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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十五日一大早,趁著天氣涼快,老田就帶著張頌臣、薑耀成、張麻子、楊金根、薑鶴卿和周以倩去潘家塘了。七個人裝扮成一家有錢有勢的闊戶,似乎是串親戚的模樣。張頌臣扮成老爺,穿著一身綾羅綢緞,撐著一把陽傘,裝模作樣地坐在轎子裏;老田扮成少爺,耀武揚威、頤指氣使地跟在轎子後麵;薑耀成扮成管家,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地走在轎子旁邊;周以倩扮成丫鬟,手裏捏著一條小手絹,亦步亦趨地跟在老田身後;張麻子和薑鶴卿扮成轎夫,賣力地抬著轎子,滿頭大汗淋漓;楊金根則扮成跟班走在轎子的前頭開路,一邊煞有介事地搖著折扇,一邊指手畫腳,吆五喝六。

  去潘家塘的人選,是老餘、老田和張頌臣三個人經過再三考慮才定下來的。老餘本想親自跑一趟的,但老田死活不同意。他嚷嚷說:“大戰在即,你作為主管作戰的一把手怎能丟下部隊不管,去冒這種險呢!整個作戰的方案,還要等著你來定盤子呢!不行,不行,你不能去,我替你去!”老田這一說,大家都覺得有道理,紛紛阻攔老餘。老餘沒辦法,隻好打消親自上陣的主意,讓老田替自己去了。張頌臣去,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覺得自己對闞式模有恩,說話也許能管點用。薑耀成去,是張頌臣提的建議。他對老餘說:“闞式模那人我了解,有兩個最大的嗜好,一是愛下棋,二是愛喝酒。他是個出了名的酒壇子,見了酒就不要命。隻要能坐到一起喝幾杯,他就連爺娘老子都不管了,什麽事情都好辦。我這老弟薑耀成和闞世模一樣,也有下棋、喝酒兩大嗜好,下棋不輸任何人,喝酒更是天下無對。所以呀,帶上薑耀成去,辦起事來準痛快!”

  老餘本來想派幾個槍法準的人去當衛士,但老田不同意。他說:“闞團有好幾百人呢,槍法準的多的是,你派幾個槍法好的人去,管什麽用?我看呀,在那種場合,槍法好的沒準派不上用場,武功好的倒可能有點用處。”老田這一說,老餘也覺得有道理。於是,他便把全大隊裏武功最好的楊金根和薑鶴卿、周以倩派給老田帶著了。

  沒想到,張頌臣的話還真是說對了,在闞世模麵前,會喝酒,會下棋,辦事就是痛快。中午飯時,張頌臣和薑耀成一邊一個,把闞式模夾在中間,來回不停地灌酒。結果,飯還沒吃完,闞式模就撐不住了。他紅著眼,醉醺醺地看著薑耀成說:“行,嘿嘿,薑老伯你真行,是個人物,會喝酒,跟我對脾氣。你薑老伯這個朋友呀,我今天交定了。看在恩人和你薑老伯這兩個朋友的份上,這回我下定決心了,不跟他娘的小鬼子幹了!反正,反正,我闞世模下定決心反正了!”

  本來是陪客角色的薑耀成因為會喝酒成了主角,而本來應該唱主角的老田卻因為酒量一般反倒被撂在一邊了。看著這局麵,老田有些尷尬,薑耀成也有些尷尬。薑耀成端起酒杯,麵對著闞世模,眼睛卻側轉過來看著老田說:“老田呀,闞團長都正式表態說下定決心反正了,你是不是也代表遊擊隊正式表個態熱烈歡迎呀?你可是咱們遊擊隊的主心骨呃,一言九鼎,說話算數的。來、來、來,老田,張大哥,咱們和闞團長共進一杯!這一杯就算是歡迎酒、入門酒!從此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薑耀成話還沒說完,老田就高舉酒杯,站到闞世模麵前了。“歡迎,歡迎,”他望著闞世模,熱情洋溢,笑容滿麵,“闞團長,你旗幟鮮明地率部反正,回歸抗日隊伍,這是好事,最大的大好事,我代表臥蠶山抗日遊擊隊表示熱烈歡迎!”

  “歡迎個屁,我話還沒說完呢,”闞式模忽然眼珠子一瞪,看了看老田,“我闞式模大小也算得上是個人物,不是任人擺布的膿包。反正是反正,但有四個條件:第一,投國軍,不投遊擊隊;第二,回江西,不留湖南;第三,我們要橫穿照壁山,借道平江去江西,請遊擊隊提供方便,保證路上安全;第四,遊擊隊打潘家塘,我們保持中立,甚至可以提供一些方便,但請刀下留一個人的性命。這四條沒得商量。你們同意,我就立即反正;你們不同意,那就算他娘的瞎扯淡!”

  闞式模這番話很噎人。薑耀成聽了,不覺大吃一驚。他怕老田受不了,連忙端起酒杯打圓場:“來、來、來,喝酒,喝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太白的詩寫得多好啊!咱們呀,還是先喝酒要緊,別的事慢慢商量!老田、闞團長、大哥,喝酒吧,莫使金樽空對月啊!”

  “對、對、對,先喝酒,先喝酒!酒喝痛快了再說事!老闞,你他娘的別光顧著說話了,趕緊端起杯子喝酒吧!”張頌臣一邊說話,一邊端起酒杯在闞世模的酒杯上碰了一下,然後往自己嘴邊一送。隻聽“嘰哩”一聲響,滿滿的一杯酒已喝了個精光。

  薑耀成又喝了一杯酒。他把酒杯底朝上倒拿在手中,睜大眼對著闞式模嚷嚷道:“看、看、看,我這一杯又光了噢!喂,你那一杯可還沒喝完呐!快喝呀,老闞!喲、喲、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喊你做老闞,太高攀了,闞團長,你不介意吧?”

