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甭殺俺爹,甭殺俺爹……”這時從亂糟糟的聲音裏傳來房喜撕心裂肺的喊聲,俺知道他家出事了,就要跳出被窩幫他,卻被娘死死拽住:“二虎,去了也沒有用。”
俺知道沒用,可還想幫他,又被娘死死拽住。
房喜喊了一陣,然後是嗚嗚的哭聲,像狂風吹動樹枝的聲音,又像落單的小鳥在深夜裏悲鳴。
很快,感覺那亂糟糟的人群在朝俺家移動,不知過會兒要發生什麽,也許也會像房喜那樣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也許……
亂糟糟的人群在大門口停了下來。
“這家不要進了。”一個人說。
另一個人說:“崔哥,大當家的不是說了嗎,進村後要像拉網那樣過濾,不漏掉一戶一人,咱走都走過來了,要麽進去瞅瞅?”
“瞅個屁,你腦袋被驢踢了是不是,沒看這家房子都拆了還能住人?快走,甭浪費工夫了。”隻聽剛才那人罵道。
他的話音剛落,亂糟糟的人群又開始移動起來,很快東麵的鄰居哭爹喊娘地叫了起來,似乎把剛才西邊的喊叫聲一下子挪到了東邊。
如此土匪在村裏整整鬧騰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聲音漸漸小去,但娘還把俺們蒙在被裏不讓出來,等到天大亮了,才把俺們放出來。隻見身上蓋了兩層被,一層棉被,一層雪被,地麵上滿是刺眼的白色。
咳咳咳……
弟弟拚命地咳嗽著,看他那勁頭,似乎想把憋了一夜的咳嗽一股腦兒咳出來。
“你們待在家裏哪兒也甭去,俺出去瞧瞧。”爹說完轉身出去了。看著爹慢慢遠去的背影,俺想起了房喜,急急忙忙來到房喜家的街門口,看到兩扇大門歪歪斜斜地貼在牆上,房喜則像尊雕像似的跪在院子中間,他的麵前躺著個“雪人”,雪人胸口有個黑糊糊的洞,從洞裏流出來的液體把身邊的雪染成了紅色。俺知道“雪人”是誰,看著眼前的一幕,突然想起了大人們講過的竇娥白雪遮屍的故事。
怕房喜凍著,俺走過去想把他拉進屋,可似乎他真變成了雕像,拉了幾下竟沒挪動地方。房喜娘從外麵走進來說:“二虎啊,甭拉了,讓他在那個蔫兒待會兒吧。”
房喜娘這麽說,俺突然覺得不該打擾房喜,讓他多陪父親一會兒,就不聲不響地蹲到他身邊。蹲下後才發現,跪在地上的房喜盡管沒有動,可他的牙齒和眼睛一刻沒有閑著: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緊瞪的眼睛快要噴出火來。
過了許久,娘過來叫俺回去,俺就說:“喜子,俺過去了,你甭難受了。”
聽俺這麽說,房喜動了,他抬起血紅的眼睛看著俺,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俺要報仇!”
“你咋報,咱可打不過人家呀?”
“長大了就能打過他們了。”
離開房喜家的時候,俺扭頭又瞧了他一眼,隻見落在房喜身上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
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爹回來了,他歎著氣對娘說:“夜裏後晌大珠山的土匪來了一千好幾,把小溝村圍得連個鳥都飛不出去,然後挨家挨戶地掏,還殺了二十多口,綁走五十多個,把能帶走的全都帶走了。”爹說著長舒了一口氣,“幸虧夜裏後晌咱沒跑,跑的話就壞了。”
“大珠山的土匪?俺的親娘哩。”娘拍著胸口嘴巴半天沒合上。俺知道娘為啥如此吃驚,因為大珠山的土匪太特殊了。
大珠山的土匪頭子叫崔寶龍,是山東巨匪劉黑七的分支。劉黑七手下有一萬多人,他們為了錢財,綁票、搶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聽說劉黑七命令手下的土匪“三不拿”、“兩不搶”。開始以為劉黑七還有那麽點人情味,後來才知道完全想錯了,他那個“三不拿”、“兩不搶”更為歹毒,三不拿是:碾子不拿、磨盤不拿、尿罐子不拿;兩不搶是:老鼠不搶、麻雀不搶。
“土匪也太狠了。”爹說,“夜裏後晌還把兩個人種了地,有好幾個被割掉耳朵、剜掉眼睛。”
“他爹,多虧你把房子拆了,不然咱家也就麻煩了。”娘心有餘悸地說,“他爹,俺看這個蔫兒待不下去了,趕緊走吧,要是他們再來,咱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娘又歎了口氣,“唉,當兵的就知道過來收稅,這麽多土匪殺人放火的,也不過來管管。”
“張宗昌能剿匪?那是等公雞下蛋——沒指望。”爹額頭上的青筋暴跳著說,“他是土匪出身,不去幫土匪就算好的了。家裏的,你說得對,這個蔫兒肯定不能待了,收拾收拾趕緊走吧。”
“好。”娘說著正準備收拾東西,立刻又停了下來,蔫蔫地說,“他爹,咱上哪兒呢,這兵荒馬亂到處打打殺殺的,哪個蔫兒能有活路啊?”
“聽說南麵和西麵也挺亂的,桂係部隊黃紹竑跟粵係部隊張發奎、黃琪翔打了起來,晉軍跟奉軍也幹著,國民黨還到處追著共產黨打,他娘的,手裏有點兒兵看把他們一個個得瑟的。”
“共產黨?聽說共產黨在井岡山建立了根據地?”娘說。
“啊,是,共產黨是為窮人打天下的,可蔣介石和汪精衛不讓咱窮人翻身哪。”爹說,“南麵跟西麵是不能去了,北方還算安靜點,要麽咱也闖關東吧?”
