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知誰有這麽大的能耐把地主欺負了,他家可是有槍有炮的,村裏誰都惹不起,連小小年紀的俺也深知他家的厲害。
那年夏天,俺和房喜準備去村邊的小河玩,經過劉家的大門口時,正好碰到劉大腦袋,他張口就叫俺倆“小奴隸”。以前他經常這樣叫,那時聽不懂就沒有理他,現在知道不是什麽好詞,就跟他爭辯了幾句,誰知從院裏跑出兩個大人來,二話沒說狠狠扇了俺倆幾個嘴巴,打得俺的耳朵嗡嗡直響,鼻血也流了出來。俺就邊哭邊說:“你敢打俺,回去告俺爹,讓他過來打你。”
俺和房喜很快跑回家跟爹說了,本以為爹能給俺倆出氣,沒想到他歎著氣說:“唉,你們以後就別招惹他了,爹也惹不起。”
“他打了你,你去告俺奶奶呀?”俺眨著眼睛說。
“要是你奶奶也被欺負了,又去告誰哪?”爹反問道。
這個俺就不知道了,因為奶奶上麵的人都埋到了土裏,不能為奶奶做主了。正當俺心灰意冷時,房喜興奮地說:“警察,去告警察啊!”
爹搖著頭說:“沒用,甭說警察,連縣長也得罪不起。”
聽爹這麽一說,俺倆再想不到有誰能給奶奶做主了。
“爹、你奶奶還有警察都惹不起人家,咱惹不起躲得起,二虎,喜子,你倆以後可要記住了!”爹眨著無神的眼睛說。
打那以後,每次見到劉大腦袋俺就怕他了。
現在真沒想到,竟然有人能欺負劉家,一定要看看誰有這麽大的膽子,就跟著房喜往外跑。以前病怏怏的房喜今天卻顯得格外精神,一路拉著俺瘋跑著。
快到劉家時,看到很多村民躲在牆後探頭探腦地向劉家張望著,俺倆也就沒敢靠前,遠遠地向劉家瞅著,隻見劉家大門口站著一隊當兵的。房喜在俺耳邊小聲說:“聽說當兵的在跟劉大腦袋他爹借糧哪,好像要借很多,他爹不想給,當兵的說要抓人,要是把劉大腦袋抓去就好了,嘻嘻。”
“劉大腦袋家不是有槍嗎?”俺輕聲說。
“他家才幾條破槍,早讓當兵的給下了。”
俺尋思,這樣好,最好把他家的人一槍一個都崩了。俺看了一會兒熱鬧就看不下去了,因為肚子餓了,渾身又開始沒勁了,而看熱鬧是看不飽的。哥哥不知跑到了哪裏,他能捉條小魚就好了,現在看來肯定指不上了,還是到豐村的姑姑家碰碰運氣。
豐村離小溝村有三裏地,俺很快趕了過去,隻見姑姑正在院子裏推著碾,石碾下麵是些黑糊糊的東西。俺知道那黑東西是梭魚草籽,碾好了可以烀餅子吃。這種餅以前吃過,盡管比樹皮蒸餅好咽點兒,可是吃了草籽餅就跟吃了石頭似的,不好消化,拉起來更費勁。
俺就進屋想“搜刮”些別的吃。剛進屋,就看到姑夫正蹲在地上洗棉花,屋裏彌漫著一種怪怪的味道,用鼻子搜索了一下,覺得那怪味是從棉花裏散發出來的。
姑夫見俺進來,把棉花往盆裏一放,接著把濕漉漉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塊棕黃色的東西遞給俺。俺一看就明白,是塊地瓜幹。
姑夫笑著說:“二虎,餓了吧,快點吃吧。”
俺顧不上跟姑夫答話,高興地接過來,用牙撕扯著嚼了起來,記不清姑姑、姑夫給過俺多少塊這樣的地瓜幹了,隻感覺他們對俺比親爹親娘都好。
地瓜幹很快吃完了,可俺感覺還很餓,這時突然想到個問題,就說:“姑夫,俺以後會不會也餓死呀?”
