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章 殺雞取卵(上)

  兩扇門啪的一聲貼到牆上,從外麵闖進幾個人來,為首的是個矬子,年約四十開外,光著頭,八字胡,皮膚焦黃,最與眾不同的是他的麵相,嘴歪眼斜地好像總在算計著什麽。上穿黑棉襖,下著湛藍色的棉褲,斜挎一支手槍。此人俺認識,是小溝村的甲長李破風,他經常用鞋踢俺家的門。那鞋子的質量應該很不賴,聽那動靜好似石頭砸到了門上。在他身後跟著幾個當兵的。

  李破風進門後四下瞅了瞅,然後盯著炕上的幾碗稀粥陰陽怪氣地對爹說:“傅清樟,關上門一大家子吃好吃的呢,啊?”

  爹有點緊張,哆嗦著說:“沒……沒啥好吃的,就……就幾碗稀……稀粥。”

  李破風用鼻子哼了一下:“稀粥還不是好飯,現在的地主都快喝不上了。”

  “這些小米是俺拿犁換的,熬了點想給孩子們補補,您看看,家裏老的小的身體太瓤了。”爹慢慢解釋道。

  李破風沒有答話,瞪著牛一樣的眼死死盯著爹,似乎想從爹幾近骷髏的臉上發現點什麽。許久,李破風轉過身指著身後的高個子兵對爹說:“這位是王隊長,是來收稅的。”

  高個子兵像根電線杆似的,快要頂著俺家屋頂了,肩上扛著兩顆金色的星星,手上戴著銀白色的手套。他進屋後一言不發,隻用兩隻賊眼亂掃。這時,李破風拿出個灰不溜秋的本子,端著翻了翻說:“傅清樟,今天來跟你把需要繳的稅算一算,今年的租賦是大洋七元兩角,特別軍費四元,河堤工程費四元,票照費和田房契稅十元四角,賑災捐一年四元,雜捐五元,連去年沒有繳的十五元六角,加起來總共再需繳五十元兩角。”說到這裏,他提高嗓門道,“傅老頭,這錢你啥時候能繳齊啊?”

  “甲……甲長,咱村今年也遭災了,莊稼顆粒無收您老不是不知道,咋還……還讓俺們出錢賑……賑災哪?”從爹嘴裏發出來的聲音像被棒子打過了似的,歪歪斜斜地在屋裏碰來撞去,“再說,租賦今年俺都繳清了,咋還繳哪?再說……”

  “他娘的,你囉嗦個屁!”爹的話把王隊長給惹火了,他邊罵邊狠狠地踹了爹一腳,“今年征收四次,這是張省長(張宗昌)的命令,全省都一樣。”

  爹被踹了個趔趄,往前蹌了一大步扶住牆才站穩,額頭上立刻滲出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俺知道爹的腿很痛,因為當兵的鞋是用“石頭”做的。哥哥見狀,瞪著眼準備跳下炕去拚命,被奶奶使勁拽住了。

  爹用袖口拭了拭額頭上的汗說:“這些稅俺認了,那雜捐是啥捐,咋以前沒聽說過哪?”

  “他媽的,雜捐也不知道?”王隊長瞪著眼睛說,“老子今天再跟你囉嗦幾句,聽好了,雜捐有雞捐、狗捐、豬捐……”

  爹愣愣地說:“俺現在沒有養雞、狗、豬啥的,也要捐?”

  爹這麽一說,又把王隊長惹火了,上前給了爹一巴掌,吼道:“老子還沒說完,打斷老子的話幹什麽?他媽的,你家沒有雞豬,有鍋台、有人頭吧,這都得捐。”

  聽到這裏,爹似乎啥都明白了,捂著臉說:“好好好,繳繳都繳,老總,俺家現在沒那麽多的錢,能不能先緩緩,等來年收成好了再……再繳,到時俺多繳成不?”

  “他媽的,說得倒輕巧,你們都不繳,我們當兵的他媽的現在都喝西北風去?”王隊長罵罵咧咧地說。

  “隊長,要麽搜搜,俺覺得他們家肯定還有糧。”李破風點頭哈腰地對王隊長說。

  俺尋思他們搜個屁,家裏的東西睜半隻眼就看個遍還用搜?沒想到李破風還是有辦法的:“隊長,也許把糧食埋到地下了,要不找個鎬子刨刨看,這些刁民可狡猾了。”

  王隊長又四下瞅了瞅,擺了擺手說:“不用了。”然後伸出帶著白手套的食指戳著爹的胸脯說:“你叫傅清樟?”

