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又尋思,管他關東在什麽地方,隻要能吃上好拉出屎的飯,就是走上一輩子也樂意。可娘卻不這麽認為,她扶著車幫子念叨著:“他爹,咱這路走對了?要緊甭走了冤枉路。”
爹背著奶奶說:“沒錯,一路向北就行了,隻是咱走得稍慢點兒,緊趕慢趕兩個多時辰走了不到二十裏,離關東還遠著那。”
“他爹,那關東到底有多遠?”
“你可以算算,俺也是聽說的,從膠縣到煙台有四百多裏,煙台坐船到大連有九十海裏,相當於三百二十多裏地,從大連到吉林就更遠了,有一千四百多裏。”
“啊?俺的親娘哩,這麽遠,早知這樣俺就不去了,再說咱隻有二十來塊也去不了啊?”
聽娘的意思,她在打退堂鼓了,爹就安慰著說:“有辦法。”
“還能有啥辦法?”娘蔫蔫地說。
“現在的大城鎮都有粥廠,咱最好走大城鎮。膠縣離掖縣有三百裏,掖縣是個大蔫兒,以前還是萊州府哪,應該能有粥廠。從掖縣再到煙台,煙台有碼頭肯定也有粥廠,中間的其他蔫兒,像山前店鎮、徐家店鎮、桃村鎮這些大集鎮,有粥廠去粥廠,沒粥廠的俺就給你們要飯。隻要俺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們挨餓。”
接下來的日子,俺們每天隻有兩個活,一個是走,另一個是想辦法填飽肚皮。到了晚上,要麽住在破房子裏,要麽住在橋洞裏。一路上俺們也並不孤單,越往北走逃荒的人也就越多,在路上,還見到了各種各樣的“死”。有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走著走著突然摔倒在地,人們上前一看,老人已經沒有了呼吸,死得幹脆利索;一個婦女懷裏抱著個嬰兒,抱著抱著,嬰兒就慢慢變硬了,死得無聲無息……他們的死也進一步驗證了俺以前的想法:死,其實很簡單。
不過,這時俺不想死了,有吃有喝的,臉和身體還都“瘦”了,腿和胳膊也有勁了,為啥要死哪?盡管走得累點兒,住得冷了點兒,可這對於“活”來說算不了什麽。
又走了十多天,這天上午,俺不知去了什麽地方,隻感覺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就像膠縣火車站似的,還能聽到嗚嗚的轟鳴聲。爹說,那聲音是日本汽輪發出來的,原來,已到了煙台芝罘港。
爹安排俺們待在一個地方,他拿著錢買票去了,過了很長時間,爹拿著些紙回來了。娘迎上去問:“他爹,買到了,錢夠不夠?”
爹皮包骨的臉上蕩漾著笑容說:“買到了,夠了,還是不要軍票,隻收銅板和銀元。不過咱碰到了好時候,現在船票便宜了,比以前少了四成,每人隻收一元八角,小人還免票,三虎不用買,二虎和大虎還得買,俺買了五張隻花了九塊,還剩五塊哪。”爹說著把一摞銀元交給娘。娘接過來樂著說:“真是老天保佑啊。他爹,啥時候上船哪?”
“得過晌了,坐八個多小時就到大連了。”
“八個小時,那在船上吃啥呀?”娘提高嗓門說。
“聽說大連那邊的糧食便宜,在煙台吃一頓的錢在大連能吃好幾頓了,要麽咱在船上忍一忍,下了船再好好吃一頓。”
娘皺著眉頭說:“大人可以忍,可小人和娘忍不了,再說大冷天的不吃點東西也不扛凍。”
“現在當然要吃點東西了。”爹說,“聽說碼頭西麵有個粥廠,咱去那邊吃。”
接著娘又給每人分了一隻碗,然後趕到粥廠排了隊,太陽走到中天的時候,俺們每人領到兩勺熱氣騰騰的稀粥。喝完粥後,又去排隊上船,太陽偏西的時候終於沿著跳板上了船。
幾個船員引導著俺們來到甲板上,因為船艙早滿了。這時甲板上除中間留著兩條過道外,也坐滿了人。隻見他們每人的鼻子前都冒著一團白霧,頭發和帽子上凝結著一層雪花狀的東西。麵前的這些人,表情都十分凝重,似乎跟自己一樣,去一個心裏沒有底的世界。
海麵上巨浪翻滾著,船上的風也特別大,感覺那風已吹到了俺的骨頭裏。三虎一個勁地咳嗽著,娘就把他緊緊摟在懷裏。
“大哥,您也去關東?”是爹的聲音。俺扭頭一瞧,見他正跟一個人說著話。這個人看上去比爹年輕,臉和衣服都很幹淨。
“是啊。”那人說。
“您是哪裏人啊?”