  闞式模似乎很感動。他端起酒杯一仰而盡,看著薑耀成,誠懇地說:“這有什麽可介意的?你薑老伯那麽大年紀,那麽大能耐,能和恩人稱兄道弟的人物,喊我一聲老闞,那是我八輩子的榮幸嘍,我求之不得呢!”

  張頌臣伸手摸摸鼻子和嘴,笑嗬嗬地說:“哎呀,什麽八輩子榮幸、九輩子榮幸!我們四個人今天能聚到一起,那就是緣分!緣分,明白不?那是求佛爺求菩薩求祖宗求太上老君也求不來的!我看呀,咱們既然有緣分,互相之間的稱呼就別那麽講究了,簡單點,行不?我嘛,就叫老張。我耀成老弟呢,就叫老薑。老田嘛,還叫老田。你闞式模呢,就叫老闞。老闞,你看這樣好嗎?”

  闞式模異常激動,竟至老淚縱橫,啜泣了好一陣,又抬起手背擦了好一陣眼圈,才佯裝笑臉,端起酒杯,說:“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讓各位前輩見笑了。自從投了日本鬼子以後,我這張臉就藏到褲襠裏去了,再也見不得人了,真是人見人笑,人見人罵,誰都可以朝我啐唾沫、扔磚頭,誰都可以操我祖宗八輩子的娘。我曉得自己是造下天理難容的孽了,一輩子永遠也翻不過身來了,所以也就沒打算還有讓人尊重的一天。別看平時老有人畢恭畢敬地喊我做團長,其實我曉得這稱呼不光彩,不體麵。別看我天天喝酒下棋挺熱火,其實我心裏比誰都苦,眼淚老往肚子裏咽。今天,各位前輩能不怕玷汙,自貶身份,和我平起平坐,叫我一聲老闞,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嘍!”

  見闞式模漸漸平靜下來了,似乎可以正式商談反正的具體事宜了,老田便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說:“老闞,剛才你說的那四個條件,前三條嘛,都不成問題,我現在就可以明確答複你。隻要你回到抗日立場上來,那就什麽事情都好辦。投遊擊隊,我們最歡迎。投國軍,不投遊擊隊,我們也沒意見。留湖南,我們高興。不留湖南,要回江西,我們也同意。你們如果要橫穿照壁山去江西,我們遊擊隊可以提供條件,並且能保證照壁山這一段路絕對安全。至於最後一條嘛,我不是不答應,而是有一點不理解。你要求刀下留一個人的性命,那這人是誰呢?他怎麽會有那麽大的麵子,值得你作為一個條件公開提出來呀?”

  “是呀,是呀,我也覺得這一條有些蹊蹺,”薑耀成連忙接下茬,“老闞呀,你要老田刀下留人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呀?”

  闞式模看著薑耀成,張口就說:“狩野晉夫!”

  “狩野晉夫?狩野晉夫是誰呀?”老田、薑耀成、張頌臣三個人幾乎是同時一愣,然後又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沒錯,我要保的就是狩野晉夫!”闞式模頭一抬,胸一挺,正襟危坐。

  “這名字好怪啊,莫非是個日本人?”薑耀成問。

  “沒錯,狩野晉夫就是個日本人,”闞式模轉眼看看薑耀成,“而且還是個日本軍人呢!”

  “日本軍人?普通士兵嗎?”老田問。

  “不!不是普通士兵,而是軍官,一個下級軍官——鎮守潘家塘的日軍頭目!”闞式模轉過頭來,眼睛看著老田。

  “喲,你要救一個日軍軍官的命?”老田驚訝地問。

  “怎麽,不行嗎?他是日本人不假,是日本軍官也不假,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願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來保他!”闞式模麵容嚴肅,一點笑容都沒有。

  “不是不行,而是,”老田語氣遲緩,麵容嚴肅,“而是要好好商量一下!”

  “這有什麽好商量的呢?這是我提出來的條件嘛,你們同意就同意,不同意拉倒!”闞式模冷冷地說。

  闞式模的話又不中聽了,薑耀成急忙端起酒杯打圓場:“哎喲,老闞,天下那麽多好人你不保,卻唯獨要保一個鬼子軍官,這話說出去多不好聽啊!”

  “不好聽就不好聽唄,我不在乎,”闞式模似笑非笑,“我這人就這樣,平生隻以義氣為重,不管別人怎麽看!”

  張頌臣好久沒說話了,這時臉漲得通紅。顯然,他的脾氣上來了。突然,他睜大眼,瞪著闞式模,大聲吼道:“鬼子軍官你也要保,為什麽呀?”

  闞式模頭一低,避開張頌臣的眼神,低聲說:“我保他,當然是有原因的嘍!”

  “狗屁原因!”張頌臣勃然大怒。

  闞式模的臉色開始變了,一會兒青灰,一會兒又紅紫。他忽地站起身來,端起酒杯,送到嘴邊,一仰脖子,喝了個幹幹淨淨,伸手抹抹嘴巴邊,大聲嚷道:“隻要是日本兵,那就是殺人魔鬼。隻要是日本人,那就是中國人的仇敵。以此類推,隻要是投降過日本人的,那就一定是跟著日本人無惡不作,壞事做絕,天良喪盡的賣國賊,該剮該殺,十惡不赦。你們是不是都這樣認為的呀?”

  “老闞,老闞,坐下,坐下,”薑耀成站起身來,雙手放在闞式模的肩頭上,硬將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有話好好說嘛,著什麽急呀!來、來、來,喝酒,喝酒!”

  老田實際上也火了。他忍了好一陣,才沒讓自己的火發出來。他一隻手扶著桌子邊,一隻手攥著酒杯,轉臉掃了一眼闞式模,語重心長地說:“老闞呀,張老板是個血性漢子,他的火不是輕易發的,你要諒解啊!”