  爹嗯了一聲,王隊長繼續說道:“傅清賬,名字起得倒不錯,我說你啥時候把賬付清哪?”還沒等爹說話,他張開手掌說,“五天,我隻給你五天時間,如果五天內湊不起一半的現大洋,你就跟著我去拉大炮。”說完,王隊長和李破風帶人摔門而去。他們走後娘就大嚎起來,邊嚎邊念叨:“這日子沒法過了,你說天不下雨,地上不長莊稼,蹬蹬山都來欺負人,這上哪弄這麽多的錢哪……”

  娘這麽一哭,俺的心裏很不好受。俺不知今年的天為啥不下雨,田地裏到處開裂著像烏龜殼樣的口子,到了秋天,地裏頭不知哪來那麽多的螞蚱,鋪天蓋地像黑雲一樣飛來,吃飽後又像黑雲一樣飛去,所到之處,地麵上本來就不是很多的草,被它們啃得成了光禿禿的曬場。

  爹見娘哭個不停就不耐煩地說:“甭嚎了,嚎又嚎不出現大洋來,有啥用?”

  聽了爹的話,娘好像想起了什麽,止住悲聲說:“孩他爹,你今天是不是昏了頭,糊塗了,現在這些稅都繳不齊,咋還說收成好了多繳?”

  爹翻著白眼說:“昏啥頭,俺看你才昏頭呢,這叫緩兵之計,懂不?本來這稅收得就不合理,災年收得比豐年還多。你說咱家就四畝地,收成再好,滿打滿算隻能打二十來塊錢的糧食,除了繳租咱還能剩多點兒?可他們獅子大開口,一年雜七雜八的加起來就得繳三四十塊,你尋思尋思這公平嗎?再說,現在咱欠就欠了人家五十多塊,就是把仨小人都賣了也繳不齊啊。”

  “爹,你要賣俺嗎?”聽爹這麽說俺立刻擔起心來,就伸著脖子問。

  爹頓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嗯,想哪,可你們仨帶把的甭說不值錢,現在貴賤沒人願意要,丫頭片子還差不多。”

  “爹,那一個丫頭片子多少錢?”俺又問。

  “那得看多大,十五歲以上的值錢,能賣三四十塊現大洋,十五歲以下的不太值錢,也就賣十五六塊吧。”爹歎著氣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老天爺不讓窮人活命啊,咱多糊弄一天是一天了。”

  娘邊盛著稀粥邊說:“孩他爹,你說這些當兵的是哪兒來的,這麽狠?”

  “聽說是駐王台顧震的部隊,是張宗昌手下的。”爹說。

  “張宗昌也太不講理了,還讓人活不活了?”娘壓低聲音說。

  “唉,現在當兵的誰還跟你講理?秀才碰到兵都跟他說不清楚,甭說咱了。”爹說,“今天咱還算有運氣,聽說張宗昌的部隊可狠了,在山東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現在不是有個順口溜傳得挺厲害的,叫……”爹仰著頭想了想說,“對了,是這麽說的:‘張宗昌,坐山東,山東百姓受了坑。不怕雨來不怕風,怕的是兵來一掃清。’老百姓都恨他,尤其是濟南的老百姓,把他恨得牙根都癢癢,還編了個順口溜咒他:‘也有蔥,也有蒜,鍋裏煮著張督辦;也有蒜,也有薑,鍋裏煮著張宗昌’。”

  爹這麽一說,娘撲哧一下樂了:“這些人還真敢編啊。”娘笑了一會兒又說:“其他當兵的倒好對付,俺看出來了,這夥人個個跟惡狼似的,到時候咱要是真拿不出來,他們說得出來可就幹得出來啊。”

  爹歎了口氣說:“他們來他們的,該死屌朝上,不死當和尚唄。”

  “那要是他們過來抓人哪?”

  “讓他們抓唄,到軍營就不愁吃不上飯了。”爹不以為然地說。

  “啊,你說啥?”娘睜大眼睛愣愣地瞅著爹,淚水立刻奪眶而出,“孩他爹,你真想丟下俺娘們不管了?”