“聽說關東那個蔫兒有日本人、朝鮮人還有老毛子,尤其日本人太壞了,占了台灣不說,又在關東設了個什麽關東州,到處殺人放火的,咱還敢去?”娘戰戰兢兢地說。
“咱村去了很多,在那個蔫兒不是過得好端端的?人家能過咱就能過。再說五月份,日本兵不也到了青島,當下哪裏沒有日本兵,就連北平、天津都有。現在瞎子都能看出來,日本人的野心可不小。”爹提高嗓門又說,“他娘的,你說這個小日本,咱膠縣幫了它多大的忙,不僅不感激,還過來欺負咱!”
娘皺著眉頭問:“啥,膠縣幫了日本人的忙?”
“對呀,徐福知道吧,咱們膠縣人,日本以前連地都不會種,徐福到了日本教給他們種地、煉鐵、製藥,你說咱幫了他多大的忙?現在倒好,小日本強大了倒欺負起祖宗來了。小日本就是頭狼,一頭喂不熟的野狼。”爹頓了頓又說,“唉,說這些也沒啥用了,不管怎的山東是待不下去了,不去關東就沒活路了。”
“對了,今年秋天吉林樺甸的表兄不是捎話讓咱去嗎?”
“啊,去關東的話當然要找他了。”爹說,“聽說關東那個蔫兒地多人少,過去填飽肚皮應該不成問題。甭叨叨了,趕緊收拾東西吧。”
這時娘又皺起了眉頭:“去是可以,你說咱這一大家子分文沒有,關東又那麽老遠,也去不了啊。”
“咱家不是還有四畝地嗎,都賣了,聽說劉桂裕現在收了很多地,俺這就過去瞅瞅。”
“唉,好吧,現在賣地確實太虧了,可到了這個地步有啥辦法?能賣個一二百塊也行!”娘說。
見爹正要走,俺突然想到個問題:“爹,劉桂裕不是劉大腦袋他爹嗎,他家沒讓土匪給搶了?”
“沒,人家有槍有炮的,再說劉黑七的大名不是叫劉桂堂嗎,是劉桂裕的表兄,搶誰也不能搶他家。”爹說完,拿著田契出了街門。
爹走後,俺和大哥也幫娘收拾著,實際上沒啥好收拾的,就是些鍋碗瓢盆和一點點被褥。娘邊收拾東西邊歎著氣說:“老祖宗從山西大槐樹下搬過來,現在這個蔫兒又不讓活了,還得搬呐,唉,咱就這個命!”
過了許久,爹回來了,娘迎上去問:“賣了?”
“賣了。”爹說。
“多少?”
“五十。”
娘撇著嘴說:“才這麽點兒?”
“人家能要就不錯了。”爹說,“剛開始他死活不肯要,俺給他跪下了才點了頭。現在賣地的多了,不像以前。”
“咱那四畝地有兩畝是肥田,以前劉家一畝兩百塊咱都沒出手,現在倒好,算下來一畝才十來塊,他這不是趁火打劫麽?”
“現在哪能跟以前比,誰能想到今日,誰讓咱急著用錢呢?要是能給五十個現大洋也行。”
“啥,你說啥?”娘聽出了言外之意,睜大眼睛問。
“咱不是還租了人家八畝地嗎,扣了十塊錢的租,又扣了十塊的利息。”
“也太黑點了吧,今年可是災年哪,租金還收那麽多?”娘大聲說。
“這個咱賴不了,契約不是寫得很明白嗎?”
“唉,那剩下三十塊都給的是現大洋?”
“都是現大洋就好了,隻給了二十塊,剩下的給了一百多個銅板,五塊錢的軍票。”
“真是太欺負人了,軍票,現在軍票擦P股都沒人要。”
“那有啥辦法,現在咱求著人家,不是人家求著咱。”爹搖著頭說。
“你說咋辦,現在咱就這二十來塊,關東那麽遠,就是步行也去不了啊。”娘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走一步看一步吧,就是一路要飯也得去啊。”爹說,“聽說去關東有三條道,一條是先到青島,然後坐船到大連,隻不過從青島到大連的船票貴了點兒,這條道咱走不了;再一條是先步行到煙台,然後坐船到大連,從那裏坐船能便宜點;第三條是一直走陸路,繞著渤海灣過去,有錢的人可以坐火車,膠濟鐵路、津浦鐵路和京奉鐵路都開通了,從膠縣坐火車能直接坐到沈陽,咱沒那麽多的錢,隻能步行了,要是從咱這個蔫兒步行到吉林,得走上大半年。”
“大半年?俺的親娘哩。俺倒好說,你看娘,能走過去嗎?”娘說。
俺不知奶奶的腳為啥那麽小,腳掌沒有手掌大,走起路來身子一晃一晃的,好像小風就能把她吹倒了。
“那隻能走第二條道了,隻要把煙台到大連的船票錢留下來就好辦了。娘好說,俺能去娘就能去,就是背也要把娘背到關東去。”爹堅定地說。
“俺不去了,你們去吧。”這時坐在牆角的奶奶說,“俺都是黃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不想把這把老骨頭扔到別的蔫兒。”
“娘,您得跟俺們一起走。”爹求著奶奶說,“現在咱暫時過去住一陣子,等形勢好了再搬回來。再說,您也撂不下您這麽多孫子哪。”
聽爹這麽說,奶奶的眼淚掉了下來,嗷嗷哭著說:“啊……俺咋還不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