  “是呀,是呀,我張大哥發火,那絕對是有原因的,”薑耀成連連點頭,“別的不說,就說他的福湘米行吧,那損失多大呀!嶽陽分行最早一個挨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碼頭、倉庫、廠房、辦公房幾乎全部都被炸沒了,人也死了好幾十個。”

  老田一揮手,打斷薑耀成的話,眼盯著闞世模說:“就連薑老伯的親老弟薑耀農也被炸死了!他是張老板手下的頭號大將,最親最得力的助手,當時任嶽陽分行的總管。他被炸死,無論對張老板來說,還是對薑老伯來說,那可都是無法彌補的巨大損失呀!”

  “哦,是嘛!”闞式模望望張頌臣,又轉眼望望薑耀成。

  薑耀成淚花一閃,轉眼望著窗戶,歎了口氣:“唉,我老弟耀農死了是個損失,但還不算太大,主要是幾十個員工被炸死了,那才真是損失巨大呀!那些員工都是米行的精英,經過千挑萬選、千錘百煉才培養出來的,真可惜!嶽陽分行被炸之後,南縣分行、益陽分行、漢壽分行、常德分行也相繼被炸毀了。再後來,你也知道,長沙、衡陽相繼陷落後,米行設在長沙的總行和衡陽分行也都遭受到了重大損失,總行甚至一度被迫關門歇業。福湘米行,那可是我張大哥一生的心血啊!他艱難創業,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搞成了今天這個規模,成了全省聞名的大企業。但沒想到,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搞起來的企業,卻在一夜之間毀於日本鬼子的炮火與鐵蹄之下。你想想,這個仇恨能不大嗎?”

  “米行被毀還隻是家仇。家仇再大,也比不上國恨,”老田接過薑耀成的話題,一邊說,一邊不時地瞄瞄闞世模,“張老板的心裏裝著全天下,裝著整個國家、民族、世界。在他的眼裏,國恨遠比家仇重要。日本鬼子四次攻打長沙,他都是親身經曆過的。日本鬼子在長沙城裏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他都是親眼看見過的。他目睹了長沙這座千年古城被鬼子毀壞的全過程,心裏哪能沒有火呀!這些火都裝滿了他的胸膛,往外發一發,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如果一個人,心裏裝滿了那麽多的國恨家仇,卻忍得住,一點也不往外發,你說說,那他還是個正常人嗎?”

  “嗨,別盡顧說我了,”張頌臣對著老田揮揮手,“還是把你自己的經曆說說吧!你的經曆比我還多,而且還都是老闞不曉得的,不妨說給他聽聽!”

  “是呀,我的經曆確實很多,一天一夜也說不完,”老田長歎一口氣,“鬼子打嶽陽,我就趕上了。鬼子好幾次打湘北,我都趕上了。鬼子在湘北製造的好幾次慘案,我也趕上了。鬼子推行殺光、搶光、燒光的三光政策,瘋狂地屠殺中國人民,搶劫中國人民的財物,破壞中國人民的家園和大好河山,我都曉得。鬼子殘害中國人民的很多慘無人道、卑鄙齷蹉的行為,如用鐵絲穿胳膊,用鋼針戳手指和腳趾頭,用刺刀挑著小孩玩耍,甚至剝皮抽筋、剖腹挖心、挖眼割舌、活埋、輪奸婦女等,我也都親自見過不少。這些事情可真是觸目驚心啊,說起來令人膽寒心顫!比如說吧:1939年9月23日,日軍攻占田營鎮,抓住了很多中國軍民,對他們進行了極其殘暴的殺戮和蹂躪。中國守軍的一個副團長和另一名軍官被日軍抓住了。日軍將他們的頭皮剝開,把頭皮翻轉過來覆蓋住雙眼,又從胸部開始剝皮,一直剝至腿部膝蓋。中國守軍的一個營長被日軍抓住了。日軍用長鐵釘子將他的四肢釘在門板上,然後淋上煤油活活燒死。營田鎮的一名少女被日軍抓住了。日軍要強奸她,她拚命反抗。日軍惱羞成怒,竟然剝光她的衣服、剮掉她臉部的肌肉和乳房,然後拋屍野外。1941年9月鬼子攻打湘北縣城,抓住了城防營的營長曹克。鬼子用長長的鐵釘子把他活活地釘在牆上,然後剖胸、挖腹,再往他體內灌入煤油活活燒死。1941年9月18日,日軍攻占湘北重鎮青山後,也對當地的軍民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屠殺。有兩個日本鬼子抓住兩個中國小孩後,把他們當玩物玩耍。一個鬼子用刺刀戳進孩子的屁眼,然後抓住孩子的兩條腿使勁撕,將孩子活活地撕成兩半;另一個鬼子則是先將孩子拋向空中,然後再用刺刀的刀尖接住,活活地將孩子捅死在刀尖上。一個女青年被日本鬼子抓住了。鬼子不僅當著很多中國人的麵強奸了她,而且還強迫一個中國村民,也就是那個女青年的鄰居,當眾對女青年進行奸汙。這些都是我親眼見到的事實。這些事實夠令人毛骨悚然吧!至於日本鬼子殺害的中國人,數目之眾,那就更是數不甚數,誰也說不清了。就我知道的,1939年6月23日轟炸湘北縣城那一次,日軍就炸死炸傷中國軍民1700餘人,絕戶42家,炸毀房屋500餘棟,民船70多條。1939年9月攻占田營鎮那一次,日軍殺害的中國軍民至少在2000人以上,強奸的婦女多達100餘人,燒毀房屋300多棟、1700多間。1941年9月攻占青山那一次,日軍屠殺的中國軍民也多達一千餘人。1943年5月,日軍還在漢壽縣的廠窖製造了一次特大的慘案,連殺三天三夜不封刀,結果殺死了三萬多中國人……”

  老田的話,薑耀成都聽得目瞪口呆了。他突然打斷老田,插話說:“你們家呢?我好像聽誰說過,你們家也有很多人被日本鬼子殺害了是吧?”