  “家裏的,跟你開玩笑的,俺能跟他們走嗎?”爹笑笑說,“他們再來俺有辦法對付。”

  “咋對付?不好對付啊,再說現在太多了。”娘用手掌拭著眼淚說,“王台、王戈莊、泊裏都有當兵的,大小珠山還有李永平、崔寶龍幾夥土匪,這些龜孫的跟吃流水席似的,一撥一撥地來,再一撥一撥地走。”

  “不是還有大刀會嗎?大刀會向著咱。”爹說,“你忘了今年夏天,一百多個大刀會員把李善亭(土匪)都打了,還搶了崔家莊的大地主,包圍了紅石崖的鹽務局,真給咱窮人長臉。”

  “大刀會上個月不是讓顧震給打散了?現在還有?”娘皺著眉頭說。

  “是,是打散了,也許風頭過去了還能再湊起來。”爹含含糊糊地說。

  ……

  見爹娘為難的樣子,俺想到一個主意:“爹,娘,長大了俺也要當官,最好當張省長那樣的大官,到時候這些小兵就不敢再來了……”

  “二虎,悄悄地吧。”爹小聲說,“你想當什麽俺都依你,就是不能當張宗昌那樣的官,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禍害人,其他屁事幹不了,就連自己有多少老婆都知不道。”

  “不會吧?”娘笑著說,“他爹盡說瞎話,能連自個有幾個老婆都知不道?”

  “俺說啥瞎話?”爹提高嗓門說,“人們不是叫他‘三不知’將軍嗎?你知道哪三不知?”爹頓了頓說,“不知有多少兵,不知有多少錢,不知有多少老婆,是這三不知。”

  “啊,這種混混還能當將軍?”娘眨著眼說。

  爹壓低聲音說:“這是亂世,有啥也古事不能發生。”爹好像想起了什麽事,對大家說:“對了,以後不管在哪個蔫兒,說話嘴巴上一定留個把門的,指不定哪句話說錯了,你的小命也就沒了。”

  “他爹,說得太嚇人了吧。”娘說。

  “俺嚇唬你幹啥。”爹小聲說,“就拿張宗昌來說吧,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你忘了,民國十四年,就是青島紗廠大罷工那年,張宗昌殺了多少人,又抓了多少。他拿日本人和土匪沒辦法,對付咱這平頭百姓本事大著哪,有多少人因為說錯話掉了腦袋。”

  “唉,這世道,窮人真的沒有活路啊。”娘搖頭歎氣說,“以前咱家多好,吃喝不愁,怎麽這日子越過越窄巴了。”娘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他爹,你說今日把肚子對付過去了,那明日咋辦?”

  “趕明個兒把房子拆了吧。”爹麵色凝重地說。

  “他爹,要是把房子拆了,這大冬天的一家老小可咋過呀?”

  爹提高嗓門說:“沒事,過兩天咱在院子裏搭個窩棚,人要是餓死了,留著房子有啥用?你不是知不道,咱家實在沒有可賣的了,那四畝地肯定不能動,房子又沒人要,如果不拆的話全家都得活活餓死。”爹又安慰娘說,“家裏的,房子好說,等以後有錢了再蓋,人要是沒了,以後有錢也買不回來了。”

  娘哀歎著說:“看現在這個樣,咱家猴年馬月能有錢呐?以前還有兩頭牛,一頭被土匪牽走了,另一頭賣了,犁也賣了,明年種地都成了問題,還能有錢……”

  娘這麽一提,俺想起了家裏以前的兩頭大黃牛,一公一母,那頭公的是母的生的。剛生下來的時候站都站不穩,慢慢長大後,俺和哥哥經常牽著它們到地裏吃草。俺很喜歡那頭溫順的母牛,給它撓癢癢的時候,它就伸出長長的澀澀的舌頭舔俺的臉。後來那頭母牛賣給了日本人,聽說,日本人買了很多牛都運到了日本,公牛則被大珠山的土匪搶走了。

  “能將就一天是一天,不拆房子的話連一天都將就不下去。”爹長出一口氣說,“前些日子你不是知不道,宋明一家五口都喝了藥,難道咱也走他那條路?”

  “唉,要是拆了人家就要了?好房子都賣不出去。”娘皺著眉頭說。

  “拆了有能用的,門和窗能當柴火,那些柱啊梁的,要是碰到蓋房的,或許能賣上個好價錢。”爹指著屋頂說,“這些梁椽還不少,要是都賣了能換不少東西。”這時爹朝炕上喊道,“大虎、二虎,明日哪兒都不要去了,一起跟爹拆房子,三虎也甭出去瞎溜達了。好了,飯都涼了,快點吃吧。”

  接著,大家就開始吃飯,俺一口氣喝了兩碗稀粥,感覺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也用不著擔心小米變成的屎拉不出來。

  次日天蒙蒙亮,爹就開始拆房子了,先把屋裏的鍋碗瓢盆被褥搬出來,然後開始卸門卸窗。娘沒有幫忙,隻是坐在旁邊一個勁地抹眼淚。到天大亮的時候房子拆完了,爹把拆下來的門窗椽柱裝到獨輪車上,然後跟哥哥推走了。

  正當俺無所事事的時候,房喜從外麵進來了,笑嘻嘻地到俺耳邊說:“劉大腦袋家被人欺負了,快去看看吧。”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