“俺是平度的,現住在大連。”
“俺說哪,聽口音就像咱們那個蔫兒的人。俺是膠縣的。”爹說,“您也是闖關東的?”
“是的,不過俺去得早,搬到大連都快二十年了,現在把老家的親戚也接了去,不是遭災了嗎。”
“哦,俺也是去關東投親的。”
“在哪個場?”
“吉林樺甸。”
“樺甸?哦,在吉林南。”
“您知道咋走嗎?”
“知道。”那人說,“你們下船後坐南滿鐵路到長春,在長春的寬城子車站下車,再坐火車到吉林,吉林那邊就不太熟悉了,你們去了再打聽打聽。”
爹皺著眉頭說:“要是不坐火車,步行咋走啊?”
“步行可就麻煩了,關東山多水多不好走,再說太遠了,從大連到吉林有一兩千裏,要是步行的話至少得走兩三個月,還是坐火車方便點兒。”
“火……火車太貴了,俺們一大家子的坐……坐不起。”爹實話實說。
那人笑了:“沒事,以前坐火車貴,現在便宜了。”
“為啥?”
“今年遭災的場多了,去關東逃荒的也多了,大連的山東同鄉會想幫幫這些逃荒的,就向南滿鐵道會社作了申請,現在老人和孩子憑船票坐火車都免費,女人半價,你可得把船票留好了。”
“是嗎,還有這麽好的事?”娘扭頭興奮地說。
“是啊,還得感謝山東同鄉會啊,他們可幫了不少人。”那人說,“對了,你們來了幾口?”
爹指了指俺們說:“六口,俺娘和俺媳婦,還有三個小人。”
“從大連到長春的火車票一張二塊三,十五歲以下的孩子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免票,你們六口人,隻要買一張全票、一張半票就能去長春,到了長春就好辦了,吉長路、中東路現在全免票,你們不用花一分錢就可以坐到吉林。”
娘像撿到了個大元寶似的說:“大兄弟,真是太感謝你啦,不是你俺們真知不道該咋辦了。”
“謝啥,都是老鄉嘛。”那人微笑著說,然後壓低聲音對爹說,“不過,到了大連你們要緊當心點兒,大連現在被日本人占著,南滿鐵路和鐵路兩邊幾十裏的地方也都由日本人管著。日本人他娘的實在太壞了,他們不拿咱當人看。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三月,日本人占領遼東半島的時候,殺的人沒數了,還到處強奸婦女殺人放火的,幹的那些缺德事真是打著快板也道不完哪。”
聽到這裏,爹臉色大變:“現在日本人還那樣?”
“現在比以前好多了,隻要不犯事就不會抓你。”那人歎著氣說,“唉,反正現在歸他們管了,就糊弄人唄,還鼓勵開煙館妓院啥的,把大連搞得烏煙瘴氣的!”
“南滿鐵路是日本人修的?”爹問。
“不是,南滿鐵路以前叫東清鐵路,是光緒二十三年老毛子修的,光緒三十一年日俄戰爭後,長春以南的鐵路就由日本人管著了,也從那個時候起,人們把日本人管的鐵路叫南滿鐵路,長春路以北的鐵路現在由中國和蘇聯共管著,說是共管,還是由蘇聯單方麵說了算……”
大人們的談話,很多俺一知半解,可大體上還聽得明白,那就是中國雖然地大人多,還要受到地小人少的小日本欺負,就像大人打不過孩子似的。
輪船啟動了,機器巨大的轟鳴聲壓住了大人們的聊天聲,正好俺也不願聽到這些煩心的話了,就專心致誌地看風景了,一會兒瞅瞅船上的人,一會兒瞧瞧藍色的天空。這時幾隻海鷗從頭頂掠過,俺突然尋思,要是變成一隻鳥就好了,做人太累了。
又走了很久,在天空一片漆黑的時候,機器的轟鳴聲越來越小,船上的人站起來背著行李潮水般向一個方向湧去。爹對俺們說:“到大連了,下船的時候要跟緊了。”
下了船,俺們又走了一段距離,來到一個巨大的房間,這個房間足有兩裏長,幾十丈寬,高也有十多丈,房間的地麵上人挨人坐著幾千人。
爹跟娘說:“這是大連火車站,把剩下的錢給俺,俺去買火車票。”
娘從懷裏掏出布包放在手裏猶豫著說:“咱就這點錢了,離吉林還遠著哪,要是買了車票就沒錢買飯了。”
爹想了想說:“現在坐火車便宜,要是步行的話,路程太遠,二虎和三虎走不動了,再說步行得走上一兩個月,路上的花銷也不少,才將聽老鄉說,坐火車兩三天就過去了,這樣能省不少飯錢。”
聽爹這麽說,娘沒再言語,把錢交給了爹。爹走後,聽到奶奶焦急的聲音:“三虎咋發燒了呢?”