  “我們家呀,都快被日本鬼子殺光了,”老田低下腦袋,眼睛看著地,“老父老母、老婆孩子、兄弟叔侄無一例外,全都被日本鬼子殺死了。全家死了十八個,都是一次被殺死的。如今呀,家裏就剩下我一個光杆司令了。嗨,豈止是我們家隻剩下我一個了呢,我們那個村也隻剩下我一個了。我們那個村近二十戶人家,二百多口人,一天之內就被日本鬼子殺光了,殺絕了。那天呀,正好我出門了,因此僥幸躲過了一劫。要不是趕得巧,出門不在家,可以肯定,我也活不到今天了!”

  聽了老田的這番話,闞式模感到震撼了。他天天在軍隊裏,很少接觸老百姓,哪裏曉得日本鬼子還有這些慘絕人寰的罪惡呀!他低著頭,紅著臉,囁嚅道:“是、是我錯了,錯看他娘的日本人了!娘的個××,日本人全他娘的不是東西!”

  老田看著闞世模,搖搖手說:“不、不、不,老闞,你這話也不對。凡事不可一概而論,要具體分析。日本人不能說全他娘的都不是東西。要承認,日本人裏邊確實有好人,甚至是有很多很多好人。日本兵嘛,也不能說人人個個全都是壞事做絕的惡人壞家夥。要承認,他們裏麵也有好人。而投降過日本人的中國人呢,那就更不能一言以蔽之,都說成是甘心充當日本人的走狗,壞事最絕、天良喪盡的漢奸,十惡不赦、該剮該殺的賣國賊了。就以你來說吧,你投降過日本人,那肯定是個錯誤,一個很大的錯誤。這一點,你要承認,絕對不能否認。但你也打過日本鬼子呀,有過抗日的光榮經曆呀,立過很多保家衛國的戰功呀,對不對?所以呀,對你這個人要具體分析,全麵分析,不能一概而論,特別是要看發展,看現在的表現,看將來的走向。犯了錯誤不要緊,還可以改正嘛。隻要你改正了,回到抗日的隊伍中來了,那就是好人嘍!”

  “謝謝你了,”闞式模突然站起來,一邊說,一邊對著老田彎腰鞠躬,“你能公平地看待我,客觀地評價我,我很高興。老田呀,你剛才說的話,我很讚同。凡事確實不可一概而論,要做具體分析。你放心,從今以後,我闞某不會再跟日本人走了!”

  “不,老闞,僅僅做到不跟日本人走,那還是遠遠不夠的,”老田目視著闞式模,麵容異常嚴肅,“要回到抗日戰線上來,為抗日救國多做工作,那才是真正的改惡從善,悔過自新。你的條件和我們不一樣,可做的工作比我們可能還要多得多呢!比如說吧,你手下有兵,可以上戰場打日本鬼子,對不?你在軍政界年頭久,認識的軍政要人多,可以找他們做工作,動員他們為抗戰出力,對不?你和很多偽軍頭目都相識,有交情,你也可以做他們的工作,動員他們反正,回到抗日戰線上來呀,對不?另外,你剛才提到的狩野晉夫也使我想到了一件事。日本人裏麵,包括普通人和軍人,都有不少是有厭戰情緒,甚至是有反戰情緒的。他們不讚同對華作戰,不同意日本軍部的作法。這些人,我們接觸不到,你卻可以接觸得到呀!你完全可以找他們做工作,動員他們參加到反對日本侵略者的戰線上來呀,對不?”

  “是、是、是,這個工作我可以做,我完全可以做,”闞式模連連點頭,“我剛才沒說清楚,狩野晉夫這個人的工作是完全可以做的,他的情況非常特殊。他本來不是軍人,而是一個中學教師,是被強迫當兵的。他對中國很了解,對中國的文化很感興趣,對日本侵略中國也很反感、厭惡。到中國後,他雖然也參加過一些戰役,但他從不濫殺中國的平民百姓。對日本軍人的一些醜惡行徑,如強奸婦女、燒殺搶掠等,他更是深惡痛絕。這個人,我很了解,他確實是一個好人。”

  “那你是怎麽了解他的呢?”老田問。

  “嗨,這話說來,就有些複雜了,”闞式模長歎一聲,“在旁人眼裏,我闞世模是個粗鄙武夫,不學無術。其實,我是個讀書人出身,還在日本留過學呢。就是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我結識了狩野晉夫。當時,我和他在一個學校裏讀書,常在一起聊天、打球、下圍棋。他特別愛下圍棋,下起棋來,飯都可以不吃,覺也可以不睡。而我呢,也是一個嗜棋如命的棋簍子。一來二去的,我們就通過下圍棋結成了知己。戰爭爆發後,他被征了兵,來到了中國。於是,我們又在戰場上相遇了。去年長沙會戰時,我的部隊被日軍包圍了,麵臨彈盡援絕、全軍覆沒的危險。正是在這時候,狩野晉夫來勸我投降。剛開始,我死活不肯投降,甚至想自殺殉國。狩野晉夫就耐心地勸我說:‘世上最大的事莫過於人命,世上最大的善事莫過於保全人命。你死了,全團近三百號人都得死。你活下來,全團三百號人都可以活下來。你好好想想吧,是你一個人的名節重要呢,還是全團近三百號人的性命重要呢?’後來,我就是聽了他的這番話才投降的。田先生,我知道自己犯了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成了曆史、民族的罪人。但蒼天可見,我犯這個罪,真不是因為自己貪生怕死,而是為了挽救、保全全團近三百號人的性命呀!”

  “那後來呢?後來怎麽你們又都來到潘家塘了呀?”

  “狩野晉夫是奉命來潘家塘鎮守軍火庫的,而我則是他向矢川要來的。”

  “謔謔,你們兩人的經曆還真是頗有傳奇色彩啊!”