姑夫聽後笑了:“你餓不死,餓死的都是那些大個子、胖子,你這麽小是餓不死的。”
“大個,胖子?那劉大腦袋也會餓死嗎?”俺說。
“劉大腦袋,哦,他餓不死,餓死的都是窮人。”姑夫說,“對了,隻要不挑食,肚子裏吃點東西就餓不死。”他說著從衣袋裏取出一團灰色的東西遞給俺。俺接過來,感覺那東西很輕,軟綿綿的像是棉花,不知這個東西能做什麽,就疑惑地看著姑夫。姑夫鄭重地說:“二虎,實在餓的時候把它吞下去,能管點用。”
聽姑夫這麽一說,俺看到水盆裏帶著怪味的棉花,突然明白了,那塊應該是姑夫食用過的。
俺說:“姑夫,俺很想死,死了就不用再餓肚子了。”
“傻孩子,要緊甭這麽想,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哪。孩子,你還年輕,一定要堅強地活著,人家餓不死,你就餓不死。再說,你活著不光是為了你自己,你還有你爹你娘,生命是他們給的,你自己不能想死就死了。再說,活要有活著的價值,死也不能白白地死去,死也要死得有點兒價值。”
姑夫開始說的話俺聽得懂,後麵說的就似懂非懂了。那天,俺還在姑姑家吃了幾個草籽餅,感覺肚子有點飽了,可自己知道,過會兒就要難受了,因為除了那塊地瓜幹變成的屎好拉外,草籽變成的拉出來可就費勁了。
回家的路上,俺碰到了房喜,想起白天劉家發生的事,就急著問他:“那些當兵的把劉大腦袋抓走了?”
房喜搖著頭說:“沒,當兵的過晌就走了,沒拉走一袋糧食,也沒把劉大腦袋抓走。”
“為啥?”俺問。
“聽說劉大腦袋在部隊有個當大官的親戚,那個親戚派了人來,當兵的就拍拍P股走了。”房喜說。
沒有抓走劉大腦袋,俺感到非常失望,可有啥辦法,人家是富人,富人就不受欺負。
回到家裏,實際上,這時的家已不像個家了,屋頂沒了,隻剩下一個炕和幾堵破敗的牆。到了晚上,俺們還像往常一樣,蓋著被褥躺在炕上,可跟躺在院子裏沒什麽兩樣。冷風嗖嗖地從臉上掃過,睡在被窩裏的俺直打哆嗦,不過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看星星方便多了。
爹忙了一天累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弟弟著涼了,一個勁地咳嗽著,其他人不知睡著與否,反正躺在炕上的俺怎麽也睡不著,似乎越睡越清醒。
不知過了多久,俺覺得臉上涼涼的,用手一摸,好像是水,俺不知哪來的水,睜眼一瞧,頭頂上有很多像糠粃一樣的東西飄飄揚揚地落了下來。原來下雪了。俺就把頭縮進被窩裏,這時自己是多麽想再住進有屋頂的家裏,可這個看似小小的願望卻難以實現了。
正當俺胡思亂想時,聽到大街上亂糟糟地叫了起來,有鑼聲、馬蹄聲,也有大人和孩子的哭喊聲。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就問身邊的娘:“娘,你聽,外麵咋了?”
娘抬起頭仔細聽了聽,然後小聲說:“二虎,要緊甭出聲,可能土匪來了。三虎,你也甭咳嗽了,再咳嗽的話,把魔鬼引過來就得把咱一家子都吃掉。”
這時爹也醒了,他起身爬到牆頭上瞅了瞅,然後輕手輕腳下來叮囑俺們:“要緊甭吱聲。”
睡在身邊的弟弟很聽話,脖子一頂一頂的,似乎努力往下咽著已到嗓子眼裏的咳嗽。
土匪以前經常來,俺深知他們的厲害,一來就搶東西,沒有東西就搶人,把人抓到山裏後,再捎信讓家人拿錢贖。如果沒錢贖,他們有時也會把人放回來,有時就幹脆撕了票。有些土匪進村也直接殺人,把人活活埋掉,活埋人還有個別名叫“種地”。
俺很害怕他們,聽到土匪兩個字心就咚咚跳個不停。俺立刻把頭縮進被窩裏,似乎現在隻有被子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村南頭著火了,土匪開始燒屋了,自衛團(小溝村自衛團)的人都死到哪裏去了?”娘小聲罵著。
爹說:“自衛團走的走、死的死,還有被抓壯丁的,上山當土匪的,剩下幾個也快餓死了,起不了啥作用了,能敲敲鑼已經很不錯了。”
娘又說:“鄰居開始跑了,他爹,咱也跑吧!”
“咋跑?娘都那麽大歲數了,咱要是跑了娘肯定就沒命了。”
……
躲在被窩裏的俺被外麵越來越清晰的嘈雜聲所吸引,很想瞅瞅到底發生了什麽,就壯著膽子從被窩探出腦袋來回瞅著,隻見村南方向一閃一閃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哭喊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土匪已經到了西邊的鄰居家,趕麽就上咱這個蔫兒了,你們一丁點兒聲音都不能出啊,要緊記住了!”爹壓低聲音好似求著俺們似的說。
聽爹這麽一說,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強烈地感受到了危險的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