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關東在哪裏,是個什麽樣的地方,要走多久?不過這些俺並不十分關心,最關心的是到關東後能不能填飽肚皮,飯變成的屎好不好拉出來。
娘把蒸餅拿出來,每人分著吃了點,然後一家人踩著白雪咯吱咯吱上路了。
耀眼的太陽高高掛在天上,天空中沒有雲,也沒有風,可俺覺得特別冷,臉和脖子像是浸在冰水裏,耳朵木木的,似乎把神經給凍住了。身邊的三虎沒有喊冷,盡管他被凍得紅紅的P股露在外麵。
哥哥和娘推著獨輪車,車上放著鍋碗瓢盆被褥,爹背著奶奶走在後麵,奶奶手裏的拐棍在爹的背上搖來晃去,俺領著三虎走在中間。
走著走著,三虎突然停下來說:“二哥,俺想拉屎。”
俺知道他一時半會拉不出來,就讓他先憋會兒。三虎很聽話,點了點頭跟俺走了。又走了一會兒,他又說:“二哥,俺餓了。”
三虎餓了,俺也沒辦法,就對他說:“再忍會兒吧,到了縣城讓爹買煎餅吃。”
三虎聽說到縣城可以吃上煎餅,忽然興奮起來,噌噌地拽著俺往前走。不過這時,俺被三虎“傳染”得也餓了,真想把兜裏可以反複食用的“飯”吞下去。
俺的活倒輕鬆,把三虎看好就行了,可哥哥和娘就不行了,推了一會兒就沒勁了,這樣隻能讓爹受累了。他先將獨輪車推到前麵,然後返回頭把奶奶背過去,如此反複走了很長時間,爹也累了,就對娘說:“孩他娘,歇一會兒吧。”
娘嗯了一聲,爹就把奶奶攙扶到碗口粗的楊樹旁坐下,他自己也靠著樹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拿著砍刀踮起腳割著樹皮。見爹這個樣子,俺才發現,很多楊樹七尺以下的樹皮全被人剝光了,遠遠望去,路邊好像整整齊齊地站著兩排退了毛的“雞大腿”。
爹艱難地剝了幾塊樹皮後,又靠著樹坐下來,然後用牙撕扯著樹皮,象啃大雞腿似的,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了起來。見爹吃得那麽香,俺上去跟爹要了一小塊放到嘴裏,嚼了兩下就想吐出來,因為滿嘴是又苦又澀的味道。
路上往來的人不多,也都是自己不認識的,俺覺得納悶就問爹:“為啥小溝村隻有咱家走啊?”
爹邊嚼著樹皮邊說:“村裏很多人被土匪抓了去,不把人贖出來能離開嗎?”
娘接過話茬說:“咱真是好運氣,算是因禍得福吧。”
歇了一陣子,俺們就繼續趕路了。走到大路上時,雪漸漸少了,人卻逐漸多了起來,有推車的,也有步行的。有的獨輪車上坐著老人和孩子,也有的大人用筐擔著孩子和行李,也有孤身一人的。俺看到一個破衣老漢,像樹皮一樣的臉上胡子把嘴擋住了,肩上用短棒挑著行李,紮著褲腿,像個盲人似的顫顫巍巍地朝前走著。俺不知這些人要去哪裏,看那行頭,似乎跟自己的遭遇差不多。
冰冷的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將灰黃色的土從斑駁陸離的地麵上生生拔起,然後一行行排著隊飄向遠方。遠處灰白色的世界裏一些疲憊的人影若隱若現,頭頂的太陽躲在灰蒙蒙的雲霧裏透出無神的光。這時一個蒼老而悲涼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走著走著,路旁的幾個人把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隻見地上躺著個女人,她張著嘴,臉色跟窗戶紙一樣白,頭上圍著灰色的頭巾,前胸露在外麵。在她懷裏躺著個比三虎還小的女孩,正努力吸吮著女人的乳頭,可女人沒有絲毫反應。在女孩旁邊站著個跟俺差不多大、滿臉汙垢的男孩,他無助地看著身邊的行人。
不一會兒,娘和哥哥也走了過來,娘看了看女人和孩子,眼淚掉了下來:“太可憐了,真是太可憐了!”
“她的娘還活著嗎?”俺問。
“看樣子死了。”娘說。
“啊。”俺吃了一驚,“她娘死了,那他倆咋辦?”
“唉,能咋辦?”娘抹著眼淚說,“可憐的孩子啊。”娘說著轉身幫哥哥推車去了。
俺還沒聽明白娘的意思,這時男孩朝俺說:“哥哥,救救俺和妹妹吧。”
聽男孩這麽一說,俺立刻明白了,馬上對娘說:“娘,咱領著他們吧?”