  “是啊,我們兩人的經曆確實頗有些傳奇色彩。我們兩人的交往,緣分就在圍棋上。最初,我們是因棋而相識。後來,我們是因棋而相交。直到今天,我們也還是因棋而再次相逢相見,終於成了至死不渝的棋友。”

  “你們現在還經常在一起下棋嗎?”

  “那當然嘍!我們現在每天都相見,每天都下棋,而且是下棋壓倒一切。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棋是絕對不能不下的!”

  老田笑了笑,指指薑耀成說:“我還以為這世上除了我們這位薑耀成老伯之外,再沒有第二個棋瘋子了,卻沒想到在潘家塘這麽個山角落裏便碰到了兩個!”

  “喲,薑老伯會下棋?”闞式模問,回頭看著薑耀成。

  “嘿嘿,薑老伯豈止是會下棋呢,”老田笑了笑,“他簡直就是嗜棋如命了!”

  “唉喲,那太好了,那太好了,跟我對路子,”闞式模開心地笑了,隨即把飯碗一推,大喊起來,“來人,收飯碗,擺棋盤!”

  飯還沒吃完,就擺起了棋盤。連下兩局,薑耀成都贏了。闞式模的棋癮上來了,但他正要重擺棋盤再下時,薑耀成卻不肯再下了。他撩起長袍,站起身來,看了看闞式模,指著老田說:“謔謔,闞老弟,不好意思,老朽腸胃不適,要去趟茅廁,就讓田老弟陪你下一盤吧!嘿嘿,闞老弟,你可別小看這位田老弟喲!他雖不像老朽那樣嗜棋如命,平常棋下得不多,棋術卻獨有高招,比我還要高得多喲!”

  “是嘛,這世上還有比你薑老伯棋術更高的?”闞式模眯起眼,目光轉向左邊看看薑耀成,又轉向右邊看看老田,那神情有些不以為然,顯然是不大相信老田的棋術能有多高。

  老田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搓著手說:“嗨,薑老伯說笑話了!下棋嘛,我也就略知一二而已,哪敢和前輩高手相提並論呀!”

  “嗨,棋術高不高,光說也沒用,下一盤不就明白了嗎,”闞式模一邊擺棋盤,一邊向老田招招手,“來、來、來,咱們下一盤,咱們下一盤!”

  連輸薑耀成兩局棋,闞式模覺得很沒麵子。因此,和老田下棋時,他格外慎重,每走一步,都要經過反複的思考。但他沒想到,老田的棋藝比薑耀成還高得多。和薑耀成對弈,他勉強還能攻城掠地,爭持一番。而和老田對弈,他就真是連招架之功和還手之力都沒有了,隻走幾步,就得偃旗息鼓,繳械投降。沒多久,他就連敗三局。這一下,他真心服了。

  老田的棋藝,不僅闞世模服了,就連張頌臣和薑耀成也都服了。張頌臣嘖嘖稱羨地說:“唉喲,老田,你這兩下子真神了,自小就練的吧,跟誰學的呀?”

  老田望著張頌臣,微微笑著說:“不瞞你老人家,圍棋乃是家學。我祖上出過一位下棋的高手,曾被乾隆皇帝譽為棋仙。自那以後,我們家便世世代代習學棋藝,相傳不輟……”

  老田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闞式模打斷了。他急急忙忙地問:“田兄,你那位先祖莫非是湘北彭公彭興恕?”

  老田說:“沒錯,在下那位先祖的名諱正是彭興恕!”

  “哦,難怪你棋藝那麽高,原來你是彭公興恕的後人!彭公興恕,那可是空前絕後的一代國手呀,曆史上鼎鼎大名的,還有一部棋譜流傳於世呢!我闞式模仰慕已久,想不到今天遇上他的的後人了,真是有福氣呀!田默兄,幸會,幸會!”闞式模雙手抱拳,彎腰低頭,對著老田不停地打躬作揖。

  張頌臣也很佩服老田的棋藝,但他顯然還有不明白的地方。他盯著老田,一本正經地問:“下棋是門很深的學問,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學得精的,你雖說家學淵源,但也得經常習練才成呀!奇怪,我來遊擊隊也有些日子了,怎麽沒見你下過棋呢?”

  老田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說:“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唄!嗨,白天忙得暈頭轉向的,哪有時間下棋呀!要下棋,當然也隻能是晚上嘍!其實,我晚上經常下棋的,隻是你睡覺去了,哪看得到呢!”

  “晚上下棋,和誰下?”張頌臣問。

  “老餘呀!”老田說。

  “老餘?是你們那位隊長餘長水嗎?”闞式模問。

  “對,就是他!”老田點點頭。

  “是嘛,他也會下棋?”闞式模問。

  “當然會嘍,他也是我們彭家人嘛!”老田說。

  “他也是彭家人!怎麽回事?你們兩人都不姓彭,怎麽都是彭家人呀?”闞式模不明白了,瞪大眼盯著老田。

  老田嗬嗬一笑:“嗨,我們倆是堂兄弟,原來都姓彭,幼年時被過繼出去了,所以就改成了今天的姓!”

  “哦,原來如此,”闞式模恍然大悟,“那你和老餘相比,誰的棋藝更高一籌呢?”

  “他比我下得好,我甘拜下風!”老田說。

  “是真的嗎?”闞式模問。

  老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是真的!他的棋藝確實在我之上!”

  “哎呀,了不得喲,你們遊擊隊可真是人才濟濟,藏龍臥虎啊,居然有這麽多神出鬼沒的棋藝高手。這回呀,我闞世模可真是大開眼界了。哪天呀,我一定要去趟盤山,向你們那位圍棋第一高手餘長水隊長登門求教,請他教我幾招!”闞式模就像小孩子一般,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但沒過多久,他忽又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

  “嗨,你說我多蠢喲,眼跟前不就有一位好老師嘛,幹嘛要舍近求遠去盤山呀?喂,老田,幹脆你別走了,留下來給我當老師,教我下棋,行不?”

