都瘋長。沒想到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日本從老毛子手裏搶走南滿鐵路後,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那些小矬子擴大了沿線的管理區,把俺的地都給征走了,一坰地才給兩塊錢,這跟搶有啥區別?打那以後俺尋思,平原是待不下去,就來這個蔫兒了。這個蔫兒屬吉林樺甸縣管,北麵有肇大雞山,東南麵是長白山,隻有西北麵是通往寧安的唯一出口,這個蔫兒山多,住著安全,不過有兩樣不好,一樣是地少,人們管這個蔫兒叫‘八山一水一分田’,跟咱鐵山的‘七山二水一分田’差不多,一聽就知道山多河多地少了;另一樣不好就是這個蔫兒鬧胡子。”
“胡子,啥是胡子?”娘問。
“胡子就是咱老家說的響馬、土匪。”大爺說。
大爺提到“土匪”兩個字,俺渾身就起了很多雞皮疙瘩,感覺土匪不是人,而是魔鬼。爹皺著眉頭問:“關東這個蔫兒也鬧土匪?”
“鬧,土匪跟家翅兒似的,哪裏沒有?關東的土匪又多又狠。”表大爺邊嚼著雞肉邊說,“關東這個蔫兒的土匪分三種:馬匪、胡子和保險隊。”
“保險隊?”爹提高嗓門說。
“保險隊跟咱們老家的聯莊會差不多,是村裏人集資雇傭的私人武裝,主要還是為地主服務的。”表大爺說,“這個蔫兒的保險隊跟土匪差不多,太不是玩意兒了,每家每戶不管你收成如何都得交保險費,你交了,他們就不搶你。”
“那就交唄,花錢買個平安。”娘說。
“理是這麽個理兒,可你交不起啊,保險隊多了,樺甸一個縣就有一百多個,你咋交?你把周邊的交了,遠一點兒的就過來了,不給就抓人,再就是割耳朵、割鼻子啥的。”大爺說。
“唉,這是命啊,俺看隻要活著就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了。”娘歎著氣說。
“弟妹,先甭歎氣啊,這個蔫兒還沒那麽嚴重,他們知道你們是新來的,實在拿不出東西來,一般不會硬跟你們過不去的。”大爺說。
“他們咋知道俺是新來的?”娘問。
“知道,土匪有他的法子,要麽在每個村安插個探子,要麽來之前先踩個點,不像劉黑七的‘三不拿、兩不搶’。”大爺說。
“哦,這樣還好點兒。”娘點著頭說。
“再說這個蔫兒的荒地還不少,山坡上的、溝底的,隻要稍微平點兒的隨便種,也沒人跟你搶。等天氣暖和了,俺家有好幾套農具,你拿著使就是了。種的時候,找能見到太陽的蔫兒種,先把上麵的草燒燒,這樣莊稼還有勁。在這個蔫兒,隻要不懶就餓不死。住的蔫兒也有,這個蔫兒是前年蓋的,俺後山坡還有一處老屋,你嫂早就收拾出來了,就等你們來住呢。”大爺說。
“大哥,真給你添麻煩了。”娘歉疚地說。
“不麻煩,不麻煩,說這話就見外了,都是一家人。你們一來,你嫂子可高興了。”表大爺爽朗地笑著說。
“大哥,現在離種地還早著哪,俺也不能光在家坐著,能不能先找些活幹幹?”爹好像酒勁上來了,拉長聲音問。
“是,關東這個蔫兒比關內至少晚一個月,種地得四月份了,是不能光在家蹲著。”表大爺呷了一口酒說,“這個蔫兒找活容易,可以放山、淘金、伐木、下煤窯。”
“放山,啥叫放山?”爹探著脖子問。
“放山就是挖人參,也叫挖棒槌,要是挖到一根好棒槌就能賣二三十塊現大洋,你這大半年就不用忙活了。不過你剛來沒經驗,挖棒槌可不容易。”大爺想了想說,“其他活也不太合適,要麽下煤窯吧,雖是個苦力活,一天也能掙四五毛錢。”
“隻要能掙錢,俺幹啥都成。”爹說。
“南邊有個煤礦,離這個蔫兒五裏多,是日本人開的。”表大爺說,“去了之後一定少說話,多幹活。日本人可野蠻著哪,俺家老二沒少挨日本人的打。”
“哦,這樣啊。”爹說,“對了,你現在還是四個孩兒?”
“是,三兒一女。”表大爺說,“老大傅洪義,在張作霖手下當營長,老二傅洪薄沒啥出息,下煤窯,老三傅洪雲,淘金,是個金把頭,閨女傅洪恬,最小也最有學問,在奉天(沈陽)東北大學念書。”
“不糙,都不糙。”爹說,“老大是張作霖的手下,那張宗昌不也是張作霖的手下?”
“是,聽說張宗昌在山東的名聲可不怎麽好。”表大爺說。
“誰說不是。”爹歎著氣說,“唉,自從他到山東後,老百姓的日子像白露過後的莊稼——一天不如一天了,知不道張作霖咋樣?”
“還好,張大帥雖是土匪出身,靠辦保險隊起家,可關東老百姓對他的口碑還算不錯。張大帥常對部下說:不要想著糊弄老百姓,如果糊弄了老百姓,老百姓就糊弄你,到頭來老百姓反了,咱也就下台了。”表大爺說,“人不錯,關東的老百姓還是挺有福氣的。”
“哦,不錯。對了,咱這個蔫兒現在有多少戶,好像人不太多?”娘問。
“是啊,以前有二十來戶,多數是咱山東來的,現在隻剩十二戶了。”大爺說。
“為啥走了那麽多?”娘又問。
“讓胡子逼的。”表大爺重重地說,“平度那戶一家七口,來這個蔫兒呆了三年,日子過得還算順當,後來讓胡子給盯上了。咱們這個蔫兒除兩支保險隊外,常來的還有三夥胡子,老爺嶺一夥,肇大雞山一夥,還有長白山一夥,去年沒想到來了五夥。前三夥都‘借’到東西了,後兩夥就沒有了,他們以為老百姓不給,臨走時捎走好幾隻耳朵,說是過幾天再來,要是湊不夠數的話到時要重罰。平度那家尋思著過不下去了,就搬走了,那年一下子走了六戶。現在剩下的十二戶,有兩戶是從濟南府過來的,兩戶從青州府來的,還有幾戶是從河北、河南和山西搬過來的。不過這兩年你們用不著擔心,胡子不會找你們的,等以後有了糧留個心眼,藏著點,以備不時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