娘推著車沒有說話,爹背著奶奶走過來說:“二虎,走吧,現在咱連自個兒都顧不上了。”
俺知道爹的意思,可不能見死不救吧,就跑到娘身邊拉著她的衣襟說:“娘,帶著他倆吧,求你了!”
娘停下來說:“二虎,咱不是不救,是救不了,現在咱是死是活還沒數哪。”
見娘沒答應,俺急了,哭著說:“娘,帶著他們吧,不帶的話就會餓死的,他倆跟俺和三虎一樣大。”
聽俺這麽說,娘停了下來,尋思了一會兒轉過頭對爹說:“他爹,你看咋辦,要麽先帶上,不行到縣城給他倆找個好一點兒的人家?”
爹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娘見爹答應了,馬上返回去,把小女孩抱到車上,那個男孩則跟在身後。娘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塊煎餅遞給小女孩,女孩接過去便大口大口往嘴裏塞,娘就一個勁地勸她慢點兒吃。娘又拿出一塊蒸餅遞給男孩,娘問:“你叫啥名字?”
男孩接過蒸餅邊嚼邊說:“俺叫沙田義,俺妹妹叫沙玉秀,小名叫秀秀。”
“你和你娘這是準備去哪個蔫兒?”娘又問。
“準備去找俺爹。”沙田義粗氣粗氣地說,“俺爹去關東半年沒回來,前兩天,村裏去了夥土匪,把俺爺爺綁走了,這是準備找俺爹把俺爺爺救出來,走到這個蔫兒娘就走不動了,夜裏後晌她的額頭很燙人,今天頭晌就不出氣了。”
“真是可憐的兩個小人啊。”娘摸著沙田義的小腦袋說,“田義啊,俺們不是不帶你們走,俺實在沒那個能耐。你也知道,這兵荒馬亂的,可又不能撂下你們兄妹不管,俺隻能把你倆帶到縣城找個好人家,你看行不?”
“行!”沙田義點著頭說,“隻要有吃的到哪都成,俺妹妹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秀秀把煎餅吃完,又在車上大哭起來,娘就說:“秀秀,乖啊,趕麽到了縣城,俺給你買稀粥吃,好吧……”
娘這麽哄著,可秀秀好像聽不懂,還是哭個不停。田義上去哄了一會兒,秀秀才止住哭聲。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俺們來到膠縣,隻見大街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七丈多寬的馬路用石條鋪成,路兩旁店鋪林立,每個店鋪前,有的挑著花花綠綠的幌子,有的掛著五顏六色的牌子,幌子和牌子上都寫著醒目的大字。哥哥念過幾年村塾,一個一個地念著上麵的字。
俺第一次來膠縣,不知為什麽,看著花花綠綠的世界,剛才的餓突然消失了,好像看景就把肚子給看飽了。娘則沒有尋思這些,她要忙她的正事。
“您要孩子嗎?”走在前麵的娘,迎上一對穿著長袍的中年夫婦問。
中年夫婦停了下來,那個婦女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娘,然後說:“男孩還是女孩,多大了?”
“兩個,男女都有,男的八歲,女的三歲多。”
“拎過來俺瞧瞧。”婦女又說。娘把田義兄妹叫了過去,婦女瞅了瞅說:“大姐,這孩子都是你的?”
娘搖搖頭說:“不是,這兩個小人兒是俺在路上撿的,他娘生病走了。”
“這樣啊。”婦女臉上流露出憐憫的神色說,“多錢?”
“不要錢,隻要你能好好對待他倆,俺分文不要。”娘說。
聽著娘和那位婦女的對話,俺感覺很不舒服,好像那婦女在大集上挑選地瓜或土豆似的,可轉念一想,唉,現在最不值錢的就是人了,甚至連個地瓜和土豆都不如。
婦女搖著頭說:“男孩還行,女孩年齡小了點兒,再說,兩個俺也養不起啊。”
娘見她有收養之意,趕緊說:“一個也行。”馬上轉身對田義說:“孩子,你願意跟她走嗎?”
沙田義沒動,緊緊抓住妹妹的手說:“俺妹妹呢,大娘?”
“你妹妹,俺再給她尋個好人家。”娘說。
田義搖著頭吞吞吐吐地說:“俺……俺要跟妹妹在一起。”
見田義這麽說,那婦女說:“這樣的話,那就實在沒辦法了,俺也不想拆散他們兄妹倆,唉。”說完,婦女搖著頭轉身離去。隨後娘又問了一些人,他們多數人隻回了一句話:養不起。
這時太陽已落西山,天空的光亮漸漸淡去,大地被黑色慢慢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