  老田看看闞世模,眯起眼,似笑非笑地說:“留下來給你當老師?謔謔,你有心學,我也沒心教呀!”

  闞式模眼一瞪,滿臉嚴肅地說:“你以為我是個混世魔王,真的隻曉得下棋、喝酒、混日子?不,老田,你看錯人了。我好歹也是個中國人呀,良心還在的。我曉得哪個事大哪個事小,也分得清輕重緩急的。我糊塗不假,愛喝酒不假,愛下棋也不假,但我絕不會糊塗到隻為了學下棋而留你的,明白嗎?”

  老田笑笑:“闞兄莫非是位隱士,隱之於棋……”

  闞式模打斷老田的話,撇撇嘴說:“隱士不隱士的就不說了。實話跟你說吧,我不會要你長久留下來,也不會白要你留下來的。我隻留你幾天時間,隻要你留下來陪我下幾天棋,教我幾招。你曉得不,潘家塘可不是一般據點啊!我告訴你吧,它是鬼子在湘長公路上的最大補給站,直接歸界石鎮矢川隊長管轄。這裏有一個特別大的軍火庫。那庫裏,光機槍就有三四百挺,長槍、子彈、手榴彈更是不計其數,足夠武裝一個師的。另外,這裏還有好幾個糧庫、被服庫等,軍用物資幾乎無所不有,嘿嘿,嘿嘿,你要是留下來陪我下幾天棋,肯定會有很多意外收獲的……”

  老田愣了一下,忙說:“喲,原來潘家塘的軍火庫那麽大呀,怪不得鬼子要安排一個小隊的日軍來鎮守呢!”

  “不,潘家塘的日軍是一個小隊的編製不假,但兵力配備不強,隻有30個人,歸界石鎮的矢川中隊管。”

  “哦,潘家塘隻有三十個鬼子?”

  “不僅隻有三十個鬼子,而且力量也比較弱!”

  “力量比較弱?怎麽說?是武器配備不行呢,還是老弱殘兵多?”

  “都不是。這個小隊呀,主要有三個問題,一是狩野晉夫管理不嚴,訓練抓得不緊;二是兵員不足額;三是紀律鬆弛,兵無鬥誌。”

  “界石鎮的鬼子呢?力量怎麽樣?”

  “界石鎮的鬼子有一個中隊,二百多號人,配備精,力量不可小看。”

  闞式模的這番話,不覺引起了老田的極大興趣。他決定暫時不走了,留下來繼續做闞世模的工作,並進一步了解一下潘家塘的地形和日軍的兵力部署。於是,他把張麻子和薑鶴卿悄悄地喊到一邊,要他們帶著周以倩,立刻護送張頌臣回盤山去,而他自己則和薑耀成留下來住三天。但老田這主意,張頌臣無論如何不同意。他擔心老田和薑耀成兩個人太孤單,有危險,便堅持要留下來陪他們。老田說了老半天,張頌臣也不肯聽。沒辦法,老田隻得同意他留下來了。

  張麻子、薑鶴卿、周以倩都很擔心老田的安危,老田卻毫不在意。他低著頭,悄聲叮囑說:“我沒事,你們放一百二十個心。到家後,你們千萬別忘了跟老餘匯報潘家塘的情況。最要緊的有五件事:第一、闞式模反正決心已下,還有可能向我方進一步靠攏;第二、潘家塘的日軍名義上是一個小隊,實際上隻有30人,而且紀律鬆弛,戰鬥力不強;第三、潘家塘日軍小隊長狩野晉夫厭戰情緒明顯,對華態度較友好,闞世模已正式提出,要求保護其人身安全;第四、界石鎮的鬼子是一個中隊,二百多人,配備好,訓練有素,不可輕視;第五、潘家塘是鬼子在湘長公路上的最大補給站,裏頭有一個特別大的軍火庫,武器彈藥應有盡有,光機槍就有三四百挺,長槍、子彈、手榴彈不計其數,足夠武裝一個師的。另外,潘家塘還有糧庫、被服庫等,軍用物資無所不有。最主要的,就是這五件事了。你們告訴老餘,要他趕緊安排戰事,快一點打,免得夜長夢多,明白嗎?”

  “呃,明白,明白!”張麻子邊走邊答話。

  張麻子、薑鶴卿和周以倩緊趕慢趕,趕到盤山寺時,夜已經很深了。老餘和何誌文還沒睡,正等著他們呢。三個人把情況一說,老餘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他拉拉何誌文的衣袖,喜滋滋地說:“喂,誌文,形勢這麽好,咱們就打一個潘家塘,是不是有點可惜呀?”

  “是呀,我也覺得隻打潘家塘太可惜,”何誌文的眼珠子瞪得圓溜溜的,“拿下那麽大一個軍火庫,要是接著再打,我看打下界石鎮都沒問題!”

  “要不咱們就擺個連環陣,把潘家塘和界石鎮一起端,你看行嗎?”

  “行啊,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打他娘的一個痛快仗!”

  老餘突然不說話了。他低下頭,默默地琢磨起連環陣的具體打法來。琢磨了一陣,他抬頭望著何誌文說:“界石鎮嘛,是可以打的,但困難也不小,沒有十成把握。”

  何誌文問:“哦,怎麽說?”