娘立刻蹲下來摸著三虎的額頭說:“三虎盡搗亂,這個節骨眼上咋發燒了呢?”
“孩子太小了,跟著奔顛了這麽長時間,唉,俺可憐的孩兒啊。”奶奶眼淚汪汪地說。
娘歎著氣說:“唉,你說咋辦,在家倒好說,這個蔫兒拔個火罐都沒法拔。”
“隻能讓他多喝水了。”奶奶樹皮似的手擦拭著眼睛說。
過了許久,爹手裏拿著幾張紙回來了,把剩下的銀元遞給了娘:“老鄉說得一點兒不假,老人和小人都不要錢,才買了一個半票,總共花了三元四角五分,還剩下一塊多呐。”爹說著,臉高興得都是褶,可娘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眉頭緊鎖說:“就剩這點錢了,到吉林還遠著哪,路上吃啥?”
“有辦法。”爹說,“現在坐車的人太多,咱買的是後天的票,在大連吃飯用不著花錢。聽說火車站有兩個粥廠,都是山東老鄉開的,今明兩日吃飯不用愁。長春那邊聽說也有粥廠,就是火車上沒有,得買點兒。不過不要緊,大連這邊的糧食便宜,一斤煎餅不到一毛錢,咱多買些路上吃。”
娘聽著聽著,眉頭上的疙瘩慢慢舒展開來:“這樣甚好,這樣甚好,對了,咱還有五十多個銅板,知不道能不能用?”
“當然能用了,咱又沒出國,關東還是民國的地盤,當然能用了。”
……
爹和娘還在商量著,俺的眼睛睜不開了,依著奶奶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身上多了幾件棉衣,爹說,那是大連的老鄉捐的。
兩天後坐上了車,這是俺第一次坐火車,感覺火車像房間似的,有窗戶,有坐椅,隻不過這是個可以移動的房間。從窗戶向外眺去,外麵是個白色的世界,山是白的,河是白的,連樹也是白色的。在這白色的世界裏,偶爾能看到像火車一樣長的隊伍,爹指著他們小聲說:日本兵。
“看起來像人物似的,實際上是頭狼,一些披著人皮的狼。”娘輕聲罵著。
三虎還在斷斷續續地發著燒,這成了家人的一大心病。下了火車,來到長春寬城子車站,爹抱著三虎找郎中瞧了瞧,又花二十多個銅板買了些西藥,三虎吃後才漸漸退燒。又坐了一天半的火車來到吉林。下火車後已是下午,大街小巷劈裏啪啦地響起了鞭炮聲。
娘聽著聽著就抹起了眼淚。爹不知娘因為啥,就問:“這是咋的啦,哭個啥呀?”
娘哽咽著說:“唉,今日是大年三十(1928年1月22日),沒想到這個年在路上過了。”
爹皺著眉頭尋思了一會兒,然後歎著氣說:“唉,這兵荒馬亂的,在哪兒過都不是個過,隻要家裏老少都好好的比啥都強。”
“唉,這倒不要緊,你說咱隻有幾毛錢了,表兄在哪裏都沒個數,這個蔫兒不是山就是河的,可咋找呀?”娘說著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這個你不用擔心,好找,好找。”爹說,“捎信的人不是說了嗎,表兄在樺甸縣第二區的老山溝,再走一百五十裏就到了,就是要飯都要不了幾頓了,這麽遠咱都過來了。再說,關東有多少咱山東老鄉,一路上對咱多好,坐火車都不要買票,下了車還有粥廠,這樣的好事上哪個蔫兒找呀?”
爹說著,娘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些:“你說好找,也得好幾天吧,可這些天咋過?像吉林這樣的大蔫兒有粥廠,再走就沒了,咱吃啥,要飯可不容易。”
“好要,吉林跟咱那個蔫兒不一樣,這邊沒遭災,要口吃的應該不難。”
爹做通了娘的思想工作後,又一路打聽著出發了。可越走山越多,隻見山連著山、嶺連著嶺,山上的樹木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山腳下很多白色的河蜿蜒而過。
白天,俺們匆忙趕路,晚上就躲進山洞裏。這樣又走了兩天,終於在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找到表大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