  “你看啊,情況是這樣,”老餘拿過三個杯子來,一個一個地擺在桌子上,然後一邊用手指,一邊說,“這裏是盤山,這裏是潘家塘,這裏是界石鎮。這三個地方構成了一個三角形。盤山離潘家塘約有三十裏,離界石鎮約有近四十裏,界石鎮和潘家塘之間有近二十裏。我們打潘家塘,界石鎮的鬼子必然會傾巢出動,全力馳援潘家塘的鬼子。這樣一來,界石鎮的鬼子據點必然兵力空虛,我們正好乘機進攻,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能這麽做當然是好事,但這裏麵卻還有個不小的問題。什麽問題呢?那就是盤山離界石鎮太遠,我們去打界石鎮,要靠兩條腿背著槍支彈藥走近四十裏路,無異於勞師遠征。等到我們趕到界石鎮了,戰士們的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更何況還要餓著肚子打仗!潘家塘雖說離界石鎮也有二十裏路,但鬼子是機械化行軍,有車坐,速度快,人也不累。他們要是從潘家塘返回界石鎮與我們相爭的話,那我們就難免要吃虧了。”

  “嗯,這確實是個很實際的問題,”何誌文點點頭,“那能不能在界石鎮附近找個地方,預先把部隊埋伏下來呢?”

  “是呀,事情是得朝這方麵考慮了。不過,得先找人了解一下界石鎮附近的地形情況,”老餘站起來,慢慢地往門外走,“這麽吧,誌文,你先睡,我去找找薑耀宗!”

  薑耀宗也是個貓頭鷹,夜裏不睡覺的。他正點著盞小油燈看書呢。老餘把來意一說,薑耀宗就把書一合,眼一閉,開始沉思起來。沉思了一陣,他睜開眼,掃了老餘一下,小聲說:“要想在村裏藏人,那是沒戲的。咱們湘北的村子一般都很小,沒幾間屋,根本藏不起幾百號人來。山上的樹林裏嘛,也不太可能,明擺著,吃飯問題不好解決,而且也很容易暴露。鬼子也擔心樹林裏藏人呢,天天進去搜,誰還敢藏在那裏頭呀,對不?要說辦法嘛,看來隻有一個,那就是找個能藏人的大洞。”

  “找洞?那怎麽行!”老餘皺皺眉頭。

  “怎麽不行?”薑耀宗問。

  “明擺著,臨時抱佛腳嘛,”老餘又皺皺眉頭,“再說嘍,洞也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呀!時間那麽緊,往哪裏才能找得到洞呢?除非現成就有洞的線索。”

  薑耀宗打斷老餘的話,說:“你還別說,我心裏頭還真是有一個洞的線索呢!”

  老餘喜上眉梢,急不可耐地問:“是嘛,你心裏現成就有線索啦?那、那快說吧,洞在哪個地方呀?”

  “就在我們石板塘。”

  “哦,你們石板塘有洞?具體在什麽位置?”

  “在屋後的小山裏。但這事也不能說得太肯定,因為我也拿不準!”

  “拿不準不要緊,你就先把你所知道的情況說說吧!”

  “好吧,我先給你講個我們石板塘的傳說吧!”

  “唉喲,這時候了,還講傳說!誰有心思聽那個呀!”

  “不,這傳說非同一般,很值得一聽的,”薑耀宗滿臉嚴肅,一本正經,“我們石板塘村還真有個名叫石板塘的小水塘。那小水塘不大,方圓也就六七畝,傳說卻很多。其中一個傳說,是說石板塘裏有口井。那井常年有水,從來沒有幹涸過,而且深不可測,可以一直通往地球那一邊的外國。老人們都說,乾隆年間,有個姓陳的人曾經一氣喝下三斤白酒,一個猛子紮進井中,三天三夜沒出來。後來,他出來了,有鼻子有眼地說,他到了地球的那一邊,看到了很多長著黃頭發、高鼻子、藍眼珠的外國人。老人們都說,他是到美國了,見到的是美國人。這傳說當然不可信,但那井常年有水,從來沒有幹涸過,卻是千真萬確的。我活到六十歲了,還從沒看見那口井幹涸過。”

  “也真奇怪啊,那井怎麽老不幹涸呢,水是從哪裏來的呀?”

  “你這問題算是琢磨到根子上了,我也這麽想過,”薑耀宗笑笑,“直到後來,我看到了一篇文章,這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什麽文章呀?”

  “我們石板塘村老屋原本是從陳家買過來的。一位陳姓先人曾經寫過一篇題名《石板塘記》的文章。我看到的文章就是這篇《石板塘記》。那裏頭寫到了石板塘的來曆,也提到了塘中的那口深井。我記得那文章中有幾句是這樣寫的:石板塘者,原本田也,名石板坵。田中有一井,方約丈餘,常年有水,從無幹涸。餘奇之,乃飲酒壯膽,躍於井水之中,欲探其源流也。入井觸摸之,乃知井壁之有洞也。餘乃入洞,順其道而行之。洞初甚小,隻可容身,約行半裏餘,則豁然開朗,方可十數丈也。洞中有光,餘乃尋光而出,則滿目青翠,人已置身巨鬆之側也。”

  “噢,我明白了,那井裏的水是從山上通過那個洞流下來的。”老餘恍然大悟。

  “對了,就是這麽回事,”薑耀宗點點頭,“但這篇文章中還透露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我們石板塘村子後麵的山上有個洞,而且那洞還不小。如果這位陳姓先人的話沒虛誇,那洞真是‘方可十數丈’的話,那藏數百號人也就不成問題了!”

  “嗬嗬,這倒真是個極好的信息呀!”老餘樂了。

  薑耀宗沒有笑,反倒有點皺眉頭。“是呀,這信息是好,但也有個問題。什麽問題呢?那就是搞不清這個洞的出口在哪裏!”他說。

  “派幾個人到山裏去挖一挖行不行?”

  “謔謔,那不行!那是薑、陳兩姓的祖山,埋滿了祖宗遺骨,哪敢亂刨亂挖呀!再說嘍,鬼子無時無刻不在盯著那山裏呢,誰敢去刨去挖,鬧那麽大的動靜呀!”

  “那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呢?”

  “辦法倒是有一個!”

  “什麽辦法?”

  “學那陳姓先人的做法,從井中鑽到洞裏去,然後再從山裏出來!”

  “喲,這辦法夠冒險的,行得通嗎?”

  “古人能行,咱們怎麽就不行呢?”

  “倒也是。不過,要按照這辦法做的話,關鍵是要找一個人,一個有特殊能力和特殊素質的人。這個人必須具備多方麵的條件。首先一點是,他要有特別好的水性,會遊泳,會潛水,而且還能在水裏睜開眼。其次一點是,這個人要有特別大的膽量,不怕鬼,不怕蛇蟲叮咬,不怕孤獨,敢於一個人在孤立無援和黑暗的環境下獨自作戰。此外還有一點格外重要,那就是這個人必須絕對可靠,忠於組織,保守秘密。急切之間,我們往哪裏去找這種具有特殊能力和素質的人呢?”

  “有一個人能行!”

  “誰?”

  “我侄子薑濟木!”

  “哦,薑濟木!嗯,不錯,這個人行!”老餘連連點頭。

  老餘索性不睡了,坐等天亮。薑濟木、薑鶴坤、薑鶴季剛起床,他就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喊來了,吩咐他們趕緊回一趟石板塘,探一探井中的那個洞。

  薑濟木、薑鶴坤、薑鶴季都是急性子,飯也不吃就要走。耀大娭毑連忙把他們喊住,一邊往他們手中塞飯團子,一邊叮囑說:“千萬注意安全啊,小心被蛇咬著!另外,帶上小白虎吧,興許它能幫上忙!”

  到石板塘村時,太陽就快升到頭頂了。這時天氣最熱,太陽直曬,又正好是吃飯的時候,所以鬼子、特務、漢奸和那些遊手好閑的人統統回屋裏去了,石板塘最安靜,到處都看不到人。三個人見時機正好,便急忙開始行動。薑鶴坤和薑鶴季帶著小白虎,在塘堤下找了一處灌木叢,悄悄地藏了起來,眼睛不停地注視著四周。薑濟木則飛快地跑進塘裏,跑到井邊,朝著井底下細心地觀察起來。

  正是伏旱時節,兩個多月沒下雨,塘底都幹得龜裂了,塘中間的井裏雖然還有水,但比往年的這時候還是要少得多。薑濟木把腦袋伸進水裏,睜開眼睛朝四周觀察了一陣,隱隱約約地看到西邊井壁上有一處深深的黑影,便斷定那就是洞口。他不再猶豫了,一縱身躍入井中,直接朝那個洞裏遊去。

  那黑影果然就是洞口。洞裏有水,人可以自由遊動。但隻遊了約六七丈遠,薑濟木就沒法再遊了,原來那洞是坡形,這時已經出現了往上走的趨勢,水漸漸地沒有了。沒有水了,遊不動了,薑濟木就在洞裏爬了起來。大約爬了一兩丈遠,前方忽然透進來一絲光線。薑濟木急忙朝著那透光的地方爬,很快就在洞壁上發現了一個銅錢大小的窟窿。透過那小窟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石板塘那幹涸得龜裂旳塘底和塘中間的那口深井。薑濟木心裏明白,自己已經身處南側塘堤的路麵下了,距離後山不很遠。他非常興奮,揮起鐵釺,朝著洞壁便猛力一戳。結果,隨著泥土紛紛散落,那小窟窿變成了一尺見方的大窟窿。

  窟窿大了,透進來的光線就多了,洞裏立馬明亮了許多。薑濟木還想把那窟窿弄大點,想讓它多透點光進來,但當他揮起鐵釺,正要往洞壁上戳時,一個狗腦袋忽然從窟窿外麵伸了進來。那是小白虎。他早就發現這地方的動靜了,一直在洞外焦慮不安地轉來轉去。小白虎非常著急,腦袋使勁地往裏拱,兩條前腿也拚命地往洞壁上扒。薑濟木擔心動靜大了會引起別人注意,連忙伸手將小白虎拽了進來。

  小白虎一進洞,就忙著往薑濟木的身上舔,手上、腿上、臉上使勁地舔個不停。舔完了,他就開始在洞裏瘋狂地折騰起來,一會兒跑到這裏刨刨,一會兒又跑到那裏抓抓。折騰了好一陣,它才消停下來,緊緊地跟在薑濟木身邊,忽前忽後地走來走去。有了小白虎在身邊,薑濟木的膽子大多了,行動也順暢快捷多了。在黑暗的洞裏活動,狗比人無疑要靈活自如得多。沒多久,小白虎就領著薑濟木走到了洞的盡頭,來到了石板塘的後山裏。

  洞的盡頭似乎是由很多洞窟組成的。那些洞窟形狀不一,大小也不相同,最大的至少能擺得下十多張八仙桌。洞窟互相連通在一起,中間由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和長長短短的樹根隔開。幾乎所有的洞窟上方都有許多形狀不同的縫隙與外界相通。通過那些形狀不同的縫隙,可以看得見山裏的樹木和天上的白雲。

  看著這些洞窟,薑濟木不由得感歎起來:“我的娘,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哪天不到這山裏打幾個滾呀,怎麽就沒發現這山裏還有這麽大一個神仙洞府呢?”

  洞口其實就在五棵巨鬆旁邊,離薑鶴坤家特別近。薑濟木一出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薑鶴坤家那間打隔斷的小屋。他高興極了,一見薑鶴坤便說:“坤叔,要是挖個地道,把山裏的大洞和你們家的隔斷連通起來,那可就真是藏兵布陣的好地方了!”

  薑鶴坤連忙回應:“是呀!要不這樣吧,咱們幾個分一下工。濟木,你趕緊回盤山向老餘匯報,我和你鶴季叔留下來挖地道。這地道很短,工程不大,最晚明天這時候也就能挖成了。你跟老餘說吧,明天晚上就可以派兵住進來了!”

  薑鶴坤、薑鶴季很快就帶人把地道挖好了,山裏的那個大洞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老餘得到他們的匯報,連忙派李複和張福壽領著第一中隊的四百號人馬,趁著夜色和輕霧的掩護開往石板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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